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回首页


作者:陈敬容

  通过大的小的街,一个城市里的人们互相往来着,这就造成了亲戚关系,朋友关系,贸易关系……通过这些街,一个城市就在繁荣中日渐成长起来。
  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出现在我最初的记忆里的街,是用一些长条青石板铺成的,在故乡乐山县城的东门外,只隔几条小巷就是河岸了。
  进了小学,每天必得在街上来回跑四次。那些洁净的青石板,踏上去很清爽舒适。上学的时候我老是走得很快,走完了我所住的那条满是铁货铺的街,拐弯穿过一水巷,进东门,是一条满是绸缎铺的街,再拐弯是一条卖杂货的街,直达北门上那个建筑巍峨的教会小学校。放学回家时我就走得很慢了,细细地看玩着街景,因为明知一回家就得被关到第二天才能出来。从东门的城门口。一直到水巷的尽头,人可以望到河面,同河那边终年青葱的陵云乌犬二山,而那对于孩子的我是多大的诱惑呵,我时常梦想着有一天自己在山上搭一间茅屋住下来,每天听林中的风声和江上的涛声。
  由于家里对孩子们的严格管教,夜晚的街对我是生疏的,一到黄昏,大门便上了闩,把一家十数口人关闭在那有着高墙的古老屋子里。
  只有一次元宵节,姊妹兄弟跟着祖母到叔祖母家去看灯,因为叔祖母家住在一条热闹的街上,灯笼的行列必得经过。那晚街上挤满了人,我们都拉着祖母底衣角以免散失,回家后被她埋怨了一阵。还有一次是中秋节夜里,跟着祖父到街上散步,这在我们家乡叫做“游百病”,据说那晚上散步后一年里可无病痛。那晚月光明亮极了,行人不多,街上静静的,我们一直走到嘉乐门外的石桥上,坐着望了一会月,才又慢慢地走回去。我第一次领略到了夜游的风趣。
  不久这些青石街道都改筑为水门汀的(我们那时候叫三合土),晚上也有电灯了。
  在故乡的许多条街上,我特别喜欢一条叫白塔街的。那条街很长很幽静,中间有一段有墙无屋,可以望看陵云山的大佛像,和佛脚下来往的帆影。在春夏晴明的日子,又可望见峨嵋山上的溶雪,在日光下闪映出各种美丽的颜色,有时绿,有时紫,有时蓝……这条街离我们家较远,平时没机会去,只在上中学时有几个礼拜天我和几个同学到那条街上一个牧师太太家里补习英文。牧师太大是一个美丽的中年美国妇人,大家叫她燕师母。她有几个孩子,一见客人去了就钻到床底下,等会又钻出来,弄得人异常惊怪,然后他们跑到楼前楼后大笑大嚷起来。在她家浓萌掩映的洋台上眺望峨嵋和陵云,更有城市山林之感,美国人向来是最懂得享受的。
  后来我到成都念书。成都的街道也都是用水门汀筑成,不过较故乡的宽些。它们留给我的美丽印象只在那些满城花香的日子,成都是一个多花的城市,那些日子你走到街上,随处可以碰到卖花的。而在一些满是黑漆大门的住宅区街巷里,你一抬头就能看见几校缀满花朵的树枝从墙内探出头来。
  在古城北平,除了几条作为一个大都市所有的繁华街道,和一些住宅区的胡同之外,有好些街道又长又宽又静,好像专门为散步筑的。这些街多半没有什么房屋,两边都是长长的故宫底红墙,街树在上面描着寂寞的影子。
  薄暮时的东长安街。西长安街,景山街,南池子,北池子,阳光把行人底影子拉得可笑地长。在这些街上散步,人好像落入了一个无尽的岁月里。哲学家和科学家许会在这种散步中发现一些定律,而诗人,许也会在空漠的沉思海洋中捞起丰满的诗情,这些街同时吸收你底愿望和你底悲哀。让双足在那平滑的柏油路上溜过去,你不能清楚地意识到你要去的方向,因为这些街仿佛是一直伸展到天边的。
  古城的夜呵!街灯朦胧地如像出现在梦中的眼睛。而那些红墙在夜空下绵延着如像一个永远讲不完的又悲凉又古老的故事。
  但是在热闹的街上和市场里,夜晚却是着上了灿烂的都市之华装的,霓虹灯不绝地瞬着眼睛。汽车滑过,洋车跑过,马车轻轻地走过。先生太太忙忙地进入百货公司,餐馆,咖啡店,又忙忙地走出来;他们漫游过市场,在一些小摊上随便购买点零碎什物。而学生们则从一个书铺到另一个书铺,一个书摊到另一个书摊,细心地选购着他们心爱的书籍。
  将近三年的逗留里,我做了古城底忠实恋人。八年来我贮蓄着对它的深切怀念。
  事变,芦沟桥的炮声,逃难……
  天津,那些街道是多么拥挤呵,有的又多么窄呵,两边矗立的楼把天空夹在一条窄窄的蓝色带子。
  青岛,人们在街上也能闻到海水的气息。
  济南,郑州,徐州,街道像在热病中疲倦地睡眠。
  汉口,它有着诱惑人的整洁广大的码头。而人们在这个城市来去也像船舶之于码头样。
  成都,我重临时那些街对我不是陌生的,但整个城市给我的印象如像颠簸在一乘破旧的洋车上;花香掩不住它底破败。住了两年多,才又看着它慢慢更新起来。
  重庆,尘灰飞扬的街,下雨时尘土变成没胫的泥泞。不平的坡路。煤烟,喧嚣,坐着滑杆走下许多石级时好像要被倒了出来……我在一条闹嚷的马路上任了半年。
  宝鸡,满街行色匆匆的面孔,火车的汽笛声催促着旅行人。
  西安,几千年不变的风砂同月亮。街道宽长而古老,渗揉着嘈杂和荒凉。
  兰州,尘土封闭的店铺,两旁有高坡的窄的街巷,砂土铺塞着。有铁轮的骡车瞒蹒跚地在砂土中辗过,里面坐着的大都是穿红着绿,头发梳得乌亮,戴着耳环同手镯的西北妇女,到亲戚家串门去的,车夫的绳鞭在风中噼啪地挥得极响。
  反穿羊皮衣的男人,满脸胡须的回教徒,偶然也有几个戴着黑色盖头的回教中年妇女……在街上疏疏落落地走着。
  刮风了,砂土向人面上扑来,眼睛睁不开了。过一会风停了,天空还是满蔽着黄沙。
  五年以来,窄窄的街巷大半变成长直的大马路了。低低的平房也大半变了高高的楼房了,铁轮大车不再在城中通行了。行人中也一天比一天更多子西服绅士和华装妇女。
  但变不了的是那任何地方也没有的凄凉。当你一个人踽踽地在黄昏里行走。就仿佛你的生命中永远只能有黄昏。尤其是当西北风呼啸的时候。当砂土向你脸上扑来的时候,你便丧失了任何温暖的记忆和希望。

  六,廿六。
  (选自《现代抒情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