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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




水   乡
清明 淡紫色的风 颤动着—— 溶去了繁杂、喧嚷 花台布 和那布满油迹的曲调…… 这是水乡小镇 我走来,轻轻的 带着丝一样飘浮的呼吸 带着湿润的影子 鲜黄的油菜花 蒲公英,小鹅 偷藏起 我的脚印
我知道 在那乌篷船栖息的地方 在那细细编结的 薄瓦下 你安睡着 身边环绕着古老的谣曲 环绕着玩具 ——笋壳的尖盔 砖的印 陶碗中飘着萍花 停着小鱼 甲虫在细竹管里 发出一阵噪响……
我听见 鸟和树叶的赞美 木锯的节拍 橹的歌 拱桥和兰叶弧形的旋律 风,在大地边缘 低低地询问…… 我感到 绿麦的骚动 河流柔软的滑行 托盘般微红的田地上 盈溢的芳香…… 呵,南方 这是你的童年 也是我的梦幻 …… 嗯,你喜欢笑 虽然没有醒 是找到了,板缝中 遗落的星星? 那僵硬的木疖 脱落着 变成花香和雾的涌泉 北风,和东方海的潮汐 在你的银项圈中 回旋,缓缓…… 是父亲绵长的故事? 是母亲 不愿诉说的情感? …… 我走过 像稀薄的烟 穿过堂屋、明瓦 穿过松花石的孔隙 穿过一簇簇拘谨的修竹 没有脚印 没有步音 排门却像琴键 发出阵阵轻响 在你暂短的梦里 我走了 我走向四面八方—— 走向森林 踏入褐菌的部落 走上弯弯曲曲的枝条和路 跃过巧妙起伏的丘陵 走向沙洲 走向大江般宽阔的思想 走向荆条编成的诗 藏进蜂窝、鸟巢 走向即将倒坍的古塔 烟囱,线架的触角 渗入山岳 ——勇士的内心 潜入海洋 永不停息的吻……
在你醒来时 一切已经改变 一切微小得令人吃惊 现实只是—— 蛛网、青虾的细钳 还在捕捉夜雨的余滴 梦的涟漪…… 我 将归来 已经归来! 踏上那一级级 阴凉温热的石阶 踏上玄武岩琢成的 圆桌的柱基 在小竹门外,在小竹门外 作为一个世界 把你等待
初   夏
乌云渐渐稀疏 我跳出月亮的圆窗 跳过一片片 美丽而安静的积水 回到村里 在新鲜的泥土墙上 青草开始生长
每扇木门 都是新的 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 窗纸一声不响 像空白的信封
不要相信我 也不要相信别人
把还没睡醒的 相思花 插在一对对门环里 让一切故事的开始 都充满芳馨和惊奇
早晨走近了 快爬到树上去
我脱去草帽 脱去习惯的外鞘 变成一个 淡绿色的知了 是的,我要叫了
公鸡老了 垂下失色的羽毛
所有早起的小女孩 都会到田野上去 去采春天留下的 红樱桃 并且微笑
我 耕 耘
我耕耘 浅浅的诗行 延展着 像大西北荒地中 模糊的田垄
风太大了,风 在我的身后 一片灰砂 染黄了雪白的云层
我播下了心 它会萌芽吗? 会,完全可能
在我和道路消失之后 将有几片绿叶 在荒地中醒来 在暴烈的晴空下 代表美 代表生命
你的心,是一座属于太阳的城市
 诗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
最初 我爱你的眼睛 它那样大,那样深 我相信 在那黑玻璃一样 莫测的夜里 一定 一定安息着幻梦的鱼群
现我已看不见你的眼睛 就像穿过透明夜 到达了黎明 你的心 是一座属于太阳的城市 巨大的光环 飘浮不定
我走过 喷泉,和黄金的屋顶 阳光在泪中颤抖 渐渐聚成火星 我低低地喊着 把我烫伤,把我焚烧干净 我要在火焰的心里 变成光明
呵,天蓝色的世界 真美,真轻 鸽子降临了 像一阵雪白的暴风 你灵魂的塔上 挂满小小的风铃 我将在那里摇响 明亮的,永远不停
北非之夜
一个黑孩子 在干枯 在北非燥热的 荒丘上 在把他染黑的夜里 茸茸卷发 沾满砂粒 枯草在唇边 吸吮 夜空渐渐弯曲 一粒彩色的星星 从另一片大陆 也从他扩散的瞳孔里 升起 用全人类的语言 问候宇宙
田   埂
路是这样窄么? 只是一脉田埂。
拥攘而沉默的苜蓿, 禁止并肩而行。
如果你跟我走, 就会数我的脚印;
如果我随你走, 就会看你的背影。
绒球似的孩子, 在草毯上滚动;
蚌珠般的晨露, 在叶盘边滑行;
水银样的秋月, 在天碗中聚凝。
指 北 针
我有过一个指北针 我用他换了一把刀 刀子不算太大 却砍倒过无数野草
后来,我就作梦 梦见在森林里述了方向 走呵走,越走树越密 多大的刀也砍不光
我知道家在北边 但不知道北边在哪儿 这时多想那个指北针 把我一下带回家
我醒了,真算幸运 又能去换回指北针 以后我可以安心地睡觉 再不害怕会丢在梦里
我是一座小城
我的心,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杂乱的市场, 没有众多的居民。 冷冷清清, 冷冷清清, 只有一片落叶, 只有一簇花丛, 还偷偷掩藏着—— 儿时的深情。
我的梦,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森严的殿堂, 没有神圣的坟陵, 安安静静, 安安静静, 只有一团薄雾, 只有一阵微风, 还悄悄依恋着—— 童年的纯真。
啊,我是一座小城, 一座最小的城, 只能住一个人, 我的梦中人, 我的心上人, 我的爱人哪—— 为什么不来临? 为什么不来临?
我是……
我是一条小鱼, 在你梦河中游泳。
是碧蓝的风? 是摇荡的虹?
没有毒棘, 没有欺骗的网痕。
星星闪在水底; 幻影聚在空中。
呵,我是一片雪花, 在你心海中消溶……
我好像……
我好像变成了植物, 再也离不开泥土。 爱情在哪里萌发, 也将在哪里成熟。
春   叶
交错的枝条 交错的笔 把透的绿 点满天空
约   会
我是牧民 我骑在山的驼峰上 在黑夜里漫行
渐渐,渐渐 靠近那盏小灯
你抬起眼睛 又抬起一个手指 ——不要作声
黄铜的月亮 像个警铃 啊!知道了, 妈妈就在隔壁 在找一封来信
异国的传说
暴雨后的黄昏清清凉凉, 阴云生出了虹的翅膀。 一个骑士离家去征战, 头盔在湿风中闪闪发亮。
他的发缕像金丝般华贵, 淡绿的眼里藏着春光。 他任凭马儿去选择道路, 自己却虔诚地把恋人默想。
骑士来自一座精巧的城邦, 那里有无数喷泉和铜像。 但这并不代表城邦的骄傲, 代表它的是位织毯姑娘。
每当傍晚她就在窗口出现, 如同圆月般完美、明亮。 她在那里梳理着彩色羊毛, 似乎也梳理着全城的目光。
骑士的心被织进壁毯, 被悬挂在夜空中飘飘荡荡。 为了解救自己不幸的情感, 骑士便全副武装奔向远方。
他穿过一片片彩色的秋林, 他踏碎一湾湾沉静的水塘, 有多少战舰将要倾覆? 有多少堡垒将要沦亡?……
当候鸟飞回骑士的家乡, 城邦忽变得人声沸扬; 到处都在把骑士议论, 论他的战绩、容貌和将获的封赏。
市民都穿上节日的盛装, 长号和礼炮发出轰响。 骑士骤然在拱门中显现, 就像日蚀后新生的太阳。
年迈的国王迎上前去, 把他全身都挂满勋章。 鲜花像瀑布般飞泻而下, 有几次险些把骑士埋葬。
在队前有一列庄严的仪仗, 把俘获的战旗一路铺张, 最后铺到姑娘面前, 骑士便跳下马跪在地上。
一刹时海洋都停住呼吸, 他手里集中了世界的重量, 那是一页白金铭刻的情书, 正颤抖着向姑娘献上……
姑娘轻轻放下梭子, 像微风吹散骑士的梦想: “我不能接受一个囚徒的敬意, 金钱和盛名是最可怕的牢房。”
骑士倒下了,一声不响, 倒在他成功的转椅上, 红水晶的吊灯在头顶摇摆, 胭脂石的壁炉在身边发烫。
他的眼窝像两洞深井, 头发也像败草般黯然无光。 在那长圆形的颅穹之中, 难道真凝结着冷却的岩浆?
不,他并没有变成石像, 他变成了一团飞旋的电光! 沉重的橡木门轰隆倾倒, 楼梯的栏杆也飞到街上。
骑士的侍从四散逃走, 惊慌的呼喊充满街巷。 有几个狂乱地跑进皇宫, 把可怕的事变报告国王。
国王还未弄清那些叫嚷, 半空中又摔下一迭勋章。 国王透过悬冰样的长眉, 看见了骑士凝滞的影像。
解脱的骑士遥望上苍, 再没有希望,也不失望。 一片晨色在他额前升起, 溶化了启明星金黄的光芒。
又是暴雨后沉寂的时光, 晨雾中传来金属的鸣响, 那不是铃铎,不是刀剑铿锵, 是骑士在奔赴流放的边疆。
没人押送,铁链也未锁上, 这都是他从前功绩的补偿。 有些市民还送到郊外, 为他准备了远行的车辆。
骑士大步走着,毫不彷徨。 昔日的军靴上溅满泥浆。 他又走进色彩斑驳的秋林, 却忽而轻轻地放下背囊。
他拾起一条妄图行走的小龟, 把它送回梦样的池塘。 呵,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什么? 水影中婷立着织毯姑娘。
姑娘在大雷雨中等了许久, 终于像白云飘向骑士身旁; “带我去吧,连同我的爱恋, 因为你正走向自由的天堂。”
朝阳不由自主错开目光, 林中铁链发出一阵轻响, 打湿的虫翅无法再振鸣, 鸟儿却开始了新的歌唱。
果农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从前之前, 发生在时间的摇篮旁边, 那个地方如果一定要标明, 大约应画在地图的背面。
总之,那里有一个果农, 他的父母忽然双双归天, 根据法律和法律般的习惯, 果农便承袭了全部财产。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果园, 园中的果树可算姿态万千, 果农一当家就立下宏图大志, 要创造举世震惊的高产稳产。
为了牢牢地抓住丰收的关键, 果农运算了大半个冬天, 最后提出果实是丰收的实质, 别的问题嘛,都不值一谈。
是呵,篱笆倒了,为啥要修建? 土地干了,何必在浇灌? 有这劲不如去买一辆大型马车, 将来好拉着果实去到处展览。
说话间已是多情的春天, 果树枝头缀满美丽的花瓣, 花朵诱来了爱美的女孩, 成群地蹦跳着采花打扮。
邻居看了便来告诉果农。 谁知他听了却十分坦然: “我所需要的只是果子丰收, 花若不摘,自己也会凋残。”
转眼间又到了热烈的夏天, 果枝上蜷缩着青黄的叶片, 叶片招来了吓人的害虫, 成群地蠕动着大嚼大咽。
邻居见了又来把果农规劝, 谁知他听了却很不耐烦: “我所需要的只是果子、果子! 叶子到秋天自己也要落完!”
这回可真到了盼望的秋天, 果树都弯扭着发皱的躯杆。 果木引来了盗树的惯贼, 成群地晃动着又锯又砍。
邻居忍不住又来报信, 果农这回脸色可有点改变: “请你、你把话说个清楚, 他们是砍果子还是砍树杆?
当他弄清了盗贼的目的, 便又慢慢擦去头上的虚汗: “计算产量从来不用去秤木头, 树要不砍,千百年后也会腐烂。”
终于,终于到了收获的那天, 教堂的钟声好像阵阵喷泉, 果农架起崭新的马车, 喜气洋洋地直奔“果园”。
不必等那路上的烟尘落下, 大家对果农的收获已经了然。 最后请读者们全体起立, 祝愿这个故事与现实完全无关。
玄虚的价值
热恋的青年回到家中 远方的姑娘却不给他回信 他等,等呵,等了又等 等到后来差点发疯
他写:我要去找你,找你 他写:我要去自尽,自尽 他写,写呵,写了又写 远方的姑娘都无动于衷
最后,他写了封抽象的怪信 画了几个三角和零 他想,想呵,想了又想 又加上了几个自造的外文
很快,青年就收到远方来信 姑娘在信里惊恐又小心 他笑,笑呵,笑了又笑 一直笑出了哭的声音
请不要怀疑玄虚的价值 它往往高于愚蠢的真情 相信吗?相信吧,不要不信 这故事持有生活证明
幸存的原理
一群盗伐者脱去外衣, 开始抽动闪光的大锯。 年轻的树木在痛苦中倾斜, 跳动一下,便无声无息。
那些充满希望的枝条, 曾经是拥抱太阳的手臂。 如今却被无情地截断, 洁白的骨粉撒了一地。
僵直的树干被一根根拖走, 在滑动和翻滚中沾满污泥。 它们一直被推向山涧, 打碎了河面上优美的涟漪。
河水带走了不幸的记忆, 荒草掩盖了森林的遗迹。 山坡上只剩下一棵病树, 独自在风中长嘘短吁。
病树上布满了可怕的虫洞, 像畸形的脉管弯弯曲曲, 它不仅抑制了一切美感, 也打消了盗贼可怕的贪欲。
现实本身就是戏剧, 不幸竟成了幸存的依据。 但如果我是树木, 倒情愿去品尝锯齿的锋利。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窗帘后面 被纯白的墙壁围绕 从黄昏迁来的野花 将变成另一种颜色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一个小站上 注视着周围的荒草 让列车静静驰过 带走温和的记忆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就在大海旁边 像金橘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繁   衍
古老的海岸 新鲜的沙滩 长满牡蛎的十字架 歪在一边
繁衍哪 懦弱而又大胆 在锈蚀的死亡上 寻找生和空间
未   知
在我们的路上 有一条小河 时明时暗 时明时暗 漂着一副马鞍
在小河的对岸 有一个个屋 半蹲半站 半蹲半站 亮着一只独眼
蒲公英做了一个梦
蒲公英,蒲公英 蒲公英做了一个梦 梦见它变成一颗星 一颗最亮的星 一颗最美的星 闪在银河中 早上的风来捞珍珠 捞起了星星 捞起了星星做别针 做呀做 做成一根银别针
送给太阳吧 太阳好脸红 为什么?为什么? 也许明天要定亲 也许明天要定亲 太阳戴上了银别针 亮晶晶,亮晶晶 谁也看不清
呀呀呀 蒲公英做了一个梦
蒲公英,蒲公英 蒲公英做了一个梦 梦见它变成了一朵云 一片最白的云 一片最轻的云 飘在蓝天中 晚上的风来采棉花 采到了白云 采到了白云做纱裙 做呀做 做成了一条长纱裙
送给月亮吧 月亮爱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 可能今天要结婚 可能今天要结婚 月亮换上了长纱裙 迷蒙蒙,迷蒙蒙 谁也看不清
嗯嗯嗯 蒲公英做了一个梦
无 名 草
没有人批准我的诞生 我没有名字 我年轻 我将把爱情的花粉 献给第一只野蜂
在无法平整的区域里 一条小河 走近我 告诉我关于春天的故事 我悄悄拥抱了黑土地
祈   愿
月牙 像淡红的小虾 在夏夜温热的海中 偷偷地 爬
多少星粒 多少晦暗的虾籽 从来没有孵化
老   人(一)
老人 坐在大壁炉前 他的额在燃烧
他看着 那些颜色杂乱的烟 被风抽成细丝 轻轻一搓 然后拉断
迅速明亮的炭火 再不需要语言
就这样坐着 不动 也不回想
让时间在身后飘动 那洁净的灰尘 几乎触摸不到
就这样 不去哭 不去打开那扇墨绿的窗子 外边没有男孩 站在健康的黑柏油路上 把脚指张得开开的 等待奇迹
老   人(二)
在玻璃外边 有人说:病了 我就想到你
走廊从一个地方开始 又转弯 你住在北边 每天都在北边 二十年了 门外是门是屋子、是阳台 窗外是窗子、是阳台 下边很深 据说有土地 永远是北窗 明晃晃的中午,都一样 南边、空着 放凉了糖水一样的阳光
永远是北窗 从床的一头观看 目光小心地、终于没碰到什么 放松一下 鸽子会在屋顶上出现
门动了动 没有人 门下有一线光亮,没有 北边是清淡的 像是没有茶叶的茶水 没有人和你说话
你的女儿死了,很早 在路上 那是她的红箱子,她的钟 她的女儿长大了 在为她的女儿工作
今天,风真大 就想想她吧 所有的线都断了 穿不上了,还有东西要补 影子总在那,在窗外 总比玻璃平静
有过一个铜壶 旧的,放在火上 干枯的树枝在相互抚摸 唱着:把阳光还给太阳 每一次倾注 都使灰尘翻腾
多好哦,多好 死是暖和的 台阶是危险的 所有人都爱过一次 醒来,并不奇怪
被面上印满蓝色的雪花
被面上印满蓝色的雪花。 时钟在一边叽叽喳喳: “这些都是阴云的幽灵, 体温总在零度以下。 人们竟想靠它取暖, 简直属于一级笑话。 你们即使不得重磅伤寒, 也得冻硬鼻子、下巴。” 时钟在一边叽叽喳喳, 小孩却在被面上乱爬。 妈妈把他狠狠一拍, 他就把被子飞快地一拉。 夜安静了, 只剩下时钟还在徒劳地恫吓。
菜粉蝶的“礼物”
春天来到菜田中, 小白菜们多高兴, 又跳舞,又唱歌, 招来好多小蜜蜂。
有棵白菜叫小青, 自命聪明不虚心, 不跟大家一起玩, 觉得别人都太笨。
一天小青正发愣, 忽听有谁叫它名, 一看原是菜粉蝶, 浑身白粉香喷喷。
小青问它有啥事, 粉蝶假装笑一声: 听说你的衣服美, 特来给你把扣钉。”
小青一听挺乐意, 赶忙拍手把它迎, 粉蝶掏出“绿扣子”, 钉满小青衣和裙。
粉蝶钉完“绿扣子”, 叫它不要告诉人。 小青心里乐开花, 点头答应“行行行。”
太阳落了出星星, 小白菜们都入梦。 小青偷偷看“扣子”, 看见好多大绿虫!
大虫爬在衣裙上, 咬了一堆大窟窿。 小青吓得直发傻, 结结巴巴喊救命。
小白菜们被唤醒, 赶忙传话请救兵, 胡蜂闻讯拿起枪, 萤火虫点起小灯笼。
萤虫照亮胡蜂刺, 几下杀死大绿虫。 “这些虫子哪里来?” 大家齐把小青问。
小青想也想不清, 忽听萤虫喊连声: “瞧你浑身净虫卵, 哪能不长大绿虫!”
小青再看“绿扣子”, 里边空空有个洞, 才知受了粉蝶骗, 羞得直说:“我真笨,”
给一种婚礼
红色的帷幕后, 是悲?是喜?
两个人站在中间, 周围是华丽的道具。
今天是欢笑的花朵, 明天会不会结出泪滴?
案   件
黑夜 像一群又一群 蒙面人 悄悄走近我 低语 然后走开
我失去了梦 口袋里只剩下最小的分币 “我被劫了” 我对太阳说 太阳去追赶黑夜 又被另一群黑夜 所追赶
不是再见
我们告别了两年, 告别的结果 总是相见 今夜,你真要走了 真的走了,不是再见
还需要什么? 手凉凉的,没有手帕 是信么?信? 在那个纸迭的世界里 有一座我们的花园
我们曾在花园游玩 在干净的台阶上画着图案 我们和图案一起跳舞 跳着,忘记了天是黑的 巨大的火星正在缓缓旋转
现在,还是让火焰读完吧 它明亮地微笑着 多么温暖 我多想你再看我一下 然而没有,烟在飘散
你走吧,爱还没有烧完 路还可以看见 走吧,越走越远 当一切在虫鸣中消失 你就会看见黎明的栅栏
请打开那栅栏的门扇 静静地站着,站着 像花朵那样安眠 你将在静寞中得到太阳 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
佩   兰
一个孩子, 通过梦 寄来了信 信中有一枝微小的花 叫做佩兰
她说:你看 它没有枯 还会香呢 它是在楼顶的水槽里 偷偷长大的
我想打开心页 却打开了 《草叶集选》 用佩兰的影子 遮住“一株活着的橡树”①
①《草叶集》中,有这样一首诗:《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见一株活着的橡树
正在生长》。

红 毛 衣
小时候 我哭过 我要穿红毛衣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 穿着它 在暖洋洋的草原上走 在淡红的太阳中走 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可是,我没穿 因为 我是个男孩子
我有一团 太阳般的红毛线 我不会织,而且不敢 我是男孩子 我害怕那些会笑的同伴
我永远不能穿红毛衣 我哭了 因为永远
圆号在响
——香港印象
在疑惑的天空下 在油污的河上
圆号在响
像蜷缩的水蛭 像变形的太阳
圆号在响
那灿烂的交响乐 那热情的海洋 早已退回远方
桅杆消失了 旗帜又何必飞扬?
在门口挂起时装 把商品堆满教堂
灰尘、遗忘 鸟雀像幽灵般飘浮 老鼠黑得发亮
圆号在响
蛋黄在滚油中爆炸 香气充满了厨房
圆号在响
一阵怪癖的海风 关上了所有门窗
圆号在响
山间黄昏
鸦群飘散着 赤松林在山顶燃烧
那逝去的声音 是哭泣还是低笑?
新鲜的谷地上 斜放着一捆捆树苗
小儿子在挑选“弓箭” 妈妈却忘记了铁锹
树胶般 缓缓流下的泪 粘和了心的碎片
使我们相恋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欢
河水又清又凉 山崖高高在上
一个负薪的儿童 望着遥远的灯光……
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
 在即将崩塌的死牢里,英雄这样回答了敌人——
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想生存 想稻谷和蔬菜 想用一间银白的房子 来贮藏阳光 想让窗台 铺满太阳花 和秋天的枫叶 想在一片静默中 注视鸟雀 让我的心也飞上屋檐
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渴望爱 渴望穿过几千里 无关的云朵 去寻找那条小路 渴望在森林和楼窗间 用最轻的吻 使她睫毛上粘满花粉 告别路灯 沿着催眠曲 走向童年
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需要自由 就像一棵草 要移动身上的石块 就像向日葵 索取自已的王冠 我需要天空 一片被微风冲淡的蓝色 让诗句渐渐散开 像波浪 传递着果实
但是,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一棵树的判断
一棵树闭着眼睛, 细听着周围对自己的评论。
它听见鼹鼠对蝼蛄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保护树木, 它只会像烂麻绳一样妨碍我挖洞。”
它听见蚂蚁对蚜虫说: “没有谁能超越树木的伟大, 它的一片叶子就等于一片天空。”
它听见云朵对太阳说: “那棵树可算长高了, 却还无法够着我发痒的脚心。”
一棵树闭着眼睛, 细听着周围的各种评论。 它想:它们的话各不相同, 它们的立足点比较接近。
瞎   猫
自古有句谚语, “瞎猫撞上死耗子。”
于是有只瞎猫, 真的去碰运气。
它第一撞,撞上马蹄, 被马狠狠一踢。
它第二撞,撞上钉钯, 挂得鲜血淋漓。
第三撞更加悲惨, 它撞进一只井里。
死耗子没有发现, 倒漂起死猫一具。
大碗的启示
“孩子,你怎么老长不大?” 妈妈苦着脸, 抓住自己头发。
孩子不会说话, 只会依依呀呀。
“唉!得想一个办法。” 妈妈看看窗外, 忽然容光焕发。
只见邻居的孩子, 长得高高大大。
“哈!有啦,有啦。” 原来邻居的饭碗, 大过一般人家。
大碗造就大个, 此理似乎不假。
“对呀,对呀,对呀。” 妈妈去买大碗, 心里乐开了花。
大碗装满糖水, 仿佛能把船划。
“呜哇,呜哇,呜哇!” 小孩见了大碗, 竟然十分害怕。
至于长大长小, 读者自能解答。
我要走啦
告别守夜的钟塔 谢谢,我要走啦 我要带走我全部的星星 再不为丢失担惊受怕
告别粗大的篱笆 是的,我要走啦 你听见的偷苹果的故事 请不要告诉庙里的乌鸦
最后,告别河边的细沙 早安,我要走啦 没有谁在这里长眠不醒 去等待十字架生根开花
我要走啦,走啦 走向绿雾蒙蒙的天涯 走啦!怎么又走到你的窗前 窗口垂着相约的手帕
不!这不是我,不是 有罪的是褐色的小马 它没有弄懂昨夜可怕的誓言 把我又带到了你家
爱的日记
我好像,终于 碰到了月亮 绿的,渗着蓝光 是一片很薄的金属纽扣吧, 钉在紫绒绒的天上 开始,开始很凉
飘浮的手帕 停住了 停住,又飘向远方 在棕色的萨摩亚岸边 新娘正走向海洋
不要,不要想象
永恒的天幕后 会有一对鸽子 睡了,松开了翅膀 刚刚遗忘的吻 还温暖着西南风的家乡
没有,没有飞翔
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
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 请把我们的梦,一个个 安排在靠近海岸的洞窟里 那里有熄灭的灯和石像 有玉带海雕留下的 白绒毛,在风中舞动 是呵!我的梦 也需要一个窠了 一个被太阳光烘干的 小小的,安全的角落
该准备了,现在 就该我们像企鹅一样 出发,去风中寻找卵石 让我们带着收获来吧 用血液使他们温暖 用灵魂的烛火把他们照耀 这样我才能睡去—— 永远安睡,再不用 害怕危险的雨 和大海变黑的时刻
这样,才能醒来,他们 才能用喙啄破湿湿润的地壳 我们的梦想,才能升起 才能变成一片洁白 年轻的生命,继续飞舞,他们 将飞过黑夜的壁板 飞过玻璃纸一样薄薄的早晨 飞过珍珠贝和吞食珍珠的海星 在一片湛蓝中 为信念燃烧……
红卫兵之墓
泪,变成了冷漠的灰, 荒草掩盖了坟碑。
死者带着可笑的自豪, 依旧在地下长睡。
在狂想的铭文上, 湮开一片暗蓝的苔影。
不幸的幸存者呵, 还在默默地追悔……
永别了,墓地
在重庆,在和歌乐山烈士陵园遥遥相望的沙坪坝公园里,在荒草 和杂木中,有一片红卫兵之墓。没有人迹,偶然到来的我和我的诗,又 该说些什么……
一、模糊的小路,使我来到你们中间
模糊的小路 使我来到 你们中间 像一缕被遗漏的阳光 和高大的草 和矮小的树 站在一起 我不代表历史 不代表那最高处 发出的声音 我来了 只因为我的年龄
你们交错地 倒在地下 含着愉快的泪水 握着想象的枪 你们的手指 依然洁净 只翻开过课本 和英雄故事 也许出于一个 共同的习惯 在最后一页 你们画下了自己 现在我的心页中 再没有描摹 它反潮了 被叶尖上 蓝色的露水所打湿 在展开时 我不能用钢笔 我不能用毛笔 我只能用生命里 最柔软的呼吸 画下一片 值得猜测的痕迹
二、歌乐山的云很凉
歌乐山的云 很凉 像一只只失血的手 伸向墓地 在火和熔铅中 沉默的父母 就这样 抚摸着心爱的孩子 他们留下的口号 你们并没有忘 也许正是这声音 唤来了死亡
你们把同一信念 注入最后的呼吸 你们相距不远 一边仍是鲜花 是活泼的星期日 是少先队员 一边却是鬼针草 蚂蚁和蜥蜴 你们都很年轻 头发乌黑 死亡的冥夜 使单纯永恒
我希望 是红领巾 是刚刚悬挂的果实 也希望是你们 是新房的照片 在幸福的一刹那 永远停顿 但我却活着 在引力中思想 像一只小船 渐渐靠向 黄昏的河岸
三、我没有哥哥,但相信……
我没有哥哥 但相信你是 我的哥哥 在蝉声飘荡的 沙堆上 你送给我一只 泥坦克 一架纸飞机 你教我把字 巧妙地连在一起 你是巨人 虽然才上六年级
我有姐姐 但相信你仍是 我的姐姐 在浅绿的晨光中 你微微一转 便高高跳起 似乎彩色的皮筋 把你弹上天空 它绷得太紧 因为还有两根 缠绕着 我松松的袜子
而他呢? 他是谁? 撕下了芦花雀 带金扣的翅膀 细小的血滴撒了一地 把药棉和火焰 缠上天牛的触角 让它摇摇晃晃地 爬上窗台 偿还吞食木屑的罪过 他是谁? 我不认识
四、你们在高山中生活
你们在高山中生活 在墙中生活 每天走必须的路 从没有见过海洋 你们不知道爱 不知道另一片大陆 只知道 在缄默的雾中 浮动着“罪恶” 为此,每张课桌中央 都有一道 粉笔画出的界河
你们走着 笑着 藏起异常闪动的感觉 像用树影 涂去月光的色泽 在法典中 只有无情和憎恨 才像礼花般光彩 于是,在一天早晨 你们用糙树叶 擦亮了 皮带的铜扣,走了
谁都知道 是太阳把你们 领走的 乘着几只进行曲 去寻找天国 后来,在半路上 你们累了 被一张床绊倒 床头镶着弹洞和星星 你们好像 是参加了一场游戏 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
五、不要追问太阳
不要追问太阳 它无法对昨天负责 昨天属于 另一颗恒星 它已在 可怕的热望中烧尽 如今神殿上 只有精选的盆花 和一片寂静 静穆得 像白冰山 在暖流中航行
什么时候,闹市 同修复的旋椅 又开始转动 载着舞蹈的和 沉默的青年 载着缺牙的幼儿 和老人 也许总有一些生命 注定要被 世界抖落 就像白额雁 每天留在营地的羽毛
橘红的,淡青的 甘甜和苦涩的 灯,亮了 在饱含水分的暮色里 时间恢复了生机 回家吧 去复写生活 我还没忘 小心地绕过墓台边 空蛋壳似的月亮 它将在这里等待 离去的幼鸟归来
六、是的,我也走了
是的,我也走了 向着另一个世界 迈过你们的手 虽然有落叶 有冬天的薄雪 我却依然走着 身边是岩石,黑森林 和点心一样 精美的小镇 我是去爱 去寻求相近的灵魂 因为我的年龄
我深信 你们是幸福的 因为大地不会流动 那骄傲的微笑 不会从红粘土中 浮起,从而消散 十一月的雾雨 在渗透时 也会滤去 生命的疑惑 永恒的梦 比生活更纯
我离开了墓地 只留下,夜和 失明的野藤 还在那里摸索着 碑上的字迹 摸索着你们的 你们的一生 远了,更远了,墓地 愿你们安息 愿那模糊的小路 也会被一个浅绿的春天 悄悄擦去
铜色的云
你是时代的圣者 是从东方海岸升起的 铜色的云 透过空气中细碎的擦痕 你沉重地注视着 一切,沉默地爱着一切 ——金红的岸,倾斜的帆 广大平原上缓缓滚动的泥土 那些村落:草的,羊毛的 黄土的,粉墙乌瓦的 那些纯朴的青年和老人 那些温热的妇女和孩子 那些不断生长 又不断收刈的生命 还有森林(像调得过浓的色块) 还有雪山—— 始终清醒的思想 还有那些折光的 炫耀着无数彩虹的河流 还有那些椭圆的水库 与湖泊(只有你才能使用的镜子) 还有那荒弃的风车 潮波中悠悠翻舞的水母 还有那属于全人类的 太阳、月亮、星 还有属于季节的风……
你都注视着—— 爱着,那么长久,那么坚定 终于,闪电爆发了 战栗的情感布满天空 天移位了! 冰凉的散发沾满泥水 你把泪、把血、把一切 压抑和错动的痛苦 全部泻下,不论是 南方、北方、还是风蚀的西方 土地溶化着、沸腾着 变成了液体、变成了海 万物都在流失、聚集、乞求、寻找 觅求自己的方向 菌在圣殿的柱基下吹胀 灰白的麻屑飘成一片 沙子展成了扇形 只有硬木的仙兽 做作而阴沉的鸱尾 还在吓人 大陆在漂移、大陆在浮动……
爱倾尽了、尽了 你成为至纯至洁的象征 那银色飘垂的长须 轻抚着所有劳动、思维、爱情 呵,多美、多美、多美! 夜静静的,像个黑孩子 含着水果糖似的月亮 睡了,任性的手,抓着城镇 像抓着一迭发光的新币 一架古老的挂表 梦的游丝还在颤动…… 樟叶的泪是鲜红的 松针的泪是细小的 梧桐没有泪,它的叶子 刚刚长出,还不懂幸福 像一小片绿星星…… 当然, 下水管还在无休止的埋怨 朽坏的老草垛 还在追怀着自己的春天 但有什么呢?你的爱 早已浸透了人间 浸透了缠绕交错的根须 (强大的和细微的) 浸透了地层——整个生命的历史
我知道,在一个早晨 所有秀美的绿麦 所有形态的嘴角、叶片和花 都会渗出你稀有的笑容
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在很高的河岸上 脚下的水渊深不可测 黑得像一种鲇鱼的脊背
远处的河水渐渐透明 一直飘向对岸的沙地 那里的起伏充满诱惑 困倦的阳光正在休息
再远处是一片绿光闪闪的树林 录下了风的一举一动 在风中总有些可爱的小花 从没有系紧紫色的头巾
蚂蚁们在搬运沙土 绝不会因为爱情而苦恼 自在的野蜂却在歌唱 把一支歌献给所有花朵
我会呼吸得像青草一样 把轻轻的梦想告诉春天 我希望会唱许多歌曲 让欢愉的微笑永不消失
我们相信
——给姐姐和同代人
那时 我们喜欢坐在窗台上 听那筑路的声音
夏天,没有风 像夜一样温热的柏油 粘住了所有星星
砰砰,砰砰……
我们相信 这是一条没有灰尘的路 也没有肮脏的脚印
我们相信 所有愉快的梦都能通过 走向黎明
我们相信 在这条路上,我们 将和太阳的孩子相认
我们相信 这条路的骄傲 就是我们的一生
我们相信 把所有能够想起的歌曲 都唱给它听……
砰砰,砰砰……
呵,那时,曾经 我们坐在窗台上 听那筑路的声音
归   来(二)
许多暖褐色的鸟 消失在 大地尽头 一群强壮的白果树 正唤我同去 他们是我的旅伴 他们心中的木纹 像回声一样美丽
我不能面对他们的呼唤 我微笑着 我不能说:不 我知道他们要去找 那片金属的月亮 要用手 亲切地擦去 上面的湿土
我不能说:不 不能诚实地回答 那片月亮 是我丢的 是我故意丢的 因为喜欢它 不知为什么 这要丢在能够找到的地方
现在,他们走了 不要问,好吗 关上木窗 不要听河岸上的新闻 眼睛也不要问 让那片帆静静落下 我要看看 你的全部天空
不要问我的过去 那些陈旧的珊瑚树 那水底下 漂着泥絮的城市 船已经靠岸 道路已在泡沫中消失 我回来了 这就是全部故事
我要松开肩上的口袋 让它落在地板上 发出沉重的声响 思想一动不动 我累了 我要跳舞 要在透明的火焰里 变得像灰烬般轻松
别问,我累了 明天还在黑夜那边 还很遥远 北冰洋里的鱼 现在,不会梦见我们 我累了,真累 我想在你的凝视中 休息片刻
生命随想曲
一幕幕残酷的战争 一场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随着时间消失了, 被人们遗忘, 在厚厚的历史上, 也只留下了短短的几行。
笨拙庞大的恐龙; 体躯奇异的猛犸; 高耸稠密的乔木 绚丽娇艳的百花。 自然有多少天才的创造, 把富丽的万物布满天涯。
网住群山的小路; 剪断河流的石坝; 缀满平原的城镇; 挂破云层的铁塔。
人类用多少辛勤的劳动, 把巨大的世界改造如画。
山岩,山岩呵, 挺着黑褐色的胸膛, 度过了多少年代, 你可有青春的时节? 河水,河水呵, 吐着黄白色的泡沫, 咆哮了多少世纪。 你可有生命的荣华? ……
旭日用光焰赶走了黑暗, 夕阳用余辉映红了晚霞, 遗忘的过去 幻想的将来呵—— 人的生命在万物中闪耀着火花。
人的生命呵! 一天天, 在百忙中度过; 在寂寞中度过; 在欣喜中度过; 在悲哀中度过; 一件微小的事情, 一个重大的变化, 掠过了人们的生活。
一株草木, 没有思维,没有快乐。 一只蝼蚁, 没有理智,没有忧愁。
今天和昨天一样, 子夜、破晓、中午、黄昏。 生活的忙碌; 安静的夜晚; 响亮的晨钟, 时间又过去了一天, 一天十二个时辰。 黎明的薄雾; 白昼的炎热; 傍晚的爽风, 呵,人是怎样度过他的一生? 多少年前的泥土, 烧成了红色的砖瓦, 盖起了高楼大厦; 多少年前的草木, 变成了黑色的煤炭, 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多少年前的积水, 被加进滚烫的锅炉, 推动着长长的列车; 多少年前的鸟兽, 变成了闪光的石油, 在工业的血管中奔流。
云杉在青藏高原, 呼吸着稀薄的空气; 野蒜在戈壁沙漠, 忍耐着酷热和干旱; 垂柳在鄱阳湖畔, 梳洗着披散的长发; 苔藓在兴安岭下, 伴随着冰雪和严寒。 ……
给我逝去的老祖母(一)
终于 我知道了死亡的无能 它像一声哨 那么短暂 球场上的白线已模糊不清
昨天,在梦里 我们分到了房子 你用脚擦着地 走来走去 把自己的一切 安放进最小的角落
你仍旧在深夜里洗衣 哼着木盆一样 古老的歌谣 用一把断梳子 梳理白发 你仍旧在高兴时 打开一层一层绸布
给我看 已经绝迹的玻璃纽扣 你用一生相信 它们和钻石一样美丽 我仍旧要出去 去玩或者上学 在拱起的铁纱门外边 在第五层台阶上 点燃炉火,点燃炉火 鸟兴奋地叫着 整个早晨 都在淡蓝的烟中漂动
你围绕着我, 就像我围绕着你
给我逝去的老祖母(二)
你就这样地睡着了 在温暖的夏天 花落在温暖的台阶上 院墙那边是营火虫 和十一岁的欢笑 我带着迟迟疑疑的幸福 向你叙说小新娘的服饰 她好像披着红金鲤鱼的鳞片 你把头一仰 又自动低下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黎明时 暴雨变成了珍贵的水滴 喧哗蜷曲着 小船就睡在岸边 闪光,在瞬间的睡眠里 变成小洼,弧形的 脚印是没有的 一双双洁白的球鞋 失去了弹性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最高一格 在屏住呼吸的 淡紫色和绿色的火焰中 厚厚的玻璃门滑动着 “最后”在不断缩小 所有无关的人都礼貌地 站着,等待那一刻消失 他们站着 像几件男式服装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我的手里 你松驰的手始终温暖 你的表情是玫瑰色的 眼睛在移动 在棕色的黄昏中移动 你在寻找我 在天空细小的晶体中寻找 路太长了 你只走了一半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每天都越过的时刻前 你停住了 永远停住 白发在烟雾里飘向永恒 飘向孩子们晴朗的梦境 我和陆地一起飘浮 远处是软木制成的渔船 声音,难于醒来的声音 正淹没一片沙滩
你就这样一次次地睡去了
在北方的夜里 在穿越过 干哑的戈壁滩之后 风变笨了 变得像装甲车一样笨重 他努力地移动自己 他要完成自己的工作 要在失明的窗外 拖走一棵跌倒的大树
还记得那条河吗?
还记得那条河吗? 她那么会拐弯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 然后,不发一言 我们走了好久 却没问清她从哪来 最后,只发现 有一盏可爱的小灯 在河里悄悄洗澡 现在,河边没有花了 只有一条小路 白极了,像从大雪球里 抽出的一段棉线 黑皮肤的树 被冬天用魔法 固定在雪上 隔着水,他们也没忘记 要互相指责
水,仍在流着 在没有人的时候 就唱起不懂的歌 她从一个温暖的地方来 所以不怕感冒 她轻轻呵气 好像树叉中的天空 是块磨沙玻璃 她要在上面画画
我不会画画 我只会在雪地上写信 写下你想知道的一切 来吧,要不晚了 信会化的 刚懂事的花会把它偷走 交给吓人的熊蜂 然后,蜜就没了 只剩下一盏小灯
安   慰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黄的小月亮 妈妈发愁了 怎么做果酱
我说: 别加糖 在早晨的篱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 红太阳
年   夜
碎窗纸的歌 结束了 玻璃上没有波纹
新房在暗红的梦中 小猫睁着眼睛 小狗睁着眼睛 柔和的背上 热气浮动
草垛上有一颗亮星
我的墓地
我的墓地 不需要花朵 不需要感叹或嘘唏 我只要几棵山杨树 像兄弟般 愉快地站在那里 一片风中的绿草地 在云朵和阳光中 变幻不定
灰   鹊
在南方的薄雾里,一个单身的城市青年,为了抢救另一个更强壮 的青年,意外地在车轮下牺牲了。 他是个普通的人,他的名字也非常平凡,只为周围的同伴和近邻 所知。 他是平凡的,像泥土一样;也是伟大的,像泥土一样。他的一切 都像泥土般无声无息;也像泥土样永远存在。 我的诗献给他,献给他没有远去的名字……
你的名字 像一只被森林遗忘的鸟 始终在这片屋顶上飞翔
黄昏发出暖气 发出一种浅红的光辉 在木窗和木窗之间 烘干的衣服 颜色很淡 在人们注意天气的时候 你的名字一直飞舞
是的,你没有家了 属于你的屏幕 现在是另一种光线 一对疲倦的恋人 正在那里鼾睡 正在蓝色的山谷里 东看西看
你没有家了 你的名字又怎么休息?
一个亭子间的姑娘 曾让它栖落在 洁净的信纸上 然后翻开字典 查对了好几个生字 那封信 离你不到十米 两堵墙和一条小巷的宽度 但送信的孩子 却始终没有找到
一天早上 太阳没有工作 你的名字没有飞翔 它的羽毛湿了 它被许多人发现 捧在滚烫的手心里
你的名字没有飞翔 它代表的那个人 ——你 死了
为了把另一个更强壮的人 从感觉的真空中救出 你死了 你的头难受地枕在石台阶上 没来得及留下微笑 那黑轮胎上的血 也没有涂匀 你死了 留下了你的名字
它被一个待业青年 让真地画在 巷口的墙上 那面墙涂得很黑 像郊野的一片夜晚
你的名字被固定在那 两个星期 像标本般一动不动 后来,雨季真的来了 那些红色的粉笔末 又变成了血液
也许,城市真是一个 巨大的千手佛 它的每张手 都是一只小鸟的家
你的名字不应当休息吗? 你没有留下嘱咐
也许 它并不响往远处 天空,那太远了 遥远得像不存在 只有那些大翅膀的报纸 在天气好时 才能到达
你没有告诉名字 要去结识那群候鸟 你不知道 那群候鸟的身世 不知道 它们在远处,在资料室里 要住多久 不知道一千年后 那扇狭隘的天窗 会突然爆裂
一群米色的小蛾 将闪闪烁烁
你没真想过死 死了,要把生命 交给名字 缩短那条水泥的 生活的路 为了名字的存在 为了那些远离森林的眼睛 都注视片刻
你没想到 一片时刻 会像云母般脆弱
那片薄薄的时刻 碎了 你的名字却继续飞舞 继承在浅红的空气中 热爱这片屋顶 像你一样 热爱那几扇无法关好的木窗 那盏发红的路灯 那棵总在找太阳的石榴
你爱过、爱着 这就够了 虽然,电视已经开始 连环画大小的荧光屏 喷出暗蓝的新闻 人们开始呼叫;球赛 虽然,在真正的夜里 名字也会疲倦 也会和你一样 去那个幽深的地方
那个地方静得奇怪 连睡梦的路 都难以到达
为了明天 人们需要睡眠 但从不去问 在另一扇门后 不再有明天的人 为什么要睡得格外长久
他们睡了 就说明需要
也许仍是明天 明天,悼念将结束 黑丝绸的降落伞 将被收起 将被带针的烟囱 撕坏小小的一条 明天,大眼睛的小房子 和穿粗呢衣的大厦 都得排队 都得为搬迁的通知而苦恼
明天是个古怪的同志 他不喜欢吃牡蛎 却要撬开这片带水垢的屋顶 拔去那些发黑的木柱 他要把这些碎壳 丢到海水舔过的地方去 使一切无法恢复原状 明天将命令孩子长大 在孩子们离开的地方 在街心的沙洲上 森林耸了耸肩 繁星般密集的鸟雀 将准备歌唱 老人将转过身 缓缓地走进回忆 在白发般明亮的世界里 总有一个声音 闪耀不定
巨   门
幻想常使我失去体重, 在透明的时空中自由飞升, 有次因为偶然的故障, 竟然“违法”飞出了国境。
我飘落在大草原的中心, 那里有一座“丰碑”高耸。 我剥开厚厚的锈壳和枯苔, 却没有找到一字铭文。
人写的历史很爱失真, 我只有去询问无关的幽灵。 经过若干次冥间采访; 我才写出了以下的诗文。

火箭像一千只赤鹰, 同时扑向古老的城门。 铜炮的浓烟又把它们熄灭, 犹如阴云吞没了群星。
巨大的攻门椎开始撞击, 城廓就像鼓架般抖动。 市民疯狂地把上帝呼唤, 谁知上帝却刚刚入梦。
破碎的城门终于倒下, 魔鬼睁开了雪亮的眼睛。 决堤般喷射的蛮邦铁骑, 扬起一阵冰冷的阴风。
昼夜轻掠过城廓上空, 火和血还在缓缓爬行。 年轻的王子在瓦砾中醒来, 哀痛得几乎变成了木桶……
哪里是圣洁的神坛? 哪里是幽深的园林? 就是用最细密的围网, 也无法捕回飘散的美景。
最后王子终于慢慢站起, 开始怀疑的呼唤属民, 一只猎犬首先奔来, 后面跟着悲伤的人群……
他们告别了祖先的坟墓, 踏着落叶开始远行, 在沙漠的腹地度过酷夏, 在冰山的口中度过严冬。
犹如一缕盲目的流云, 幸存者停在绿野之中。 大群的野羚远远观望, 长角上落满云雀和百灵。
王子命令卸下帐篷, 要在这里建美丽的都城。 人们都感动的扑倒在地, 把丰美的草叶尽情亲吻。
草原上漫开乳白的羊群, 开矿的井架探入云层, 圆木和彩画组成街巷, 耀眼的铜饰布满窗棱。
新的教堂已经落成, 清脆的钟响还有点天真。 人们开始为新一代洗礼, 那悲惨的记忆也随之消溶。
但这里边并不包括王子, 因为他刚从午睡中惊醒, 帷幔上残留的点点夕光, 就像父亲的血一样通红……
“主呵!噩梦难道又要显应?” 远方送来了报警的书信, 说有几个蛮邦军团, 带着攻门椎又在逼近。
王子丢下信惊恐万分, 心脏“通通”地撞击着前胸。 好像可怕的攻击已经开始, 他赶忙跳起身碰上宫门。
这一碰使他有点清醒, 一条“妙计”落在心中: “门!如果有一扇钢铁城门, 父辈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经决定,即刻动工, 夜空中飞舞着大群火星, 铁水汇成了火的圆湖, 沙型俯看着模糊的山岭。
当启明星第十次升起, 这空前的铸造便大功告成, 银亮的铁门在城边屹立, 晃得太阳都差点失明。
王子在光彩中传谕全民, 说永恒的和平已经将降临: “我们将蔑视那些蛮邦, 他们的攻门椎已不再有用!”
润红的花瓣洒满街心, 欢快的舞步把它狂吻。 地窖里滚出了大桶美酒, 市民们划着拳开怀畅饮。
在这与民同乐的黄昏, 一个醉汉忽然向王子发问: “我,我们的城门已经铸好, 可那城墙啥时动工?”
王子并没有回答醉汉, 因为觉得是对牛弹琴。 他带着一脸高明的微笑, 自言自语地转回寝宫……
上回是因为城门破损, 蛮邦的屠夫才得以逞凶。 那漫长的城墙并未被毁, 可见修筑它是徒劳无功。
“我这次把力量全部集中, 敌人,敌人,泡影,泡影……” 自负的王子沉入梦海, 大大的月亮浮上高空。
盛典的午夜多么宁静, 萤火虫在寻找蜗牛的脚印, 那霜样的月色突然溶化, 只剩下遍地潮湿的阴影……
像一片无声无息的乌云, 蛮军涌进了草原新城。 没有呼救,没有呻吟, 只有忠诚的猎犬吠了几声。
当朝阳又一次在血中出浴, 夜和死才解除了联盟。 城市就像个落地的胡桃, 所有生机都被蛀空。
王子的头已脱离了脖颈, 在枕上仍睁着惊奇的眼睛。 他的预言可能并没有错误, 敌人的攻门椎完全没用。
十一
风雨洗去了光荣和血腥, 青草恢复了它们的占领。 新城只剩下一座巨门, 还阴沉地注视着春夏秋冬。
是因为锈蚀还是鸟类? 巨门再无法开启,转动。 所以后人就把它误解为丰碑, 来纪念祖先的无上聪明。
如果读者还有疑问, 就请自己去再做考证, 亲自去看看王子的杰作, 也许比读诗更省光阴。
河   滩
荒凉的土路弯向河滩, 一辆马车正在下陷。 车夫脸上溅了泥浆, 徒劳地向春天挥着响鞭。
昨天,这里还是坚实的路面, 美丽的冰花在月光下打闪。 现在却处处是贪婪的泥浆, 对一切过客都死死纠缠。
车夫用尽了力气和诅咒, 开始坐下来等待夜晚。 他觉得等大地重新凝结, 马车就会在铃声中飞回家园。
盼哪吩,真慢,望眼欲穿, 终于黑夜又占领了人间。 车夫打个喷嚏准备启程, 却遇到了更加恐怖的困难。
马匹和车轮已冻结在泥里, 比坚固的牙齿更难摇撼。 曾经在大地上驰骋的车马, 如今也成了大地的一员。
好奇的月亮比问号更弯: “到底是谁把车夫欺骗?” 有人说是变化无常的节气, 有人说是凝固不变的经验。
鱼缸中的惨案
一条古怪的鲇鱼, 被放进金鱼缸里。 孩子天真地以为, 它只是有点滑稽。
鲇鱼是有点滑稽, 摇动一对长须。 但一等到台灯熄灭, 它就露出了本意。
金鱼虽受过教育, 却不懂生活的哲理: 衣裙无论多么华美, 都难比牙齿的锋利。
有几只被咬破肚皮, 剩下的也是鲜血淋漓。 鲇鱼虽已吃饱, 却仍在狂热地追击……
孩子早上醒来, 不由得哭哭啼啼, 鱼缸里一片通红, 所有的鱼都已死去。
金鱼们死于失血, 鲇鱼死于窒息, 他们是受害的难友, 凶手据说叫贪欲。
一只船累了
一只船累了 在拥挤的波浪中 慢慢下沉
所有庄严驶过的船队 都发表了忠告 或表示了同情
年迈的渔船说: “当心,你已经漏了 漏了就不宜航行。”
英武的军舰说: “振奋!你应当振奋精神 不要自甘沉沦。”
胖大的客轮说: “不幸,这是最大的不幸, 我将怀念你的身影。”
最后一分钟 船队全都走远了 他们尽到了责任
留下了忠告 留下了同情 虽然忘记了救生小艇
他们尽了责任 为了道义,为了良心 为了停泊时不遇见噩梦
迷误的战舰
从天涯海角返回家园。 船尾沸腾着纯白浪花, 好像勇士们思乡的情感。
战舰征服了许多帝国, 夺取了教皇神圣的王冠, 今天所有帆都狂喜地张开, 准备拥抱家乡的炊烟。
那是一座极美的岛屿, 油橄榄在碧空下安眠, 金塔和妻子等待的目光, 使勇士的心中光辉灿烂。
但为什么总不到达? 水平线上只有落日一团。 船长拉坏了望远镜筒, 水手气闷地拍打罗盘。
呵,再不会找见,不会找见, 所有的烟骸都已飘散, 那是一次火山的热恋, 把岛屿劫往无底的海渊。
现在海水蓝的多么天真, 没留下一丝可疑的波澜。 先哲升天时也没有遗训, 说鸟也许比船寿命更短。
于是,寻找就继续下去, 勇士都相信走错航线。 他们察阅了所有海洋, 有的海面竟被翻起了毛边。
最后,在一阵绝望的风中, 战舰搁浅在诗行中间。 浓缩的岁月开始结晶, 凝成了一个苦咸的寓言。
故事的缘由纯属偶然, 但,是不是也有必然的内涵, 在人们确信不疑的时候, 往往最爱被彻底欺骗。
无名“英雄”
一个人决定 要像布鲁诺一样 坚持真理 并且有名 他在傍晚 写下了嘱和自传 交代了一生 (以免后人无法考证) 然后,跟着黄昏星 走向鲜花广场
行人三三两两 正在谈论航天旅行 他,站定 然后大声宣布 “地球是圆的, 它在绕太阳转动!” 咦?奇怪 怎么没有掌声 有两人斜了斜眼 ——“神经!”
一个人 同布鲁诺一样英勇 可惜 没有出名 当然 也没被活活烧死 时间是: 二○○○
笨蝗的好意
一只大雁中了一箭, 躺在草丛里痛苦地打颤。 一只笨蝗爬到它身旁, 发表了一段善良的感叹:
“唉,别看已经到了秋天, 也还存在着中暑的危险。 更何况你喜欢高飞, 从不带阳伞或电扇。
“今天看到你受苦受难, 我的同情心超越了语言。 我就去买一条手帕, 来擦擦你眼睛的虚汗。”
大雁悲哀地合上双眼, 破损的心碎成了两半, 那些不及痛痒的好意, 竟比嘲弄还让人难堪。
蚂蚁的“幸福”
炉火刚刚燃起, 菜锅里冒出了一点香气, 厨师盖上了锅盖, 锅盖上有一只蚂蚁。
蚂蚁闻见香气, 幸福得差点昏迷。 它马上向所有上帝保证, 再也不离开这“土地”,
呵,这真是幸福的“土地”, 布满幸福的油腻, 虽然阳光不算充足, 却温暖得不用穿大衣。
没有人不想幸福, 这是天经地义。 可为什么蜘蛛逃到空中, 像在爬直升飞机。
“喂!”蚂蚁产生了怀疑, “你为什么逃避? 是不是这种温暖芬芳的幸福, 片刻就会散去?”
“不,我不怕这种‘幸福’消散, 只怕这种‘幸福’加剧。” 蜘蛛一边回答, 一边拉开了距离。
蚯   蚓
在一页页土层上 开始写你的著作 字体古怪而流畅 只有根须那敏感的指尖 才能阅读
人,自负地翻动大地 给它装上各种硬皮 水泥的、砖的、柏油的…… 毁坏了你的书 还印上自己的名字
但草仍在空隙间阅读着 树也在读 所有绿色的生命 都是你的读者 在没有风时他们决不交谈
我是属于人类的 因而无法懂得 但我相信 里边一定有许多诗句 看那小花的表情
塔塔尔
微微起伏的大草原繁花似锦, 年轻的塔塔尔走向彩色的帐篷。 帐篷里端坐着一个苍白姑娘, 她每天的工作是拒绝媒人提亲。
塔塔尔笔直地走到姑娘面前, 炯炯的大眼睛像深邃的夜空。 姑娘抬起头几乎忘记了世界, 塔塔尔正是她无数梦中的恋人。
他们相互对视了好久好久, 篷布在浅绿的春风中猛烈抖动。 最后还是姑娘努力恢复了思想, 她问:“你爱我,用什么保证?”
塔塔尔动了动干燥的嘴唇: “用我的心,我的全部生命!” 姑娘苦楚地一笑,慢慢转过头去: “不,不行,你应当有一座王宫。”
冰雪的泪水又一次变成了白云, 塔塔尔又一次走进彩色的帐篷。 姑娘抬起身真的忘记了世界—— 他洁净的额前环绕着金冠和彩虹。
塔塔尔一把撕开激动的篷布, 姑娘的惊讶被风吹上了天空。 草原上几千匹骏马红光闪闪, 从童话中拉来了一座活动王宫。
王宫的屋脊上布满了纯银的圆瓦, 苏铁木的黑拱门上镶满了白金。 一支在伽南香中迷路的乐曲, 碰响了飞檐上千万对水晶风铃。
姑娘在昏眩中慢慢合上眼睛, 低低地说:“我相信、相信、相信……” 时冷时热的泪水幸福地流着, 落进了金盏花和雀麦组成的草丛……
塔塔尔像守陵的石像一动不动, 身后升起了宏伟的黄昏。 他站着,站着,忽然发出命令, 命令侍从们把王宫焚烧干净。
受惊的马群向四面八方狂奔, 暗红的火焰在屋脊上抖着长鬃。 在旋风里迸裂的水晶和檀木, 溅起了一片片溶化的金银。
姑娘昏迷后终于又渐渐苏醒, 发现自己竟躺在塔塔尔怀中。 她看着他嘴边微微闪动的苦笑, 努力相信这不是一场疯狂的幻梦。
在星空下,他们又对视了好久好久, 最后仍然是姑娘首先发问: “恨我,为什么不把我化为灰烬?” 塔塔尔说:“我只恨你的轻信……”
有时,我真想
——异国侍者的自语
有时,我真想 整夜整夜地去海滨 去避暑胜地 去到疲惫的沙丘中间 收集温热的瓶子—— 像日光一样白的,像海水一样绿的 还有棕黄色 谁也不注意地愤怒
我知道 那个唱醉歌的人 还会来,口袋里的硬币 还会像往常一样,错着牙齿 他把嘴笑得很歪 把轻蔑不断喷在我脸上
太好了,我等待着 等待着又等待着 到了,大钟发出轰响 我要在震颤间抛出一切 去享受迸溅的愉快 我要给世界留下美丽的危险的碎片 让红眼睛的上帝和老板们 去慢慢打扫
              1982年6月
椰   树
一只绿色的大鸟 在岸边 垂着羽毛
为什么还不睡觉?
沙滩收集着卵石 海浪收集着水泡 你呢,什么也不要
要,希望在远处飘
先合上眼睛吧 那明亮的船帆 就会,就会来到
月亮怎么不笑?
谁能知道 风用最轻的呼吸 在把潮汐报告
沉没的星星不再燃烧
夜深 船都累了 变成了黄金的贝壳
那你飞吧,飞,去找……
在岸边 一只绿色的大鸟 垂着羽毛
小春天的谣曲
我在世界上生活 带着自己的心      哟!心哟!自己的心      那枚鲜艳的果子      曾充满太阳的血液 我是一个王子 心是我的王国      哎!王国哎!我的王国      我要在城垛上边      转动金属的大炮 我要对小巫女说 你走不出这片国土      哦!国土!这片国土      早晨的道路上      长满了凶猛的灌木 你变成了我的心 我就变成世界      呵!世界呵!变成世界      蓝海洋在四周微笑      欣赏着暴雨的舞蹈
没有着色的意象
我的土地 像手心一样发烧 我的冬天 在滑动 它在溶化 在微微发粘的恋爱 在变成新鲜的 泡沫和鱼
狗也会出现 会背着身 像躲藏一千年的羞耻 远处是碎砖 近处 是嗅过的城市 淡黄、淡白的水气 被赶进田垅
它会打喷嚏 那就打吧 让饱饱囊囊的田野 鼓起 慢慢挤住天空 打吧 不要在清醒的刺痒中 停止
停止是岩石 是黑墓地上 那个扭住的小兽 停止 水鸟像大雪一样 飘落下来 夜晚前的丁香树 哆哆嗦嗦
              1982年9月
在深夜的左侧
在深夜的左侧 有一条白色的鱼 鱼被剖开过 内脏已经丢失 它有一只含胶的眼睛 那只眼睛固定了我 它说 在这深潭的下游 水十分湍急 服从魔法的钢铁 总在绝壁上跳舞 它说 所有坚强的石头 都是它的兄弟
              1982年
谣   言
人类生长在一块营养基上 在巨大的显微镜下生长 在蓝色和红色的光线中生长 历史只是试验之一
              1982年
南国之秋(一)
橘红橘红的火焰 在潮湿的园林中悬浮 它轻轻嚼着树木 雨蛙像脆骨般鸣叫
一环环微妙的光波 荡开天空的浮草 新月像金鱼般一跃 就代替了倒悬的火苗
满天渗化的青光 此刻还没有剪绒 秋风抚摸着壁毯 像订货者一样认真
烟缕被一枝枝抽出 像是一种中药 它留下了发黑的洞穴 里边并没住野鼠
有朵晚秋的小花 因温暖而变得枯黄 在火焰逝去的地方 用双手捧着灰烬
红色和黄色的电线 穿过大理石廊檐 同样美丽的水滴 总在对视中闪跃
高处有菱形的金瓦 下边有水斗嬷嬷 雨水刚学会呜咽 就在台阶上跌碎
劈劈叭叭的水花 使蚊子感到惊讶 它们从雨中逃走 又遇到发颤的钟声
至今在铁棍之间 还扭动着一种哀怨 大猩猩嚼着花朵 不断想一只鳄鱼
四野都飘着大雁 都飘着溺死的庄稼 忍冬树活了又活 夜晚还没有到来
南国之秋(二)
我要在最细的雨中 吹出银色的花纹 让所有在场的丁香 都成为你的伴娘
我要张开梧桐的手掌 去接雨水洗脸 让水杉用软弱的笔尖 在风中写下婚约
我要装作一名船长 把铁船开进树林 让你的五十个兄弟 徒劳地去海上寻找
我要像果仁一样洁净 在你的心中安睡 让树叶永远沙沙作响 也不生出鸟的翅膀
我要汇入你的湖泊 在水底静静地长成大树 我要在早晨明亮地站起 把我们的太阳投入天空
等待黎明
这一夜 风很安静 竹节虫一样的桥栏杆 悄悄爬动着 带走了黄昏时的小灌木和 他的情人
我在等
钟声 沉入海洋的钟声 石灰岩的教堂正在岸边溶化 正在变成一片沙土 在一阵阵可怕和大暴雨后 变得温暖而湿润
我等
我站着 身上布满了明亮的泪水 我独自站着 高举着幸福 高举着沉重得不再颤动的天空
棕灰色的圆柱顶端 安息着一片白云
最后 舞会散了 一群蝙蝠从这里路过 她们别着黄金的胸针 她们吱吱地说: 你真傻,灯都睡了 都把自己献给了平庸的黑暗 影子都回家了,走吧 没有谁知道你 需要 这种忠诚
等 你是知道的 你需要 你亮过一切星星和灯 我也知道 当一切都静静地 在困倦的失望中熄灭之后 你才会到来 才会从身后走近我 在第一声鸟叫醒来之前 走近我 摘下淡绿色长长的围巾
你是黎明
              1982年2月
我要编一只小船
我是青草渺小的生命 我没有办法长大 我只想,去一个 没有大象和长铁链的地方 去到那里伟大,我只有 不停地在河岸上奔跑 去收集午后松软的香蒲草 和太阳光,我想 编一只小船 船上有两个座位 我让识一个不哭的布娃娃 她不害怕时胆子很大 她敢在绿窗台上单独 演奏,她有好几块动物饼干 我还没说:咱们一起 去横渡世界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就靠着去年的 干树枝,去想象对岸的风景 ——那里的小房子会睁眼睛 那里的森林都长在强盗脸上 那里的小矮人 不上学就能对付螃蟹和生字 靠着……有次,我听见 雨在两块盾牌后和谁说话 他们是在商量 一个计谋,叫那些 金黄金黄的小花去学拼音 去到小路上,欢迎外宾 在必要的时候 把所有泪水都变成 甜的,包括委屈的光亮 我不是红蜜蜂 不关心泪水的营养 我很忙,我要编那只小船 我要去对岸 去那个没有想好的地方 我觉得有人等我 在发烫的梦里有 麦芽糖熔化 我很忙,我的河岸 已经破碎,已经被 宽阔的夏天淹没 我很忙,水流已经覆盖了一切 无声的水草在星星中 飘动,在不断延长 那毛绒绒的影子,我很忙 有人等我,是谁相信了有对岸 有海洋,也有东方
我要去世界对岸 我需要船、需要一个同伴 我要帆,要像水鸟那样 弓起翅膀,在空气中 划下细细的波纹 我要去对岸,我编那只船 直到太阳的脖子酸了 阳光被宽树叶一根根剪断 直到香蒲草被秋天拿去做窝 暗红的灌木中光线很暗 直到冬天,直到月亮 被冻在天上,像个银亮的水洼 群山背过身去睡觉 谁也不说活,直到 那个不哭的布娃娃哭了,以为 对岸已经到达
银色边防线
暴雪滑进山谷睡去了, 战士仍踏着风的余音巡逻。 夜被冻得透明, 笼罩着银亮的山壑。
江里吐出热气, 枪尖绽开霜花几朵。 是战士炽热的心胸, 赋予它这银白的色泽。
寒天上一粒一粒灯光, 正是五千米雪山哨所。 启明星在说, 山下有朵花,山下有花朵……
昆仑春色
夕阳,挽起万里雪波, 又一天在日轮下滚过。 推开车门,叫一声“到家了!” 惊得屋檐下冰柱纷落。
暮云中拾得一线霞火, 捧雪化水煮烤馍。 一缕牛粪的蓝烟, 牵出阵阵笑语、满屋欢歌。
夜深了! 灯火也在油碗中睡熟了。 听这一屋香甜的酣声, 明天又碾碎多少雪峰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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