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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的幽灵



  豪华的克兰斯顿公爵府出了可怕的大事,一下子像天塌了下来,整座邻宅乱了套。男管家正在他的房间里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这时连忙走出房间,两个男仆从两个方向同时赶来。几个女仆已经呆呆地站在大楼梯上。女管家普林格尔太太本人高高地站在上面楼梯口。至于大保姆、小保姆,还有儿童室的女仆,她们的紧张心情就无法形容了。大保姆把一只手搭在擦得亮亮的大理石栏杆上,傻乎乎地直朝她前面看;小保姆背倚着擦得亮亮的大理石墙,脸色苍白,动也没法动;儿童室女仆跌坐在楼梯上天鹅绒地毯旁边的大理石梯级上,毫不掩饰地哭得泪流满面。
  格温多林·兰开斯特一道格拉斯一斯克鲁普小姐,第九代克兰斯顿公爵最小的女儿,六岁零三个月,单独一个人坐在克兰斯顿府那座大楼梯从下面数上去的第三级楼梯上。
  “噢!”男管家先是惊叫一声,随即就不见了。
  “啊!”那两个男仆跟着喊了一声,也走掉了。
  “只为了那么个玩偶。”只听到普林格尔太太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完全是不以为然的口气。
  小保姆听到了她说这句话。接着大保姆、小保姆、儿童室女仆过来围住了格温多林小姐,温柔地轻轻拍她,从她们的口袋里掏出些不卫生的东西来塞给她,哄她,然后急忙连哄带拉他把她弄出克兰斯顿公爵府,以免楼上主人知道她们竟让娇贵的格温多林·兰开斯特—道格拉斯一斯克鲁普小姐抱着她那个玩偶滚下大楼梯。由于玩偶跌破得很厉害,儿童室女仆用格温多林小姐的小斗篷把它里起来,将破碎的东西全里了进去。
  克兰斯顿公爵府离海德公园不远,到了那里,她们找了一处安静地方,把克温多林小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幸好连一块乌青块也没有。因为楼梯上的地毯非常厚,又松又软,而且地毯下面还垫着很厚的布,让它再软一些。
  格温多林·兰开斯特一道格拉斯一斯克鲁普小姐一向只是哇哇大叫,却从来不哭。刚才她就是哇哇大叫,保姆没有办法,只好让她下楼。她定要一个人走,一只手抱着尼娜,就是那个玩偶,一只手扶着大理石栏杆,走在楼梯地毯边上擦得光光亮亮的大理石梯级上,因此她滑了一跤,跌了下来,害得尼娜倒了大霉。
  等到大保姆她们认定格温多林小姐平安无事,放下了心,这才把裹着玩偶的小斗篷打开,看看它怎么样。这个玩偶很大,很漂亮,有一头真正的金头发,眼皮会开会合,眼睛深色。不仅这样,只要把它的右臂举起放下,它就叫“爸爸”,把它的左臂举起放下,它就叫“妈妈”,叫得清清楚楚。
  “它掉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它只叫了一声"爸”,”什么都听见的小保姆说。“不过它应该对爸爸’才对。”
  “那是因为它落到梯级的时候只举起了手臂,”大保姆说。“你看我把它这只手臂重新放下来,它就要说剩下的那声‘爸’了。”
  “爸。”尼娜的右手臂给放下来的时候,它那张破了的脸真发出这么一声。这张脸从前额中间,通过鼻子,直到下面淡绿色宽大长罩衣领口上的脖子,正好居中裂开,还掉了两块三角形的赛潞路。
  “这简直不可思议,跌得破成这副样子,它竟然还能够发出声音。”小保姆说。
  “你得把它给送到帕克勒先生那里去,”指挥她的大保姆说。“不太远,你最好这就去。”
  格温多林小姐正忙着用一把小铲子在泥地上挖洞,一点不去理会保姆们在说什么。
  “你在干什么啊?”儿童室女仆问她。
  “尼娜死了,我在给它挖一个坟墓。”贵小姐思想着回答。
  “噢,尼娜会好好活过来的。”儿童室女仆说。
  小保姆把尼娜重新里起来就要走。很宰运,一位戴小这根帽的好心长腿士兵正好在那里,他反正闲着没事,自告奋勇把小保姆安全地送到帕克勒先生那里,然后再把她送回家来。
  帕克勒先生和他年纪很小的女儿住在小巷一座小房子里,这小巷通到离贝尔格雷夫广场不太远的一条安静小马路上。帕克勒先生是一位能妙手回春的玩偶医生,在贵族圈子里赫赫有名。他修复各种大小、各种年龄的玩偶,男娃娃玩偶和女娃娃玩偶,穿长袍的婴孩玩偶和穿时髦衣服的大人玩偶,会说话的玩偶和不会说话的玩偶,躺下来会闭上眼睛的玩偶和要牵动一根看不见的铁丝才能使它闭上眼睛的玩偶。他的女儿埃尔丝只有十二岁,但已善于缝补玩偶的衣服,给玩偶做头发,尽管做头发的时候玩偶坐着一动不动,随你怎么摆弄,可这个活地比你们想的要难得多。
  帕克勒先生原本是一个德国人,但许多年前,和许多外国人一样,他在伦敦这个大海洋中改变了他的国籍。不过他还是有一两个德国朋友,到了星期六晚上,他们常来跟他一起抽抽烟玩玩纸牌,称呼他’‘赫尔医生”,你们知道,“赫尔”在德语里就是“先生”,等于英语里的“密斯特”,“赫尔医生”就是“医生先生”。这个称呼让帕克勒先生听了非常亲切快活。
  他的样子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岁数大,因为他留着长胡子,乱蓬蓬的,头发花白而且稀少,戴一副角边眼镜。至于埃尔丝,她瘦小苍白,十分文静整洁,黑眼睛,棕色头发梳成一根长辫子里在背后,上面扎上黑蝴蝶结。她除了缝补玩偶们的衣服以外,等到玩偶病好了,重新身强力壮的时候。是她把它们送回它们自己的家去。
  他们的房子虽然说小,但只住两个人却显得太大了。朝街是一间起居室,工作室在房子后部,楼上有三个房间。但是父女两个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室里,因为他们通常总在干活,甚至晚上也干。
  话说帕克勒先生把尼娜放在工作台上,看了它半天,直到角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是一个非常容易受到感动的人,常常会爱上他修理的玩偶。当它们对着他微笑了几天之后,他甚至会舍不得跟它们分开。对于他来说,它们是真正的小人,有自己的性格、思想和感情,他对它们全都充满柔情。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打从一开始看到就迷住了他。它们给送到他这里来的时候大都受伤残破,那副模样会让他感到可怜,甚至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你们要记得,他大半生生活在玩偶当中,理解它们。
  “你怎么就知道它们没有感觉呢?”他常常对他的小埃尔丝说。“你对它们必须温柔。好好对待小玩意儿,不花你什么,然而这也许会让它们觉得好过。”
  埃尔丝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她是个孩子,她知道他爱她胜过爱所有的玩偶。
  就这样,帕克勒先生一看见尼娜就爱上它了,也许因为它那双美丽的棕色玻璃眼睛有点像埃尔丝的眼睛,他是用整个心去爱埃尔丝的。此外,这是一件悲惨的事。看得出来,尼娜来到这个世界时间并不长,因为它的脸十分完美,没有过什么变化,头发该平滑的地方平滑,该卷曲的地方卷曲,绸罩在完全是新的。然而它的脸部如今居中有道可怕的裂缝,像刀砍出来的一样,又深又宽,不过缝边光滑。他轻轻地夹紧它的头让这道缝合拢的时候,两边缝发出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叫人难过,深色眼睛的眼皮抖动,尼娜好像十分疼痛的样子。
  “可怜的尼娜!”帕克勒先生难受地说。“不过我不会让你觉得很痛,只是你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健康。”
  当人们把破玩偶送来的时候,他总要问这些玩偶叫什么名字,有时候来人知道孩子们叫它们什么名字,就告诉他。他很喜欢“尼娜”这个名字。尼娜从各方面都使他感到,它是许多年来他最喜欢的玩偶,他太爱它,决定不管要花上多大精力,也要使它完全恢复健康。
  帕克勒先生耐心地一点一点修理它,埃尔丝在旁边看着。她不能为可怜的尼娜效什么劳,它的衣服不需要缝补。这位玩偶医生修理的时间越长,对那头金发和那双美丽的棕色玻璃眼睛就越是喜欢。他有时候会忘掉在架子上排排躺着等候他修理的其他玩偶,整整一个钟头坐在那里看着尼娜的脸,用他的匠心考虑,有什么新的办法可以消除这桩可怕事故遗留的哪怕最小一点痕迹。
  玩偶给修得惊人之完美,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只是从他那双锐利眼睛看去,疤痕依然看得出来,那道一般人看不出的细缝在脸部中间,从右偏左一直下来。不过这次修理,条件已经好到不能再好,天气晴朗干燥,脏按剂很快就干,对于玩偶医院来说,天气好坏是大不相同的。
  最后帕克勒先生知道,他已经再也无能为力。克兰斯顿公爵府那位小保姆已经来过两次,看玩偶到底修好了没有,都有点健的口气了。
  “尼娜还没有完全复原。’帕克勒先生每次回答说,因为他下不了决。心和尼娜分离。
  现在他坐在他那张方形工作台前面,尼娜最后一次躺在他的面前。它旁边放着一个棕色大纸盒。它放在那里,就像是尼娜的棺材,等着盛殓它,他想。可是他必须把尼娜放进去,在尼娜亲爱的脸上盖上经纸,然后盖上盒盖。一想起要用绳子把它扎起来,他一下子又泪流满面,东西也看不清楚了。他将永远不能再一直看到它那双美丽的棕色玻璃眼睛的深处,他将永远不能再听到它说“爸爸”和“妈妈”的呆板声音。这是最痛苦的时刻。
  在分离前他徒然地想拖延点时间,轮流端起装胶接剂、装胶水、装树胶、装颜料的瓶子,一个一个地看,然后又去看尼娜的脸。他所有的工具都在手边,整齐地排列着,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用它们来为尼娜做什么了。尼娜现在非常健康,只要没有残忍的孩子伤害它,它可以长命百岁,只有脸上那道几乎看不出来的伤痕告诉人们,它在克兰斯顿公爵府大理石楼梯上曾经遭遇过那桩可怕的事情。
  帕克勒先生忽然激动得从椅子上猛站起来,转过了脸。
  “埃尔丝,”可他还是犹豫地说,“这件事只好由你替我做了。看到它进那个盒子,我实在受不了。”
  于是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让埃尔丝做他不忍心做的那件事。
  “好了吗?”他头也不回,问埃尔丝说。“那么你把它送去,我亲爱的。戴上你的帽子,快把它送到克兰斯顿公爵府去,你走了以后我会回过身来的。”
  爸爸对玩偶的古怪做法,埃尔丝早已习以为常,因此,他和尼娜分别竟会如此激动,她虽然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但也并不觉得太惊讶。
  “你快点回来,”帕克勒先生听到女儿的手拉房门闩的时候说。“已经很晚了,我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叫你去。不过这件事我受不了。”
  埃尔丝走了以后,帕克勒先生离开窗口,重新回到工作台前他的坐位上,等着他的孩子回家。他轻轻地触摸尼娜刚才躺过的地方,回想尼娜微红的脸、玻璃眼珠、一级一绝的金发,直到几乎能够看到它们。
  傍晚很长,因为这是在暮春。但天色还是黑下来了,于是帕克勒先生想,埃尔丝怎么还没回来呢。她已经去了一个半小时,这比他预想的时间要长得多,因为从贝尔格雷夫广场到克兰斯顿公爵府只有半英里。他想孩子可能等在那里,所以耽误了。然而随着暮色越来越深,他开始不放心了,在暗下来的工作室里走过来走过去,已经不再去想尼娜,只一个劲儿地想着埃尔丝,他自己心爱的活生生的孩子。
  他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感到冷,稀少的头发给微微吹动,他希望有个伴,不要孤零零一个人待着。总而言之,他开始害怕了。
  他一面用带有浓重德语口音的英语责备自己是个傻老头儿,一面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火柴。他知道火柴应该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总是把它放在同一地方,放在一盒修补玩偶用的各种颜色火漆旁边的。可是在黑暗中他怎么也找不到火柴。
  他断定埃尔丝一定出什么事了,由于越来越害怕,他觉得能点起灯来看看已经是什么时候,可能会让自己平静一些。他又责备自己是个傻老头儿,在黑暗中,他自己的声音倒把他吓了一跳。他还是没找到火柴。
  窗外还没黑,是灰色的,只要走到那里,他可以看出时间,看了时间以后再到柜子那儿去取火柴。他于是从桌旁站起来,离开椅子,开始顺着木头地板向窗口走去。
  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跟在他的后面。是很轻的啪哈啪塔声,像是一双小脚踩在木头地板上的声音。他停下来细听,头发都竖起来了。什么也没有!他真是个傻老头儿。他走了两步,这一回他肯定是又听见很轻的啪喀啪嘈声。他把背转向窗口,靠着窗框,窗玻璃咯咯响起来。他面对黑暗。一切十分安静,照旧只闻到湿栽上、胶接剂和填料的气味。
  “是你吗,埃尔丝?”他问了一声,对自己声音里那种恐惧口气觉得十分惊奇。
  房间里没有回答的声音,他抬起手上的表,要就着还没有黑透的窗外灰暗暮色看看都什么时间了。他集中眼力看到这时候是十点零两三分。他一个人待着已经很久了。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很为埃尔丝担心,她在外面那么大一个伦敦城竟待得那么晚。他几乎是跑着走到房门口。当他摸索门闩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一双小脚跟着他跑的声音。
  “是老鼠!”他软弱无力地说了一声,正好这时候,他把房门打开了。
  他一出房门赶快关上它,只觉得背上冷嗖嗖的。过道很黑,但他找到了帽子,转眼就来到外面小巷,呼吸起来更加舒畅。他觉得很奇怪,外面却还这么亮。他清楚地看到脚下的路面,小巷外面的马路上听得到孩子们玩室外游戏的笑声和叫声。他奇怪自己刚才怎么会这样紧张,一时间甚至想回到屋里去安心地等待埃尔丝回家。但紧接着他感到那种为什么事而担心害怕的感觉不知不觉又来了。不管怎么样,他最好上克兰斯顿公爵府去走一趟,向那里的仆人打听一下自己孩子的下落。说不定有一位女仆喜欢她,这会儿正给她吃茶点呢。
  他快步走到贝尔格雷夫广场,从那里顺着大街向前走,一路上仔细地听着,听听是不是有细小的脚步声。但是他什么也没听到。于是他一面按豪华公爵府的仆役铃,一面笑话自己。还用说,他的孩子一定是在公爵府里面。
  开门的是个下人——因为这是后门——但是他模仿前门仆人的腔调,在很亮的灯光下怀疑地盯住帕克勒先生看。
  没有见过什么小姑娘,对玩偶的事他一无所知。
  “她是我的女儿,”帕克勒先生用发抖的声音说,因为他重新担心起来,而且这时候的担心还加了好几倍,“我怕出什么事情了。”
  那下人粗鲁地说:“她不会在这房子里出什么事情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来过,这就是她不会在这里出什么事情的道理。”
  帕克勒先生不得不承认,他女儿有没有来过这个人最清楚,因为管门和让人进屋是他的分内事。不过他很希望这个人能让他和小保姆说句话,小保姆认识他。然而这个人越发粗鲁了,二话不说,当着他的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玩偶医生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大街上,用手扶住栏杆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直不起来了,就像一些玩偶的身体拦腰折断那样。
  他立刻明白,他必须想办法去找埃尔丝,想到这一点,他的力气来了。他开始飞快地沿着他女儿送货会走的所有大街横街走一遍,还向几位警察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但都落了空。他们回答得很客气,因为他们看到他不是个醉汉,讲话很清楚,为了孩子很着急,而他们有些人自己也是有孩子的。
  他回到家,精疲力竭,心都碎了,这时已是凌晨一点。当他在门锁里转动钥匙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很清醒,没有做梦,却的的确确听到屋内一双小脚的啪喀啪哈声顺着过道迎着他过来。
  然而他伤心超过害怕,他的心重新痛苦地跳动起来。他走进屋,在黑暗中挂好帽子,在柜子里找到火柴,在屋角的老地方找到了蜡烛台。
  帕克勒先生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几乎都要晕过去,头倒在叠起来的双手上。在他旁边,孤零零的蜡烛在温暖的空气中平静地燃烧着。
  “埃尔丝!埃尔丝!”他头枕在枯黄的手指关节上呻吟。他说得出的就只有这个名字,但叫了也得不到任何安慰。正好相反,这个名字刻他的耳朵、他的头、他的灵魂,使他感到一阵新的、尖锐的痛苦。这个名字每叫一声,就等于说一次小埃尔丝已经死了,死在伦敦街头上哪个黑暗的地方。
  他实在大伤心了,因此甚至没有感觉到有样东西在轻轻地拉他那件旧上衣的下摆,拉得那么轻,就像一只小老鼠在咬东西。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会以为那真是一只老鼠的。
  “埃尔丝!埃尔丝!”他还是枕在双手上呻吟。
  这时候一股寒风吹动他稀疏的头发,蜡烛的火焰猛地低了下去,几乎只剩下一点火星,好像风这就要把它吹灭似的,但也许只是蜡烛快要点完了。帕克勒先生感到他脸下的双手吓得僵硬了:他听见了一阵轻微的籁额声,像是丝绸在微风中飘动的声音。他坐了起来,吓坏了,一个呆板的细小声音在寂静中说话。
  “爸一爸!”这声音说,两个音节之间断开。
  帕克勒猛地站起来,椅子啪喀一声向后倒在地板上。蜡烛已经快熄灭了。
  说话的是玩偶尼娜的声音,在几百个玩偶的声音中,他一听就能听出它来。而且不仅这样,在这声音中他还听到哀鸣,求救,受伤孩子的呼号。帕克勒先生僵立在那里,想朝四周看一下,起先他做不到,因为他似乎从头到脚凝固了。
  接着他好容易挣扎着让一边一只手举起来,捧住太阳穴,帮助自己的脑袋转动,就像他转动一个玩偶的脑袋那样。蜡烛火焰已经低得照不出东西来,房间看上去十分黑。接着他看出了点东西。他刚才已经吓到了顶点,本以为不可能有更可怕的事情了。然而有,他的膝盖不由得发抖,因为他看到那玩偶就站在地板中间,发出朦胧的光芒,它美丽的棕色玻璃眼睛紧紧地盯住他。它脸上那道他补好了的极细的缝发亮,像是用光描绘出来的。
  然而在这双眼睛里还有点别的东西,像埃尔丝的眼睛那种属于人的东西,但用这双眼睛看着他的是玩偶而不是埃尔丝。一想到埃尔丝,这就足够让他想起一切痛苦,让他忘掉了恐惧。
  “埃尔丝!我的小埃尔丝!”他出声叫起来。
  那小幽灵动了,它的一条玩偶手臂僵直地、机械地举起和落下。
  “爸一爸。”它说。
  这一回清清楚楚却又离得很远的呆板声音更像埃尔丝的口气了。他断定埃尔丝在叫他。
  他的脸在昏暗中完全发白了,然而他的膝盖不再发抖,他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我听见了,孩子!可是你在什么地方呢?你在哪儿啊?”他问道。“你在哪儿啊,埃尔丝?”
  “爸一爸!”
  在寂静的房间里叫声消失了,响起了很轻的丝绸簌簌声,棕色的玻璃眼睛慢慢地转过去,帕克勒先生听到容铜制儿童拖鞋的小脚啪喀啪喀响,他看到玩偶一直向房门口跑。这时候蜡烛的火焰又升高了,房间给照亮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房间里。
  帕克勒先生手搭凉棚朝身边四下里看。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每一样东西,他觉得他一定是在做梦,不过他是站着而不是坐着,如果他刚醒来,那应该是坐着的。蜡烛现在燃烧得很旺。需要修理的玩偶躺成一排,脚趾向上。第三个丢掉了它的右脚鞋子,埃尔丝正在给它做鞋子。他知道这件事,可是他这会儿不是在做梦。他找了一通而没有结果地回到家时,在门口听到了玩偶的脚步声冲着门跑来,这也不是梦。他在椅子上并没有睡着。他的心在破碎,他怎么还睡得着呢?他一直都在醒着。
  他定下心来,扶起了倒下的椅子,再用非常着重的口气对自己说了一声他真是个傻老头儿。他应该到外面街上去找他的孩子,问别人,到警察局去打听,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发现都会向警察局报告的,要不然就到医院去打听。
  “爸一爸!”
  那渴望、哀鸣、号叫的呆板声音在房门外的走廊响起来,帕克勒先生脸色苍白,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接着他的手已经去拉房门门闩,紧接着他已经在外面走廊里,身后打开的房门射出亮光。
  在他对面,他看到那小幽灵在阴影中清楚地闪亮,它的右手像是在招呼他,手臂再一次举起又放下。他一下子明白了,它不是来吓唬他,而是来给他带路的。它一消失不见,他马上大着胆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它正在外面街上等着他。他忘了疲倦,忘了他还没吃晚饭,忘了他曾走了许多英里的路,因为他一下子产生了希望,像生命的金色泉水流淌在他的心里。
  一点不假,在小巷的拐角,在马路的拐角,在贝尔格雷夫广场,他都看到那小幽灵飘在他前面。有时候,在有光的地方,它只是一个影子,但街灯会照出它那件淡绿色的小绸罩衣;有时候,在街上很黑的地方,它整个形状明亮地放光,看得出它金色的头发和浅红色的脖子。它像个小孩子那样在一路向前跑,帕克勒先生几乎可以听到它跑起来时脚上那双铜制儿童拖鞋在路面上啪略啪喀响。不过它跑得很快,他仅仅能够跟上,用手按住滑到脑后的帽子,晚上的微风吹拂着他头上稀疏的头发,不过他那副角边眼镜牢牢地架在他的鼻子上面。
  他不停脚地向前走啊走,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但他甚至不管要走到什么地方,因为他断定他这条路绝对没有走错。
  最后,在一条宽阔安静的大街上,他正站在一道样子庄严的大门前面,门两边各有一盏灯,门上有一个擦得很亮的门铃铜拉手。他拉了门铃。
  大门打开以后,就在里面,就在明亮的亮光里面,他看到了那个小影子,看到了那件绸的淡绿色小罩衣,听到了那很轻的叫声再一次传到他的耳朵里,现在不那么凄惨了,更多的是充满渴望。
  “爸一爸!”
  那影子一下子变亮,在它的明亮中,那双美丽的棕色玻璃眼睛变得那么快活地向他的眼睛转过来,而那张玫瑰色的小嘴微笑得那么圣洁,这个玩偶幽灵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天使。
  “一个小姑娘十点钟刚过给送到这儿来了,”医院看门人平静的声音说。“我记得他们说她只是昏迷了过去。她紧紧抱着一个棕色大纸盒子,他们没有办法把它从她的怀抱里拿出来。她有一条棕色的长辫子,当他们把她抱进来的时候,它垂了下来。”
  “她是我的小女儿。”帕克勒先生说道,但是他简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走进儿童病房,在那里面柔和的灯光当中,他在埃尔丝的头部上方把头靠下来。
  他这样站了一分钟光景,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张开了,它们朝上看着他的眼睛。
  “爸爸!”埃尔丝温柔地叫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接下来好一阵,帕克勒先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是他感觉到,这一夜工夫他几乎给吓死,急死,绝望得要死,现在都过去了,只要埃尔丝太平无事,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接下来埃尔丝讲她的故事。护土小姐让她讲,因为病房里只有两个其他孩子,他们正在复原,而且正睡得很熟。
  “他们是些凶神恶煞的男孩,”埃尔丝说,“他们动手要抢走我抱着的尼娜。但是我紧紧抱住它,而且尽力跟他们拼,一直到他们当中有一个不知拿什么东西打了我。我昏了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猜想他们看到闯了祸,马上逃走。有人在那里发现了我,把我送到这里来。不过我怕尼娜全给弄坏了。”
  “盒子在这里,”护土小姐说。"我们没有办法把它从她的怀抱里拿出来,一直到她醒来以后,她才让我们把盒子拿开。你们想看看里面的玩偶是不是破了吗?”
  她很灵活地解开了绳子,但是尼娜已经完全破成了碎块。只是儿童病房里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它那件宽大小长罩衣的淡绿色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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