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精选散文集
家之上下四旁

  
《论语》这一次所出的课题是“家”①,我也是考生之一,见了不禁着急,不怨自 己的肚子空虚得很,只恨考官促狭,出这样难题目来难人。的确这比前回的“鬼”要难 做得多了,因为鬼是与我们没有关系的,虽然普通总说人死为鬼,我却不相信自己会得 变鬼,将来有朝一日即使死了也总不想到鬼门关里去,所以随意谈论谈论也还无妨。若 是家,那是人人都有的,除非是不打胚话的出家人,这种人现在大约也是绝无仅有了, 现代的和尚热心于国大选举,比我们还要积极,如我所认识的绍兴阿毛师父自述,他们 的家也比我们为多,即有父家妻家与寺家三者是也。总而言之,无论在家出家,总离不 开家,那么家之与我们可以说是关系深极了,因为关系如此之深,所以要谈就大不容易。 赋得家是个难题,我在这里就无妨坚决地把他宣布了。
    ①《论语》文艺性半月刊,1932年9月16日创刊于上海,第一至二十六期由林语
堂主编,第二十七至八十四期由陶亢德主编,第八十五至一百零五期由郁达夫、邵洵美
主编。周作人与几任主编均有良好关系,是《论语》主要撰稿人之一。《论语》第九十
一、九十二期曾出“鬼故事专号”,周作人写有《谈鬼论》;第一百期“百期纪念特刊”
又编“家的专号”,周作人应约撰写了本文。

  
话虽如此,既然接了这个题目,总不能交白卷了事,无论如何须得做他一做才行。 忽然记起张宗子的一篇《岱志》来,第一节中有云: “故余之志岱,非志岱也。木华作《海赋》,曰,胡不于海之上下四旁言之。余不 能言岱,亦言岱之上下四旁已耳。”但是抄了之后,又想道,且住,家之上下四旁有可 说的么?我一时也回答不来。忽然又拿起刚从地摊买来的一本《醒闺编》来看,这是二 十篇训女的韵文,每行分三三七共三句十三字,题曰西园廖免骄编。首篇第三页上有这 几行云:   犯小事,由你说,倘犯件逆推不脱。   有碑文,你未见,湖北有个汉川县。   邓汉真,是秀才,配妻黄氏恶如豺。   打婆婆,报了官,事出乾隆五十三   将夫妇,问剐罪,拖累左邻与右舍。   那邻里,最惨伤,先打后充黑龙江。   那族长,伯叔兄,有问绞来有问充。   后娘家,留省城,当面刺字充四门。   那学官,革了职,流徙三千杖六十。   坐的土,掘三尺,永不准人再筑室。   将夫妇,解回城,凌迟碎剐晓谕人。   命总督,刻碑文,后有不孝照样行。   我再翻看前后,果然在卷首看见《遵录湖北碑文》,文云: “乾隆五十三年正月奉,上谕:朕以孝治天下,海澨山陬无不一道同风。据湖北总 督疏称汉川县生员邓汉祯之妻黄氏以辱母殴姑一案,朕思不孝之罪别无可加,唯有剥皮 示众。左右邻舍隐匿不报,律杖八十,乌龙江充军。族长伯叔兄等不教训子侄,亦议绞 罪。教官并不训诲,杖六十,流徙三千里。知县知府不知究治,罢职为民,子孙永不许 入仕。黄氏之母当面刺字,留省四门充军。汉帧之家掘土三尺,永不许居住。汉帧之母 仰湖北布政使司每月给米银二两,仍将汉帧夫妇发回汉川县对母剥皮示众。仰湖北总督 严刻碑文,晓谕天下,后有不孝之徒。照汉帧夫妇治罪。”我看了这篇碑文,立刻发生 好几个感想。第一是看见“朕以孝治天下”这一句,心想这不是家之上下四旁么,找到 了可谈的材料了。第二是不知道这碑在哪里,还存在么,可惜弄不到拓本来一看。第三 是发生“一丁点儿”的怀疑。这碑文是真的么?我没有工夫去查官书,证实这汉川县的 怜逆案,只就文字上说,就有许多破绽。十全老人的汉文的确有欠亨的地方,但这种谕 旨既已写了五十多年,也总不至于还写得不合格式。我们难保皇帝不要剥人家的皮,在 清初也确实有过,但乾隆时有这事么,有点将信将疑。看文章很有点像是老学究的手笔, 虽然老学究不见得敢于假造上谕,--这种事情直到光绪末革命党才会做出来,而且文 句也仍旧造得不妥贴。但是无论如何,或乾隆五十三年真有此事,或是出于士大夫的捏 造,都是同样的有价值,总之足以证明社会上有此种意思,即不孝应剥皮是也。从前翻 阅阮云台的《广陵诗事》,在卷九有谈逆妇变猪的一则云: “宝应成安若康保《皖游集》载,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案,此实 乃妇人现豕足耳。)同游诧为异,余笑而解之曰,此必妒妇后身也,人故之冤今得平反 矣,因成一律,以《偶见》命题云。忆元幼时闻林质泉云,曾见某处一妇不孝其姑遭雷 击,身变为□,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越年余复为雷殛死。始意为不经之谈,今见 安若此诗,觉天地之大事变之奇,真难于恒情度也。惜安若不向寺僧究其故而书之。” 阮君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成就,今记录此等恶滥故事,未免可笑,我抄了下 来,当作确实材料,用以证此种思想之普遍,无雅俗之分也。翻个转面就是劝孝,最重 要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二十四孝图说》。这里边固然也有比较容易办的,如扇枕席之类, 不过大抵都很难,例如喂蚊于,有些又难得有机会,一定要凑巧冬天生病,才可以去找 寻鱼或笋,否则终是徒然。最成问题的是郭巨埋儿掘得黄金一釜,这件事古今有人怀疑。 偶看尺犊,见朱荫培著《芙香阁尺一书》(道光年刊)卷二有《致顾仲豁》书云: “所论岳武穆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知非正论,姑作快论,得足下引春秋 大义辨之,所谓天王明圣臣罪当诛,纯臣之心惟知有君也。前春原嵇丈评弟郭巨埋儿辨 云,惟其愚之至,是以孝之至,事异论同,皆可补芸香一时妄论之失。”以我看来,顾 稽二公同是妄论,纯是道学家不讲情理的门面话,但在社会上却极有势力,所以这就不 妨说是中国的舆论,其主张与朕以孝治天下盖全是一致。从这劝与戒两方面看来,孝为 百行先的教条那是确实无疑的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在近代的家庭中如何实行?老实说,仿造的二十四孝早已不见得 有,近来是资本主义的时代,神道不再管事,奇迹难得出现,没有纸票休想得到笋和鱼, 世上一切都已平凡现实化了。太史公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也。这就 明白的说明尽孝的难处。对于孝这个字想要说点闲话,实在很不容易。中国平常通称忠 孝节义,四者之中只有义还可以商量,其他三德分属三纲,都是既得权利,不容妄言有 所侵犯。昔者,施存统著《非孝》,而陈仲甫顶了缸,至今读经尊孔的朋友犹津津乐道, 谓其曾发表万恶孝为首的格言,而林琴南孝廉又拉了孔北海的话来胡缠,其实《独秀文 存》具在,中间原无此言也。我写到这里殊不能无戒心,但展侧一想,余行军五十有几 矣,如依照中国早婚的习惯,已可以有曾孙矣,余不敏今仅以父亲的资格论孝,虽固不 及曾祖之阔气,但资格则已有了矣。以余观之,现代的儿子对于我们殊可不必再尽孝, 何也,盖生活艰难,儿子们第一要维持其生活于出学校之后,上有对于国家的义务,下 有对于子女的责任,如要衣食饱暖,成为一个贤父良夫好公民,已大须努力,或己力有 不及,若更欲彩衣弄雏,鼎烹进食,势非贻误公务亏空公款不可,一朝提将官里去,岂 非饮鸩止渴,为之老太爷老太太者亦有何快乐那。鄙意父母养育子女实止是还自然之债。 此意与英语中所有者不同,须引《笑林》疏通证明之。有人见友急忙奔走,问何事匆忙, 答云,二十年前欠下一笔债,即日须偿。再问何债,曰,实是小女明日出嫁。此是笑话, 却非戏语。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即此意也。自然无言,生物的 行为乃其代言也,人虽灵长亦自不能出此民法外耳。债务既了而情谊长存,此在生物亦 有之,而于人为特显著,斯其所以为灵长也钦。我想五伦中以朋友之义为最高,母子男 女的关系所以由本能而进于伦理者,岂不以此故乎。有富人父子不和,子甚倔强,父乃 语之曰,他事即不论,尔我共处二十余年,亦是老朋友了,何必再闹意气。此事虽然滑 稽,此语却很有意思。我便希望儿子们对于父母以最老的老朋友相处耳,不必再长跪请 老太太加餐或受训诫,但相见怕恰,不至于疾言厉色,便已大佳。这本不是石破天惊的 什么新发明,世上有些国土也就是这样做着,不过中国不承认,因为他是喜唱高调的。 凡唱高调的亦并不能行低调,那是一定的道理。吾乡民间有目连戏,本是宗教剧而富于 滑稽的插话,遂成为真正的老百姓的喜剧,其中有《张蛮打爹》一段,蛮爹对众说白有 云: “现在真不成世界了,从前我打爹的时候爹逃就算了,现在我逃了他还要追着扫哩。” 这就是老百姓的“犯话”,所谓犯话者盖即经验之谈,从事实中“犯”出来的格言,其 精锐而讨人嫌处不下于李耳与伊索,因为他往往不留情面的把政教道德的西洋镜戳穿也。 在士大夫家中,案头放着《二十四孝》和《太上感应篇》,父亲乃由暴君降级欲求为老 朋友而不可得,此等事数见不鲜,亦不复讳,亦无可讳,恰似理论与事实原是二重真理 可以并存也者,不佞非读经尊孔人却也闻之骇然,但亦不无所得,现代的父子关系以老 朋友为极则,此项发明实即在那时候所得到者也。 上边所说的一番话,看似平常,实在我也是很替老年人打算的。父母少壮时能够自 己照顾,而且他们那时还要照顾子女呢,所以不成什么问题。成问题的是在老年,这不 但是衣食等事,重要的还是老年的孤独。儿子阔了有名了,往往在书桌上留下一部《百 孝图说》,给老人家消遣,自己率领宠妾到洋场官场里为国民谋幸福去了。假如那老头 子是个希有的明达人,那么这倒也还没有什么。如曹庭栋在《老老恒言》卷二中所说。 “世情世态,阅历久看应烂熟,心衰面改,老更奚求。谚曰,求人不如求已。呼牛 呼马,亦可由人,毋少介意。少介意便生忿,忿便伤肝,于人何损,徒损乎己耳。 “少年热闹之场非其类则弗亲,苟不见几知退,取憎而已,至与二三老友相对闲谈, 偶闻世事,不必论是非,不必较长短,慎尔出话,亦所以定心气。”又沈赤然著《寒夜 丛谈》卷一有一则云: “膝前林立,可喜也,虽不能必其皆贤,必其皆寿也。金钱山积,可喜也,然营田 宅劳我心,筹婚嫁劳我心,防盗贼水火又劳我心矣。黄发台背,可喜也,然心则健忘, 耳则重听,举动则须扶持,有不为子孙厌之,奴婢欺之,外人侮之者乎。故曰,多男子 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如能像二君的达观,那么一切事都好办,可惜千百人 中不能得一,所以这就成为问题。社会上既然尚无国立养老院,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 原则,对于已替社会做过相当工作的老年加以收养,衣食住药以至娱乐部充分供给,则 自不能不托付于老朋友矣,--这里不说子孙而必戏称老朋友者,非戏也,以言子孙似专 重义务,朋友则重在情感,而养老又以销除其老年的孤独为要,唯用老朋友法可以做到, 即古之养志也。虽然,不佞不续编《二十四孝》,而实际上这老朋友的孝亦大不容易, 恐怕终亦不免为一种理想,不违反人情物理,不压迫青年,亦不委屈老年,颇合于中庸 之道,比皇帝与道学家的意见要好得多了,而实现之难或与二十四孝不相上下,亦未可 知。何也?盖中国家族关系唯以名分,以利害,而不以情义相维系也,亦已久矣。闻昔 有龚橙自号半伦,以其只有一妾也,中国家庭之情形何如固然一言难尽,但其不为龚君 所笑者殆几希矣。家之上下四旁如只有半伦,欲求朋友于父子之间又岂可得了。 [附记]   关于汉川县一案,我觉得乾隆皇帝(假如是他,) 处分得最妙的是那邓老太太。当着她老人家的面把儿子 媳妇都剥了皮,剩下她一个孤老,虽是每月领到了藩台 衙门的二两银子,也没有家可住,园为这掘成一个茅厕 坑了,走上街去,难免遇见黄宅亲家母面上刺着两行金 印,在那里看守城门,彼此都很难为情。教官族长都因 为不能训海问了重罪,那么邓老太太似乎也是同一罪 名,或者那样处分也就是这意思吧。甚矣皇帝与道学家 之不测也,吾辈以常情推测,殊不能知其万一也。廿五 年十月十八日记。           (1936年10月作,选自《瓜豆集》) ------------------   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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