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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面


作者:刘叔慧


  难波地铁站的出口在前方,整个光敞的地下街泛着明黄色的光泽,干净,像个透明玻璃柜。他笔直的朝前走,虽说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家,但是城市的风景都是相似的,他熟悉的走向吃票的出口,喂给它票卡,它便乖顺的张开栏栅,放出一只只面目雷同的兽。他游在人群里,像游在空旷的水族箱里,彼此不相识的鱼群即使触着了,亦是淡淡的擦身,连多看一眼都没有的。他的行囊简单,只一个行李袋,灰色的牛仔夹克,里头是无袖的棉衫和洗得有雪意的牛仔裤,很确切的像个旅行的人,虽然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且身上是细致的GUCCI三号的香味。
  按着友人给的地图索引和标示汉字的公车指南,他倒是很不费力的便找到了他的目的地。这是他行程里的最后一天了。他疲惫的回想这次旅行看到的京都的春天。
  清水寺石板路上看到的一只清水烧,题名“赤乐”,蓝底白茶花图案,一轮生釉彩花文,曲折烧出细致而苍莽的景色,便仿佛颜色是可流动的,直到它放在打着灯的玻璃柜里,都还有窑里焚烧的炽烈,确定的,再也不可消灭的风华。他定定看了很久,旁边标示它的价格,大约是他在台湾一个月的薪水。这样精巧的东西,送他亦不要,绝对的美绝对是一种负担。他什么都不要,种种风景他都只要是旅人,只记取交欢的片刻。
  可是怎么解释他在清水寺那株地主樱下的奇遇。
  橘红色的塔寺浮在历历的樱海里,简单的飞檐,低些的庄院都是灰黑色的,好像是为了衬出那天空里艳艳的红,参差的红水雾一样漫开,仿佛点点红雨。他很厌烦日本人的爱祭,多寺多庙便也罢了,处处是小小的祈愿的神社,旁边树上满满悬吊着写着愿望和姓名的祈愿牌子,像卑微的死去的愿望的尸体。一例是有可扯动的系着铃的粗绳,让人把心事响响的传给神听。他站在旁边看那些诚恳拘谨的日本人,低眉敛目的合十,他讨厌宗教,讨厌这些哄人的东西。他是什么都不信的,只信他看到的,知道的,可以掌握的。像他的画。
  所以当他旋身背过那垒着一方枯山水的小神社时,蓦然看见那立在寺旁的地主樱,竟觉诸天震动。他逐渐茫昧的眼睛仿佛突然被照亮,原本朦胧的视野,一点一点着上瑰丽的色彩。
  厚重的花瓣,浑没有一点纤薄的娇美,枝干很粗,枝上的花是有重量的,沉沉坠着饱满的春雨春风,像酝酿了很长久的照眼明亮,只是要在他的一个旋身里惊动他,极骄矜的。水茫茫的粉红,他看着那溶溶的色,心里一边安静的斟酌如何调色才能画出这水茫茫的红,一边近于叛逆的抗拒,抗拒这过分的美色。斜斜的枝条倾过身子看人,长长的手臂伸向绵绵的岁月,很老很老的樱了,可是每年依然占得春先,不肯让人的拒绝老去。所以她是地主樱,此处是她的春天,她的娇贵,她持重的款待来这山里的客人。人们悠悠移过她的身边,悠悠的叹赏,离去。而唯独他,不忍去,地老天荒。
  树下那白色的伞翩然张开,他看着红樱飘落,如雨如雾,那人的笑亦是。伞下的女子穿着一袭和服,素白,只裙摆描着几点红色的樱花。雪白的脸上满满的笑意,眉色很淡,但小小的唇点着绯色的胭脂,长发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颈项。宽大的腰带裹着她纤巧的腰,盈盈如握,看惯了台北秾艳的丽人,花下的这人如光如电,没有形状,好像只是画面上的底色。她走向他,恭谨的屈身,倩笑着行礼,他亦不爱日本女人的委屈讨好,可是这人却毫无委屈之态,只是明朗的致意。
  喜欢地主樱?她一开口竟是流利的中文。先生是中国人吧?
  嗯,是。他简洁的回答了两个问题,他不喜欢和人有牵扯,即使是美丽的女子,他只想安静的走完他最后的旅程,在他的视力消失之前,看尽他想念的樱花和京都的春天。梦想中的樱花,他终要在他还可以的时候画出来。
  还有更好的樱花呢,日本的樱花名目可多了,如果你到大阪造币局去,那真是让人撩乱,光是名字便令人颠倒,郁金、关山、松月、红时雨、普贤象、红玉锦、天之川、绯樱、只女樱、手弱女、花染衣、南殿、浦和、春日井、红华、早晚山、帆立、墨染、思川、大提灯、数珠挂樱、夕暮、八重曙、白雪、绫锦、朱雀、簪樱、衣笠、白妙、平野白、御衣黄……好不好呢?她笑盈盈的倾出这许多名目来,如有声色,他听得都痴了,一时好像置身在如梦的花海里,一动也不能动。他看着她。然后,一言不发的决然的转身走了,他对这美丽的女子竟好像有些惧怕,仿佛将会带来沉沦。
  他要去京都御所,然后,明天便飞回台北了。他怅怅的走在路上,以后,这些美景就再也与他无分了,自从医生宣告他的视力将会逐渐减退,终至失明,他的生命就到顶了,一个画画的人失去视力,那便再也不能了,只能无色无光的活着。他不能想,只能无可如何的面对。
  不是节祭,亦非假日,所以深苑重锁,昔日皇家所居,今日只是人们散步休闲的大公园,旧日的繁华到今天便只是晴明天光里,叮叮当当骑过的少年的单车。他踩着碎石路,绒绒的绿地里除了风吹纷纷的樱花瓣之外,还簇生着浅紫色的通泉草,他记起以前大学的校园里每到春天亦都是漫生的通泉草,小小的花瓣单独看并不起眼,但生在春日的草地上真是烂缦可爱。花事已尽,樱花的生命很短暂,且凋萎时是决然的离枝,并不稍减颜色,完全没有生之留恋,因为美过,灿烂过,便毫不顾惜的死去。满目的残樱,他心底浮起一种模糊的凄怆,脑海里快速的飞过许多画面,他的记忆力向来惊人,才情亦是,同样的静物他可以画出许多完全不同的光影和情调,他擅于创造颜色,日出的光芒、黄昏的云彩和山景、无数层次的枫红和雪色,他可以创造出比实物还更美妙的颜色,可是,他画不出他曾在梦中见过的樱花,而且也许,再也不可能了。梦里纷纷坠落的樱花,如雪如烟,光影缠绵处,只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纯净,绝对的白。
  弯过长路,他望见远远的角落竟还有一株满开的白樱,他诧异的走近去,微风吹动她款摆的长裙,树下的女子换了一袭红色的连身长洋装,长发披下来,柔顺如水波。她缓缓回过身面向他,他简直不能相信又遇见她,清水寺地主樱下的女子。他觉得有些气恼,一种被打扰的不快。他也知道恼得无理,但仍是有莫名的敌意。他故意不看她,定定的凝视如雪的樱,菲薄菲薄的花瓣好像受不得一点点风动,迎着天光簌簌的颤抖。他柔软的心被轻轻的牵引着,只能无奈的看向她,她细细的长眼睛里写着祈告,脸上的肌肤白得可以透进光,红衣服里好像没有身体似的,空荡荡的鼓动。她哀伤的注视他,你要走了?
  他诧异的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也该走了。她轻轻的叹息。樱花都谢了,再要看到得等到明年春天了,可是,你还会来吗?她抬眼看树上满开的白花。明天,连她也要谢了的。
  他忍不住也叹息,怕自己记不住这些颜色和气味,怕自己记不住这个春日里的相见,怕那个什么都消失了的黑暗的世界。他仿佛有些知道她了,她原只是要酬答他的知己,故而与他素面相见。
  我可能不会再来了,可是我会牢牢的记得,这些颜色和光影,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的,反覆的回想,我要用记忆抗拒黑暗,抗拒消失和遗忘。他安静的对她说。
  她哀伤的脸上逐渐浮起一朵淡淡的笑,雪白的脸如花绽放,他忘情的凝视她在光里变换着形象的五官和身体,红衣白樱,周遭的景物不断后退,后退,退成一个模糊的透明的背景,只留下风里摇曳着的樱花,只有樱花。像他的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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