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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作者:佘树森

  “五四”运动的大潮,曾将一批中国才女震上现代文学的星空。继冰心、冯沅君之后,同庐隐、陆晶清相伴出现的石评梅,虽仅似彗星一闪,便消逝于天幕;但她那冷艳的异彩,却永远辉耀于现代文学的史册里。
   
一株蓓蕾萎谢在秋风里

  石评梅(1902—1928)是中国现代女作家中生命最短促的一位。所以庐隐曾哀叹其在“色香俱足的蓓蕾”年华,便“萎谢在萧瑟的秋风里了!”石评梅系山西省平定县人。乳名心珠,学名汝璧。因爱慕梅花之俏丽坚贞,自取笔名石评梅;此外,用过的笔名还有评梅女士、波微、漱雪、冰华、心珠、梦黛、林娜等等。石评梅之父石铭(又名鼎丞),系清末举人;石评梅之母,是父亲的续弦,均视其为掌上明珠。石评梅自幼便得家学滋养:父亲为她发蒙,课之以“四书”、“诗经”。除家教外石评梅先后就读于太原师范附小、太原女子师范,成绩优异。她除酷爱文学外,还爱好书画、音乐和体育,是一位天资聪慧、多才多艺的女性。
  1919年,“五四”运动将刚刚读完师范的石评梅召唤到古都北京。她原拟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但由于那年国文系不招生,便改报体育系。在女高师读书期间,她结识了冯沅君、苏雪林等,并同庐隐、陆晶清等结为至交。在“五四”高潮的岁月里,她们常常一起开会、演讲、畅饮、赋诗,所谓“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甚是浪漫。尽情分享着精神解放的快意。也正是在此“浪漫”中,她们闯入了文学的门槛。石评梅亦开始在《语丝》、《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文学》,以及她与陆晶清参与编辑的《妇女周刊》、《蔷薇周刊》等等报刊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和剧本。
  1923年秋天,石评梅在北京女高师毕业后,留校任该校附中女子部主任兼国文、体育教员。这时正值“五四”运动落潮期。曾经被这股大潮震起的文学才女们,正经历着梦醒后的迷惘和失落。她们确实像那被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心中怀着蓝色透明的梦,而四周却是茫茫的荒漠与孤寂。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石评梅在教育上找到了自己事业的立足点;在友谊上找到了自己感情的寄托点;而更其重要的是,她同高君宇(评梅文中常呼之的“天辛”)的爱情,使她短暂的人生,变得无穷的美丽,又无穷的痛苦。高君宇系山西省静乐县人,曾就读于北京大学,为李大钊所器重。他是中国共产党早期活动家之一。在中国共产党的第一和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1922年曾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出席共产国际在莫斯科召开的远东各国共产党和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编辑过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向导》;领导过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运动。他和石评梅因同乡而相识,至互相爱慕。高君宇曾红叶题诗向石评梅示爱;但是,一因石评梅先前同吴天放(亦系评梅同乡,并受有评梅之父间接委托,照顾在京求学的评梅)爱情破灭所造成的心灵创伤尚未平复;二因高君宇在老家尚有包办成婚的妻子,石评梅宁愿牺牲自己,而不忍“侵犯别人的利益”;故尔,她将那求爱的红叶退回,将自己的感情深深掩埋。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冰雪友谊”。1925年3月,高君宇因过度劳累,一病不起,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高君宇的死,使评梅痛悔交加,深刻反省:她责问自己,君宇那“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她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同时忏悔自己“受了社会万恶的蒙蔽”。她按照高君宇生前的愿望,将其骸骨安葬于她同君宇生前经常漫步谈心的陶然亭。墓碑上镌刻着评梅手书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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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自此,石评梅便常在孤寂凄苦中,前来高君宇墓畔,抱着墓碑悲悼泣诉。她将满腔血泪凝作断肠文字,“寄向黄泉”。她决定将君宇生前未能得到的那颗心,那份爱,完全献给死去的君宇。
  经过一段剧烈的感情阵痛之后,评梅心灵的创伤稍稍平复。感情逐渐为理智所培养。她在《缄情寄向黄泉》里,这样写道:“自你死后,我便认识了自己,更深的了解自己。”“我们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在无限的高处创造建设着”。她认真教学,关注国事;在以后发生的“三一八”惨案中,她曾愤然作文:《血尸》、《痛哭和珍》等等,表现出对爱国青年的同情和支持。
  1928年9月18日,评梅猝患脑膜炎,医治无效,于9月30日亦死于当年高君宇病逝的协和医院。她死后,友人们根据其生前曾表示的与高君宇“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的愿望,将其尸骨葬在君宇墓畔。于是,在陶然亭那寥廓、萧森、凄清的背景上,演出了一个现代的梁祝悲剧。陶然亭是滋育其爱情的温床,亦是埋葬其爱情的墓地。
  石评梅带着无穷的思爱与遗恨撒手而去了,却将无比美丽的断肠文字留在了人间。她的生命还不满二十七岁;她的创作生涯才仅仅六年。诗歌、小说、剧本、评论等体裁,她都曾驾驭过;但其成功却在散文。在她去世后,其作品曾由庐隐、陆晶清等友人编辑成《涛语》、《偶然草》两个集子,分别由盛京书店(后又改由北新书局)和文化书局出版。1983年,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又整理出版了三卷本的《石评梅作品集》。第一卷为散文,收入《涛语》、《偶然草》,以及过去未收入的作品;第二卷为诗歌、小说;第三卷为剧本、长篇游记、书信。同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综合性的《石评梅选集》。
  石评梅这位现代的薄命才女,正在为当代越来越多的读者所熟悉和热爱。
   
爱与愁,和泪共吟

  石评梅曾说:“就是投自己于悲剧中而体验人生的。”
  她的一生,便是一个极美丽的悲剧。但是,其年华确也太匆匆,对于人生这部大著,她刚刚读了“爱情篇”、“友爱篇”、“苦闷篇”,正要以她聪慧敏感的心灵,去更广、更深地触及人生各面的时候,这部人生大著便顿然合上了。因此,在石评梅的散文里,尽管也有对于“身外大事”“腥风血雨”,以及自然风光的描写,诸如:《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寄翠湖畔的晶清》、《女师大惨剧的经过——寄告晶清》、《血尸》、《痛哭和珍》、《无穷红艳烟尘里》等等,写的是社会重大事件;《战壕》、《社戏》、《偶然来临的贵妇人》、《董二嫂》等等,写的是社会生活、人世百态;长篇游记《模糊的余影——女高师第二组国内旅行团的游记》、《烟霞余影》等,写的是南游的见闻以及北京西郊的风景,其中亦不乏佳作;但是,从整体观之,她写得最多、最好的,还是爱情、友谊和苦闷这三大主题。
  爱情,这是石评梅蘸着血、和着泪抒写的主题,它构成了作者散文的精华。
  石评梅的爱情文字,大都写在其爱情悲剧的大幕落下之后,因而带有浓厚的回忆和反思色彩。回忆和反思,使其抒情变得更加缠绵悱恻而又深刻隽永。在石评梅笔下,我们分明读到一颗悲痛欲绝且悔恨不已的心灵,在孤寂凄苦中,独自追踪着、演绎着、咀嚼着那美丽而又痛苦、不堪回首而又永远难忘的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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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医院的病榻前,她和君宇泪眼相望,心灵默契(《最后的一幕》);
  在陶然亭的夕阳下,她和君宇并肩漫步,低低倾诉(《我只合独葬荒丘》);
  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君宇在躲避敌人迫害的危急时刻,前来探视病中的评梅(《狂风暴雨之夜》);
  在那凄清孤寂的夜晚,她灯下独坐,面前放着君宇的遗像,默默地低头织着绳衣,一直到伏在桌上睡去(《父亲的绳衣》);
  在落雪天里,她独自趋车去陶然亭,踏雪过小桥,来到君宇墓前,抱着墓碑,低低呼唤,热泪融化了身畔的雪,临走时,还用手指在雪罩的石桌上写下“我来了”三个字,才决然离去(《我只合独葬荒丘》);
  在白雪铺地、新月在天的时日,她肠断心碎,低泣哀号,恨不能用热泪去救活冢中的君宇,唤回逝去的英魂(《肠断心碎泪成冰》);


  她面对着那一棺横陈、摇摇神灯,痛悔万分。她责问自己:“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她怨艾死者:“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掩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梦回寂寂残灯后》)不论是责己或尤人,都出自她那一颗慧心,满腔至情。
  在1927年的清明节,她在陶然亭高君宇墓畔,写下了扣人心弦的《墓畔哀歌》敬献给亡灵。她愿醉卧墓碑旁,任霜露侵凌,不再醒来。
  当我们读这些凄苦哀惋的爱情倾诉时,亦不难发现:在石评梅的爱情观里,固然包含有以个性解放为核心的现代意识;但更多沉淀着的,还是传统的文化和道德因素。她的感情世界,基本上是封闭式的;她的抒情方式,基本上是自足型的。像中国历代那些薄命的红颜、才女一样,将爱情视作精神、感情上的“圣物”,风晨雨夕,自哀自怨;深闺荒郊,自怜自叹,细细咀嚼着其中的甜蜜与凄苦交织的滋味。也许正是这种爱情心理的复杂性,使得石评梅的爱情倾诉,带有浓郁的古典的缠绵。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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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这情调,这韵味,这气氛,乃至这意象,对于心理上积淀着中国古典文化的读者来说,其心灵会产生多么和谐的共鸣。
  友谊、亲情,构成石评梅散文的第二主题。自幼被父母看作掌上明珠的石评梅,自然对父母有深深的依恋;当人生风雨袭来时,父母亲情便是其心灵的庇护。不仅像《母亲》、《归来》,写出了她对父母的一片挚情;即使在像《父亲的绳衣》、《醒后的惆怅》;这些哀念君宇的散文里,也时有对父母的呼唤:她说,“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她要向母亲讲述她那“奇异的梦”。
  当然,在人生的凄风苦雨中时时给石评梅以救助、慰藉的,还是庐隐、陆晶清一般挚友。她们的友谊是其颠簸在人生苦海中的一只“方舟”,因而也是其散文的共同主题。像石评梅散文中的《玉薇》、《露沙》、《梅隐》、《漱玉》、《素心》、《给庐隐》、《寄山中的玉萧》、《婧君》、《寄海滨故人》等等,都是友爱的心声。在这类散文里,她向友人传递着彼此的消息,公开着自己的秘密,倾诉着内心的苦闷;同时,她又深深地同情、慰藉着他人的痛苦与不幸。试读其《寄海滨故人》,此文作于高君宇病逝的次年,显然石评梅心灵的创伤还未完全平复,然而她却在劝慰不幸的露沙。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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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扎挣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展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的火焰。”又劝露沙“不要消沉,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并奢望她“能由悲痛颓丧中自拔超脱”,以自己所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有苦说不出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这也是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石评梅及其挚友,同为“天涯沦落人”,尽管聚散无常,但心灵永远相通、相慰:她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手相挽,头相依,在天涯一角,同声低诉着自己的命运,只有她们“听懂孤雁的哀鸣”,“听懂夜莺的悲歌”,相互理解。(《小苹》)。

  石评梅的生性和经历,注定了愁和泪伴其一生。她的散文,就是她那根纤细敏锐、多愁善感的心弦,在人生凄风苦雨中的颤动。
  石评梅的愁,其根源既来自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亦出自她自身的心理的冲突。前者固无力改变;后者更难以超越。她的爱情悲剧,实质上亦是心理悲剧。
  因此,在爱情上,一方面她爱得那么执著;一方面她又爱得那么痛苦。感情与理智,爱欲与道德,时时在内心交战;但终未能冲破自己筑起的藩篱,实现自我超越。直到高君宇死后,她才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不过,这种“觉悟”,并未达到思想桎梏的真正解脱;反而又将自己束缚在另一种传统观念里,她要做一个“殉情”者,用自我牺牲,去补偿自己欠下的情债。这就不能不使她继续挣扎在爱的痛苦里。
  在人生观上,石评梅也表现出矛盾的苦闷。她说,她的心情,“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有时她虽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的寂寞”。(《寄山中的玉薇》)她时而幻想去主宰命运:“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铸塑也如手中的泥”,“我们怎样把我们自己塑造呢?也只在乎我们自己”;但转而便又陷入宿命的悲观:“我也觉得这许多年中只是命运铸塑了我,我何尝敢铸塑命运”。她说,她愿做个“奔逸如狂飙似的骏马”,把生命都载在小小鞍上,去践踏翻这世界的地轴,去飞扬起这宇宙的尘沙”,使整个世界在她足下动摇,整个宇宙在她铁蹄下毁灭;然而,她终做不成天马,因为她本不是天马,而且每当她束装备鞍驰驱赴敌时,总有人间的牵系束缚,令她毁装长叹。她曾不解造成其命运的是社会还是自己?终未能找出答案:她也企图探索人生的究竟,同样得不到解答。她感到信仰的迷惘;她甚至对她所执著追求的爱,也产生了怀疑,她说:“青年人的养料惟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认为:什么“甜蜜,失恋,海誓山盟,生死同命”,这一套都是“骗”,“宇宙一大骗局”,只有“空寂”才是“永久不变”的,因此,她要在“空寂”中生活,将心付于“空寂”(《给庐隐》)可以说,石评梅的散文,就是她心灵的挣扎和呼喊。
   
浓烈感情铸进冷艳文体

  散文的美学境界,归根结蒂是作者生存境况的展示和文化心理的外化。
  从石评梅的散文里你会感到:那聪慧且敏感、脆弱而倔强的天赋;古典文学中的静美凄清的审美趣味的熏陶;美丽而又痛苦的爱情悲剧的体验,这一切在石评梅心理上形成独特的文化结构,决定着她的散文的审美风范。
  首先,抒情的浓烈、浪漫和忧伤。
  在抒情上,石评梅不仅具有一般女性作家所共有的坦诚、率真和细腻;而且还具有自己独特的浓烈、浪漫和忧伤。
  读石评梅的散文使人感到:从她那敞开的心灵里,时时有一股激流,一团火焰,奔窜而出。不论是直抒胸臆,还是委婉传情;亦不论是慷慨陈词,还是娓娓而谈,都有痛快淋漓、不可遏抑的气势。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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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要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惘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如果说这是悲壮的浓烈,那么,缠绵的浓烈在石评梅的散文里,更是俯拾可得。
  浓烈的感情,常常化作奇异的想象,表现出浪漫的色彩。读一读那《涛语》中的《夜航》,你不能不随之沉入那童话般的美丽而又可怖的梦境。在《墓畔哀歌》里,无限哀思化作了美丽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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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觉你在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这种缠绵而绮丽的浪漫,真是让人无比的低回神往!
  在现代早期女作家中,写得最美丽而又忧伤的,恐怕应首推石评梅了,庐隐曾呼她“颦”,她自己曾取名梦黛、林娜,窃自黛玉自许。她的感伤的气质确有些酷似黛玉。生活本来就不和谐,加上她这种气质,更是愁苦难解。所以她的散文几乎是字字血、声声泪,觅不见温馨和明快。但是,由于这愁苦、忧伤乃系心灵的喷薄,也就无“强说愁”的矫情味,自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同情。
  其次,境界的美、冷、静。
  石评梅说,她希望自己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静的基础上。”她爱冬天,爱梅花,爱“寥廓而且凄清、萧森而且清爽的陶然亭”,认为那里的“月亮”、“晚霞”、“芦花”,都是特别为坟场布置的“美景”。是的,从她的笔底我们看到:她对于一切荒寒、凄清、寂静,具有颓废美的事物,秉赋着特殊的嗜爱与敏感。她常常毫不费力地将它们捉住,布置出一个个特殊的抒情环境和氛围,同她那忧伤、愁苦的心情多么和谐。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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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亮,或者一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我只合独葬荒丘》)

  作者凭着她的艺术感觉和想象,几笔便写出了一幅凄清、荒凉的“疏林寒雪”图。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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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肠断心碎泪成冰》)

  作者用静夜、新月、白雪、残火、阴森,构成了一个抒情的时空,在这里她追思亡魂,回忆往事,情与境达到高度融合。
  毫无疑问,布置抒情环境,还必须具有写景的功力。石评梅在这方面亦表现得十分出色。她常能寥寥数笔,便写出一幅诗情画意来。这不单靠技巧,还要凭感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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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寄山中的玉薇》)

  很明显,胸中有那种感觉,笔下才有这般灵气。
  最后,文字的绮丽与哀惋。
  石评梅的散文文字,绮丽而哀惋,堪称现代散文的“感伤体”。
  石评梅散文的文体美,首先来自古典文学的熏陶和浸润。“五四”作家均有深厚的古文学的功底。据说,还是在女高师读书时期,石评梅同冯沅君、庐隐等等,都写得一手好古文。古文学的修养,使她们更好地把握了中国汉字的特点,使其美质得到充分的发挥。观石评梅之文体,她似乎有意地借鉴了“六朝文”的绮丽,辞赋的铺陈,唐诗的神韵,宋词的风采,元曲的节奏,铸成了她那文字绮丽、韵调铿锵的文体。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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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墓畔哀歌》)

  辞美,情美,境界美,音调节奏更美。你说它有宋词韵味,还是元曲风采?另外,她的许多文题,都在着意追求七言诗句的意味和节奏。
  其次,石评梅散文的文体美,还要归功于积极的修辞。
  浓烈的抒情,需要借助浓烈的文字。石评梅的文字,辞藻美丽,色彩浓郁。当然,这美丽与浓郁,是同作者的审美趣味和谐一致的。在她的文字的“调色板”上,异彩纷呈的是各种冷艳的颜色,她用它们组合成散文的意象和境界。但从整体观之,大都超不出:苍古、荒寒,凄清,静幽,神秘……之美学风范。
  石评梅还极重视修辞手段的调动。尤其喜欢使用比喻和排比。她很善于凭着自己优秀的艺术感觉,将深微复杂的感情化作美丽、空灵的具象。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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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
  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墓畔哀歌》)


  这些富有象征性的比喻,使作者的感情,得到极深刻而又委婉的表达。
  排比的使用,使其散文的抒写,有时如江河奔流,一泻千里;有时则形成复沓,一唱三叹。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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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我这样整天整夜的在车轮上回旋,经过荒野,经过闹市,经过古庙,经过小溪;但那鸣飞一掠的残影又遗留在哪里?(《最后的一幕》)

  文中一连用了四个“经过”,精当地传达出人生路上奔波的匆忙。
  石评梅还注意古文与今文调和,骈句与散句的错综,长句与短句相间,使句式繁复多变,丰富多姿,具有鲜明、优美的节奏感。
  读石评梅的散文,我们也感到了她“那枝幽远清淡的笔致,处处都如一股幽谷中流出的清泉一样,那样含蓄,那样幽怨,那样凄凉,那样素淡”(《再读(《兰生弟的日记》)直沁入我们的心扉。
                        1991年10月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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