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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角形的右边,通向;日蓄水船坞的那条小街角上,的确有一家兼卖香烟的咖啡店;根据他昨天搜集得来的情报,这家店同时也用来做停车房。
  门口有一块很大的广告牌,背后用两根木柱子支撑着,牌上揭示当地电影院每周上映的片子。毫无疑问,影片每逢星期日就在停车房里放映。那幅用强烈的色彩画成的广告画,画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身穿文艺复兴时代的服装,抓住一个穿白色长睡施的年轻女子;他的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紧紧地抓车,勒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脸稍向后倾,尽力想从别子手的掌握中挣扎脱身,她的修长的金发一直垂到地上。后面的背景是一张宽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单。
  广告牌这没了半个店门,挡住了去路,使得马弟雅思不得不绕了个弯才能走进咖啡店。屋子里既没有顾客,店主人也不在柜台里面。他没有叫喊,只等了一分钟,又走出咖啡店。
  附近一带没有人。这个地区本身的结构就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除了这家香烟咖啡店,别的店一家也没有。食品杂货店,肉店,面包店,最大的一家咖啡店,都是朝着港口开的。此外,广场的左边被一垛密实的围墙占据了一大半,墙高将近二公尺,墙上灰泥剥落,墙顶的瓦片有好几处已经没有了。在三角形的尖顶,两条路的叉口上,有一所官厅气派的小建筑物,前面有一个小花园把它隔开,大门的三角形屋顶上有一根长长的旗杆,却没有挂旗;它可能是一所学校,或者是市政厅——或者既是学校又是市政厅。除了雕像周围,没有任何地方有人行道,令人十分惊异;街道上铺着的是破旧的石块,到处都有洼洞和突起的地方,一直铺到房子的墙脚。这种细节马弟雅思早已忘掉了,正如他也忘掉了别的事情一样。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环境以后,视线又落到那块木板广告牌上。他在城里早已看见过这张海报,几个星期以前全城贴满了这张海报。这一次也许因为这张广告的倾斜角度很特殊,他第一次看见男主角脚下有一个残肢断臂的、弄脏了的玩具娃娃。
  他抬起头来仰望咖啡店楼上的窗户,希望引起别人注意他。咖啡店的房子简陋到了极点,只有一层楼,和它邻近的房子一样,而沿码头的大多数房子都有二层楼。现在他通过对面的那条胡同可以望见他刚才从前面走过的那些房子的后面——同样建筑得十分简陋,虽然比较高一些。最末一所房屋坐落在广场和码头接连的角落上,像一大片黑影似的和港口闪耀发光的海水构成鲜明的对照。还可以望见防波堤的空荡荡的一头从屋顶的山形墙旁边伸出来,也背着阳光,只是在围墙和堤壁之间,有一长条亮光从堤的一端横伸到另一端,和一条短短的斜直亮光连接,一直照到停靠在斜桥旁边的轮船上。轮船的位置比表面上看起来更远,这时又是退潮时间,堤壁显得特别高大,对比之下,轮船就变得小到十分可笑的地步。
  马弟雅思不得不把手放在前额上搭成凉棚,遮住阳光。
  一个穿黑长袍的女人从屋角上出现,超过广场,向马弟雅思走过来;她的裙子很宽大,围裙却很狭窄。为了避免踏上纪念碑旁的人行道,她绕了半个圈子;这半个圈子的曲线本来可能很完整,但由于地面高低不平,却看不出来了。等她离开马弟雅思只有二三步远,马弟雅思才向她打了一个招呼,问她能否告诉他到哪儿去找停车房的主人。他想——他又加上一句——租一辆自行车骑一整天。女人指给他看那张电影广告,换句话说,就是指给他看广告牌后面的那间烟草店;马弟雅思告诉她屋子里没有人,她显得很郁闷,仿佛这样一来就毫无办法可想了。为了安慰他,她又用十分含糊的话对他说,也许停车房的老板不肯把自行车租给他;或者她的意思是说……
  这时候,一个男人的脑袋在广告牌上面的门框里露出来。
  “好了,”女人说,“那边有了人了。”说完以后她就走进了那条通到蓄水船坞的胡同里去了。马弟雅思向烟草店老板走去。
  “漂亮的姑娘!嗯?”老板说,同时对着那条胡同眨了眨眼睛。
  马弟雅思虽然没有看出那个女人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而且他仿佛还觉得她的年纪不十分轻,可是他也对老板眨了眨眼睛——他的职业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实际上他想也没有想到有人会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她;他只记得她在脖子上系着一条薄薄的黑丝带,这是岛上的古老的风尚。他马上开始谈起他的生意:他是亨利老爹叫他来的,亨利老爹是“大西洋”咖啡店(城里最大的商店之一)的老板;他想租一辆自行车——要一辆好的,租一整天。下午四时轮船启程以前他就能把车子送回来,因为他不想在这儿逗留到星期五。
  “您是个旅行推销员吗?”那人问。
  “卖手表的。”马弟雅思回答,同时轻轻地拍了拍手里的小箱子。
  “哈!哈!您卖手表,”那人接着说,“这很不错。”可是他马上做了一个鬼脸:“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卖不出去的。您是在浪费时间。”
  “我要碰碰运气。”马弟雅思心平气和地回答。
  “好,好;这是您的事。您想要一辆自行车吗?”
  “是的。尽可能给我一辆好的。”
  车房主人想了一想以后又说:照他看来,走遍这六排房子根本不需要一辆自行车。他向广场那边嘲讽地撅了撅嘴唇。
  “我主要是想到乡下去,”马弟雅思解释说,“我有一种特制的产品。”
  “哦!到乡下去?好极了!”车房主人表示赞同。
  他说“好极了”三个字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觉得对悬崖的居民推销手表是一件更加荒唐的事。不过整个谈话始终是十分友好的——仅仅稍微冗长了些,不合乎马弟雅思的胃口。这位谈话对手有一种很特殊的回答方法,开头总是表示对你同意,有时甚至用坚决的口吻把你的话重复两三遍,可是重复的目的只是在一秒钟以后把下半句怀疑的话说出来,而且用一个相当明确的反面建议把他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完全推翻。
  “总之,”他作出结论说,“您可以在这地方游览一下。今天天气很好。有些人认为这儿的悬崖风景很好。”
  “您知道,我早就认识这地方了:我是在这儿出生的!”马弟雅思回答。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马弟雅思说出了自己的姓。这一次,停车房主人说出了一大堆更为复杂的话,这难话里同时含有三种意思:首先,马弟雅思当然应该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否则他就不会产生到这儿推销货物的荒唐念头;其次,想在这儿卖出哪怕一只手表,这个希望也就暴露出他对本地情况的完全无知;最后,像他这种姓是到处都有的。至于停车房主人自己,他不是在这岛上出生的——当然不是——而且他也不想在这儿“发霉”。
  自行车嘛,他有一辆极好的,可是“目前不在这儿”。为了‘傲劳”,他愿意去拿来,再过半个钟头马弟雅思就能到手使用,准没错儿。马弟雅思向他道了谢,表示可以按照这个办法改变自己的路线:先到镇上人家那里迅速地兜一圈儿,然后到乡下去;再过三刻钟他准定回来取自行车。
  为了避免失掉任何机会,他建议让对方看一看他的商品:“第一流的货色,质量绝对保证,价钱便宜到极点。”对方同意以后,两人就走进了咖啡店,马弟雅思在进门的第一张桌子上打开了他的手提箱。他刚把上面一层硬纸板的护表纸揭开,对方就改变了主意:他不需要手表,他的手上已经戴了一只(他撩起衣袖——确是事实),他还留了一只备用。何况他还要赶快去拿自行车,才能够准时把车子带回来。在匆匆忙忙中他差不多等于把推销员推出了咖啡店。简直可以说,他刚才要看手表的唯一目的是想证实一下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他刚才到底希望在箱子里看见些什么呢?
  马弟雅思从那块木板广告牌上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石像,石像把防波堤露出来的部分切成两半。他踏上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为了绕过广告牌,他向那个小型的市政厅——或者说,看起来像个市政厅的建筑物——走了一步。如果这个建筑物更新一点,它的矮小体积可能使人把它只当作是一具模型。
  它的大门上面那个三角形屋顶的两边,有种拱形装饰占据了整个建筑物正面的边沿,横越楼下和二楼的分界线——实际是两条方向相反的正弦曲线互相交织在一起(换句话说,就是两条曲线在同一个横轴上绞扭在一起)。这种不属于任何风格的装饰,屋顶的飞檐上也有。
  看到这里,他的视线转向左边,把整个广场从头到尾扫射一遍:市政厅前面的小花园,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路,那垛坍了顶的围墙,那条狭窄的小街和面向港口的第一排房屋的后门,街角上把倒影投射到街心的那所房屋的三角形屋顶,背着阳光、面临着那闪耀发光的方形水面的防波堤中部,那个死者纪念碑,停泊在被阳光分成两半的斜桥前面的小轮船,只有一个信号台而别无人迹的防波堤的末端,无边无际的大海。
  纪念碑的立方体台座上面没有任何碑文,朝南的碑面上也没有。马弟雅思忘记了买香烟。他准备待会儿回来的时候买一包。在那些贴在烟草店里的许多开胃饮料的广告之中,有一张招贴是钟表零售商同业公会分发到全省各地的,招贴上面写着:“到钟表店里去买手表。”岛上并没有钟表店。烟草店的老板是存心给这地方和这里的居民脸上抹黑。刚才他说的那句赞叹那个系黑丝带的女人的话,一定是一句反话——用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谈话方式,只说了个开头,却没有说下去:
  “漂亮的姑娘!嗯广
  “当然!像这样漂亮的姑娘……简直可以吞下去!”
  “那么您的要求真不高!这地方的娘们都丑得要命,全是酒鬼。”
  店主人所作的悲观的预言(“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卖不出去的”),不管怎样,总不是一个好兆头。马弟雅思虽然认为这句话在客观上没有什么重要性——他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真正了解市场情况,也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有预言能力——可是他仍然希望最好是没有听见这句话。还有一点使他不十分满意的是,他刚才又决定从镇上开始兜售手表,可是按照原定计划,要等他从乡下回来,如果轮船还未开行、他还有余暇的话,才把镇上作为推销的终点。他的信心——费尽心机地树立起来却又过于脆弱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仍然尽力从这个动摇中——从这个权宜性的计划改变中——找寻成功的保证,事实上他已经觉得整个计划正在逐步化成泡影。
  现在他一开头就要花三刻钟去访问这些阴郁的房屋,他肯定访问的结果只会是一连串的失败。等到他终于能够骑上自行车动身时,一定已经过了十一点了。从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十五分,只有五小时和一刻钟——即三百十五分钟。何况每售出一只手表的时间也不能用四分钟来计算,至少要有十分钟。把这三百十五分钟加以最充分的利用,也只能售出三十一只半手表。不幸得很,这个计算本身也是不正确的:首先,他得除去在路上奔跑的那一大段相当可观的时间,尤其要除去花在不买手表的人——显然占最大多数——身上的那些时间。根据他的最顺利的计算(他能够卖掉八十九只手表),在二千居民中,无论如何总有一千九百十一入是不买的;即使在这些人身上每人花掉一分钟,也要一千九百十一分钟,除以六十,即超过三十小时,仅仅碰钉子就花掉了这一大段时间,超过了他能够使用的时间五倍!一分钟的五分之———十二秒钟——每一个拒绝的回答需要十二秒钟。既然他所有的时间还不够接应这些拒绝的回答,倒不如干脆不干的好。
  在他前面,沿着码头那儿,伸展着长长的一排房屋,他沿着这排房屋可以回到防波摄那里去。斜射下来的阳光在房屋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依附,因此不能够在房屋上造成凹凸分明的暗影。房屋是用石灰粉刷的,布满了潮湿的斑点,使人无法辨认得出房屋的年龄和它们的朝代。这一大堆密集的房屋并不怎么能够反映这个海岛过去的重要性——重要性固然仅仅在军事方面,但这种重要性在过去几世纪中也曾把这个海岛造成一个繁荣的小港。自从海军方面认为这个基地无法对抗现代武器的进攻而加以放弃以后,一场大火更把这个在衰落中的城市完全摧毁。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起来的房屋远比不上原有房屋那么华丽,也不像防波堤那样规模宏伟,同要塞炮台的大小也不相称。现在防波堤所保护的只是二十多艘小帆船和若干小吨位的拖网船;那个庞然大物的炮台也只是作为本镇另一端的边界。这里只是一个规模十分微小的渔港,既没有陆地接连,也没有发展商业的可能性。拖网船把捕获的贝类和鱼运到大陆去卖,利润一天比一天微薄。岛上的特产——蜘蛛蟹——销路尤其差。
  退潮时分,这些蟹的残躯散布在码头脚下露出水面的污泥上。码头脚下有布满腐烂海草的平坦的石块,有微微倾斜的大片黑色污泥,泥上这里那里闪耀着一只暂时还未生长铁锈的罐头听子,有描着小花的陶器碎片,有一只几乎完整无损的蓝色搪瓷漏勺;在这些石块中间和污泥上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蜘蛛蟹的隆起而多利的蟹壳,和普通蟹的长而光滑的壳混在一起。还有很大数量屈曲的蟹脚或者已经折断的蟹脚,脚上有一个。二个或者三个关节,末端是很长、微弯而锐利的爪甲;也有尖锐、巨大的蟹螫,大多数已经破掉,其中有些大得惊人,真不愧为真正的海底魔王。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这一切散发出很强烈的气味,不过没有到臭不可闻的地步:这是碘、重油和稍为腐烂的小虾三者混合起来的气味。
  马弟雅思刚才离开马路,走到码头边沿,现在又转回到房屋那边去。他重新横越整个码头,走向那所构成广场的边角的房屋——一家类似杂货及铜铁器商场的商店,走进一个洞开在这家店和肉店之间的黑暗的门口。
  他发现,那扇半掩的门,经他走进去顺手一推,就轻轻地自动关上了。从大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见背后(不是和他面对面,而是和他背对背)是铜铁器的陈列橱窗。他发现左边有一只圆形的长柄搪瓷铁漏勺,和刚才海边污泥上面的那只完全一样,也是同样的蓝色,新;日程度也差不多。再仔细看看,他看出来有一块相当大的搪瓷已经剥落,在漏勺上留下一个扇形的黑块,以这黑块为中心,向四周发出一簇流苏似的裂痕,程度逐步减弱,到接近漏勺边沿才完全消失。右边,有一打左右的小刀——式样完全相同——嵌在硬纸板上,像手表一样,作圆形排列,全都指向一个小小的图样,上面画着的大概是制造商的印记。刀身约长十公分,刀背很厚,刀口锋利而薄,比通常的小刀薄得多;它们很像一种三角形的短剑,但只有一边是薄而锋利的。马弟雅思已经记不起曾经看见过这一类工具;它们一定是供渔民作特殊的切削用的——这种切削工作一定十分普遍,因为硬纸板上没有任何说明来确定这种用途。硬纸板上只饰着一个红框和“必需牌”商标,这商标用大写字母印在最上头;还有就是那个圆圈中心的图样,这图样可以算是车轮的轴心,四周的小刀是轮辐。图样画着一棵树,树身细长,用直线画成;上分两枝,作丫形,各有一小簇树叶;两边的树叶并不伸出树枝以外,中间一直落到两枝的杈杈间。
  马弟雅思又走到没有人行道的街上。当然,他一只手表也没有卖出。在铜铁器店的橱窗里,也陈列着各种逐渐归入杂货行业的商品:从用来补渔网的大线团,到黑丝带和针插都有。
  走过了肉店,马弟雅思走进另一个门口。
  他在同样狭窄而没有亮光的走廊里走着,现在他已经熟悉了这一类走廊的地形了。可是他的生意仍然没有丝毫进展。他敲第一家人家的大门,没有人回答。他敲第二家的时候,一个和气可是全聋的老妇人使他不得不放弃做生意的企图:她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他只好作出无数次微笑而且装出十分满意这次访问的样子;老妇人起初十分惊讶,接着也决定用微笑来回答他,甚至热情地对他表示感谢。两人相互作了多次鞠躬以后,互相热烈地握手告别,老妇人差点儿就要拥抱他了。他踏着难走的楼梯,一直走上二楼,在那里一个主妇没有让他说出一句话就把他撵出大门,屋子里有一个婴孩在大声号哭。在三层楼上他只发现一些又脏又难看的孩子,胆小畏缩,也许是在生病,否则今天是星期二,他们应该在学校里。
  又回到码头上,他再走进那家肉店,试图说服肉店老板。肉店老板正在招呼两个女顾客,三个人对他的介绍都没有十分注意,使得他连打开小箱子的可能都没有。他不再坚持,鲜肉的冷气把他赶出肉店。
  下一家商店是“希望”咖啡店。他走了进去。在一家咖啡店里头一件应该做的事总是喝一点什么。他走到柜台边,把小箱子放在两脚之间的地上,要了一杯苦艾酒。
  在卖酒的柜台后面招待顾客的姑娘,样子战战兢兢,态度像挨过打的狗那样惴惴不安。有时她大着胆子抬起眼皮,就突然露出两只大眼睛——又黑又好看——可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她马上又把眼皮垂下来,只让人欣赏她的像睡觉玩偶所有的那种长睫毛。她的有点娇弱的身体,更加重了她的脆弱的神气。
  三个汉子——三个水手——走了进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马弟雅思刚才看见他们站在门口争论。现在他们要了三杯红酒。女招待从卖酒柜台后面绕出来,小心而笨拙地拿着那瓶酒和三只叠在一起的杯子。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三只杯子分放在顾客面前。为了更小心地斟酒,她把上半身俯下来,把脑袋侧向一边。在她的黑抱上围着一条围裙,背后圆形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了细致的皮肤。她的发式使她的颈背整个都显露出来。
  其中一个水手转过身来望着柜台。马弟雅思来不及弄清楚水手为什么要转移视线就赶快转过身来,拿起自己的那杯苦艾酒喝了一口。他发觉自己的面前多了一个新出现的人,那人靠着通向内室的那扇门的门框站着,离钱柜不远。马弟雅思含含糊糊地和他打了一下招呼。
  那人仿佛没有注意到马弟雅思。他只把眼睛盯着那个刚倒完酒的姑娘。
  那姑娘对于这一行还不习惯。她倒酒倒得太慢,不停地注意酒杯里酒的高度,尽力不让一滴酒漏出来。等到第三个杯子也满到边沿的时候,她扶起酒瓶,用两只手把酒瓶捧着,低垂着眼睛走回原来的位置。在卖酒柜台的另一端,那人毫不容情地注视着她,她踏着细步向他走去。她一定是已经看见她的东家来了——眼睫毛那么一闪她就看见了——因为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被她的鞋尖前面地板上的纹路恢住似的。
  其余的几个人早就动也不动了。那个姑娘的怯生生的走路动作——她的动作过于飘忽,不可能在当前的情况下延续很久——一经消失以后,整个场面就凝固不动了。
  谁都不做声。
  女招待望着脚下的地板。店主人望着女招待。马弟雅思望着店主人的眼睛。那三个水手望着他们的酒杯。没有任何迹象能够显示出血管里有血液在悸动——哪怕是一个哆嗦。
  要估计这种情况会延长多久,那是徒劳的。
  四个字响了起来:“你睡了吗?”这四个字没有打破静寂,相反,却和静寂完全合成一体。
  这四个字的声音是严肃的,深沉的,有点像唱歌似的。虽然声音里不带愤怒,近乎低声,可是在虚伪的温柔下面却包含着一种威胁。否则就是在这种表面的威胁里隐藏着虚伪。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命令要越过大片沙滩和无数水潭,过了好久才能到达她那里似的——年轻的姑娘才继续低着头,怯生生地向刚才说过话的店主人走去(有人看见他动过嘴唇吗?)。到了他的身边——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偏下身子,把酒瓶放回原处——露出了她的弯着的颈背,脊骨的尖端在颈脚微微地突出来。然后她站直身子,仔细地埋头指拭那些刚洗过的酒杯。外边,玻璃门的后面,过了铺石路和海边的污泥,就是在太阳底下跳着舞和闪着亮光的海水:有些亮光像哥特式拱门那样成为菱形,像横躺着的火焰那样波动;有些亮光是些直线,突然收缩起来就构成了一下闪电——又一下子伸长,向水平面伸展开去,然后再破折成闪电——这是一种益智分合图的游戏,一种不停地散开而又毫无裂痕地合拢的动作。
  水手们围坐的那张桌子上,有人咬紧了牙齿在吹口哨——这是恢复谈话的前奏。
  热情地,然而低声地把字一个个地吐出来:“……该受到……”是那个最年轻的水手在开始说话,他是继续一场在别的地方开始然而拖延未决的争论。“她该受到……”接下来是沉寂……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他在搜索下面的话,由于做出这种努力而把眼皮皱起来;他在黑暗的角落里找寻那架久已废置不用的弹球机。“我不知道她该受到什么。”
  “是呀!”另外两个水手中的一个——他的邻座——用比较响亮的声音说;他把头一个字的尾育过分地拖长。
  第三个人坐在对面,他把杯底剩下的一点酒喝光,露出早已对这个话题感到厌烦的神情,平静地说:“该受到几下耳光……你也是。”
  他们又沉默下来。靠在内室门框上的店主人早已不见了。睫毛那么一闪,马弟雅思看见了姑娘的那一双黑色大眼睛。他喝了一口酒。揩拭杯子的工作已经结束;为了不致显得手足无措,她把手放在背后,假装要把散开的围裙带子系好。
  “给她一顿鞭子!”年轻的水手接着说。他咬着牙齿吹口哨,吹了短短的两下,然后用一种比较含糊的——像在梦中似的——声调再说一遍。
  马弟雅思望着他面前的那杯黄色的混浊的酒。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搁在柜台的边沿上,指甲很长,尖得异乎寻常,他在太长的时间忘记剪指甲了。
  他把手插进短祆口袋里,摸到了那股小绳子。他想起了脚跟前的小箱子,想起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和时间的紧急。可是店主人已经不在拥里,而这个女招待又不是随便可以花掉一百五十或者二百克朗的人。水手中有两个显然不是要买手表的那类人;至于最年轻的那个,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复述什么老婆偷汉或者未婚妻变心的故事,去打断他的话头也是不妥当的。
  马弟雅思喝光了他的苦艾酒,把衣袋里的钱弄得丁当响,表示要会账。
  “三个克朗零七。”年轻的姑娘说。
  和他的期待相反,她说话的态度很自然,没有一点腼腆的样子。苦艾酒并不贵。他把三个银币和七个铜币排成长长的一行放在柜台上,然后再加上一个崭新的半克朗银币:
  “这是给你的。”
  “谢谢,先生。”她把钱全部收下,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扫进钱柜里。
  “老板娘在吗?”马弟雅思问。
  “她在楼上,先生。”年轻姑娘回答。
  店主人的身影又在内室的门框上出现,恰好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在两扇门的中间,而是靠在右边的门框上——仿佛他自从初次出现以来没有动过似的。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深不可测,粗暴,像蜡制似的。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敌意,或者忧虑——或者仅仅是心不在焉——这要根据观察者喜欢从哪一方面解释;你也完全有权利说他怀着最阴险的意图。女招待弯下身去整理柜台下面干净的酒杯。玻璃门外,海水的反光在阳光下闪耀。
  “多好的天气!”马弟雅思说。
  他弯下腰,用左手拿起小箱子。他想赶快走出咖啡店。如果没有人回答他,他就不会再坚持,而是要走了。
  “这位先生想看罗宾太太。”这时候年轻姑娘用平静的声音说。港口的海水一半背着阳光,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睛。马弟雅思用右手搭起凉棚。
  “有什么事?”店主人问。
  马弟雅思转过身来。店主人是一个十分高大的汉子,魁梧得惊人——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巨人。他给人一种坚强有力的印象,由于他动也不动,而且仿佛很难挪动身体,使这种印象更加强烈。
  “这位是罗宾先生。”年轻的姑娘介绍说。
  马弟雅思点了点头,加上一个亲切的微笑。这一次,咖啡店主人给他回了礼,可是动作几乎令人难以觉察。他的年龄大概和马弟雅思相仿。
  “我从前也认识一个姓罗宾的人,”马弟雅思说,“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接着他就开始叙述一些做小学生时的回忆,这种回忆用在岛上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合适。“罗宾,”他又说,“他是一个大个子!让,我想这是他的名字,让·罗宾……”
  “我的一个堂兄弟。”店主人点着头说,“他的个子不怎么大……反正他已经死了。”
  “不会吧?”
  “他三十六岁就死了。”
  “不可能吧!”马弟雅思惊叫起来,突然充满了哀愁。他对这位想像中的罗宾的友谊显著地增加了,因为他尽管胡说八道下去,可再也不会有碰上罗宾来对证的危险了。他顺便说出了自己的姓,而且试图引诱对方说话,这样对方就会放心了。“他怎样死的,这位可怜的老朋友?”
  “您是为了这件事要看我的老婆吗?”那个真正的罗宾问,他的困惑的表情可能不是装出来的。
  马弟雅思请他放心。他这次来访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件事。他是推销手表的,他恰好有十分漂亮的女式手表出售,像罗宾太太这种识货的人,一定会感到兴趣的。
  罗宾先生稍微挪动了一下手臂——自从他出现以后这是他的第一个真正的动作——以表示他不受这种恭维的迷惑。推销员作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可惜没有得到什么反应。水手们围坐的那张桌子上,一个坐在受骗情夫左边的红脸汉子,一再拖长尾者地说:“是呀!”——显然没有什么理由,因为谁也没有对他说什么。马弟雅思赶紧说明他也有一批男用手表,物美价廉,不怕同行竞争。他本该不再等待就打开小箱子,把货物给周围的人鉴赏,详细介绍货色的优点,可是卖酒柜台大高了,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得有充分的行动自由才能这样做,而利用堂座的桌子又迫使他把背对着那位唯一有希望的顾客——店主人。不过他终于选择了后面这种不太满意的办法,开始吹嘘他的货色——他站得过分偏在一边,不可能有希望说服任何人。女招待把空杯子洗干净,抹干,放好以后,拿起一块抹布,在他刚才喝酒的地方,揩拭柜台的包锌台面。他旁边的那三个水手又开始了一场新的争论,也是没头没尾地开始的,说话同样很少、很慢,也不在乎争论有没有进展,有没有结论。这一次他们争论的是关于一批运到大陆去的蜘蛛蟹(他们称这种蟹为“流浪汉”),他们对出卖的办法有不同意见——好像是因为他们和经常来往的那个鱼商有分歧。也可能他们意见都一致,可是对采取的决定不十分满意。为了结束这场争论,最年长的那个——他面对着其余两个伙伴——宣称轮到他请客喝酒了。于是年轻姑娘又拿起那瓶红酒,走出柜台,细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酒瓶。
  马弟雅思走到店主人身边,让店主人仔细看看一组手表(每只价值二百五十克朗的那一种,是男式手表,表面玻璃上还有一个护表盖),他发现店主人的眼光离开硬纸板,转到女招待倒着酒的那张桌子上。她侧着脑袋,倾斜脖子和肩膀,仔细注意酒杯里酒的高度。她的黑袍子的领口在背后开得很低。她的向上挽起的头发使颈背显露出来。
  既然没有人注意他,马弟雅思准备把硬纸板再放进小精子里去。那个红脸的水手抬起眼睛向他望了一眼,很快地向他作了一个表示合作的鬼脸,同时拍了拍邻座伙伴的手肘:
  “喂,你,小路易,你想不想买一只手表?嗯(眨了眨眼睛)?买一只送给雅克莲吧?”
  作为回答,年轻人只从西缝里吹了两下口哨,很短的两下。女招待突然扭着腰肢直起身子。在闪电似的一刹那间,马弟雅思瞥见了她的眼珠和有黑色光芒的眼膜。她以脚跟为轴,转了一下身子,像个木偶一样,然后拿着酒瓶走回柜台后面,恢复了她的像玩具娃娃那样缓慢和柔弱的步法。他起初认为她这种步伐是由于笨拙——他的猜测大概是错了。
  他又拿起一组女式手表转到店主人这边;这一组手表是所谓“新奇式”手表。
  “这些手表给罗宾太太最合适;她一定会喜欢的!第一只是二百七十五克朗的。这一只是三百四十九克朗的,有一只古式表壳。像这样的机件不论在哪一家钟表店起码要卖五百克朗。至于表带,我是把它当作赠品来奉送的!您瞧这个:真正是一个珠宝!”
  他的热情都落了空。他的伪装的愉快心情,刚刚表现出来就自动消失了。周围的气氛过于不利。在这种情况下坚持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人在听他。
  可是也没有人明确地表示拒绝。也许他们要让他一直讲到天黑,所以他们不时漫不经心地对他的手表望上一眼,偶然也回答他一两句话,以阻止他离开。他还是马上离开的好,举行一次拒绝仪式到底是不必要的。
  “如果您愿意的话,”店主人终于说,“您可以到楼上去。她是不会买的,可是这样也可以使她散散心。”
  马弟雅思以为那个文夫会陪他上楼,他早已打算提出一个借口来溜走了,可是他马上明白事实上不是那么一回事,店主人是在详细指点他怎样走法才能找到老板娘;据他说,他的妻子正在料理家务或者在厨房里煮饭,这使人觉得奇怪,既是这样,为什么她还需要散散心。不管怎样,马弟雅思决定接受这个最后的尝试,他希望离开这个板着面孔的巨人以后,能恢复他的说服人的才能。到目前为止,他不断地有一种对着空虚说话的感觉——这种空虚是怀有最大的敌意的,他的话一说出来就被这空虚吞没了。
  他扣上小箱子,向里屋走去。店主人没有叫他走那道开在卖酒柜台后面的门,却叫他走放弹球机那个角落的另一扇门。
  推门进去以后,他发觉自己站在一个相当不清洁的穿堂里,光线只从一个小玻璃门透进来,相当昏暗,因为小玻璃门通向里院,而里院本身也是又深又昏暗的。四周的墙以前是漆成一色的储黄色,现在已经脏了,剥落了,损伤了,有些地方有了裂缝。地板和楼梯虽然明显地有经常洗擦和践踏的痕迹,但是却蒙上了一层黑色的泥垢。屋角里堆着各种物品:装着空瓶的木箱,大型的硬纸盒(纸皮已经隆起,形成波浪形状),一架洗衣机,一些破烂的家具碎片。可以看得出,这些东西是按照一定的方法排列的,并不是陆陆续续乱七八糟堆在那里的。此外,所有的东西也并不是脏得令人讨厌,实际上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常,比较触目的只是地板没有打蜡(这其实也是很平常的),墙壁也需要重新漆过而已。至于这里的一片静寂,比起每一分钟都侵袭着咖啡店大厅的那种半静寂的紧张气氛,那是好受得多,也合理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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