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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他们跑上公路,又轻快地跑了一英里之后,亚历山德罗突然伸手勒住巴巴的缰绳,让它在公路上原地打转。
  “我们不用再在这条路上往前走,”他说,“但我必须把留在这儿的脚印擦掉。我们往回走几步。”听话的巴巴慢慢往回走,还带点儿跳跃,仿佛它懂得了亚历山德罗的计谋;那匹印第安小马也笨拙地跳跃着,然后,在亚历山德罗熟练的指引下,它突然奋身一跃,跃过右边一块岩石,站在那儿等待下一个命令。巴巴跟了过去,还有上尉;路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谁也不会知道他们是从哪儿离开公路的。
  亚历山德罗让小马打了一个又一个转,圈子逐渐增大,朝着一个又一个方向慢跑,然后又回到原来的足印上跑一会儿,蕾蒙娜顺从地跟着跑,却压根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亚历山德罗说,“我想现在他们再也发现不了我们是在哪儿离开公路的了。他们会骑马顺公路往前,看见我们的脚印这么清楚,准会以为我们是一直往前骑的,一时不会引起注意;等他们注意到了,也绝对无法看出我们的脚印到哪儿为止。现在艰难的旅程等着我的麦吉拉了。她会害怕吗?”
  “害怕!”蕾蒙娜笑道。“害怕——骑着巴巴,还跟着你!”
  但是旅程确实是艰难的。亚历山德罗决定白天躲在他知道的一个山谷里,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往坦墨库拉——这条小路只有印第安人知道,一旦进入这个山谷,就再也不可能被人追上了。尽管蕾蒙娜相信不会有人来追他们,但亚历山德罗可不敢掉以轻心。他认为,夫人自然绝不会善罢甘休,她至少也要想办法找到马和狗。“如果愿意,她可以说,我偷了她一匹马,”他恨恨地暗自思忖;“大家都会相信她。如果我们说那是小姐自己的马,没人会信我们。”
  谷口离公路只有两英里;但那儿是一片密密匝匝、几乎难以通行的树丛,小株树长得挺高,树梢相接,似乎又是一层植丛。亚历山德罗从来没有骑马打这儿穿过;有一回他徒步从另一边来到这儿,强行穿过枝叶纠结的树丛,却发现快到了公路边,不由大吃一惊。他就是从这个山谷里采来蕨子,蕾蒙娜欣喜地用它们来装点了小教堂。山谷里到处都是蕨子,就像在热带一样繁盛;但那儿是离谷口大约一英里的谷底,从这儿下去,亚历山德罗得爬下一堵陡峭的石壁。这谷口比岩石中的一条裂缝大不了多少,山谷里小溪的源头处只是一个小小的泉眼。正是这宝贵的水和那地方的无法接近,才使亚历山德罗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竭尽全力地到达那儿。但是这树丛像一堵墙,似乎比一堵花岗岩墙更难逾越,他们骑马沿着这堵墙往前走,想要找一个缺口,却是徒劳.亚历山德罗觉得它似乎比去年春天更密、纠结得更紧了。最后他们择路下到了旁边一个小山谷——一条主要的山谷旁的支谷——的谷底;从这儿再往下几杆远,他们就自得严严实实,从上面往下看去,就像被地球吞蚀了一样。黎明的第一道红霞出现了。从东边的地平线到天顶,整个天空犹如带斑点的深红色羊毛。
  “哦,多可爱的地方呀!”蕾蒙娜叫道。“我肯定我们的旅途一点也不艰难,亚历山德罗!我们就留在这儿吗?”亚历山德罗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这个鸽子对恶劣的环境知道多少啊!”他说。“这才刚刚开头;即便是开始,也够艰难的了。”
  他把小马拴在小树上,勘察起这块地方,在任何方向只要一钻进树丛,立刻就不见了人影。最后他转回来,认真地说,“麦吉拉愿不愿意让我离开她一会儿?那里有一条路,可我只能步行去找。我不会去得太久。我知道那条路就在附近。”
  蕾蒙娜双眼含泪。她怕的就是看不见亚历山德罗。他忧心仲忡地凝视她。“我一定得去,麦吉拉,”他加重语气说。“我们在这里很危险。”
  “去!去!亚历山德罗,”她哭道。“但是,哦,别去得太久!”
  他消失在树丛里,粗枝桠儿被他嘎嘎地折断,蕾蒙娜觉得她又成了孤苦伶订的了。上尉也跟着亚历山德罗走了,任她怎么叫唤,它也没有回头。山谷里一片寂静。蕾蒙娜头枕着巴巴的脖子。一分钟就像一个小时那么冗长。最后,就在黄色的光芒掠过天空,深红色的羊毛一瞬间变成金色的时候,她听见了亚历山德罗的脚步声,紧接着看见了他的脸。脸上神色飞扬。
  “我找到那条路了!”他欢呼道;“但我们又得从这儿往上爬;讨厌的是,现在天太亮了。”
  他们心惊肉跳、哆哆嗦嗦地催马爬上山谷,又来到光天化日里,朝西快跑了半英里,依然尽量紧挨着密密的树丛。这时,领头的亚历山德罗突然折进了树丛里质面上看不出缺口;但枝桠分开又合拢,他的头露出在枝桠上面;小马仍然一个劲向前快跑。巴巴踏上这条林木覆盖的小路,不高兴地喷着鼻子,密密匝匝、荆棘扎人的枝桠刮拉着蕾蒙娜的面颊。更糟的是,枝桠勾住了挂在巴巴两边的网兜;倾刻之间网兜就被紧紧缠住了,巴巴又是站起又是踢腿。这会儿可是真的碰到了难题。亚历山德罗下了马,割断扎阿兜的带子,把两个包裹都牢牢地放在他自己的小马背上。“我步行,”他说。“我只要再骑上一小段路。等到路窄的地方我来牵着巴巴。”
  “路窄,”确实是这样。蕾蒙娜直发怵,吓得闭上了眼睛。一条小路,在她看来似乎只有巴掌宽——一条碎石小路,在一道断崖边上,他们从上面走过时,石子儿滚啊滚啊,滚下断崖,早就不见影儿了,回声还在传来;两匹马每走一步,就有石子滚下去。只有叶儿尖尖像刺刀的丝兰花才勉强能在这断崖上站住脚。断崖上开满丝兰花;长长的花梗有十五、二十英尺,结满密密匝匝、闪亮光洁的子房,像光泽如缎的杯状花一样在阳光下闪烁。下面——几百英尺之下——是谷底,一片茂密的树丛,看上去挺柔软,简直就像一片沼泽。树丛上不时地冒出高大的美国梧桐昂起的脑袋;远处的平原上,婉挺着晶莹闪烁的小河,小河的源头外界不知道,几乎没人看见过,那里的水将成为今天这些疲乏的人的救星。
  亚历山德罗兴高采烈。这小路对他来说就像是小孩玩的游戏。巴巴优美的步于刚一踏上滚动的石于,他就看出这匹马的脚步跟印第安小马一样稳健。现在,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都可以休息了。他知道,在一个梧桐树丛下,有一个水源,像水晶一样清澈,比人们喝的饮料还要凉,那里还有绿草;让马儿吃上两天是足够的了,甚至三天也行;只要他们从这条小路走下去,那就是找遍加利福尼亚,也休想找到他们。想到这些,他心里充满欢乐,他转过身来,却看见蕾蒙娜脸色苍白,嘴唇张开,眼睛里充满恐怖。他忘了到目前为止,蕾蒙娜只在山谷里平坦的道路上和平原上骑过马。在那种地方她无所畏惧,所以他丝毫也没担心她现在会紧张;但她现在扔掉了僵绳,双手紧抓着巴巴的鬃毛,坐在鞍子上直摇晃。她自尊心太强,不愿叫出声来;但她吓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亚历山德罗突然止步,巴巴的鼻子差点碰着他的肩膀,它猛地停下来,蕾蒙娜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她以为是巴巴失足了。
  亚历山德罗沮丧地看着她。要在这危险的小路上下马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步行过去比骑马过去更叫人紧张。但是她看上去再也坐不稳了。
  “亲爱的,我真浑,竟然没有告诉你这路有多窄;但这儿很安全。我能在这上面奔跑。以前我为你采蕨子时就是背着蕨子在这上面奔跑的。”
  “哦,是吗?”蕾蒙娜气都喘不过来,集中在这深渊上的心思暂时转移了开去,由于改变了念头——一这个办法比任何别的办法都强——她觉得定心了点。“是吗?怪可怕的,亚历山德罗。我从没听说过这条小路。我觉得就像在踩钢丝似的。要是我能下马四肢爬行的话,我倒情愿那么做。我能下来吗?”
  “这儿我可不敢冒险让你下来,麦吉拉,”亚历山德罗难过地回答说。“看着你受这个罪我感到可怕极了;我尽量走得慢一点。这儿很安全,真的;我们整个剪毛队来剪羊毛时都是从这儿爬上来的,——老费尔南多一路上都骑着马。”
  “是吗,”蕾蒙娜说,他的每句话都让她感到放心,“我尽力不表现得这么傻呵呵的。还远吗,亚历山德罗?”
  “前面的路不像这么陡峭,亲爱的,也没这么窄;不过我们还得走上一个小时才能歇脚。”
  但对蕾蒙娜来说,最难堪的时候已经过去,在离断崖底还有很长一段路的时候,蕾蒙娜已经要为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好笑了;只是当她回头一看,只见她刚才走过的那条“之”字形的小路,比棕色的带子宽不了多少,从峭壁上婉蜒而下,她不寒而栗。
  他们到达谷底时,那下面依然是一片昏暗。这可爱的地方白天姗姗来迟。直到大晌午才见阳光微微照进来。蕾蒙娜打量四周,高兴得欢呼起来,亚历山德罗十分满意。“是啊,”他说,“以前我来这儿采蕨子的时候,好多次暗自祝愿你能来这儿看看。全地区也找不到这么美的地方。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家,我的麦吉拉,”他几乎是一本正经地说;一把搂住她,把她贴在自己胸前,这种欢乐之情他以前从没体验过。
  “真希望能在这儿住一辈子,”蕾蒙娜叫道。
  “麦吉拉会满意吗?”亚历山德罗说。
  “非常满意。”她答道。
  他叹了口气。“这儿土地不够,无法安家,”他说。“如果有足够的土地的话,我也愿意在这儿住到老死,麦吉拉,再也不会见到白人的脸!”那种被追杀、受伤的动物寻求躲避的本能已在亚历山德罗的血管里沸腾。“但是这儿没有食物。我们不能在这儿住下去。”然而,蕾蒙娜的欢呼促使亚历山德罗动起脑筋。“麦吉拉在这儿住上三天愿意吗?”他问道。“这儿的草足够马儿吃三天。我们待在这儿非常安全;我很害怕我们不管走什么路都不安全。我想,麦吉拉,夫人会派人来追巴巴。”
  “巴巴!”蕾蒙娜听说夫人会来追巴巴,惊叫起来。“巴巴是我自己的马!我带走自己的巴巴,她不敢说这是偷!”但嘴上是这么说,她心里却慌得不成。夫人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事情都会歪曲;蕾蒙娜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这整个地区里,“偷马”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她可怜地看着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看出了她的心思。
  “是的,是这么回事,麦吉拉,”他说。“如果她派人来追巴巴,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你说马儿是你的,这不会有任何用处。他们不会相信你;他们也许会把我也带走,要是夫人让他们这么做的话,并把我关进文图拉监狱。”
  “她这么邪恶的人会那么做的!”蕾蒙娜叫道。“我们别从这儿出去,亚历山德罗。一个星期别动!我们待不了一个星期吗?到那时她就不会再找我们了。”
  “一个星期恐怕不行。马儿没有吃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该吃什么。我带着枪,可现在这儿也没什么可猎取的了。”
  “但我带有肉和面包,亚历山德罗,”蕾蒙娜认真地说,“我们每天少吃一点,尽量多吃些日子!”她单纯、迫切,像个孩子。由于害怕被追上,她一时间别的什么也顾不得想了。她知道,夫人并不想追她;但要找回巴巴和上尉,那又另当别论。她越想这事,越觉得这对夫人来说是一个现成的报复办法。费利佩也许会阻止她。巴巴就是他送给蕾蒙娜的。他也许会觉得向她要口或不承认给过她这件礼物是件丢人的事。蕾蒙娜的希望全寄托在费利佩身上了。
  要是她告诉亚历山德罗,她在留给费利佩的告别字条上写明他们可能去找萨尔别德拉神父,那就会免去她和亚历山德罗的许多优虑了。如果那样的话,亚历山德罗就会知道,追他们的人准会沿着河边公路一直朝海边追去,然后沿着海岸线向北。但蕾蒙娜根本没想到把这事告诉亚历山德罗;事实上,第一天过去后,她已几乎记不起这事了。亚历山德罗向她解释自己的计划,取道坦墨库拉去圣迭戈,在那儿由教区里的加斯帕拉神父为他们主婚,然后到离圣迭戈西北十五英里左右的圣帕斯库拉村去。亚历山德罗的堂兄是那儿的村长,并三番五次地请他去那儿安家;但亚历山德罗一直坚决拒绝,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待在坦墨库拉,待在父亲身边。圣帕斯库拉是个很正规的村子,圣路易斯雷伊传教区被遣散后,传教区的一些印第安后生便到圣帕斯库拉建起了这个村子。加利福尼亚总督下了建村的命令,并拨给了圣帕斯库拉山谷的土地。总督亲笔签署了建村和赠地的文件,赐给这个村子的第一任村长。他是巴勃罗酋长的哥哥。他死后这个职务便传给了儿子,伊西德罗,就是亚历山德罗提到的那位堂兄。
  “那张文件还在伊西德罗手里,”亚历山德罗说,“他认为凭这张文件能够保住他们的村子。也许是这么回事;但是美国人已到谷口,我觉得,麦吉拉,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不过,我们也许可以在那儿住上几年再说。山谷里有近两百个印第安人,比坦墨库拉要好得多,伊西德罗的村民们境况比我们要好。他们有成群的牛马、大片的麦田。伊西德罗的房子坐落在硕大的无花果树下;他们说那棵无花果树是全地区最大的。”
  “但是,亚历山德罗,”蕾蒙娜叫道,“既然伊西德罗有文件,你干吗还认为在那儿不安全呢?我觉得有了文件一切就役问题了。”
  “我不知道,”亚历山德罗说。“也许没问题;但我现在总有这么个感觉:任何东西都对付不了那些美国人。我看他们不会把文件放在眼里。”
  “夫人被他们抢走的土地也有文件,他们确实没放在眼里,”蕾蒙娜若有所思地说。“但费利佩说,那全怪皮奥·比科,他是个坏人,把他没有权力转让的土地给转让了。”
  “正是这样,”亚历山德罗说。“他们不会也这样说任何总督吗,尤其是如果总督把土地给我们的话?费利佩先生通晓法律,能说美国话,有他帮助夫人,尚且不能保住土地,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麦吉拉,在自我保护这点上,我们比野生动物都强不了多少。哦,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来呢?我为什么要让你跟来呢?”
  说完这些话,亚历山德罗就躺倒在地上,一时里连蕾蒙娜的声音也无法使他抬起头来。奇怪的是,这位没有吃惯苦、不太想到危险的温柔的姑娘,居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她爱人的沮丧和优虑所吓坏。什么也吓不倒她。只要能肯定亚历山德罗活着,他不会离开她,她就什么也不怕。这一方面是由于她阅历浅,对于亚历山德罗凭想象描绘得栩栩如生的事情她丝毫没有概念;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她灵魂中不可剥夺的忠心和压制不住的勇气——她的本性中从未受过考验的品质;她不知道这算什么品质,但是就凭着这种品质她坚定、乐观地度过了许多伤心的岁月。
  这是他们在荒野里生活的第一天,夜幕降下前,亚历山德罗用山谷里到处都是的熊果树和美洲茶树的断树枝为蕾蒙娜铺了一张床。在树枝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光洁的蕨子,有五六英尺长;床铺好了,这真是一个连女王也不会笑话的卧榻。蕾蒙娜坐在上面,欢叫道:“现在我要尝尝晚上躺在床上看星星的滋味了!你还记得吗,亚历山德罗,那个晚上你把费利佩背到走廊里的床上,当时你对我说,晚上躺在门外看星星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亚历山德罗确实记得那个晚上——就在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大胆地梦想蕾蒙娜小姐是自己的妻子。“是的,我记得,我的麦吉拉,”他慢慢地回答;须臾又说,“就在那天,胡安·卡告诉我你母亲也是印第安人;就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敢在心里说,也许有朝一日你会爱上我。”
  “可你睡哪里呢,亚历山德罗产蕾蒙娜见他没有再铺树枝,便说。“你没给自己铺床呀。”
  亚历山德罗哈哈大笑。“我不用床,”他说,“我们躺在地上时,就觉得是躺在母亲的怀里。地上不硬,麦吉拉。地上很软,比睡在床上更舒服。但今天晚上我不睡觉。我坐在这棵树旁值夜。”
  “为什么,你怕什么?”蕾蒙娜问。
  “天气会越来越冷,我得为麦吉拉生个火呀。”他答道。“在这些山谷里,有时候天亮前冷得很厉害;所以我觉得今晚上值夜比较安全。”
  他是为了不使蕾蒙娜惊慌才这么说的。他值夜的真正原因是,他在小溪边看见了脚印,这使他不安。这些脚印不太清晰,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但看去像是美洲豹的脚印。一等天黑,他就要生起一堆火来,为了防止烟冒出来,要把火烧旺,烧个通宵,还要握着枪,凝神注视,以防那豹子折回来。
  “但是,亚历山德罗,如果你不睡觉,会累死的。你身子骨不硬朗,”蕾蒙娜焦虑地说。
  “现在我硬朗了,麦吉拉,”亚历山德罗答道。确实,他看上去已像个脱胎换骨的人,尽管仍然显得疲累、焦虑。“我再也不是虚弱的人了;明天我睡觉,你值夜。”
  “那你明天是不是睡在这蕨子床上呢?”蕾蒙娜高兴地问道。
  “我宁愿睡地上,”亚历山德罗照实回答。
  蕾蒙娜看来挺失望。“真是怪事,”她说。“这蕨子床不算太软,睡在上面不用害怕被弄得腰骨疲软,”她继续说,一下子躺在上面;“但是,哦,这味儿真好闻,真好闻呐!”
  “是的,那里面有香木,”他答道。“我把它当成麦吉拉的枕头,放在床头了。”
  蕾蒙娜旅途劳顿,但她很愉快。她像个孩子似地睡了一个晚上。她没有听见亚历山德罗的脚步声。她没有听见他生的那堆火的噼啪声。她没有听见上尉的吠声,尽管亚历山德罗想方设法让它安静,可它听见了树丛里野兽悄悄的脚步声,不止一次地发出尖锐、迅速的警报,弄得山谷里回声四起。蕾蒙娜睡了一小时又一小时。而亚历山德罗则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倚在一棵硕大的美国梧桐树于上,注视着她。闪烁的火光照到她的脸上,他觉得她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脸上那平静的表情不知不觉地使他感到宽慰,增添了力量。她看上去像个圣徒,他想,也许正是圣徒的帮助和指引,圣母把她送给了他,送给了他的乡亲们。夜色更浓了,漆黑一片;只有红色的火焰把夜色划开一道道摇曳的缝隙,就像风儿把空中的乌云划开缝隙一样。随着夜色的变浓,寂静也加深了。只有巴巴或那匹印第安小马偶尔的动弹或上用发出的报警信号打破一下这寂静;但紧接着一切又更静了。亚历山德罗觉得上帝似乎也在这山谷里。他生平无数次一个人躺在荒僻的地方,在天空下面望穿夜色,但他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这是令人销魂的,但也是痛苦的。早晨会发生什么事呢,明天早晨,后天早晨,大后天的早晨,随后的年月里,都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个可爱的、怀着爱情的女人,躺在那儿睡得正香,那么自信、那么相信他,只有他,亚历山德罗,流亡的、漂泊的、无家可归的人,守卫着她,降落到她头上的将会是什么呢?
  黎明前,野鸽子开始鸣唱。山谷里到处都是野鸽子。在亚历山德罗敏锐的感觉里,它们的叫声没有两声是同样的;他幽幽地感觉到自己认出了一对又一对的鸽子,一唱一和,声音悦耳动人,就像那天晚上他在莫雷诺小教堂旁的天竺葵篱笆下面守夜时听见的那对鸽子的唱和声一样:“亲亲?”“嗳!”“亲亲?”“嗳!”现在这些声音更使他舒坦。“它们也是一夫一妻啊,”他想,他低头爱怜地看着蕾蒙娜的脸。
  乎原上已经破晓,甚至天色大亮,而山谷里却是晨光微露;但美国梧桐高高的树枝上,鸟儿预报着新的一天的来临,并在朦胧晨光中啭鸣。鸟鸣声进人正在酣睡的蕾蒙娜的耳中,就像在家里时听惯的走廊顶上的棕榈里红雀的啾鸣声一样,立时就唤醒了她。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打量着四周,惊叫道,“哦,已经是早晨了吗,怎么这么黑呀?鸟儿比我们更能看清天空!唱吧,亚历山德罗,”她先唱了起来:
  “‘黎明时的歌手
  来自高高的天堂
  在一切地区的人类之上;
  我们也高兴地歌唱,’”如此真挚的祈祷,来自如此圣洁的地方,闻所未闻。
  “别唱这么响,我的麦琪儿,”亚历山德罗悄悄地说,她的歌声就像圣洁的苍天里云雀的啭鸣。“附近可能有猎人,会让他们听见的;”他压低嗓门跟着唱了起来。
  蕾蒙娜听从了亚历山德罗的警告,也放低了声音,听上去似乎更动人了:
  “‘来吧,哦,罪人,
  来吧,我们要唱
  温柔的颂歌。
  唱给我们的庇护人,’”
  “哦,麦吉拉,这儿除了我,没有罪人!”亚历山德罗说。“我的麦吉拉就像圣母的圣徒。”说起来,他这么想是情有可原的,他凝视着蕾蒙娜,只见她坐在闪烁的晨光中,在她身后橛子覆盖的岩壁映衬下,她的脸楚楚动人;她美丽的秀发松散着,一绺一绺地飘拂在腰际;她双颊绯红,虔诚炽热的祈求使她容光焕发,她抬眼望着头上的一线天,天上的蒙蒙雾霭正在变成金色,那是她看不见的太阳在起作用。
  “嘘,我的爱人,”她轻声细语地说。“要是你真那么想,可是个罪恶啊。
  “‘哦,美丽的女王,天堂的公主,’”她继续唱着,重复着第一段歌词;接着,她跪了下来,一只手伸出去抓亚历山德罗的手,几乎没让歌声停下便低声背诵起晨诗词来。她的念珠是用一颗颗精雕细刻的金色珠子串成的,有一个象牙的耶稣受难十字架;这是传教区鼎盛时期的一件稀罕、珍贵的纪念物。当初佩雷神父把它送给了萨尔别德拉神父,萨尔别德拉神父在为蕾蒙娜行坚信礼时又把它送给了这个“有福的孩子”。他拿不出比这更能表示他对这个孩子的热爱、信任的证物了,而在蕾蒙娜笃信宗教、感情深厚的心田里,一直认为这礼物是一种纽带、一种保证,不仅维系着萨尔别德拉神父的爱,也维系着现已成为圣徒的佩雷神父的爱和对她的保护。
  蕾蒙娜念完她深信不疑的诗词的最后一句话,拨弄完最后一颗金色的念珠,一道阳光穿过峭壁东面又深又窄的缝隙射进山谷——但只是一掠而过;斜照在念珠上,照亮了它,像火光似的倏地一闪,掠过珠子那精雕细刻的小平面,照在了蕾蒙娜的双手上,照在牙雕基督苍白的脸上。只是倏地一闪,转眼即逝!对蕾蒙娜和亚历山德罗,这都像是一种征兆,像是圣母直接派它送来的信息。她能找到更好的信使吗?——她,富于同情心的人,天堂里的可爱的女人;基督的母亲(他们就是通过她向基督祈祷的)——母亲,看在她的面上,基督会倾听他们最轻微的呼唤——她能找到比阳光更好、更迅速的信使,来告诉他们,她听见了他们在这进退维谷的境地里的祈祷,并会帮助他们吗?
  此时此刻,也许在这广袤的世界里很难找到两个人能像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这样欣喜若狂,这两个无亲无眷的人儿,孤苦伶仃,跪在这荒野里,半敬半畏地凝视着闪亮的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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