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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



  这个故事,我是从刘易斯·班宁,一位美国医生那里听来的,但我同希拉维耶夫医生也很熟,其中一些部分听他讲起过,因此,我想我可以用自己的话把故事忠实地记下来。
  希拉维耶夫介绍班宁认识了罗梅罗上校,午饭以后,他照例请他们到他的诊察室去聊天。这诊察室不如称为他的书房,因为里面没有医疗仪器或白色的搪瓷制品,使人会不愉快地想到自己的身体情况。房间里倒有不少猎物的标本。壁炉上方挂着巨狼的头,它对面的墙上挂着豆角塔尔羊和野牛的头。郡里来的病人以为会遇上一个江湖医生,但一看到他曾用绅士的方式杀死了这么多野兽,马上就对他信服了。
  这些猎物和他很相配。他留着山羊胡子,笑起来很开朗,看上去与其说是一位心理学家,却更像一位探险家。他总是保持冷静,却不是医生那种牧师式的冷静,而是旅行家那种一切皆空的冷漠态度,这种人熟谙人性的善恶,发现两者之间并无明确的差别。
  罗梅罗不喜欢心理学家的这个房间。他对于气氛十分敏感,虽然他会否认这一点。“许多傻女人,”他含糊地咕哝说,“会尽情地把情绪发泄出来。”
  就在他正坐着的同一把椅子上,她们一定曾大量地发泄过情绪;不过既然希拉维耶夫以治疗战斗厌倦症出了名,一定也有许多傻男人做过同样的事。罗梅罗自然不提这一点。他宁愿认为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只限于女性。
  “我向你保证,情绪只要一旦发泄出来,就完全无害了,”希拉维耶夫微笑着回答。“它只有藏在内心里才造成麻烦。”
  “可我喜欢把情绪藏在内心里的人,”罗梅罗说。“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住到伦敦来。英国人并不冷漠,说他们冷漠是胡说八道,不过他们很有教养。他们最讨厌什么,也丝毫不形于色。我喜欢这样。”
  希拉维耶夫在桌子上激动地急扣着他的食指。
  “但是他们如果必须把情绪发泄出来的话,那该怎么办呢?”他烦躁地问道。“震撼他们——震撼他们,你明白吗,务必使他们把情绪发泄出来!如若不然,他们将一辈子受害。”
  他们以前从未看见他急躁过,没有人看见过。这种事无法想像,犹如你的家庭医生不穿外裤就上你家来看你一样。罗梅罗显然大为吃惊。
  “我曾震撼他们,他们发泄了不少情绪。”班宁医生说。
  “我说的不是他们那种小的习惯,”希拉维耶夫缓慢而严厉地说。“要用他们无法避开的可怕事实震撼他们,用会激动我们每个人的灵魂的事情震撼他们。你们记得莫泊桑写的那个人吗,他的女儿被活埋了——她又从坟墓里回来,后来在他一生,他始终保持着那个他想推开她的抽搐手势?如果那人大叫一通,或者大哭一夜,他就可能不必受那种抽搐的折磨了。”
  “勇气会帮助他。”上校堂正地说。
  “不!”希拉维耶夫叫道。“我们全是懦夫,我们能做到的最健康办法就是:在感到恐惧时把它表示出来。”
  “对死亡的恐惧……”罗梅罗开始说。
  “我说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们对打破禁忌的恐惧。听我说吧,你们两位还记得一九二六年的汉韦贝根事件吗?”
  “这名称挺耳熟,”班宁说。“但我想不起来了……它是一个闹鬼的村庄吗?”
  “祝贺你有这么健全的头脑,”希拉维耶夫讽刺说。“你能忘掉你不想记住的东西。”
  他敬他们雪茄烟,自己点着一支。由于他难得抽烟,它马上使他镇静下来。他眨眨灰色的眼睛,好像表示他会这样激动,他也和他们一样感到吃惊。
  “那年夏天我在茨韦贝根。我选择那个地方,因为我想离群独处。我只能离群独处才能得到休息。”希拉维耶夫就这样开始讲起他的故事来。十年以前,东喀尔巴吁山脉包括匈牙利等国。算是个遥远的地方,游客少至,因为边界太多了。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常在森林中打猎的匈牙利富豪消失了,他们的村庄稀稀落落地住了人。
  “但是我很失望,因为狩猎季节住的小屋正好让一对夫妇租去了。他们显然是很有趣的人,不过我不想和他们交往,只限于在村里街上相遇时谈上个半天。男的是英国人,女的是美国人。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也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只有美国才能溶合那么多种族来诞生这种人。我猜想她的血统主要是斯拉夫人的。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古怪的家伙,不过对我明显地想独处的愿望十分尊重。直到我们这几个在茨韦贝根的异乡人到头来都想找个人谈谈,沃恩夫妇这才邀请我上他们的家去进晚餐。
  “我们在吃饭时只谈些琐事。老实说,菜做得很好,肉尤其出色。饭后我们到屋前草地上喝咖啡,在山间的寂静中默默地坐了好久,眺望着下面的山谷。在暮色中,松林一片接一片黑黝黝的,其间东一座西一座孤立的白色岩石,看上去好像随时会动,犹如巨首的幽灵游荡在树梢之间。这时候,我们头顶的阿尔卑斯山上有一只狗吠叫。我们一下子打破沉默,谈了起来。当然是谈那件神秘的事。
  “在那座森林中,有两个人已经失踪了近一个星期。第一个失踪的是山谷下去约十英里的一个小镇的人。当时天黑了,他正下山回家,可能坠落到积雪或者冲沟里去了,因为小路不太安全,当地没有登山俱乐部把路修好。但似乎又是遇上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故。他那时已经离开高峰。在山上宿营的一名牧人和他道过晚安,看着他下山在树木间消失。那是见到他本人和听到他说话的最后一个人。
  “另一个失踪的是第二天去寻找他的搜索队员。这人留在一个地方站岗,以他为中心,其他人从四面八方在林中搜索,全都向着他走去。天已经黑了,大家来到他站岗的地方,他却没有了踪影。
  “人人怀疑是狼群吃了他们。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那里再没有过狩猎,各种动物繁生了。不过当地没有发现过狼群,搜索队也没有发现血迹。想去救他们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救。一点捕斗的迹象也没有。沃思说我们也许是无事生非,这两个人单调的家庭生活可能再也过不下去,因此跑掉了。他希望他们这时候正在去阿根廷的路上。
  “他这样冷冰冰地把这场悲剧一笔勾销,听来不近清理。他的妻子基拉·沃恩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你真这么想?”她问道。
  “为什么不让他回答。如果那两个人是被杀的,那一定是被在附近觅食的东西所杀。但没有这种东西。”
  “如果你要相信那两个人没有死,你去相信好了!”基拉说。
  “沃恩认为那两个人是自己跑掉的这种说法自然荒唐;但他妻子忽然对他那么生气,那么不耐烦,我却以为大可不必。这件事我直到对他们更熟悉时才明白。沃恩——那个矜持的英国佬,罗梅罗!——是为了掩盖他的真实思想和恐惧,选择了——完全是不知不觉的——装傻的办法。她明白他说的不是真话,却又不明白原因,因此生气了。
  “这两个人是奇怪的一对。他们都有高度的文化素养。她真挚,对别人的痛苦和快乐无法抗拒,也不想隐瞒这一点。她一天所流露的情绪抵得上她丈夫一年所流露的!然而他并非一个不动情的人。但他羞于流泪和大笑,全心警惕着防止这种事发生。从粗心的旁听者看来,在两个人中他更冷静,但在心底里他是一个过激人。他可以成为诗人,成为革命者。但他是诗人和革命者吗?不是!他是一个英国人。他知道他有感情冲动的危险,有为之献身的危险。那怎么办?于是他用另一种想法来平衡这一想法,从而在两者间取得自身的平衡。而她总是跳到这一边或那一边。他为此爱她。但他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使她生气。”
  “在你看来反正是她对。”罗梅罗生气地说,不知不觉同情起那位不认识的英国男人来。他敬重他。
  “我喜欢他的妻子,”希拉维耶夫坦率地说。“人人喜欢她。她使人生活得更加热情。但不要以为我轻视那位先生。我不能不看到他的性格,但我十分喜欢他。他是一位可以信赖的人,也是一位好的朋友。一位实干家。他所做的和他所发表的意见毫无关系。”
  “就这样,和沃恩夫妇吃了一顿晚饭后,我再也不想单独一个人过我的假期了,因此我接下来积极打听正在发生的事。我听到各种传闻,因为我住在村中最中心的地方——村里的旅店。晚上我常和区长谈天,他就坐在花园里,面前放一杯啤酒,阅读他当天收到的材料。
  “他是一位非常注重实际的官员,处理发生的事件十分合适。如果是一个富于想像力的人,他会形成自己的想法,于是找出证据来证实它,这样只会使事情变得更扑朔迷离。他不愿讨论这事件。不,他绝不是怕泄密。他只是无可奉告,对此头脑十分清醒。他承认他知道的不比村民多,他们提供的材料已经塞满了他的公文包。但他随时愿意奉陪谈别的题目,特别是政治。我们的长谈使我在村民中赢得思想深刻的好名声。我几乎取得了一名公务员的地位。
  “因此,当第三个人——这一次是茨韦贝根本地人——失踪的时候,镇长和警官都来向我请教。失踪的是镇上一个杂货商。他穿过森林上山,想在天黑时猎获一只黑琴鸡。第二天早晨他的店没开门。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他夜里根本没有回来。昨晚十点半时曾听到一声枪响,那正是这杂货商回家的时候。
  “在等待区长来时,我能想到的只是派出搜索队。我们把森林划分成几块,分别查勘每一条小路。沃恩和我,还带着一个农民,到我喜欢猎黑琴鸡的地方。我想那杂货商很可能是在那里失踪的。我们在他回来时必经之路上一尺一尺地查看。沃恩很懂得查看踪迹这一门学问。
  “我们已经察看了约四英里,他忽然对林下的植物感到兴趣。这使我大为惊讶,因为直到这时候为止,我以为他根本什么也没在细看。我真是笨透了。
  “有人在这里从小路转到旁边,”他说,“他是急急匆匆地走的。我奇怪那是为什么。”
  “离开小路几码有一块白岩石,约三十英尺高。它很陡,但突出的地方使人很容易爬上去。岩石脚下有一股热泉从一个不比狐狸洞大多少的洞里汹涌地涌出来。当沃恩把痕迹指给我看时,我看到长在岩石和小路间的灌木丛被胡乱地拨开了。但我指出,没有人会冲出小路穿过这浓密的矮树林。
  “当你知道被人跟踪的时候,他会希望周围有一块开阔的空地,”沃恩回答说。到岩石顶上,加上有一支枪在手,你就会感到放心一些——只要能来得及赶到那里就行。好,让我们上去看看吧。”
  “顶上光秃秃的,只有些常春藤。离开岩石边约三码,有一棵小树长在一小撮泥土上。树的一边离地不远处曾挨到近处的射击。那农民画了个十字,咕喀了一声:他们说在你和它之间总有一棵树。”
  “我问他它”是什么意思。他不马上回答,只是毫无目的地摆弄棍子,好像很不好意思,直到棍子的钢尖在他手里时,他才喃喃地说道:狼人”。
  “沃恩哈哈大笑,指着离地六英寸的枪痕。
  “如果狼人只有那么高,它一定是个狼人娃娃,”他说。不,那人跌倒在地枪走火了。也许他爬上来时被跟踪得太近了。他可能是跌倒在那个地方。”
  “他跪下来察看地面。
  “那是什么?”他问我。“如果是血,其中还有点什么。”
  “在光秃的岩石上只有很小一点儿痕迹。我仔细看,毫无问题这是脑浆。我很奇怪怎么就这一点,再也没有了。我猜想它一定来自头骨很深的伤处。可能是箭射的,乌嘴啄的,或者是牙齿咬的。
  “沃恩从岩石上下来,用他的棍子在那泉水下面的泥上戳。接着他像只狗那样在灌木丛中寻找。
  “那个方向没有尸体曾被拖走的痕迹。”他说。
  “我们又查看了岩石的另一边。它很陡,人和野兽似乎无法攀登,边上长满了植物。我已经确信,如果有什么东西曾在那里爬过,沃恩一眼便能看出来。
  “一点痕迹也没有!”他说。真见鬼,他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坐在岩石边上。泉水泊泪地流,头顶上的松树喃喃自语。毫无疑问,我们是在一被谋杀案的现场。
  “我们回去找到了区长,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了他。
  “有趣!但这向我们说明了什么呢月他说。
  “我指出我们至少知道那个人是死了,或者是正在死。
  “但没有确证。把尸体给我看看吧。告诉我谋杀他是什么动用k0巴。”
  “沃恩坚持说这是一只野兽干的。区长不同意。如果是只狼,他说,把尸体全找到虽然困难,但总不会什么也找不到。至于熊——它们根本不伤人,这想法就荒唐了。
  “没有人相信是野兽干的,因为到处都找遍了。村里有各种传说——都是些古老传说。如果不是我在村中旅店里亲耳听到那些传说,我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些农民相信那么多恐怖故事。你们真该看看那些老乡在听老韦斯,那位渔猎法执法官,把他的故事告诉他们时的眼睛。他说他的祖父一次又一次近距离射击他黄昏在林中看见的一只大灰狼而打不死它。后来他在枪上装上一枚银币射击,狼中论后不见了,但人们发现鞋匠海因里希在家里濒临死亡,肚子被一枚银币打中了。
  “他的儿子约瑟夫·韦斯大部分时间在禁猎地工作,村里难得看到他,除非他下山来卖一两条鹿腿。他对他的父亲感到气愤。他身体强壮,总是怒形于色。读过点书。他说,没有比缺少文化的人更迷信的了。沃恩自然同意他的说法,但接着说了些比村民的故事更离奇的民间怪异故事和中世纪文学故事,我不由得看到他在思忖这个题目。农民们认真看待他的话。他们来来去去都三三两两在一起。再没有人夜里敢独自出门。只有那个牧人不受影响。他并非不信,但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他一直夜间在树下来去。
  “你必须成为那些东西的一分子,先生,”他对我说,那就不怕它们了。我不是说一个人能使自己变成一只狼——圣母保佑我们!——但是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变。”
  “这话有趣极了。”
  “我想我也知道,”我回答说。“但那是什么感觉呢?”
  “就像森林已经钻到你的皮肤底下,你要发疯地走,要把膝屈下来。”
  “他说得完全对。”沃恩令人信服地说。
  “那些农民不明白沃恩的话,其中有两个向火里咋了一口,避开他的眼睛。他们觉得他太像巫师了。”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沃恩转过头来问我。
  “我告诉他可能有成打不同的原因,就像怕黑一样。肉体上的饥饿可能也与此有关。”
  “我认为我们现代的心理学趋于过分重视性这玩意儿。我们忘记了人是,或者本来是跑得快的狩猎动物,具备各种必需的本能。
  “我一提到饥饿,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赞成——虽然他们其实不知道我,或者那牧人,或者沃恩正在谈论什么。这些人大都经受过极端的饥饿。旅店老板想起了战争时期的饥饿。牧人告诉我们,他曾把头贴在岩壁上达一星期之久,直到被人找到。渴望摆脱迷信的约瑟夫·韦斯告诉我们,他战时在俄国当过战俘,和他的同伴们一起曾被遗忘在城堡没有窗子的围墙里面,狱卒们都参加革命去了。那些可怜的饿鬼陷入了绝境。
  “整整一个星期,沃恩和我日夜随搜索队出去。这时候基拉忙于安慰村中的妇女。她们不由得喜欢她。
  “我们第一天得到休息时,下午我在沃恩那里度过。他和我一口气睡了十二小时,睡足了,相信我们能对迷案想出什么可能有效的新办法来。基拉参加我们的讨论。我们把原来的想法反复研究,但毫无进展。
  “我们不得不相信村里人说的故事了。”我最后说。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呢?”基拉问道。
  “我们两个都反对。我们问她自己相信吗。
  “我说不准,”她回答说。“那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邪恶已经降临到他们的头上。邪恶。”她又说了一声。
  “我们吓了一跳。你在笑,罗梅罗,可是你不了解那神秘事件的气氛怎样影响了我们。
  “现在回过头去看,我看到她说得何等正确。天啊,女人掌握了某种精神意义.而我们则把它们照字而死抠。
  “她离开后我问沃恩,他妻子是不是真相信有粮人。
  “不完全是,”他解释道。她的意思是,我们的逻辑一点不能使我们解决问题,我们就该寻求别的东西,那东西即使不是狠人,也具有浪人的性质。东西的外貌对她没有多大影响。”
  “沃恩对他的妻子十分满意。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她的比喻总是有道理的,即使要过很久才能把她所指的和自己对同一东西的表达方式联系起来。
  “我问他,他认为她说的邪恶是什么意思。
  “邪恶?”他答道。邪恶力量——这种东西做不应做的事。她的意思差不多是指——着魔中邪。这么说吧!让我们试用自己的方式找出她所表示的意思。假定它是看得见的,让我们看看这是什么。”
  “他仍旧认为这是一只动物。它捕猎得了手,现在森林平静了,但它又要开始下手的。他不认为它会被赶走。
  “第一次派搜索队没有把它赶走,”他指出说。他们惊动了周围许多里路的动物,但这样东西又逮走了他们中的一个。它会回来的,就像一只吃了人的狮子必定会回来一样。只有一个办法能捉住它——那就是用诱饵!”
  “谁当诱饵?”我问道。
  “你和我。”
  “我想我当时那副样子准是吓坏了。沃恩哈哈大笑。他说我越来越胖,当诱饵最能吊它的胃口。任何时候他开最拙劣的玩笑,我就知道他完全是认真的。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道。把我捆在树上,你端着枪守候吗?”
  “差不多是这样,只不过不用把你捆住。因为这主意是我出的,你可以在第一回拿着枪守候。你枪法好吗?”
  “我的枪法很好,他也一样。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吃过晚饭后打靶,使我们可以相互信赖,保证月光明亮时五十码内百发百中。基拉不喜欢打枪。她害怕死亡。沃恩的借口无济于事。他说我们第二天夜里要去猎鹿,需要练练枪法。
  “你们要趁它们睡觉的时候射击它们吗?”她憎恶地问道。
  “趁它们吃晚饭的时候,亲爱的。”
  “如果可能,在此以前。”我加上一句。
  “我不喜欢用开玩笑的方式伤她的感情,但我们只好这样做。我们不能把真情告诉她,现在她生气得连问题也不高兴问了。
  “第二天下午沃恩到旅店来,我们一起作出行动计划。那块岩石是我们所有打算的起点,我们自然决定让看守人呆在那里。从岩石顶上可以清楚看到小路两边各五十码。看守人日落前到那里,用常春藤遮住,作诱饵的人在晚上十点前一点来到小路上进入射程的地方。他必须来回走动,但务必注意看到那块岩石。这样直到半夜,两人才一起撤退。我们认为,我们所搜寻的东西会把诱饵当作设在森林中的看守岗。
  “困难在于回家。我们必须各自单独走,只怕已被发现。在小路上的人如被钉梢,必须尽快直接跑到大路上。不远有一道滑坡,从那地方几分钟便能下到大路。在岩石上的人必须稍等片刻,然后走小路回家。
  “好了,明天早晨我才能见到你了,”沃恩走前说。“你看得到我,但是我看不到你。当我到小路时,你对我轻轻吹声口哨,我好知道你已经在岩石上了。”
  “他说他已经给基拉留下一封公证信,以防万一出事。他尴尬地大笑着加上一句:但愿这是傻事。”
  “我觉得这完全是傻事,也这样说了。
  “日落前我到达岩石上。我让身体和腿缩在常春藤后面,只让头和双肩自由活动好转动我的枪。我感到我能保证沃恩的安全。
  “月亮上来了,小路像条银带一样展开在我面前。在寂静中不时有树枝的断裂声,有猫头鹰的叫声,偶尔有一只狐狸穿过小路,还回头看。我希望沃恩快来。这时候我后面的常春藤簌簌响。我不能转过身去。我的脊骨变得非常敏感,头骨后面有一点感到刺痛,好像等着挨一下打似的。我安慰自己说,那可能不过是只鸟在我的后面,但没有用——而事实上的确是一只鸟。一只欧夜鹰从常春藤里蹿出来,我一下子吓出了冷汗。那阵极度的恐怖却一下子扫掉了我无谓的恐惧。我依然不舒服,但镇静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沃恩在小路上走动的声音。接着在月光中,他那勇敢的身影清楚地进入了我的视野。我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他微微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他抽着雪茄烟来回走。烟头的光显出了他的头影。他走到哪里,我的视线紧紧跟着看他后面一两码的地方。到了半夜,他向我藏身的地方点点头,快步向滑坡走去。稍过一会儿,我走小路回家了。
  “第二天夜里我们互换角色。这回轮到我在小路上走。我发现我宁可当诱饵。在岩石上我贴地蜷缩了一个钟头之后,我甚至连头也不能转动了。现在我一切拜托沃恩,如果有什么东西在我后面过来,我相信他会保护我。只有一次我感到不舒服。我想我是听见了一只鸟在远远的林中鸣叫。这是一种奇怪的叫声,差不多像是吸泣,又像是一个女人轻轻的惊叹。我向下面的树木看,在月光中看见白影一闪,马上断定那是一股微风吹动银色的草。时间一到,我走到下面斜坡那里,下了大路,回旅店去了。我躺下来想,我们的神经接下去是否还经受得住,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早晨我去看沃恩。基拉看上去面色苍白,忐忑不安。我马上对她说,她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她无法休息,”沃恩说。别人的苦难她无法忍受。”
  “我不能像你那样轻而易举就忘掉它们。”她挑衅似地回答。
  “天啊!”沃恩叫道。我不打算和你争吵。”
  “不吵——因为你知道你是错的。你完全忘记这可怕的事件了吗?”
  “我转而谈些轻松点的话题。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意识到基拉的抵抗,她显然想继续吵架。我奇怪这是为什么。她的神经无疑过度紧张,但她太疲倦,不会想借一场争吵使它们松弛下来。我断定她是为丈夫极其担心,要逼他供出这两夜他是怎么过的。
  “一点不错,我离开前,她借口送我出去,和我谈我们的狩猎。我实在为难,既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又实在不忍心让她惶惶然而感到痛苦。最后,在道晚安之前,她犹豫了一阵,接着抓住我的胳臂叫道:请当心他卜
  “我微笑着告诉她,她是过度紧张了,我们一点没有做危险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夜里我们第三次去看守,树林里充满动静。落叶下的世界——地鼠、辍鼠、大甲虫——在惊人地蠢动。夜鸟啼鸣。一头鹿在林中远处哟啦地叫。拂着微风,我从藏身的岩石顶上看着沃恩试图吸进风吹来的香味。他在阴影中蹲下。一只能在上风处穿过小路,在一棵树根处挖一些多汁的食物。它看上去像一条大狗那样毛蓬蓬和无害。显然,我们要寻找的不是它也不是它那一类动物。我看见沃恩微笑,因而知道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十一点过后不久,那熊抬起头来闻嗅空气,然后溜进一大丛黑色的灌木丛不见了。夜间的声音接连停止。沃恩在他的口袋里准备好他的手枪。寂静本身说明了问题。树林停止了一切活动,像我们一样守候着。
  “沃恩沿着小路走到那一头。我的眼睛离开他一点,透过树木往他后面的小路看,看到有白色的东西一晃。他转身回来,当他来到岩石前面时,我又看到了那白色东西,它移动得很快。沃恩在我面前走过,向那白色东西走去,我顺着小路看着他前面。那白色东西过了树木出来,进入月光里,向汉恩直扑过来。真是老天保佑,幸亏两者紧靠在一起时射击极其困难,我多瞄准了一秒钟以保证不打着沃恩。就在这一秒钟内,谢谢天,她对沃恩叫起来了!这是基拉。她披着白貂皮大衣,刚才拼命地沿着小路跑来,就使她成为一个古怪的形象。
  “她抱着他,让呼吸平下来。我听见她说:我吓坏了。什么东西踉在我后面。我知道的。”
  “沃恩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他的上唇抿起来。他一下子只有一个想法:杀死那吓了她的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找你。我昨天夜里也在找你。”
  “你真疯了,我勇敢的小姐!”他说。
  “但是你绝不能一个人待着。希拉维耶夫到哪里去了?”
  “就在那里。”他指着岩石。
  “为什么你不也藏到那里去?”
  “我们当中有一个必须露脸。”他回答说。
  “她马上明白了他这回答的全部意思。”
  “和我回去吧!”她叫道。“答应我不要这样做了!”
  “我非常安全,亲爱的,”他回答说。“看着!”
  “我能听见他紧张的声音,准确地记住了他们的每一句话。这些话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他把她带到岩石下。他的左臂搂住她,右臂伸直,用手捏着一条手帕的两端。他没有看我,也没有提高声音,说道:“希拉维耶夫,在手帕上打个洞。”
  “这手帕目标明显,打中它真是太容易了。如果在别的时候,我会和他一样心中有数,一发即中。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刚才差一点打中了某一样白色而且大得多的目标——我正在哆喀得简直拿不住枪。不过我还是扣动扳机。手帕上的窟窿离他的手实在太近,真险!他把手放下,尽管打得不好,他还是把我吹擂了一通。
  “沃恩的把戏起了作用。基拉感到惊奇。她没想到竟是那么容易。不过还是让我和你呆在一起。”她求他说。
  “宝贝,我们这就回去。你以为我肯让我最亲爱的宝贝在林子里乱走吗?”
  “那么我最亲爱的宝贝呢?”她说着吻他。
  “他们抄近路回去了。他让她走在前面离开一码。我看见他的手枪的枪管在月光下闪亮。他一点不敢冒险。
  “我独自一人顺着小路走——大大咧咧,因为我断定,所有的生物听到那声枪响都吓得逃走了。当我突然知道我正被跟踪时,我几乎心都沉下去了。你们两位经验丰富,还要我解释那种感觉吗?不要?那好。我当时知道我被跟踪了,停下来向后面小路看。灌木丛中马上有一样东西在我旁边经过,好像是要断我的后路。我不是个迷信的人。我一听见这声音感到放心了,因为我知道了它在哪里。我有把握在小路上能比任何东西在树丛中走得更快——只要一到空地,它就要吃五颗子弹。可是我再听,它没有跟踪我。
  “第二天早晨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沃恩。
  “很抱歉,”他说,我必须把她送回来。你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你还能怎么办呢?”
  “我并不愿意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们已经使周围的生物知道我们在那里。当然,我们把动物都吓走了,但我们知道这只动物并不像一只动物。我们有可能不是吓走了它而是引来了它。今天夜里我们去找它。”他狠狠地加上一句。
  “我问他基拉是不是肯留在家。
  “肯的。她说我们在执行我们的任务,她不会干涉。”
  “那天夜里他在岩石顶上等着,我在小路上来回走。万籁俱寂。唯一在动的东西是月亮,随着夜的过去,它从一棵树梢移到另一棵树梢。我窥视岩石上的沃恩,他跟着我,枪的准星在四分之一圆周内移动过来移动过去。有一次我听见沃恩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知道他已经看到我紧张,要使我放心。我站在离开约二十码的一个灌木丛旁边,看着一张银色叶子摇晃得像有一只小野兽在爬上去。
  “我的颈背有热气——我的双肩有沉重的压力——我的头骨后面有硬东西——沃恩的长枪鸣响——所有这一切同时发生,我一时还来不及想到死亡的恐惧。什么东西从我身边跳开,落到岩石下的源泉里。
  “你没事吧?”沃恩大叫着拨开常着藤冲下来。
  “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我已经打中他了。来吧!我这就进去追他!”
  “沃恩完全疯了。我还没有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钻进那洞,用头和肩膀尽力往泥里顶。如果站得不够快,气不够,他就会闷死或者淹死。如果他的敌人正在等着他,那他也必死无疑。他不见了,我紧跟着照他的做法做。我不需要花大力气,只要跟着沃恩的身体钻出来的空间滑过去就行。但这是一个最难受的时刻。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竟有东西能通过那泉洞进出。只要想像一下,屏着气息,用你的臀部和双肩像条蛇一样蠕动着钻过热的水,如果前面堵住,都不知道怎样后退。最后我终于能用手撑起身体,透了一口气。沃恩已经站起来,用手电筒向前面照。
  “找到他了!”他说。
  “我们是在岩石下的一个低矮的洞穴里。从上面的裂缝透进空气。地上是干沙,因为热的泉水流进洞穴靠近泉洞的地方,留下了沙子。一个人错缩着躺在洞穴另一头。我们向他走过去。他手里拿着一种长手枪。这是杀牲口用的枪。想起那宽阔的枪口曾碰到过我的头骨,委实令人不快。枪口是有锯齿的,它能抓住头皮然后放出尖刺。
  “我们把这尸体翻过来——竟是约瑟夫·韦斯。狼人?着了魔中了邪?我不知道。我宁愿称之为隔代遗传的精神病。但那是一个名称,而不是一个解释。
  “那尸体过去一点有一个洞,直径约六英尺,圆得像是用钻钻出来的。冲出那通道的泉水干了,水的沉淀物使斑驳的黄色洞壁光滑得像大理石一样。当沃恩打中他的时候,他显然想挣扎到那出口。我们攀登那天然的阴沟。有半个小时,手电筒除了湿滚滚的洞壁以外什么也没照出来。接着我们停在一把粗糙的梯子旁边。梯级上盖着泥,木头上到处有黑渍。我们上去了。它通到一个显然是用铲子和铁锨挖出来的坑。坑顶铺着木板,一头有一扇活门。我们用肩膀把门顶开,上面是一间有四边墙的农舍。炉火正在阴燃,我们一放进空气,一块木头就烧起来了。炉边放着一支枪。在一个架子上有一些铁的捕捉机和一根子弹带。房间当中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把长刀。我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再看一下,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韦斯一定是杀人狂发展到了极点。我猜想他当战俘的野蛮经验在他可怜的魔鬼心中遗留下一种乖僻。后来他挖地窖或者修理地板时偶然发现了农舍下的干河道,沿着它到了它隐蔽的出口。这就使他暗藏的渴望成为行动。他能够谋杀,并把死者的尸体移走而不留任何痕迹。他干起来了。
  “天亮时我们把区长带到这农舍。他从农舍出来时狂吐了一通。我还没有见人这样呕吐过。这一下他吐清了。吐了以后他头脑也清楚了。我没告诉过你们吗?他是个注重实际的人,他果断地进行调查。他实事求是地承认这是一桩恐怖事件,而不听信无法证实的传说。村民相信的那些恐怖故事丝毫没有确凿的证据。”
  刘易斯·班宁发出一声惊叹。
  “你现在记起来了。我想你会记起来的。报上把谣传说成事实,但我告诉你,没有确凿的证据。
  “沃恩求我保守秘密,不要说给他的妻子听。我要在她还没听说这件事时劝她马上离开这里。我要告诉她沃恩可能受到内伤,应该毫不迟延,立即去检查一下。他本人相信到处传说的某件事,但他十分注意保持自己的平衡。我疑心他还有点自豪——因为他没有受到影响。但是他怕他妻子受到震惊会产生的后果。
  “但我们太迟了。女厨师已经感染上当时流行的狂热,把那件不愉快的谣传告诉了基拉。她跑到她丈夫那里,面色死灰,感到绝望,本能地寻求保护对付这一打击。沃恩能够保护自己,也会用生命去保护她。他尝试这样做,叫她冷静地看这件事,把这件事忘掉,等等。这是愚蠢的。好像相信传说的人能冷静地看待这一事件似的!这种意见无法使他的妻子得到安慰。她希望他表现出恐怖,不要像盖上盖子那样孤立自己,不要让她在精神上被遗弃。她对他大喊大叫,说他没有感情,就冲回自己的房间。我也许应该给她一点镇静药,但我没有。我知道她越早自己发泄出来越好,她的足够健康可以承受它。
  “我对沃恩这样说了,但是他并不理解。他认为情绪是危险的东西,绝不能把它发泄出来。他要再次叫她不要不安”。他没有看到,他是十英里范围内唯一不感到不安”的人。
  “稍后她下楼来,冷冷地对沃恩说话,好像发现了他对她不忠实似的。她对他说:“我无法再看到那女人了。请通知她离开,好吗?”
  “她说的是女厨师。沃恩不赞成。他极有逻辑头脑和讲道理。
  “这不是她的错,”他说。“她是个不懂事的女人,不是一个解剖学家。我们把她叫进来,你就知道你是多么不公正了。”
  “不,不!”她叫道——接着抑制住了。
  “那么把她叫进来吧!”她说。
  “女厨师进来。她哭着说她怎么知道呢——她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她断言她向约瑟夫·韦斯买的的确是鹿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
  “天啊!住口!”基拉叫起来。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们全都对自己说谎,装假,没有感觉!”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求她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我。这话说得正好。她握住我的手求我原谅她。接着眼泪出来了。她哭了。我想她一直哭到了天亮。吃早饭时她对我们两人露出疲倦的微笑,于是我知道她的危险期过去了——终于从打击中彻底摆脱出来。当天他们离开那里回了英国。
  “两年后我在维也纳遇到他们,他们请我吃饭。我们绝口不提茨韦贝根的事。他们还是那么相亲相爱,也还是那么吵来吵去。听见他们说话和看到他们相互寻求同情,是很美好的。
  “沃恩不再吃肉,说他已经成了一个素食者。
  “为什么?”我慎重地问了一声。
  “他回答说他最近精神衰弱——什么也吃不进,几乎死掉。现在好了,他说;一点病症都没有了,就是不能吃肉……这件事来得非常突然……他想不出为什么。
  “他这个人是绝对严肃的。他想不出为什么。其实是那个打击在他心中蕴藏了十年,最后给了他惩罚。”
  “那么你呢?”班宁问道。“你是怎么摆脱掉那打击的?当时你也必须控制你的情绪。”
  “问得有理,”希拉维耶夫说。“我曾生活在缓刑的处境中。有时我想该去看看我的一位同行,问问他我该怎样摆脱这种困境。只要我能把故事讲出来,就会大有帮助——但是我下不了决心把它讲出来。”
  “你正好把故事都讲出来了。”罗梅罗上校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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