周作人精选散文集
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载有两篇儿童作品,其中之一是 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 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 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 高兴。”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着摊在席上 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来,--做一个将 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 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 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给小波波 (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上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氏的一具拿去应用, 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从间壁房中拿来表一量,乃是四 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只喊说:“阿玉惊了阿阿玉惊了!”弟妇 (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 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 之是脑的故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 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还 不回复。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 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 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 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 祥的幻想所侵袭,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耀日,勉强往学校 去,下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梦吃, 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十二日以来,经 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 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二天,永井 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 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 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在了。我若是一种宗派 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 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 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前 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院,她的母 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治疗,住在院里较为便利,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 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 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只手来,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干的兄 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钱,分给佣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 款,所以没有这样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 的意思,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吗?” 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哪里敢梦想到呢?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为稍 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开,山桃烂漫得开始憔 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 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我们访惶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 地短促的春天早已愉愉地走过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 杏花。但是花明年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 留住了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了,这也是 一件高兴的事。                 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1925年4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   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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