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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文


作者:胡风

  小的时候,曾受过“敬惜字纸”的教育。书不能放在和“下身”接近的地方,字纸不能丢在地下,用脚踩更是不行的,否则就要瞎掉眼睛。这也是一种“国粹”,应该保存的。我们在大都市底僻街小巷里面,常常看得见挂着的小篾篓子,贴有“敬惜字纸”的字条,就是这个国粹道德底痕迹。但可惜这却不能抵抗“江河日下”纸屈躬的。“字是圣人造的”,现在可交了空前的恶运。
  但还有更坏的事情,“近更有倡言废弃文言,并废弃汉字者矣”。“斯文未丧,来日方长”,国粹大家江亢虎博士等就不能不“奔走呼号”,大吹大擂地组织起“存文会”来了。
  如果我们把这个存文运动和三家村老学究底敬惜字纸看做“一丘之貉”,那就要招“有眼不识泰山”的嘲笑,因为这是老学究们连梦想都没有梦想到的“矢文章报国之诚”的大业。然而,“文章报国”,到底是怎样一个报法呢?“国学程度日低”,恐怕很少人能够懂得这个“使命”罢。
  据我想,要报国就得有一个“国”在,就得保存这一块土地。不是国立大学底政治学教授也还在叫着“国家之要素有三:土地,人民,政府”的么?
  现在让我引用一段关于江亢虎博士在台湾讲演“文艺复兴”的纪事。这个速写底笔者叫做杨逵,去年曾发表了一篇小说《卖报佚》,使日本底进步文坛和台湾底大众受了相当的刺激。他叙述了旧文化底代表者们欢迎江博士的盛况以后,写道:
  江博士开头说:
  “对于汉民族,可悲的不是失掉了台湾和满洲。真正可悲的是在于自信心,即对于自已底古代文化的自信心之消失”,接着更进一步说到:
  “想加强这个自信心就要认识自己底古代文化,计画它底复兴。”以后就猛烈地对于白话文运动和新文学运动底青年们发出了警戒。
  这时候有一个青年站起来发了质问底第一炮:
  “博士所说的是真实的么?”
  老练的博士用“有质问的人请向主持人提出,在另外的房间详谈”逃开了以后,就为自己辩护:“我是用自由的学者资格说话,并不是被什么人收买来的。所说的话都是真实的。”
  这个辩解虽然使他暂时逃过了难关,但因为他底谬论一层一层地发展下去,听众里面有几个人忍耐不住,骂起“说谎!说谎”来了。这样一来,似乎他开始发现自己底权威受了伤害,愤然地下了讲台。接着,主持人吴衡秋(当地底协议会员)站起来挑战地说:“刚才有人想提出质问,如有什么质问的,请站到讲台上来讲。”听众一齐紧张起来了。主持人方面脸上欣欣然地露出了嘲笑。但是,不是有—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把下驮(木展)拖得嗒嗒地响,走上了讲台么?一看到他,人们更紧张起来了。主持人方面脸色完全苍白了。站在台上的青年用了非常的冷静向主持人表明了谢意以后,就逐一地指出了江博士底反动论点和古文学对于现代的关系,用“江博士这样人我们非十分警戒不可”的话收束,走下了讲台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主持人站起来说了种种的辩解的话以后,反而用“这个会并不是讨论会”的话来非难他自己请上讲台去的青年,于是会场沸然,骂声震动。主持人看到势头不好。连呼“闭会!闭会!”逃走了以后,大家一齐哄笑了。
  再让我从今天的《申报·春秋》里登载的《江亢虎之三国演义谈》引一段罢:
  吾人读《三国志》而有感,以为三国真中国人才辈出之时也!明君贤相,猛将谋臣,各国多有之,任何一国之人才,皆足以拨乱反正,成统一而致太平;而终于不能者,则以其他二国,亦有相当相等之人才,互为相抵相消之工作也。向使三国人才合一,则东汉早已中兴,即任何二国合纵连衡,以制第三国,战乱亦决不至如是之剧且久,故三国各有人才,人才分属三国,是天之未欲平治天下也!……(标点任旧)
  在这里我不想下结论,一个有想象力的画家一定能够绘出“文艺复兴”了以后的中国将是一副怎样的形状。
  “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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