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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每到三月,堂罗布斯蒂亚诺·索摩萨总爱把病人的病因归咎于春天的天气。其实,究竟春天为什么容易得病,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这个医生主要任务是安慰病人,既然从气候上进行解释也能使病人满意,他就不去另找原因了。堂罗布斯蒂亚诺认为,庭长夫人的病因也是春天的气候。三月底的一个夜晚,她突然觉得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脑袋上火辣辣的。次日,当她从噩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发烧。
  金塔纳尔在帕罗马莱斯沼泽地里打猎,到晚上十时才回家。安塞尔莫去请医生,佩德拉像条忠实的家犬一样守候在庭长夫人的床边,厨娘塞尔万塔端着椴树花浸剂默默无言地进进出出,毫不掩饰冷漠的表情。她新来乍到,是山里人。安尼塔已好久没有这样思念堂维克多了,但那天天黑,她想起不在家的丈夫,就捂着脸哭了。这时,她多么希望他在身边!生了病后,她倍感孤单,真想他陪在身边。侯爵夫人、巴科、比西塔辛和里帕米兰听说她病了,都忙去看望她,但总难慰她的孤寂。她客客气气地接待他们,对他们报以微笑,但心里却一分一秒地数着,离晚上十点还差多少时间。她的金塔纳尔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比父母还亲。侯爵夫人待的时间不长。她坐在病友的身边,摸摸她的前额,说没什么关系,索摩萨说得对,春天容易生病。她告诉庭长夫人该喝点什么,便告辞走了。巴科默默地欣赏安娜的美貌,她那张埋在松软的白枕头里的脸,他认为宛如一颗放在匣子里的宝石。比西塔辛觉得安娜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宝座上的圣母马利亚。由于发烧,庭长夫人的眼睛熠熠生辉,脸如玫瑰,笑起来就像一位圣女。巴科情不自禁地想道:“她太迷人了。”巴科像他母亲一样,说了不少愿为她效劳之类的话后,也走了。在走廊上他见佩德拉端了一杯糖水走来,便在她身上拧了一下。比西塔辛将自己的披肩放在安娜的床上,尽管佩德拉对她板着脸,但她还是摆出一副由她来操持一切的架势。用人能相信吗?幸好她来了,该做的事由她来做吧。
  “再说,你那个金塔纳尔准在忙他自己的事儿了,否则,他怎么会丢下你去打猎呢?”
  “他不知道……”
  “你昨天夜里不是就不舒服了?”
  “这都是那个弗里西利斯不好。”
  “跟这个人在一起准会和他一样变成疯子。给英国鸡搞‘杂交’的不就是这个弗里西利斯吗?”
  “对,对,就是他。”
  “他不是说我们的祖先是猴子吗?他自己倒像没有教养的勇敢的猴子……这家伙连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衬衣领子……也没有见他戴过礼帽。”
  索摩萨晚上八时又来了。在他看来,安娜的病虽和气候有关,但他总有些放心不下。他看了看病人的舌苔,号了号脉,又从口袋里取出体温表,叫安娜夹在腋下。他看了看体温,脸立即红得像樱桃。他皱着眉头看了比西塔辛一眼,生气地说:
  “糟了,刚才一定说了许多话,使病人得不到休息。准是来了不少人,话也没有少说……”
  比西塔辛听了,脸火辣辣的,索摩萨说对了。他并不怎么懂医学,但他懂得怎么跟人打交道。他开了处方,又把堂维克多骂了一番,说他不该这时不在家。还说一人发疯,百人学样;弗里西利斯压根儿就不懂达尔文主义。他在庭长夫人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了一声“明天见”,就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比西塔辛坐在床边。她大口吃着罐头甜食,嘴里塞得满满的,说索摩萨完全是个饭桶。银行职员的妻子相信土郎中,不相信大夫。她两次难产,生命垂危,都是靠没有注册的接生婆救活的。
  “真是一派胡言!他怎么说有人跟你聊聊天,分分心,你的病情反倒加重了?畜生!他根本不知道你是个好动感情、好想入非非的人。现在,如果我不在这儿,你肯定会整天想那些伤心事儿,想你那个不在身边的金塔纳尔,想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他是不是个好丈夫;他已不是个孩子了……总之,孤身一人,又有病,怎么能不胡思乱想呢?”
  安娜假装在听她说话,实际上她另有所思,根本不知她在说些什么,这是她对付比西塔辛唠叨的唯一办法。十点一刻,扎着裹腿、系着宽皮带的堂维克多才带着水淋淋的猎物和猎枪走进卧室,后面跟着堂托马斯·克雷斯波,也就是弗里西利斯。他戴一顶皱巴巴的灰帽子,围着一条方格大围巾,穿一双三层底的白鞋子。金塔纳尔像《吟游诗人》第一幕中的曼里克将斗篷摔在地上一样,将雨衣丢在一边,扑到安娜的身上拼命吻她的前额,竟忘了还有外人在场。
  啊,这样才对,这才是自己家里人表示的亲切感情。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金塔纳尔仍是她的。她也热烈地吻他,并暗暗发誓,一定要永远忠于他。堂维克多的八字胡像一把潮湿的扫帚,带着沼泽地的潮气,将妻子的前额弄得湿淋淋的,但她并不感到讨厌。他那一头根部灰白、发尖焦黄、像刷子一样的头发在她看来是金发,银发。
  堂维克多也认为,安娜的病“没有什么要紧”,但他心里也因没有坐四点半的那趟火车回来而感到内疚。
  “克雷斯波,当时我就有预感,要是真的早点回来就好了。”他又回头对比西塔辛说,“夫人,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早点回来。”
  “是那么回事儿,预感是有的。”银行职员的妻子大声地说,她打算举自己的例子加以说明。
  “可都怪他……”
  弗里西利斯耸了耸肩,便去给病人号脉。安娜抓住他的手,对他表示谅解。堂维克多的确想早点回家,不过,他是想早点回来看戏。这点他不好说出口。弗里西利斯虽可以揭穿堂维克多的“预感”,但他没有开口,只是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浓密的、像野人的毛一样的头发。他剪了个平头,头发像一堆灌木丛。他皱着眉头,闭起灰色的眼睛,因为他讨厌灯光。但这么一来,身躯常和家具相撞。他身上还带有山林的气息和沼泽地上的雾气。他有点像落入陷阱的野兽,也有点像受光亮的吸引误人家宅内的蝙蝠……他站在烦躁不安、忧心忡忡、发着高烧的安娜身边,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以此感染病人。
  比西塔辛说要陪病友过夜,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劝说她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夫妇俩时,安娜再次请丈夫拥抱自己,并泣不成声地对他说:
  “你先别去睡觉,我害怕,金塔纳尔,看在上帝分上,你别走。”
  “我不走,亲爱的,我不走,你放心吧。”他亲切地将床单盖在她的身上。庭长夫人发觉她丈夫有点发愁。
  “怎么啦?你在发愁?你是不是以为我的病比人们说的还严重?你想瞒着我?”
  “不是这么回事,亲爱的,看在上帝分上……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是这么回事,我知道你的脾气。不过,你不用害怕,我向你保证,我很快会好的,我已了解自己的病情。我的病发起来很凶,过一会儿就好了……眼下我确实很紧张,我仿佛觉得世界就要将我抛弃,我成了孤身一人,所以,想要你陪陪我,但这很快会过去的,这只是神经紧张……”
  “是这样的,亲爱的,是神经太紧张了……”
  说完,他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说:
  “我的心肝,我跟你在一起。”
  他走出边门。在过道上他大声地说:
  “佩德拉,塞尔万塔,安塞尔莫,随便哪一个听着,堂托马斯将石鸡拿走了吗?”
  安塞尔莫翻看了那一堆放在厨房里的死鸟,从远处回答说:
  “拿走了,老爷,这儿没有石鸡了。”
  “岂有此理!他老是将石鸡拿走。这是我的,是我打死的,肯定是我开枪打死的。真不像话!安塞尔莫,你听着,明天一大早你就上堂托马斯家,要一本正经地去将那只石鸡给我要回来,无论怎样也得要回来,明白吗?这不是在开玩笑。就是拔了毛,也得将它要来。‘是谁的就应该归谁’。
  ①原文是拉丁文。
  安娜听到叫喊声,知道丈夫这样说没有恶意,便原谅了他。“猎人都是这样的。”她仁慈地想道。
  堂维克多又来了。为刚才石鸡的事他很激动,妻子甜甜的微笑使他恢复了平静。
  安娜到午夜一时半才入睡。堂维克多到这时才去睡觉。
  脱去外衣上了床后,他才意识到他亲爱的安娜生病是很大的不幸。不过,他并不惊慌,反正不会有危险。如果有危险,那她一定会痛苦不堪。她不觉得疼痛,不感到惊恐,也就不会有危险。不过,这也算是他倒霉,至少有好几天不能去看戏。虽说这阵子在剧场演出的是个说唱团,但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对说唱剧那种柔和、朴实的艺术美也颇为欣赏。前些日子他就看了《海滨》、《蓝色的多米诺》和《誓约》,领略了其中的艺术情趣。可是,为开始筹建西欧经济铁路和省长一起进行的考察自己还去不去?和总工程师在俱乐部约好的那几盘多米诺骨牌还玩不玩?饭后还出去散步吗?一想起多日不能出门,他就害怕……他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熄了灯。见到一片黑暗,他又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不想可怜的妻子,只想自己过得舒服些。他好像在表示歉意,实际上只是在欺骗自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心肝,你真可怜啊!”
  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和平时一样,又是满脑袋的打算。但他突然又想到了安娜,想到她在发烧,心里又忧心忡忡。“天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他讨厌吃药,生怕服错了剂量。看见了绿色的药,他就害怕,认为这是毒药。尽管他学过物理、化学,但以为毒药总是黄色或绿色的。想到女仆们会出差错,想到索摩萨说话的那副腔调……想到种种不愉快的事情,他就心烦,他怀着自怜的心情起了床。到了妻子的卧室,他又将刚才的种种想法忘得一干二净。安娜仍然不好,夜里说胡话。佩德拉一直守在她身边,说夫人昨夜非常不好。他们没有叫醒他。
  上午八时,索摩萨来了。
  “怎么样?他得的是什么病?严重吗?”堂维克多紧握双手,全身颤抖,当着病人的面问医生。安娜虽昏昏沉沉的,但听到了他的话。
  医生没有回答。他开了处方,来到客厅。
  “什么病?”金塔纳尔低声地问道,他的声音在颤抖,“究竟是什么病?”
  堂罗布斯蒂亚诺以蔑视、愤怒的目光瞧着他。
  “什么病?”堂罗布斯蒂亚诺也在这样问自己,但他无法回答。看样子,情况相当严重。但他却说:
  “要细心照料病人,不要只丢给女仆照看,也别让比西塔辛插手。她废话太多,会妨碍病人休息。就是这些。”
  “可她的情况严重吗?”
  “既严重也不严重。不,不严重。根据科学,既不能说严重,也不能说不严重。不过,老弟,这方面的事您不懂。也许是肝炎吧?也可能是肠炎……不过,有些症状会使人产生错觉……”
  “这么说,她不是因为神经紧张,也不是因为天气不好……”
  “老弟,神经方面有问题,天气也有关系,还有血液……各方面都有影响,不过,这些事您不懂……”
  “大夫,我是不懂,不过,闲来无事,我也看过一些医书,看过雅科德的书。看了这些书,我就想……就想恶心,好像听到血液在流动,以为心脏就像洛索亚河的水库,有闸门,也有水渠……”
  “好了,好了,看在我的面上,别胡说八道了,下午见。有什么情况,派人告诉我。对了,不要给她盖得太多,也不要让比西塔辛进来打扰她。科学严禁这个接生婆式的女人插手这儿的事情……”
  四天后,堂罗布斯蒂亚诺没有来,却派来一个年轻医生,是他的学生。堂罗布斯蒂亚诺认为已到了回避此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底儿,到一定的时候,他就不能再给自己喜爱的人看病了。
  接替他的医生是个聪明好学的年轻人。他说安娜的病并不严重,但短时间难以康复。他不喜欢采用不确切的疾病俗称。如有人问他,他便使用医学术语,这不是为了卖弄学问,而是为了不让那些粗俗的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么一来,安娜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在她处于最危险的时候,还有人安慰她,说她有好转,现在她觉得比那时还难过。听人说她已发了六天烧,这六天里,时而十分激动,时而大说胡话。她觉得十分惊讶,因为她认为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身体还很虚弱,浑身乏力,但情绪亢奋,容易发怒,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时还有无数个灰尘般的小黑点,有时像蜘蛛网。她伸出胳膊,见双手瘦骨嶙峋,皮肤没有光泽,青筋暴突,真以为那只手不是自己的。这只手的手指好像也不听自己使唤了,她想把手放进被窝里,也得费很大的劲儿。她最难受的还是病后第一次进食。那是一碗淡而无味的汤。堂维克多耐心地将它吹凉,以此表示他的爱心。金塔纳尔说,这碗肉汤味道鲜美,斐都斯塔的女仆没有一人能做得出来。他说这些时,安娜却感到全身在冒冷汗,一点劲儿也没有,连活下去的信心也失去了。她闭起眼睛,仿佛自己完全失去了知觉,连意识也不存在了。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已四分五裂,要想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也就像驶人安全港一样,需做出巨大努力,经受很大的痛苦。她愿意承受痛苦,因为她终于还活着,表明她还是她。堂维克多如果在她身边说话,安娜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丈夫,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丈夫说的话语上。她对他说的话进行分析、评判,对他无理的说法进行批驳。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折磨。
  她见到医生非常关心她的“躯体”,却不管她内心深处,即灵魂的痛苦。她每天都得触摸她的腹部,提一些与生命有关的最基本的问题。堂维克多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他总是一手拿怀表,一手拿个记事本,将医生感兴趣的一些情况用简明的文字记录下来。
  安娜病重期间,钟情的丈夫总是想着她,尽到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有时他办事不利索,粗心大意,笨手笨脚,这都不是故意的。但不久,他就厌倦了,想念往常那种日子,还有意将他照看病妻的时间说得长一些。为了更好地忍受这种折磨,他决定学习护理知识,并使自己喜爱护理工作。他学会配制药剂,替妻子涂碘酒,吹凉肉汤,看着表,一分一秒地记录用药的时间。他那种精确。认真的态度使佩德拉和塞尔万塔都有些腻烦,但他却干得和往常干木工活儿一样高兴。他盼医生来,一来想从他那儿听到“安娜的病已好多了”这样的话,二来可以跟医生聊聊与疾病无关的事情。代替索摩萨的这个医生不善言谈,但他喜欢听金塔纳尔说话,金塔纳尔很喜欢这个叫贝尼脱斯的年轻医生。他们的谈话涉及面很广,金塔纳尔从照料病人的寻常小事说起,讲到欧洲发生的重大事件和俄国战争,一直讲到最近的说唱剧。他也喜欢和医生进行争论。金塔纳尔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有生命。他认为所有的星球都有人居住,这是上帝的慷慨赐予,他还引用了弗兰马里翁和菲霍的话以及英国一位主教的看法。这位主教的名字他已记不起来,反正叫什么先生吧。
  ①十九世纪法国天文学家。
  ②十九世纪西班牙一修道士。
  医生说安娜的病情有了好转,但康复较慢,不过好转的势头会继续下去。金塔纳尔听了非常高兴,并且不允许别人对此产生怀疑。强烈的利己思想使他不愿只考虑别人,不顾自己,他不愿继续干侍候人的事情。安娜如果说自己不舒服,他就会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
  “别耍小孩子气了,安娜,你已经好多了,眼下只是有些虚弱……别去理它了。不要胡乱猜疑,这比生病危害更大。”
  这样的话他一直重复了多次。
  一想到安娜的病会再次严重起来,或者会久久不能康复,他就难以平静。他认为自己又不是铜浇铁铸的,再这么下去,自己也吃不消了。
  他已不再把安娜的病放在心上,认为她只是太紧张了……他又开始只想自己的事儿。他在安娜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但总坐不下来。后来,他连医疗记录也懒得写了。医生只好通过佩德拉了解病人的情况。为了出门或待在书房里或花园里,金塔纳尔开始制造借口,甚至编造谎言。艺术和大自然太伟大了,其实,这都是一回事,都是上帝创造的。堂维克多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任凭四月的凉风吹拂自己的面颊。他又开始摆弄机器,发明什么新玩意儿了。他还羡慕弗里西利斯,因为他种的桉树对斐都斯塔的气候非常适应。
  庭长夫人已发觉丈夫经常不在身边。他常常几个小时地让她一个人待着,自己却以为只过去了几分钟。当她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痛苦的海洋里,感到自己已与世隔绝,无可挽回地被人抛弃时,她已不再呼唤金塔纳尔,尽管他是她想到的唯一的一个男人。她宁可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外面,因为他来了,反会唠唠叨叨地说她神经紧张,这使她心烦。
  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庭长夫人更加郁郁寡欢,因为这种天气不像春天,倒像冬天。她孤零零地坐在床上,两边堆放了好几个枕头。卧室内光线暗淡,她的大衣和堂维克多丢在那儿的裤子胡乱地堆放着,看了叫人伤心。她已对医生失去信心,认为自己得的病斐都斯塔的医生全都不知道。她头脑中突然出现一个痛苦的念头:“我在世上是个孤苦伶仃的人。”随着季节和时间的不同,这个世界有时是灰蒙蒙的,有时是黄灿灿的,有时是黑糊糊的。世界只是一片嘈杂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里面夹杂着孩子单调的歌声和使窗玻璃震动、碾得石子嘎吱作响并在远方消失的车轮声。世界就是太阳绕着地球转圈子,这就是岁月,仅此而已。人们就像在剧场的舞台上一样在她的卧室里进进出出,在那里装做对她很关心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却在想卧室外面的事。这才是真情实况,而那只是假像。谁也不爱谁,这就是这个世界。她感到非常孤单。她看了看自己的身躯,认为它像是泥塑的。她觉得她的身躯已不属于自己,它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一样,也将离她而去。“我的灵魂才属于我的。”她轻声地说,松开紧压在手中的床单,仰卧在床上,身边堆着的几个枕头倒了下来。她闭着眼睛哭了。在盈眶的泪水中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听到家里的一只钟的钟声,已到吃药的时间了。那天下午,应由金塔纳尔拿药来给她吃,但他没有来。安娜等着他,她不想派人去叫他。她朝床头柜侧过身子,柜子上有一本绿封面的书,上面有个杯子。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书名:《圣特雷莎全集》第一卷。
  她全身颤抖起来,心里感到害怕,儿时在洛雷托花园凉棚下阅读圣奥古斯丁著作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她似乎感到在头脑里响起神奇的声音。可是,这时的她已没有当年那么天真,那么虔诚了。在她深感孤苦伶仃的时候,见到了这本宗教书籍纯属偶然。但这本书的出现再次唤醒了她的宗教激情,这是自发的,并非强加给她的。尽管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认识到其中的含义。她已不再抱怨自己孤单,不再感到自已被遗弃,因为她身边有《圣特雷莎全集》,这几个烫金大字十分醒目。有上帝在,她会孤单吗?
  一想到上帝,她觉得仿佛有块炭火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安娜满怀虔诚地跪在床上,全身穿着白衣,两眼哭得视力模糊,双手合拢,颤抖着举过头顶,喃喃地说:
  “上帝啊,我的父亲!我亲爱的上帝啊!”
  她打了个寒战,感到一阵眩晕,便倚在冰凉的墙上,随后便失去知觉,一头栽倒在红色丝绸的床罩上。
  安娜又病倒了,这是不以堂维克多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再次陷入惊恐、烦躁、夜不成眠的境地。医生又来了,他又成了预言家;卧室里的事又忙个没完,那只报时的钟也再次成了发号施令者。
  那天夜里,安娜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天亮不久,淡淡的阳光透过阳台门缝射到地板上,被梦中见到的幻觉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安娜像落水者爬上了岸似地醒了,但她似乎觉得那些幻影还在晃动,她好像闻到了它们腐烂的躯体散发出来的臭气;她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已被关押地底下,呼吸着又冷又粘稠的空气。身穿破衣烂衫的鬼怪用触碰她化脓伤口的方法吓唬她,在狞笑中成百次地让她钻地洞,洞口小,她钻进去疼痛万分。此时她以为自己死了。根据夏多布里昂和威斯曼的描写,她认出了那些地下墓穴。但是,在那些潮湿、狭窄、压扁了的坑道里游荡的不是身穿白袍的处女,而是披着金色十字褡、雨衣和斗篷的幽灵。那些斗篷用手一摸,像是蝙蝠的翅膀。安娜拼命地跑,但无法前进一步。她在寻找洞口,宁可在那狭小的洞口被挤碎,也不想闻地道里的气味,碰触那些令人作呕的怪物。到了出口,那些怪物不是要和她接吻,就是向她索取金银。她捂住脸,一边向这些怪物分发银币和铜币,一边听他们唱安魂曲。怪物们狞笑着,将水坑里的脏水泼在她身上。
  ①十九世纪英国作家。
  她醒来时,身子都被冷汗浸透了。她闻一闻身躯就恶心,还怀疑在床上也闻到了噩梦中那脏水的臭气。
  难道她就要死了?梦中闻到的那种气味意味着她提前嗅到了坟墓中的泥土味?那些地道和幽灵是地狱的象征?她从来没有细想过地狱是怎么一回事,但地狱是她和大多数忠实信徒信仰的组成部分。她像信奉教会让她相信的其他事物一样相信地狱。过去每当头脑中出现离经叛道的思想时,她就拿信仰来进行压制。她曾经说过:“我盲目地相信宗教。”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她认为地狱已不是抽象的教义中讲到的东西,她已闻到地狱的气味,尝到了它的滋味……她明白,以前实际上并不相信地狱。是啊,地狱是实有其事的,为什么不是这样呢?她现在觉得不了解世界悲惨现实的吵吵闹闹的乐观主义哲学和好心的抽象的唯灵论是何等荒谬!地狱是有的,确是这样!……她犯了罪孽,没有错,她是犯了罪孽。对自己的过错,她眼下的看法和人们一般的看法(她曾用这种看法原谅自己某些轻浮的举动)是何等不一样!她想起讲经师对自己讲过的宗教格言和警句,她当时没有领会其严肃性和深刻的含意,因为那些格言和警句从那位优雅的教士口中说出来时似乎没有这样的含意。
  太阳已高高升起,斐都斯塔四月的早晨天气温和。家里的人以为庭长夫人身体虚弱,或者还在梦中,没有打开阳台的门,免得影响病人休息。
  躺在那张她早已感到厌倦的床上,安娜感到白天终于到来了。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她那遭到摧残的憔悴的躯体里。生命在胜利地前进。大脑也康复了,恢复了原来的功能,不再产生幻觉和胡思乱想了。
  人们以为她在睡觉。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娜反而觉得高兴。
  她回想起自己的过失,进行自我审判,记忆成了录事,想像充当检察官。随着健康情况的好转,她不再那么恐惧了。她怀着好奇心在倾听心灵的自责。刚才对地狱的想法渐渐消失,她已不再感到恐惧。她认为自己的过失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想到自己的过失,这反而使她增添了力量和勇气,尽管内疚没有消失,但历数自己的过失却使她增添了情趣。
  安娜结束了冬眠一样的生活时,头脑里已将严酷的雨季到来后的日子进行了回顾。她想起了在“老厂”的公路上举行的圣布拉斯朝圣节。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是天赐的佳节。大教堂的塔楼仿佛耸立在一座镶嵌着黑石、以黄紫色的天空为背景的纪念碑的顶端。天上布满狭长的薄薄的云彩,它们仿佛在等太阳下山,以便将地平线遮盖起来。不知为什么,圣布拉斯节意味着春天的到来。安娜期待着春日的来临,因为春天虽多阴雨,但也会出现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使斐都斯塔沉睡的原野出现一点欢乐和生机。安娜真希望那些日子比四五月的天气还好一些。阴郁的念头像冬鸟一样飞走了。安娜出现在圣布拉斯朝圣者的人群中,周围的人对她十分热情。堂阿尔瓦罗·梅西亚在她身边。他对她一片深情,却忧心忡忡;他显得温顺、亲切,却感到爱情无望。他的魅力有点像那时的天气,实际上那还是冬天里的一天,但宁静、温和的气氛却给庭长夫人带来难以言喻的愉快感。
  堂阿尔瓦罗就是这样的人。她永远不会成为她的人,这不可能。这个炎热的夏天他可能不会来了,她甚至不允许他将心里话说出来,不允许他追求她,但她愿意他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感受到他在爱她,崇拜她。这样做,她是愿意的,她觉得这样非常甜蜜,非常舒畅,非常愉快……她含着微笑注视着他,眼睛里闪耀着转瞬即逝的火焰,犹如一位接受播祭的女神。但她不是一个谦恭的充满仁慈、宽容的慈母般的女神,她是充满爱情和烈火的女神。圣布拉斯朝圣节的情况就是这样。
  ①犹太人烧全畜祭神的仪式。
  那天下午,梅西亚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他又相信自己仪表的作用,决定尽可能多地和安娜接触。这样做似乎在耍无赖,但他充分地利用和堂维克多的深交。在俱乐部他常坐在堂维克多的身边,耐心地看他玩多米诺骨牌或下棋。玩完牌或下完棋,梅西亚就挽起他的胳膊,在舞厅里漫步,因为天常下雨,不能去外面。舞厅里黑洞洞的,有五六对人跨着大步,从这边走到那边,鞋跟使劲跺着地板,仿佛在愤怒地抗议恶劣的天气。有些俱乐部的老会员在舞厅里走的里程相当地球到月球的距离。通过长时间的散步,梅西亚渐渐进入退休庭长的心灵里,将它牢牢控制住。
  堂维克多认为,梅西亚在世界上最关心的事就是他金塔纳尔的事情。他也不怕梅西亚厌烦,常常整个下午让梅西亚挽着自己的胳膊,在大厅绕着那些摇摇晃晃的桌子周围转悠。谈到有趣的事情或有什么事要向朋友请教,他们就停下来。堂阿尔瓦罗一边忍受着这种折磨,一边想着怎样出这口气。也许他办事比较精细,或别的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开始走那条背信弃义的路,但他已经忍无可忍了。再说,在他的浪漫生活中还没有遇到过这么窝囊的事儿呢。
  有时,堂维克多停下来,松开“知心朋友”的胳膊,抬起头面对面看着他说:
  “告诉您吧,我们在这儿私下说说,反正您会替我保密的……弗里西利斯也有缺点。我爱他胜于自己的兄弟,这是事实。可是,他呢……他却有些看不起我……您别不信,不信也不行。我最了解他了。他瞧不起我,自以为比别人强。我不否认他确有不少长处,他精通园艺,熟悉猎场,工作中比我有毅力……可他能跟我比枪法吗?天哪!他能摆弄机器吗?在这方面他可是笨手笨脚的。”说完,堂维克多停下来,几乎对着堂阿尔瓦罗的耳朵说,“一句话,他是个平庸的人!”
  说到他的好朋友弗里西利斯,金塔纳尔牢骚满腹,说个没完,还对他有点儿嫉妒。他认为自己受弗里西利斯的控制,所以,常常跟知心朋友发泄一下怨气。金塔纳尔认为,梅西亚很可能在友谊方面是弗里西利斯的对手,想到这里,堂维克多感到某种宽慰。
  堂阿尔瓦罗默默地听着,只在听到金塔纳尔说自己枪法很准时,才觉得有些担心。他认为压根儿就没有必要过多地议论像堂托马斯·克雷斯波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此人生来就是个疯子。
  天黑了,雨还没有停止,侍者在舞厅里点燃两三盏煤气灯。金塔纳尔见点亮了灯,又觉得自己全身冒汗,疲惫不堪,这才发现话说得多了。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可怜梅西亚,见他一直默默地专心地听自己说话,非常感激。他多次邀请梅西亚去家里喝一杯德国啤酒。这次他又说:
  “我们去林科纳达好吗?”
  梅西亚没有说什么,就跟堂维克多走了。
  一种特殊的直觉告诉前庭长,将梅西亚请回家去是对他专心听自己说话最好的报答。为什么堂阿尔瓦罗会高兴地跟他回去呢?如果有人这么问他,金塔纳尔也不一定能回答出来,但他似乎有这么一种感觉,他也通过观察,发现梅西亚喜欢去他位于林科纳达的家。
  他常带梅西亚去自己的书房和他常说的那个陈列室。到了那儿,堂维克多就对他讲解他的那些机器。他确信自己的朋友对那些玩意儿一无所知,便对他胡乱说些什么哄骗他。堂阿尔瓦罗最不爱看他那些野草和昆虫的标本,匆匆一看就感到头晕目眩。堂阿尔瓦罗唯一感兴趣的是弗里西利斯制作的那只孔雀标本。他在金塔纳尔讲解时,不时地抚摸它的胸脯。
  “看来您对我采集的标本不怎么感兴趣,”堂维克多说,“那我们上客厅去吧……安塞尔莫,将啤酒送到客厅去。”
  客厅也成了陈列室。那儿有各种武器和猎具:一套古式盔甲和两套闪闪发光的新盔甲;各种猎枪、手枪和不同时期、不同口径的火枪,琳琅满目,挂满了墙头屋角。堂维克多还以收藏家的感情在箱子里珍藏着他当年当业余演员时穿过的服装。他兴高采烈地说起早已黯然失色的当年的荣誉,还打开那些箱子、柜子。于是,一件件丝绸衣服、羽饰、饰带、玻璃串珠和五颜六色的彩带全都跳到了地毯上,金塔纳尔便沉浸在对这些破烂货的回忆中。他在一只黄铁皮匣子里放着一样东西,旁边塞了不少草,就像黄金饰品放在绒布里那样。梅西亚初看起来以为是条蛇,因为它盘卧着,而且呈墨绿色……不过,不用害怕,堂维克多不养有害的动物。那是当年他在《人生如梦》第一场中扮演塞西斯蒙多时用的铁链。
  “瞧,我的朋友,对您我可以说实话。这不是不谦虚。我承认,怎么不呢?我承认,佩拉莱斯古装戏演得不错,他演塞西斯蒙多就表明了这一点。我也承认,他在表现戏剧的哲理性方面胜我一筹,可是……我不喜欢他拖着铁链走路的样子,活像一只拖着狼牙棒的狗。这方面我比他表演得真实、自然。我拖着铁链,就像我这辈子只干过这么一件事一样。在卡拉塔尤德演出的那天夜里,观众轰动了,大家拥到舞台上,舞台差一点压塌了。于是,我就将那条铁链作为自己短暂艺术生命的最好纪念品珍藏起来。”
  梅西亚就盼安娜来客厅,这样,他才能将朋友的话听下去。但安娜不常去丈夫的客厅,梅西亚就只好喝喝啤酒,听金塔纳尔讲卡尔德隆和洛贝的戏剧消磨时光了。
  去得多了,就像回家一样,梅西亚随时都敢去金塔纳尔家。安娜也不知不觉地将他当自己家里人一样对待。梅西亚上奥索雷斯的巨宅就像弗里西利斯去堂维克多的花园那么随便。
  梅西亚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本应使安娜生气,但她却没有生气。她承认,自己既不蔑视,也不厌恶他,尽管他去那儿不怀好意,滥用了堂维克多对他的信任。那么,梅西亚呢?他是不是只满足于待在她身边,常常和她说话,将她当做自己的朋友呢?我们以后看吧。眼下他如果胆敢越轨,她一定会加以拒绝,甚至还会责备他下流无耻,将他撵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娜显得越来越宁静。不行,梅西亚不能越轨。他只能暗暗地敬仰她,爱慕她。他不说一句出格的话,没有任何放肆的举动,也不准备伺机行动,绝对装成老实人。他的爱,他的激情都保持在做一个诚实人允许的范围内。应该承认,她也感到非常愉快,而且一辈子从未感到这么愉快。她过去很少有愉快的日子!当她觉得堂阿尔瓦罗就在自己身边,却又不会有危险时,就像吸了鸦片一样感到飘飘然,不再考虑道德方面的事儿。她将这种状态比做炎热的中午在宁静、缓慢、阴凉的溪水中漂流。溪水流向深渊,一旦危险来临,她有把握离开水面:她只要在水里挥臂划两下,便能上岸……安娜心里也明白,这样做并不合适,因为她不能保证堂阿尔瓦罗会这么老实。不过,她对自己还是有把握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来自己家里呢?让他来看看自己,表示他对自己的关怀和忠诚。再说,这个家的当家人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她有没有去找过梅西亚?没有。是她叫丈夫带他来家的吗?不是。这就行了。她如果采用另一种方式对待梅西亚,那一定会使丈夫不高兴的,也许还会引起他毫无根据的猜疑,扰乱他内心的平静。所以,她认为最好的办法是不声张,提高警觉性……同时,还可以领略到从侧面飘来的温温的情火。它从侧面飘来已这么温热,如果她真的靠近它,那准是灼人的烈火。
  这件事对讲经师就不必说什么了,干吗要告诉他呢?反正也不是罪孽。她本有机会告诉他的,但她没有利用这种机会。再说,安娜既然已打算维护自己的贞操,这方面的事不说为妙。到时危险增大了,再讲也不晚,眼下还是不说为好。
  教区法官用望远镜在塔楼上观望时,发现他们正在做去郊游的准备工作。陪庭长夫人去远足的有梅西亚、弗里西利斯和金塔纳尔。这次出门不是仅有的一次。堂维克多一见阳光,就想利用好天气邀请他在斐都斯塔的最亲近的人,即他的爱妻、弗里西利斯……还有堂阿尔瓦罗出去走走。里帕米兰也接到了邀请,但他说没有车……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嘛。
  出去郊游,他们吃的东西十分随便,都是饭店送来的食品:熏肠还滴着血,面包是硬邦邦的,酒是劣质的,还带点鱼腥味儿。但金塔纳尔很喜欢,吃得津津有味。在这方面他倒和妻子有共同的爱好,她也喜欢吃这些玩意儿,因为这些食物的辣味儿能刺激食欲。在那些小山上呼吸空气也像是一件新鲜事儿。他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仿佛山下斐都斯塔的太阳不如山上的好。安娜发现山上见到的情景和《堂吉诃德》一书和流浪汉体小说及田园小说中描写的情景相似,自己仿佛处身于骡夫、丑女仆和城堡主的中间。她的内心不禁唤醒了对造型艺术的爱好。她也喜欢观察。眼前见到了树木、鸡鸭、猪等物,她真想用铅笔勾划出它们的轮廓;她能辨别各种颜色细微的差别;她仿佛见到了各种艺术组合以及和谐的乐章。总之,大自然像诗人和画家一样将一切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听到村妇在尖声尖气地和农夫说话,见到天上飘移的朵朵云彩,听到疲惫不堪、浑身是土的母骡的嘶鸣。在去科尔芬山的途中,当他们朝比斯塔雷格莱小客店走去的时候,安娜意识中出现了种种新的感觉,脑海里充满了幻觉;她的思维似乎停滞了,在宁静中她反感到舒适。当然,她这种宁静常常被梅西亚献的殷勤或金塔纳尔的几句俏皮话打破。堂维克多认为,出来郊游,特别是出来野餐,一定要玩得痛快些。在他看来,起码得有人化装一下,即使换一顶帽子也行。在这种场合,他常常会去找个戴那种旧式帽子的农夫,要他将帽子借给自己。于是,他就戴着这种破黑呢帽子出现在体面的人们中间。人们为了取悦他,哈哈大笑。野餐总是在露天进行的,大家边吃边聊天边观赏斐都斯塔棕褐色房屋。大教堂仿佛陷入井里,小得像个玩具;教堂后面是太阳村工人区的工厂冒出的黑烟;远一些的地方是眼下种着绿油油的大麦的玉米地、牧场、栗树和橡树林以及墨绿色的丘陵;再远处便是雾蒙蒙的群山。他们手里拿着香肠或烤得不太好的熏肠、硬奶酪、火腿蛋卷或其他食物。大家随随便便地慢悠悠地说着话,心里想的是另一码事,眼睛瞧着远方,仿佛看到了往事,见到了陌生的事物。他们纵论世事,谈论社会、时代、生死、天堂和上帝;他们回忆童年和有着共同记忆的遥远的日子。于是,这帮悠闲地吃着食物、饭后进行高谈阔论的人便感染了像是从科尔芬山上下来的雾中分离出来的伤感情调。
  微风轻拂,带来一丝凉意,吹在身上十分舒适,但容易受凉。天空出现了星星。一弯新月像在格拉纳达时人们送给堂维克多的那把金质裁纸刀,新月发出亮光。谈话已不那么热烈,话题转到了天文方面,大家谈到了无限这个概念。最后,他们又似乎想听听音乐。于是,金塔纳尔回想起那晚演唱的《闪电》和《匈牙利人》。他们离开郊野,顺着公路走下不太陡的小坡,回到了昏昏欲睡的斐都斯塔。弗里西利斯让安娜挽着自己的胳膊;梅西亚早已打定主意,尽量小心谨慎些,便和堂维克多走在一起。金塔纳尔此时很想唱一曲《神圣的血统》,但他还是朗诵了贡戈拉的几行诗:
  ①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诗人。
    有落日为自己引路,
    他们回到了茅屋;
    屋顶上袅袅炊烟,
    是指路的北斗星。

  癞蛤蟆在草地上鸣叫,微风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拂过,发出瑟瑟声。癞晃蟆停的树枝已孕育着新的枝叶。安娜平静地偎依在自己的好朋友强壮有力的臂膀上,闻着宣告春天来临的气息。她和弗里西利斯谈论着春天。心满意足的克雷斯波平心静气、细声细语地说着话,似乎怕打扰他崇拜的对象,即大自然的春梦。他的话语像露珠一样洒到安娜的心田。这时,她才明白弗里西利斯为什么对大自然这么崇拜,这般敬仰。弗里西利斯不谈哲学大道理,也没有泛神论式的高谈阔论,他只是通过一些细节,一些小事,通过讲述鸟类、植物、云彩和天体的故事抒发他对大自然的情意。弗里西利斯对大自然的爱超过情人之爱,甚至超过母爱。在与安娜手挽着手踏上归途时,弗里西利斯变得十分健谈。他慢吞吞地毫无顾忌地大发宏论。他用美好的字眼描绘原野,还颤抖着双唇对安娜说的那番热爱花鸟树木的话表示感谢。这时,安娜真羡慕自己身边这棵智慧之树,她偎依着,甚至是整个儿地靠在弗里西利斯这棵令人敬仰的“橡树”身上。梅西亚就紧跟在她的身后,她已感受到了。堂阿尔瓦罗有时也和她说话,她总是语意亲切地回答他,以报答他的耐心。长期和金塔纳尔相处也真够他受的。
  堂阿尔瓦罗烦恼得身上冒汗。堂维克多挽着他的胳膊,仰望天空,发现夜空的云彩和人体形状相似,非常有趣。
  “您瞧,您瞧,那块云很像里帕米兰,您想像一下他手里拿着教士帽的模样。那块乌云就像斗牛士系在后颈的黑布领结。”
  到了林科纳达,堂维克多因身上带着钥匙,堂阿尔瓦罗便让他走在前面。这时,他紧握拳头,真想对着这个难以容忍的朋友的脑袋狠狠砸下去……不行,他忍住了,但总有一天要狠狠砸他一下!
  “哼,总有一天要出今天这口恶气!”堂阿尔瓦罗想。
  安娜的日子过得既不愉快,又不感到厌倦;既对自己不满,又不感到内疚。她不允许堂阿尔瓦罗对自己大接近,也不让他抱有幻想;她也没有为了保持贞节,轻蔑地对他表示拒绝。她认为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非常符合人类脆弱的天性。“我为什么要自以为比实际情况要坚强呢?”
  她又开始去贝加亚纳家,得到盛情款待。银行职员的妻子拼命地吻她,并对她大谈时装,还将服装的样品送到她家。她提醒安娜需要进行的回访,表示愿意陪她去,因为堂维克多不愿把时间花在这种礼节性的拜访上。
  “天哪,”金塔纳尔大声地说,“这号事儿我干不了。我可不愿去跟人家谈什么天气呀,用人活儿干得不好呀,柴米油盐太贵呀之类的事儿。别的事都可以让我干,就是别让我去进行礼节性的拜访。”
  “我是个艺术家,我可不干这种婆婆妈妈的事。”他心里想。
  比西塔辛竭力让安娜接触现实,染上恶习。好天气帮了她的忙。
  庭长夫人对比西塔辛的提议并不怎么热情,不过,由于生活单调、寂寞,也不妨去消遣消遣。她已厌倦那种单调的日子,“倒不如跟大伙儿一样过日子,虽有些庸俗无聊,但可以消磨时间。”
  这时,正好是讲经师在忏悔室里说她已迷失了方向,并亲眼见到她将《圣胡安娜·弗朗西斯卡传》扔在花园石凳上的时候……那天下午,德·帕斯话说得很多。安娜明白自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不但有负于上帝,也对不起自己的忏悔神父。他满腔热情,句句金玉良言,道理说得明明白白……他的声音在颤抖,呼出的气热烘烘的。安娜好像还听到他在哭泣。他说,要么听从他,要么离开他,两者必居其一。他不是为贵族效力,不是讨人喜欢的精神奴仆;他是精神之父,是父亲,他不愿人们叫他兄弟。接着,他又说了说他自身的感受和对她的希望。“安娜,”她肯定当时他是叫他安娜的,“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想入非非,以为自己有了一个精神朋友,有了一个异性的伙伴,她和我一起将某些对立的事物和谐地统一起来。我以为这样一来,斐都斯塔对我来说,已不是冷冰冰的监狱,也不是蛇蝎般恶毒的嫉妒者的温床,而是居住着一位纯洁、美丽、有高尚灵魂的人的地方。在我为她指引拯救灵魂的道路的同时,我自己也走上了自救之路。我一直在等待着您跟我讲那件事,您多次答应过我,但一直没有讲。您不相信我,认为我没有资格做您精神上的引路人。为了满足对理想的爱的追求,您也许正在寻找世上能理解您,能与您推心置腹的人。”
  “没有这么回事。”安娜哭着说。但讲经师仍继续诉说着内心的怨恨,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激动……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和解了,确信以后情况会发生变化,会出现新的生活。安娜激动地说:
  “您希望我今天就陪您去唐娜·佩德罗尼拉的家吗?”
  “好的,好的,太好了。”他回答说。他们就不假思索地一起去了。
  从那天下午起,庭长夫人又开始了虔诚的宗教生活,可惜历时不久,因为那不是真正的虔诚,那是一种感激之情。他为拯救她费了这么大的劲,他的话又那么令人信服,她应该让他高兴高兴。安娜做祈祷精神难以集中时,便想着讲经师。她认为,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能穿透她的灵魂,能将属于感情方面的极为微妙的看不见的事物说得非常明白。她是欠了他许多情的。他为什么这么关心她这个犯有罪孽的人?安娜哭了,这是感激的眼泪,敬佩的眼泪。她不能在家里进行静思默想,便戴上披巾去圣毕森特修道院,有时也去圣心会,参加教义问答会,或去做弥撒。然而,她的宗教信仰还不十分强烈。她心里明白,如果她真想献身于上帝,她是会这样做的。但她目前的信仰还不十分专一,还不持久,因此,经受不起考验,随时会消沉下去。她不打算走极端,只和众人一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徒。尽管她不十分愿意,但她还是参加了教友会和其他不少宗教团体,成为其中的一员。
  她和唐娜·佩德罗尼拉、奥维多·帕艾斯、奥布杜利娅和侯爵夫人一样,将一部分时间花在社交活动上,一部分时间从事宗教活动。人们在贝加亚纳家里,在圣保罗会上,在比维罗别墅里,在教义问答会上,在剧院里和布道会上都能见到她。讲经师和堂阿尔瓦罗几乎每天都能在各自的场合中见到她,和她交谈。有时在社交场合,有时在教堂,有时连安娜自己也弄不清她是以信徒还是以社交界的女人的身份出现在某种场合的。
  这么一来,无论是德啪斯还是梅西亚都不满意。他们都想取得胜利,但谁也没有见到胜利的曙光。
  “这个女人比特洛伊城都难攻克。”堂阿尔瓦罗说。
  “没有一种药能治她的病。”堂费尔明想。
  安娜发现凡是虔诚的教徒有许许多多让人看不惯的地方,但她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没有对那些粗野的、庸俗不堪的东西进行指责。
  她将自己比做打败摩尔人的熙德的遗体,从一个教堂带到另一个教堂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躯体。
  ①熙德是十一世纪西班牙的民族英雄,相传他死后,部下让他的尸体穿上铠甲,绑在马上,吓唬摩尔人。
  她的心灵再次陷入极度的不安中。新的叛逆时期又开始了。
  一天晚上,她听了令人厌倦的布道后,回到了梳妆室,心里为自己像一块石头一样在教堂里待了两个小时而感到羞耻。她在那儿听枯燥乏味的说教,既无虔诚之心,也不感到愤慨,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宗教仪式……
  “不行,不行,”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接着,她摇了摇头,高举双手,又大声地说:
  “要么得到自救,要么就这样完蛋!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让我干什么都行,就不要像那些女教徒那样过日子!”
  几天后,她又病了。
  病中她回忆往事,觉得自己不该向世俗低头,她感到羞惭和内疚。
  她躺在床上,身体虚弱得连掀开被头的力气也没有,但她有坚强的意志,决心搬掉压着她的沉重的罪孽。
  她有这个坚定的决心。她决心成为好人,成为上帝的好儿女,讲经师一定会看到这点的。堂费尔明是她活着的导师。此外,她还有一个导师,那就是圣徒圣特雷莎。她就在自己身边,就在床头边,亲切地等待她,要将自己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交给她。
  安娜没有听从医生劝告,在身体开始康复的头几天便准备看她爱看的书。她像孩子看见好吃的食物那样急不可待地拿起了书。
  但她没法读下去。书上的那些字在跳动,在转圈子……甚至连字的颜色也变了。她看得头晕目眩,知道不行,还得等一些时候。她将书放在床头柜上,心想等过几天恢复了体力,就可以在花园的凉棚下,或在茂密的树阴下贪婪地阅读圣特雷莎的书。当初她看书时没精打采,心神不安,自然无法明白书中的意思,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急于看书,便不顾医嘱,待身体略好一些,能靠着枕头坐起来,就开始阅读。这时,书上的字已不再跳跃,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那一张张白纸也不是无底深渊,而是一个个光滑、坚实的平面。她读着,竭尽全力地读着。只要一个人待在屋里,她总在看那位女圣徒的书。除了激动的泪水,这两个相隔三个世纪的人的交谈没有受到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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