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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



  想不到如此普通的名字也会使我心惊胆战——哈里——一个如此普通的名字!
  叫这名字的人不知有多少。然而当克里斯蒂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恐怖的感觉。
  克里斯蒂五岁,过三个月她就到入学的年龄了。那天天气很热,阳光明媚,她照常一个人在花园里玩。我看见她趴在草地上采雏菊,快快活活地做花环。太阳晒着她淡红的头发,使她的皮肤看上去非常白皙。她那双蓝色大眼睛张得大大的,全神贯注着。
  忽然她望着在草地上投下清晰影子的白玫瑰丛,微笑起来。
  “是的,我叫克里斯蒂。”她说着站起来,慢慢地向那白玫瑰丛走去,她那双小胖腿在那条过短的蓝色棉布裙子下面可爱地露出来。她长得太快了。
  “我和妈妈爸爸住在一起,”她清楚地说。停了一会儿,接着她又说:“懊,他们可是我的妈妈和爸爸呀!”
  现在她在树荫里了,像是一下子离开光明的世界走进了黑暗。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感到很是不安,叫她说:“克里斯蒂,你在那里干什么呀?”
  “我不干什么。”这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快回屋里来吧!外面太热了。”
  “不太热。”
  “还是到屋里来,克里斯蒂。”我坚持说。
  “我现在必须走了,再见I”她在树丛里说,接着慢慢地向屋里走来。
  “克里斯蒂,你在跟谁说话呀?”
  “哈里。”她说。
  “哈里是谁?”
  “哈里。”
  我什么也没问出来,于是给她一些蛋糕和牛奶,读故事给她听,直到她睡觉的时间到了。她听故事时眼睛凝望着外面花园,有一次她还微笑着挥挥手。最后我给她盖好被子,感到她很安全,这才松了口气。
  我的丈夫吉姆回家后,我把“哈里”这件神秘的事告诉他,他哈哈地笑起来。
  “噢,她已经开始玩这种游戏了吗7’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吉姆?”
  “小孩子有个想像出来的玩伴木是什么希奇的事情。有些小孩子还跟他们的洋娃娃说话呢。克里斯蒂从来不迷恋她的洋娃娃,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因此就想像出一个来了。”
  “但她为什么挑上这个名字呢?”
  吉姆耸耸肩。“你也知道,孩子们是听见人家说什么就学着说什么的。我不明白你担心些什么,说实在的,我才不担心呢。”
  “其实我也不担心。只因为我觉得要对她格外负责,比亲生母亲还要更加负责。”
  “这我知道,但不会有事的。克里斯蒂这孩子很好,漂亮、健康、聪明。这都亏了你。”
  “还有你。”
  “事实上我们都是极好的父母!”
  “而且那么温和!”
  我们一起笑起来。他吻了我。我感到安心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又明亮地照在翠绿的小草地和白玫瑰上。
  克里斯蒂坐在草地上,架着腿,望着玫瑰丛微笑。
  “哈罗,”她一个人在那里说,“我希望你会来……因为我喜欢你。你几岁啦?……我只有五岁多一点……我不是一个婴孩了!我很快就要上学,还有一件新衣服呢!是绿色的。你上学吗?…你干些什么呢?”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着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我站在厨房里,心都凉了。“好啦,不要胡思乱想了。许多孩子都有一个想像出来的伙伴的。”我毫无办法地对自己说,“就当没发生什么事吧。不要去听她的。别傻了。”
  这天早上,我叫克里斯蒂回来喝牛奶的时间比平时早些。
  “你的牛奶好了,克里斯蒂,回来喝吧。”
  “等一等,马上就来。”这个回答太奇怪了。通常是她一听见我叫就急着跑回来要喝牛奶,吃她爱吃的奶油夹心饼干。
  “不,你这就来,小宝贝。”我说。
  “哈里可以一起来吗?”
  “不!”我脱口而出,刺耳地大叫一声,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
  “那么,再见,哈里,真对不起,不能让你到屋里去,不过我得喝我的牛奶去了。”克里斯蒂说完了才向屋里跑来。
  “为什么不能让哈里也来喝点牛奶呢?”克里斯蒂不高兴似的问我。
  “你说的这哈里是谁呀,小宝贝?”
  “哈里是我的哥哥。”
  “但是克里斯蒂,你没有哥哥。爸爸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这就是你。哈里不可能是你的哥哥。”
  “哈里是我的哥哥,他这么说的。”她低下头喝牛奶,等到抬起头来时,上嘴唇都是牛奶了。接着她拿起饼干。至少这个“哈里”没有损害她的胃口!
  她吃完饼干以后,我说:“我们现在去买东西,克里斯蒂,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上商店去呢?”
  “我想留下来和哈里在一起。”
  “你不能留下来,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哈里可以一起去吗?”
  “不行!”
  我戴上帽子和手套的时候双手都在发抖。这两天屋里冷得刺骨,尽管外面阳光普照,屋里却像笼罩着寒冷的阴影。克里斯蒂跟着我去,乖极了,但是当我们沿着街道走下去时,她回过头去挥了挥手。
  这些事我那天晚上完全没有对吉姆说,我知道他听了只会照旧笑话我。但是克里斯蒂的“哈里”幻想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一天天继续下去,我的神经可越来越受不了了。我开始讨厌并且害怕这漫长的夏日。我渴望明天和雨天。我渴望白玫瑰枯萎凋谢。我一听见克里斯蒂的声音在花园里喊喊喳喳就发抖。现在她和“哈里”说话一点也不拘束了。
  一个星期日,吉姆在家也听见了克里斯蒂这样说话。他却说:“我倒是要替这种想像中的伙伴说句公道话,他们能帮助孩子们学说话。我们的克里斯蒂说话比过去流利多了。”
  “可是带点土音。”我脱口而出。
  “带点土音?”
  “带点伦敦东区的士音。”
  “我最亲爱的,每一个伦敦孩子都带一点东区的土音。等她入学以后,和许多别的孩子在一起,这种土音还要厉害呢!”
  “我们说话可不带东区土音,她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呢?她学到这个,除了哈……”我不敢说出这个名字来。
  “烤面包的、送牛奶的、扫垃圾的、送煤的、擦窗子的……还要说出一些人吗?”
  “我想不要了。”我苦笑。吉姆使我觉得自己挺傻。
  “不管怎么说,“吉姆说道,“我倒没有注意到她说话带有什么东区的土音。”
  “她和我们说话的时候是不带这种土音,只是当她同……同他说话的时候就带这种土畜了。”
  “你是说同哈里说话?你知道,我开始对这个小哈里感到十分喜爱了。要是有一天我们果真看见他,这不是很好玩吗?”
  “不要!”我叫道,“不要说出这样的话!那是我的恶梦,我白日做的恶梦。嗅,吉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看上去十分吃惊。“这哈里的事当真把你弄垮了吗?”
  "那还用说!我天天只听到‘哈里这个’,‘哈里那个’,‘哈里说什么’,‘哈里想什么’,‘能够给哈里一点吗?’,‘哈里也能去吗”——你整天*班在外面没听见这些,但是我只好听,我……我怕这些话,吉姆,它们实在太古怪了。”
  “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你应该让你的脑子休息一下。”
  “什么?”
  “明天带克里斯蒂去看看韦伯斯特老医生,让他和她谈谈吧!”
  “你是说她病了吗——精神上有病?”
  “天啊,不是的!但是碰到了我们解决不了的事,最好听听专家的意见。”
  第二天我带克里斯蒂去看韦伯斯特医生。我先让她留在候诊室里,自己和医生简短地谈了哈里的事。
  他听了以后,同情地点头说:“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病例,詹姆斯太太,但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样。我碰到几个孩子都有想像中的伙伴,这些想像中的伙伴对她们来说越来越真,最后做爸爸妈妈的紧张起来了。我想她是个十分孤独的小女孩,对吗?”
  “她一个小朋友都不认识。你知道,我们是新搬来的,邻居都不熟悉。但是等到她L了学,情况会好转的。”
  “我想你会发现,当她上学认识了别的小朋友时,这种幻想自然就会消失的。你知道,每个孩子都需要同龄的伙伴,如果没有的话,他就会想像出一个来。老人孤独了也会自言自语,这并不是他们发疯了,只因为他们需要和别人说说话而已。我实在认为你什么也用不着担心。让我们两个单独谈谈吧。”
  我到候诊室去带克里斯蒂见韦伯斯特医生,她正坐在窗口。她说:“哈里在等我。”
  “在哪里,克里斯蒂?”我轻轻地说,真想一下子看到她的眼睛。
  “在那里,在那玫瑰丛旁边。”
  医生的花园里有白玫瑰树。
  “哪里没有人啊!”我说。克里斯蒂用大人那种责怪的眼光瞥了我一眼。“韦伯斯特医生现在要见你,小宝贝,”我颤抖地说,“你记得他的,对吗?上次你出水痘好点的时候,他给你吃过糖。”
  “对。”她说,很乐意地走进医生的诊室。我在外面焦急地等着。隔着墙我模糊地听到他们的声音,听到医生咯咯地笑和克里斯蒂高声地哈哈大笑。她和医生谈得很投机,而和我谈话就不是这样。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医生说;“她一点事也没有。她只不过是一只富于想像力的小猴子。给你一个劝告,詹姆斯太太,让她去谈哈里吧,你要让她信任你。我听出来,你对她的这个‘哥哥’不太喜欢,因此她不大和你谈他。他做木头玩具吗,克里斯蒂?”
  “是的,哈里做木头玩具。”
  “他会读会写,对吗?”
  “他还会游泳、爬树、画画。哈里什么都会做。他是一个好哥哥。”哈里斯蒂的小脸蛋通红,充满对她“哥哥”的崇拜神情。
  医生拍拍我的肩头说:“听来哈里是她的好哥哥,他甚至和你一样有红头发,克里斯蒂,对吗?”
  “哈里有红头发,”克里斯蒂骄傲地说,“比我的还要红,他几乎和爸爸一样高,只是瘦一点。对了,他和你一样高,妈妈。他十四岁了,他说在这个岁数他算是高的。在这个岁数他算是高的是什么意思?”
  “妈妈在回家路上会告诉你的。”韦伯斯特医生说,“好,再见,詹姆斯太太。不要担心,就让她去想像吧!再见,克里斯蒂,替我向哈里问好。”
  “他在那里,”克里斯蒂指着医生的花园说,“他一直在等着我。”
  韦伯斯特医生哈哈笑起来。“他们真是难舍难分,不是吗?”他说,随后向我们挥手告别。
  克里斯蒂跑在我面前,她侧着脸,旁边好像有个人似的。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瞬间我看见人行道上她身边有个人影——一个瘦长的人影,像是个男孩的影子。转眼间影子不见了。我赶上去追上了她。回家的一路上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即使到了家,我也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表面上看来,她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事实上她正在离我而去。这孩子在我的家里已经变成一个陌生入了。
  自从吉姆和我收养克里斯蒂以后,我第一次认真地想:“她到底是谁?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这个我收养为女儿的可爱的小陌生人是谁?我的克里斯蒂是谁?”
  又一个星期过去。克里斯蒂一天到晚都是哈里长哈里短的说个不停。在入学的前一天,克里斯蒂说:
  “我不去上学了。”
  “你明天要去上学,克里斯蒂。你是想去的,你知道你是想去的。那里有许多小朋友呢。”
  “哈里说他不能上学校去。”
  “在学校里你不需要哈里,他……”我竭力遵照医生的嘱咐,装出相信哈里的样子,“他太大了,他在小男孩和水女孩当中会觉得无聊的,他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啦。”
  “哈里不去我也不去,我要和哈里在一起!”她开始大声而伤心地哭起来。
  “克里斯蒂,不要这样胡闹!不要这样!"我在她的手臂上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哭声马上停止了。她凝视着我,蓝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冰冷得可怕。她用成人的目光瞪着我,那目光使我哆嗦起来。
  接着她说:“你不爱我,但是哈里爱我,哈里要我,他说我可以和他一起走。”
  “这些话我不要再听了!”我叫道,心里却恨自己声音中的恼怒口气,恨自己竟会对一个小女孩——我的小女孩——我的——生这么大的气。
  我弯下腰伸出了双臂。“克里斯蒂,小宝贝,你过来。”她慢慢地走过来。“我爱你,”我说,“我爱你,克里斯蒂。我是真心的,学校也欢迎你。上学去,让我高兴吧。”
  “如果我上学,哈里会走掉的。”
  “你会有别的朋友。”
  “我要哈里。”她的眼泪又流下来,把我的肩头也弄湿了。我紧紧地抱住她。
  “你累了,小宝贝。来,上床吧。”
  她睡了,满脸都是泪痕。
  天还亮着,我走到窗口去拉窗帘。花园里是金色的影子和长长的一道道阳光。接着又像在做梦一般,靠近白玫瑰丛清楚地出现了那男孩的瘦长影子。我像疯了一样打开窗子大叫:
  “哈里!哈里!”
  我想我看到玫瑰丛中闪过一点红色,像是一个男孩的红色卷发。接着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我告诉吉姆这一切后,吉姆说:“可怜的小妞,上学总是会影响情绪的。她到了那里就好了,到时候你也不会再听到她提哈里啦。”
  “哈里不要她去上学。”
  “嘿!听起来像是你自己也相信有个哈里了!”
  “有时候我是相信的。”
  “你年纪这么大还相信邪魔鬼怪吗?”他逗我说。但他的眼睛开始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大概以为我要“发疯”了,但这也不能怪他。
  “我并不认为哈里是邪恶的,”我说,“他只不过是个男孩子,一个除了克里斯蒂以外对谁都不存在的男孩子。克里斯蒂到底是谁?”
  “别说这样的话!”吉姆厉声说。“我们收养克里斯蒂的时候,决定让她成为我们自己的孩子。别追查,别怀疑,别担心她的过去,这里面没有什么秘密。克里斯蒂完完全全是我们的孩子,就如同我们的亲生骨肉。”
  “对,吉姆,你说得对,你当然是对的。”
  他为这件事发那么大的火,因此我没有告诉他,第二天克里斯蒂上了学以后我打算做什么。
  第二天早晨克里斯蒂一声不响,绷起了脸。吉姆跟她开玩笑想逗她高兴,但她只是看着窗外说:“哈里走了。”
  “你现在不需要哈里了,你要上学去。”吉姆说。
  克里斯蒂用她有时看我的那种大人般的轻蔑眼光看他。
  我送她上学的时候,她和我都不说话,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虽然我为她开始上学感到高兴,但和她分开我有一种失落感。我想每一个母亲第一次送自己的独生子女到学校去时都会有这种感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婴孩生活的结束,现实生活的开始,这将是残酷、陌生和野蛮的生活。我在学校门口吻别她说:“你在学校里要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吃中饭,克里斯蒂,下课以后,三点钟我来接你。”
  “好的,妈妈。”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其他紧张的小朋友和同样紧张的父母陆续到学校来了。一位穿白连衣裙的年轻女教师出现在学校门口,她把新来的小朋友集合起来,然后带他们走开。她经过我身边时,对我微笑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走时心情比较轻松,因为知道克里斯蒂很安全,我不用为她担心。
  现在我开始我的秘密使命。我坐汽车到城里去,走进那座我已经五年多没来过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楼。当时吉姆和我一起到这里来。大楼最高一层是格雷桑儿童收养所。我上了四层楼梯,敲敲那扇油筹剥落的熟悉的门,一位我不认识的女秘书开门让我进去。
  “我可以见克利弗小姐吗?我是詹姆斯太太。”
  “你约好了没有?”
  “没有,但是事情十分重要。”
  “哦,”那小姐说了一声,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克利弗小姐可以见你,詹姆斯太太。”
  克利弗小姐身材瘦长,灰头发,面带迷人的微笑,有一张平常但和善的脸。她站起来迎接我。
  “詹姆斯太太,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克里斯蒂好吗?”
  “她很好。克利弗小姐,我还是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告诉你吧。我知道你们通常不把一个孩子的出身泄露给孩子的收养人,也不把收领情况泄露给孩子的亲生父母,不过我必须知道克里斯蒂是谁。”
  “很抱歉,詹姆斯太太,按照我们的规矩……”
  我立即把哈里的事告诉了她。
  我一讲完,她说:“这件事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詹姆斯太太,我破例一次,把克里斯蒂的来历告诉你。她生在伦敦一个贫民区,一家四口:父亲、母亲、一个儿子和她克里斯蒂。”
  “一个儿子?”
  “是的。事情发生时这个儿子十四岁。”
  “发生了什么事情?”
  “克里斯蒂的父母其实并不想要她。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本来就够困难的,这时再加上一个婴孩,简直就是一场恶梦。母亲是个神经过敏、激论遍遍、不快乐和过于肥胖的女人。她生下克里斯蒂以后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然而哥哥却从一开始就万分疼爱这个小女孩,常为了照顾她而旷课,因此有了麻烦。
  “那父亲原来有份固定工作,钱虽不多,但是还能维持一家的生活。后来他病了几个星期,工作也失去了。他躺在自己肮脏的小房间里,又病又着急,还要听妻子唠唠叨叨的埋怨,再加上婴儿的哭声和儿子不停地哄拍婴儿的声音,使他厌烦不已。这一切我是后来从邻居那里听来的,我还听说他在战争中有过一段特别艰苦的日子,他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待了好几个月才康复回家。这一切使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一天凌晨两三点钟,住在楼下的一个女人看见楼上有一样东西经过她的窗口掉下来,接着听到地上很响的‘啪培’一声,她走出去一看,只见这家人的儿子躺在地上,克里斯蒂在他怀抱里。那男孩的脖子折断,当场跌死了。克里斯蒂脸色发青,但还有微弱的呼吸。
  “那女人报了警并请来医生,接着他们撞开从里面堵住并且锁上了的门。尽管窗开着,一阵浓烈的煤气气味仍然扑鼻而来。
  “他们发现夫妻双双死在床上,丈夫的遗书写道:
  我活不下去了,只好把他们都杀死。这是唯一的出路。
  “警察们得出这样的结论:丈夫封上门窗,趁一家人睡着时打开煤气,然后躺在妻子身边,直到死去。但是他们的儿子一定是醒过来了,他能做到的只是撕掉窗上的封条,打开窗,紧抱着他心爱的小妹妹跳下楼去。
  “克里斯蒂为什么没有被煤气毒死倒是个谜。也许她的头正好在被单底下,贴紧着哥哥的胸口——他们两人总是一起睡的。无论如何,这孩子被送进了医院,接着送到你和詹姆斯先生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收养所……对于小克里斯蒂来说,这是幸运的一天!”
  “那么说,她的哥哥是为了救她而牺牲了自己?”我说。
  “是的,他是个非常勇敢的年轻人。”
  “她哥哥叫什么名字?”
  她查了查一大堆档案中的一卷,说:“这家人姓琼斯,十四岁的哥哥叫哈罗德。”
  “他有红头发吗?’我低儒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詹姆斯太太。”
  "他是哈里(哈罗德的呢称),那男孩叫哈里。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想也许在克里斯蒂的潜意识里一直记住哈里,她婴孩时的伴侣。我们不认为孩子会记住多少东西,但在他们小脑袋的什么地方一定隐藏着一些过去的印象。”
  “他们原来住的房子在哪里?”
  她不太愿意给我这方面的资料,但经不起我一再恳求,终于把地址找了出来。康弗路十三号,那个琼斯先生自杀和几乎成功地使全家同归于尽的地方。
  这座房子看来没有人住,肮脏而破旧。但有一样东西使我看了又看:那里有一个很小的花园,光秃秃的棕色泥土上长着东一簇西一簇的乱草,然而有一丛白玫瑰树,白玫瑰花盛开,香气扑鼻。
  我站在白玫瑰丛旁边仰视顶楼的窗子。
  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一位老太太,她从楼下窗口朝外窥望。
  “我还以为这房子是空的呢!”我说。
  “应该是空的,已经宣布不准住人了。那件事发生后,其他住客都纷纷搬走了,搬得够快的。他们说这地方有鬼。鬼也真是有的。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生和死,两者很接近。”
  她用她那双充血的黄眼睛看着我说:“我看见他经过我的窗口掉下来,他就落在那里,在玫瑰丛中。他仍旧回来,我见到过他。他找不到她是不会离开的。”
  “谁——你说的他是谁?”
  “哈里·琼斯,他是个好孩子。红头发,很瘦。他太爱克里斯蒂了。他死在玫瑰丛中。他以前常带着她在玫瑰花旁坐上几个钟头,后来他就死在那里。走开吧,好吗?这不是你待的地方。这是个死人不像死了,活人不像活着的地方。”
  她那双充血的眼睛在散乱的白发下盯住我,使我感到害怕。我喃喃地说:“我这就走,再见!”我说着竭力地想快点穿过那酷热的人行道,但是我两腿沉重,像在恶梦之中。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它使我的血都凉了。
  时钟敲了三下。
  三点钟我应该在学校门口等克里斯蒂了。
  我现在在哪里?离学校有多远?我应该坐哪一路公共汽车呢?
  最后我乘上了正确的公共汽车。灰尘、汽油的气味和恐惧使我作呕。我终于来到了学校。我跑过热辣辣空荡荡的操场。在一个教室里,那位穿白连衣裙的年轻教师正在收拾她的书籍。
  “我是来接克里斯蒂·詹姆斯的,我是她的母亲,我很抱歉来晚了。她人呢?”我着急地说。
  “克里斯蒂·詹姆斯?”那老师皱起眉头想,接着愉快地说:“哦,是的,我记起来了,红头发的美丽小姑娘。不错,詹姆斯太太,她哥哥来接她走了、他们两人的样子多么像啊!你丈夫也和两个孩子一样是红头发吗?”
  “他——她哥哥——说什么了?”我无力地问道。
  "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对他说话时他只是微笑着。我想他们都应该回到家里了。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谢谢。我得回家了。”
  我穿过热得像火烧似的街道,一路跑回家。
  “克里斯蒂!克里斯蒂!你在哪里?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我自己的尖叫声在阴冷的屋里回响。“哈里!不要把她带走!回来!哈里!哈里!”
  我发疯似地冲到外面花园,太阳像滚烫的刀子那样刺痛我。玫瑰花白晃晃的,空气静止得使我仿佛站在超时空之中。刹那间我好像高克里斯蒂很近,虽然我看不见她。接着白玫瑰在我眼前跳动,变成红色,世界变成红色,血红色,湿润的红色。我从红色走进黑暗,走进虚无——几乎走进死亡……
  我由于中暑,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又转为脑炎。在这段日子里,吉姆和警察到处寻找克里斯蒂,但是没有结果。没有希望的寻找延续了好几个月,报上登满了这红发小姑娘离奇失踪的报道,女教师描述去接她的那位“哥哥”的样子,有些报纸登出了拐带、偷走婴孩和谋杀孩子的新闻小说。
  后来这轰动一时的事件渐渐平息下来。警察局档案中又多了一份神秘的悬案。
  只有两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是住在那破旧房子里的老太太,一个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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