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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圣凤加拉尔陀对他的母亲说起一件事情,使她非常高兴。
  在前几年,剑刺手曾经参加过圣罗伦慈教区的宗教游行,作为“神威显赫的我们的父耶稣”的一个信徒,穿上黑色长道袍,戴上高高的、带有只看得出两个眼睛的面罩的风帽。
  这是一个贵族的宗教协会,当斗牛士因为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通向富裕的大道的时候,就加入了这个协会,放弃了平民的宗教协会,他以为在平民的宗教协会里,他们的虔诚往往伴随着醉意和恶德。
  加拉尔陀骄傲地讲起这宗教团体的谨严。那里边确实样样事情都井然有序,纪律严肃,像军队里一样。在神圣的礼拜四夜里,圣罗伦慈教堂的钟打了两点钟的第二下钟声,就在这一瞬间,教堂所有的门突然打开了,集合在外边黑暗的空场上的群众,就可以看见教堂内部照得光辉灿烂,会员已经按照游行次序站好了。
  罩着黑色头巾的人们,又静默又惨淡,除了面具上两个窟窿里露出一对闪闪烁烁的眼睛以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表征,他们用缓慢的步子,排成双行前进,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支光芒惨淡的大蜡烛,这一对和那一对之间隔得很远,可以让长长的道袍后据拖在地上。
  群众由于南方人容易感动的特性,看着罩头巾的行列走过,他们把这些人叫做“拿撒勒人”,他们非常关心,因为神秘的罩面具的人们,也许是些高贵的绅士,由于传统的虔敬信神,参加了这太阳升起以后才能结束的夜间游行。
  ①这儿的拿撒勒人是指基督的信徒。下边“好像新的拿撒勒人在走‘苦难的路’似的”,讽刺那些醉汉用狂饮烂醉来纪念基督逝世,拿撒勒人指耶稣。
  这是个静默的宗教协会。“拿撒勒人”在罪孽深重的痛苦中,不许讲话,他们由警察保卫,不让任何人来麻烦他们。群众之中喝醉酒的人的确很多。街上游荡着永不疲乏的信徒,他们为了纪念基督逝世,从神圣的礼拜五起,就开始了从这家酒店到那家酒店的宗教游行,不到礼拜六不肯结束。到了礼拜六,他们好像新的拿撒勒人在走“苦难的路”似的,在每一条街道上喝了数不清次数的酒以后,别人就不得不把他们抬回家去了。
  当说话就算犯罪的游行队伍走过的时候,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警察的保卫一放松警惕,那些不虔敬的、由于喝多了酒而没有了任何道德顾虑的醉汉,就趁机走到不讲话的兄弟们身边,在他们的耳朵边咕哝着最刻毒的辱骂,骂他们或是他们的一家人,其实这些人他们是根本就不认识的。“拿撒勒人”在静默中苦恼着,隐忍了辱骂,似乎这就是对于“神威显赫的耶稣”的献礼,但是那些麻烦的土蜂倒因为这一种柔顺态度壮起胆来,喃喃地辱骂得越加厉害了,终于那个罩面具的信徒想起来了,虽则禁止说话,可是并不禁止行动呀,于是就一边保持着绝对的静默,一边举起大蜡烛来打这些扰乱神圣的庄严肃静的醉汉。
  在队伍行进中间,当抬着宗教雕像的人们需要休息,那些载着神像、周围挂灯的沉重的台座也停下来的时候,一声轻微的“嘘嘘……”就足够叫罩头巾的人站住,那黑色的一对一对就把大蜡烛放在脚边,脸对着脸,通过面具上神秘的窟窿,向群众看。他们似乎是宗教裁判所里把人拉去烧死的那些家伙:他们是高大的罩面具的人,黑色的道袍后据发出熏香和焦味。长长的铜喇叭诉苦似地响着,打破了夜的寂静。头巾顶上飘动着协会的旗帜,这是黑色天鹅绒金色镶边的正方形,上面有绣出来的缩写罗马字母S.P.Q.R,用来纪念那个在犹太的罗马巡抚参与基督之死的事件。
  ①雕像;巨大的台座上装着和人身同样大小的神像,神像用木头雕成,装饰富丽,表示耶稣、圣母或者使徒的生活实况。每一个教区抬送两个雕像。这些雕像是古老的,常常出自杰出的艺术家之手。——英译本
  ②罗马巡抚:罗马巡抚彼拉多审判耶稣,因为众人要求,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曾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担吧。”
  “神威显赫的我们的父耶稣”的游行雕像站在用金属精制的沉重的台座上,台座装饰着黑天鹅绒的座披,贴着地面,盖住了在下边抬着的二十个大汗淋漓、半身赤裸的扛抬夫。四角装着金色天使和成簇的挂灯,中央站着耶稣,戴着荆冠,在他那沉重的十字架下弯着身子;悲剧性的、受苦受难的、沾染鲜血的耶稣,脸色像尸首一般,眼睛在流泪,可是穿着华丽的天鹅绒长袍,绣满金花,使得富丽的袍料几乎看不见了,在绣花交织之中似乎只露出一点儿精细的蔓藤绕结的花纹。
  一看到神威显赫的耶稣,几百个人的胸膛里吐出了叹息和呻吟。
  “我父耶稣!”老妇人们咕哝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雕像,像是受了催眠似的,“神威显赫的主呵!不要忘掉我们呵!”
  游行的雕像在空场中心停下来了,担任护卫的罩头巾的人和虔敬的安达卢西亚人民也一起停下来了,安达卢西亚人民用歌唱表达出他们全部的灵魂状态,用鸟儿似的颤音和漫长的悲歌向耶稣致敬。
  一个孩子的发抖的甜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这是一个小姑娘,她从人丛里一直挤到第一排,向耶稣射出了“歌声的箭”。用三句抒情歌颂扬着神威显赫的主的“全世界最神圣的雕像”,颂扬雕像的雕刻者,西班牙黄金时代的光荣艺术家之一,雕刻家蒙丹涅斯。
  这“歌声的箭”仿佛是战争的第一声射击,接着就爆发了一整串射击。第一声还没有完结,第二声已经在旁的地方响起,立刻又是一声,又是一声,仿佛整个空场就是一个大笼子,装满了疯狂的鸟儿,其中一只的叫声把大家叫醒了,就全体都错杂混乱地同时歌唱起来。低沉沙哑的男子的低音跟女人们的高音混在一起。全体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圣的雕像,仿佛他们都是独自在雕像面前似的,周围的人把他忘掉了,他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这些交织起来的鸟叫的旋律,嘈杂不和地跟别人的歌声混成一片,既不会唱错,也不必犹豫。这期间,罩头巾的人们一动不动地听着,看着耶稣,他接受了美丽的颂赞,老是那么含着眼泪压在沉重的木架子底下,荆棘的刺深深地刺痛着他。这样一直到总管以为停留够了,打响了装在台座前面的银铃。“起!”神威显赫的主摆动了几次以后,就抬了起来,看不见的扛抬夫的脚就像触角似地在地上移动了。
  后边跟着受苦受难的圣母像。所有的教区在游行的时候总是抬着这两个雕像的:一个是上帝的儿子,一个是他的神圣的母亲。受苦受难的圣母的金冠,在天鹅绒的华盖底下周围的灯光里闪动。她的披风后裾有几公尺长,拖在台座后边,用圆形的木架子张开,显示出极富丽的、重甸甸的、灿烂夺目和非常值钱的刺绣品的华美,在这上边一定是耗尽了整个世代的耐性和技艺了。
  罩头巾的人们拿着点亮的蜡烛护卫着圣母,蜡烛光在这国王御用似的长披风上向四周反射出来的光芒在颤抖。一大群女人在后边依照大鼓声的节拍行进,她们的身体隐在黑影里,脸儿却让各人拿在手里的蜡烛光照红。她们是一些戴着头披的赤脚的老婆子,穿着准备死后穿的白衣服的姑娘们,痛苦地走着,好像患着神秘的痛苦的恶疾的妇人,她们是一群苦难的人,都是因为神威显赫的主和他的神圣极顶的母亲保佑她们,从死里救出来的。她们跟着雕像行走,在还愿心。
  这虔敬的宗教协会的行列,在缓慢地走过街道,经过许多次停留,让人们唱赞美诗以后,就走进大门整夜敞开的主教大教堂。他们带着点亮的蜡烛绕过大得出奇叫人吃惊的大殿,在黑暗里照出了挂着紫底金条纹的天鹅绒的极大的柱子,但是他们的光还是照不透圆屋顶下的浓密的黑暗。罩头巾的人们仿佛是些尖头的昆虫,在这笼罩了地面近边的淡红的蜡烛光里前进,同时在高处还是望不透的黑夜。终于他们丢下地下室似的阴暗,又走到星光里去了,于是初升的太阳惊奇地看到还在街心游行的队伍,使大蜡烛的光暗淡了,把神圣的衣服的金色以及雕像的眼泪和临终的冷汗照亮了。
  加拉尔陀是神威显赫的耶稣和他那个尊严的静默的宗教协会的一个热情的信徒。真是庄严的事物呵!对于别的游行雕像,人们有权利笑它的会友们不够虔敬和秩序混乱。但是对于这一个雕像也可以笑吗?决不可以!……当凝视着这使人敬畏的耶稣像,“全世界最崇高的雕像”,看到罩头巾的人们严肃的行进的时候,他感到了情绪的震荡。何况加入这个协会,还可以跟贵族们发生关系呢。
  虽然这样,剑刺手今年还是决定丢开神威显赫的耶稣,跟玛卡雷娜的信徒一起游行,他们是护卫那最会显灵的希望圣母的。
  安古司蒂太太知道他的决定的时候,非常高兴。他确实对圣母欠着这笔债,圣母在他最近一次被牛触倒的时候救过他的命。而且这也符合她的平民的纯朴的感觉。
  “个个人都跟他同阶级的人在一起的,胡安尼朵。你跟贵族们联络联络是对的,但是想一想吧,穷人是永远爱你的,现在他们对你表示不赞成,是因为他们认为你瞧不起他们呢。”
  斗牛士非常明白这一点。斗场里坐在向阳看台上的扰嚷的平民已经对他表示了一点敌意,认为他们已经被他忘记了。他们批评他老是跟有钱人交往,丢开了一开头就替他捧场的人。为了避免这一种恶感,加拉尔陀利用所有的方法来奉承平民,因为他需要这些人鼓掌。在游行的前几天,他通知最有权势的玛卡雷娜的会友,他要参加游行。他希望绝对不要让大家知道这个消息。他参加游行完全为了报答神思,希望他的行动保持秘密。
  但是不多天以后,全体区民都带着邻居的骄傲感净是在谈论这件事情了。唔,今年玛卡雷娜出来该多么漂亮呵!他们瞧不起神威显赫协会的有钱人和他们那秩序井然、使人厌倦的游行,他们只关心河对岸的竞争者,特里安纳区那些欢乐吵闹的家伙,他们是那么满意着他们那高贵的圣母和临死的基督,他们把他叫做极顶神圣的‘小野兽”。
  “今年我们一定要看玛卡雷娜,”邻居们在谈到斗牛士的决定的时候说。“安古司蒂太太一定会用花缀满雕像,那至少要值一百个杜罗。胡安尼朵会把他的全部珠宝都挂在圣母身上。多么富丽堂皇呀!”
  果然这样。加拉尔陀收集起自己的和妻子的全部珠宝,用来装饰玛卡雷娜。她的耳朵上将戴上剑刺手花掉好几次斗牛赚来的钱从马德里买给卡尔曼的金刚钻耳环。在她的胸膛上将戴上斗牛士的双股金链条,金链条上将挂起他所有的戒指,和金刚钻镶的大粒饰扣,这是他穿典型的安达卢西亚服装的时候,别在衬衫胸口的。
  “呵!我们的棕脸女人出来将是多么漂亮呀!”邻合女人们谈到圣母的时候常常这样说。“全部费用都由胡安先生支付。一定会使半个塞维利亚疯狂起来。”
  剑刺手每逢别人问起他这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谦逊地笑笑。他老是觉得对玛卡雷娜有一种强烈的、虔敬的信仰。她是他出生的那一区的圣母,何况他那位可怜的父亲生前每一年都参加游行,扮成一个“武装者”。这是他一家人值得骄傲的光荣,如果情况容许,他一定会像他许多早已躺在地下的历代祖宗一样,戴上头盔,拿起长矛,扮成一个罗马军士。
  他高兴这样以敬神出名,他愿意全区的区民都知道他在参加游行,但是同时他又怕这个消息飞遍全城。他信仰圣母,从他将来可能发生危险的观点出发,他愿意对她表示亲昵,但是一想到聚集在蛇街的咖啡店和俱乐部里的朋友们的嘲笑,他又发起抖来了。
  “如果他们认出我在那里边,一定会嘲笑我。”他说。“好吧,跟所有的人搞好关系是必要的。”
  在神圣的礼拜四晚上,他带着他的妻子到主教大教堂里去听“弥撒雷雷”。这个非常高大的哥特式拱廊里,只有装在柱子上的几支红赭赭的大蜡烛照亮着:刚好使人不至于完全像瞎子似地摸索着走路。礼拜堂两边的铁栅栏里坐着许多贵族男女,仿佛关在笼子里似地,他们竭力避免跟挤进大殿来的汗淋淋的群众混在一起。
  ①弥撒雷雷:在神圣的礼拜四举行的一个宗教唱歌仪式。作曲家爱思拉华的弥撒雷雷歌曲最为有名。——世译本
  在黑暗的唱诗楼上,像一簇淡红色的星座似的几点灯光,是专门给乐队和歌手用的。爱思拉华的“弥撒雷雷”,在这黑暗和神秘的气氛里,播散了愉快的旋律。这是愉快而优美的安达卢西亚式的“弥撒雷雷”,像是鸽子拍击翅膀,包括着好像爱情小夜曲似的温柔的浪漫曲,和醉汉唱歌似的合唱;充满了生命的愉快,叫人忘掉了死,跟追悼基督死去的悲伤恰巧相反。
  等到次中音的歌声结束了最后一个浪漫曲,他谴责杀死大神的那个城:“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的哀诉消失在圆拱顶里,人们立刻散了,他们但愿到富有生气的街上去,这些街道让电灯照耀得真像一个戏院,一排排的座位放在人行道上,包厢就在广场上。
  加拉尔陀很快地走回家去,穿上他的拿撒勒服装。安古司蒂太太带着深情准备着这一套衣服,这种感情似乎使她回到了年轻时代。唉,她那可怜的丈夫,每年到了这一天晚上,就全身武装,把长矛搁上肩头,离开家里,总要到第二天白天,和他军队里的弟兄走遍塞维利亚所有的酒店以后,才戴着破损了的头盔,穿着极肮脏的铠甲,回到家里来……
  剑刺手用女人似的细腻注意着自己的内衣。他穿“拿撒勒人”的服装,和斗牛日穿斗牛士的服装一样仔细。他首先穿上丝袜和漆皮皮鞋,然后穿上他母亲亲手做成的闪光的白缎长袍,头上是一顶绿天鹅绒做的高高的尖顶头巾,这头巾垂在他的肩膀上和脸上,像一个面具似的,再垂下去一直到膝盖下边,像是神父做弥撒穿的祭服。胸膛一旁有一个色彩斑驳、绣工细腻的协会的盾形徽章。斗牛士套上了白手套,拿着一根长长的手杖;这是宗教协会里的高贵的标志;这是一根长杆子,用绿天鹅绒包着,银镶的头,底下一头也是银镶的。
  当加拉尔陀经过拥挤的街道向圣琪尔走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二点钟以后了。大蜡烛的火焰和从酒店里射出来的光,在白色的屋墙上颤抖着影子和火光的混合物。在到达礼拜堂以前,加拉尔陀在游行队伍将要通过的一条狭窄的街上遇到了“犹太队”;那是一群“武装者”,勇敢的兵士,他们为了表示军人的纪律,按照响个不停的大鼓声的拍子,不怕疲倦地在原地踏步。
  他们是些年龄不等的男子,脸被金属的头盔护面罩罩在格子里,穿着葡萄酒色的护身甲,腿上穿着肉色棉袜子,和厚底的无帮鞋。腰带上佩着罗马人的剑,为了模仿现代的兵士,他们用绳子把长矛挂在肩膀上,仿佛是现代马枪的吊带。在队伍前面,飘扬着罗马人的大旗,上面有元老院的标记,跟所有的队士一样按照大鼓声的节拍摇晃着。
  一位威风凛凛的名人拿着一把剑在军队前边大模大样地走着。加拉尔陀走过他身边,就认出来了。
  “该死的!”他在面具底下微笑着。“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了。今天晚上大家只会替他鼓掌了。”
  他是小山羊上尉,一个茨词歌手,为了恪守军纪,他在当天早晨特地从巴黎赶回来,担任领导兵士的军事任务。
  ①上尉:这是宗教游行队伍里的上尉,和军队毫无关系。——世译本
  不尽这个职责,就等于放弃了上尉的头衔,小山羊把这头衔得意扬扬地印在巴黎音乐咖啡店的每一张广告上,他在那儿和他的女儿们一起唱歌跳舞。她们好像蜥蜴一样活泼,动作优美,眼睛大大的,凭着富有吸引力的纤巧和柔软的体态使男人们发狂。最大的那一个确实是飞黄腾达了,因为她跟一个俄国王子逃跑了,巴黎的报纸一连许多天把这个“西班牙军队里的勇敢军官”的绝望当做话题,他打算杀死那一对私奔者来保持自己的体面,别人甚至把他比作堂吉诃德。不久就在马路剧场上演出一个歌剧,表演“茨冈女人私奔记”,里边还穿插了斗牛士舞,修道院合唱,和别的富于地方色彩的西班牙场面。小山羊终于跟这个非法的女婿和解了,接受了他的一大笔金钱报酬,继续带着剩下的几个女儿在巴黎跳舞,等待另一个俄国王子。他的上尉军衔使得许多自以为通晓西班牙情况的外国人说话了。“哈,西班牙!……这个颓废的国家,没有把军饷发给勇敢的军人,却逼得这些高尚的军官把他们的女儿送上舞台……”
  ①堂吉诃德:西班牙大作家塞万提斯(1547—1616)名作《堂吉河德》的主角。他模仿中世纪的骑士,对风磨作战受伤,和牛群争斗致死。
  圣周到了,小山羊上尉再也忍不住要到塞维利亚来了,他带着毫不妥协的严厉的父亲的神色,向他的女儿们告别。
  “女儿们,我走啦。好好照管自己。行为要庄重和合于礼节……我的军队在等着我。如果上尉丢掉了他们,他们会怎么说呢?”
  他就这样从巴黎动身到塞维利亚来,骄傲地想到做过玛卡雷娜的“犹太队”的上尉的父亲、祖父和远祖,又想到自己在祖先留给他的遗产上增加了新的光荣。
  有一次,他中了国家奖券得到一万个比塞塔,他就用这一笔款子买了一套跟他的职位相称的“制服”。区里好事的女人都赶来看一看这位上尉,他穿着一大堆光彩夺目的金绣,一套打磨过的金属的销甲,头盔上有一连串挂下来的白羽毛,纯钢的头盔反射着游行队伍里的各种光芒。这真是跟红种人最为相宜的幻想的服装,喝醉了酒的阿劳加利亚人所梦想的王子的制服。女人们都来抚弄他的天鹅绒裤子,近近地欣赏短裤子上的绣花:钉子,锤子,荆棘,跟基督的受苦和被杀有关的一切事物。他的靴子因为缀满了金片子和假宝石闪闪发光,每走一步就似乎在抖动。头盔上的白羽毛使他的摩尔人的棕色脸显得更黑,头盔下边,露出灰色的灰冈人的络腮胡子。这的确不是军人应有的装饰品;上尉自己也大方地承认这一点;但他还要回巴黎去呢,他的艺术强迫他在脸上不得不牺牲一点。
  ①阿劳加利亚人系指南美洲智利南部印第安族土人。十六世纪西班牙人侵人南美洲以后,只有这一族屡次对西班牙人作战,保持独立。一八七○年才承认归智利政府统治。
  他像军人一样高傲地转过头,把他的老鹰眼睛盯住他的军队,叫喊着:
  “立正!不准一个人离开队伍!……行动要合于礼节和纪律!”
  他就用咖啡店舞台上鼓励他的女儿们的那种沙哑的流氓似的声调,从蛀坏了的牙齿缝里发出指挥命令。
  拘谨严肃的队伍合着大鼓的缓慢的节拍徐徐前进。在每一条街上都有许多酒店,酒店门口有许多快乐的男子,帽子向后仰起,背心解开,他们为了纪念耶稣受苦和被杀,记不清已经喝了多少杯了。
  他们看到这些了不起的武士来了,就远远地向他欢呼致敬,高举起芳香的琥珀色的葡萄酒杯。上尉竭力忍住了酒瘾,把眼光转过一边,更加挺直了穿着金属铠甲的身子。如果他现在并不值班的话,那多好呵!
  几个更心急的朋友居然横过街道,把酒杯举到披着白羽毛的头盔下边,但是他这个“不受利诱的队长”,却退回几步,把他的剑尖对准了他们。责任终究是责任呀。今年决不会跟往年一样,队伍开出不久,就用摇摇晃晃的腿和不合拍子的步子走得毫无秩序了。
  这样走过几条街道,对于小山羊上尉说来,真正是苦难的路程。他穿着武装感到身子热烘烘的,当然,一点儿酒是不会破坏纪律的。于是他接受了一杯,接着又是一杯,一会儿以后,他的整个军队都乱了,一路上撒满了散兵,他们经过路旁的酒店就耽搁下来。
  游行队伍整整几个钟头停留在每个十字街头,以传统的缓慢前进着。时间反正并不迫促。还只是晚上十二点钟,玛卡雷娜反正不到第二天十二点钟不会回家;走遍塞维利亚街道所花的时间,比从塞维利亚旅行到马德里所花的时间还要长。
  最先前进的一个大台座,叫做“耶稣基督受审”,台座上面满是人像,彼拉多坐在金殿上,四周都是罗马兵士,他们穿着彩色的短裤,戴着顶上有羽毛的头盔,看守着悲伤的耶稣,他已经准备受难了,穿着满是绣花的紫色天鹅绒道袍,三道表示三位一体的金色灵光,呈现在他戴着荆冠的头顶上。但是这一个台座上边虽则有那么多人像和装饰,却并没有吸引群众的注意,仿佛被后面紧紧跟着的一个台座盖过了:这是平民区的女王,常常显灵的希望圣母,玛卡雷娜。
  圣琪尔教堂里抬出了淡红脸、长睫毛的圣母,头上张着天鹅绒的华盖,华盖随着盖在下边的那些扛抬夫的每一步伐而摇晃着,这时候,挤满广场的平民爆发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啊,她是多么美丽呵!天上的后!永不衰老的美人!
  她的极长的富丽堂皇的披风,上面有网眼形的厚厚的金绣,张开在雕像台座后边,仿佛一只庞大的孔雀展开尾巴。她的眼睛闪着光,似乎听到信徒热烈喝彩,感动得泪眼盈盈,闪烁的珠宝缀满神像的全身,仿佛在绣花的天鹅绒衣服上,再披上一件珠光宝气的铝甲。珠宝有几百样,也许是几千样!她似乎闪着光亮的水滴,那些水滴燃烧着虹的每一种色彩。她的脖子上挂下几串珍珠,串着成百个金戒指的金链条,微微一动就射出梦幻的闪光。她的长袍和披风前部用别针别满了金表,表上镶着翡翠和金刚钻,还有镶着石卵一般大的宝石的耳环。所有的信徒都把自己的珠宝交出来,装饰游行的玛卡雷娜。女人们在这宗教的哀悼的夜晚,虽然手上什么装饰品也没有,却还是感到心满意足,因为她们以为值得骄傲的珍贵的珠宝正戴在圣母身上呢。群众认识这些珠宝,因为年年看到,他们说得出它们的来历,指得出有什么新的东西。他们知道圣母胸口用金链条挂着的那些东西,是斗牛士加拉尔陀的。但是别的东西也引起平民赞赏。女人们出神地凝视着两粒极大的珍珠和一串戒指。这是区里的一个年青姑娘的,她在两年以前到马德里去,因为她是玛卡雷娜的信女,这一次同一位老年绅士一起回来参加这个节日。运道多好的一位姑娘呵!……
  加拉尔陀让头巾遮住脸,拄着一根贵族用的手杖,同协会的显要人物一起走在圣母雕像的前边。另外几个罩头巾的人拿着长喇叭,喇叭上结着有一簇金穗子的绿旌。他们不时把这种吹乐器的小吹口放进面幕的小窟窿里,于是一阵扯人心肺的出殡似的喇叭声就冲破了静默。但是这种可怕的号叫并没有在听众心里唤起回响,使他们想到死。春天的微风吹过两边阴暗空虚的街巷,送来花园的芬芳、橘子的香味和陈列在杨门和阳台上的陶瓶里的花香。夜晚的天上亮着月亮的银光,那月亮从云里出来,在屋檐边露出了偷快的脸儿。这悲惨的游行跟大自然似乎是不协调的,因此逐渐失去了忧郁的情味。喇叭悲叹着死的哀号,歌手们哭泣似地唱着宗教歌,那些可怕的罗马士兵装出刽子手的模样庄严地走过,这一切都是白费劲儿。春天的夜微笑着,散发出柔和的花香,没有一人能够想到死。
  玛卡雷娜的居民毫无秩序地簇拥着圣母走;小铺子的老板带着他们头发蓬乱的妻子,她们拖着一整串孩子,一起来参加游行一直走到天亮。黑鬈发卷到耳朵上的年青人,挥着沉重的手杖,仿佛有人打算侮辱玛卡雷娜,一定要依靠他们强有力的手臂保卫似的。男男女女都昏昏沉沉地走着,在极大的圣母台座和狭窄的街道的墙垣之间拥挤着,但是眼睛凝视着雕像,对雕像说话,在喝醉了葡萄酒,思想跟鸟儿一样灵活的神志模糊之中,颂扬着她的女性美和她的常常显灵的神威。
  “玛卡雷娜!呼啦!……全世界最美丽的圣母!……这位圣母会使得别的圣母一个钱也不值!……”
  神圣的台座每五十步一停。不必匆忙;夜还长呢。民众为了饱看她一下,都请求圣母在家屋前停下来。每一家酒店的主人也请求她在他的店门前休息一会儿,因为他是区里的居民,他就有这种权利。
  有人横过街道,对走在前面领队的人说:
  “喂!停下来!……这儿有一个全世界最美妙的歌手,他打算对圣母射出‘歌声的箭’呢。”
  这位“全世界最美妙的歌手”正靠在一个朋友身上,他把杯子交给别人,就两腿摇摇晃晃的,走到雕像前面,咳嗽了一声,用沙哑的声音唱起来了,由于旋律的急奏,歌词是完全听不清的。明白的只有这一点:他在歌唱母亲,歌唱“天母”,当他唱到这一个字眼的时候,出于激动,由于那从母爱获得最诚挚的灵感的民歌特有的感情,他的声音就颤抖起来了。
  这位歌手的缓慢的抒情歌还没有唱到一半,另外一个声音就响起来了,接着又是一个声音,恰像是举行音乐竞赛似的,于是街上就充满了看不见的鸟儿;有几只是嗓子沙哑的,折断了的翅膀在颤抖,有几只是善于啼叫的,声音提得很高,使人想象到红肿的几乎裂开的喉咙。大部分歌手都隐藏在人群里,因为这原是他们的纯朴的虔敬情绪的热情流露,不需要什么夸耀;但是有些人却以自己的嗓子和“风格”自豪,很想站在街心,在神圣的玛卡雷娜面前表现一下。
  一些瘦瘦的小姑娘,裙于难看地向下挂,头发搽得油光光的,把双手交叉在瘪瘪的肚子上,目不转睛地瞧着圣母的眼睛,用微弱的小嗓子歌唱着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流着血,被沉重的十字架压得脚步踉跄的时候的痛苦。
  走了不多几步,一个年轻的、紫铜色皮肤的茨冈人,脸上满是麻点,发出天花和肮脏衣服的气息,仿佛已经在忘我的境界里了,一直让帽子挂在手上,也站下来歌唱“母亲”“亲爱的妈妈”“上帝的母亲”,一大群伙伴都点着头在赞赏他的“风格”的美。
  雕像后边,大鼓不断地在响,喇叭继续吹出悲号,所有的人都同时歌唱,跟不和谐的人声混成一片,可是不管怎样,每个人自管自唱抒情歌,也没有一个人唱错,也没有唱乱,仿佛他们的宗教热忱已经使自己孤立起来了,他们似乎都是聋子,听不到别的声音,对圣母目不转睛的凝视真是催眠术一样顽强。
  等歌唱结束,群众开始放荡地替圣母喝彩,再一次赞扬玛卡雷娜是美丽的,唯一的,使得旁的圣母都一钱不值了,圣像四周是满杯满杯的葡萄酒在流动,最兴奋的人把自己的帽子向她抛去,似乎她真是一个美女人,他们已经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对圣母歌唱的疯狂的热情呢,还是陪着圣母走遍街道的反宗教的狂欢宴。
  在圣像前面走着一个赤脚的年轻人,穿着紫色的道袍,头上戴着荆冠。一个比他长两倍的沉重的十字架压得他弯着身子走路,在雕像停顿许久重新前进的时候,就有好心肠的人来帮助他背起他的重负。
  女人们看到他的时候,就怀着怜悯心叹息了。可怜人!他凭着怎样神圣的热忱在履行他的惩罚呵!……全体区民都记得他的读神罪。使男人们堕落的该死的酒呵!
  三年以前,神圣的礼拜五早晨,玛卡雷娜整整一夜游行过塞维利亚的街道以后,回到她的礼拜堂里去,这一个可怜的罪人事实上是一个好孩子,他跟朋友们一起在街头游荡了一整夜以后,在大厅街的一家酒店门口拦住了圣像。他向圣母歌唱,然后凭着神圣的热情开始大叫大嚷,颂扬她的女性美。呼啦!美丽的玛卡雷娜!他爱她超过爱他的未婚妻!为了更恰当地表示他的信仰,他想把拿在手里的东西向她的脚边抛过去,他以为这是他的帽子,可是不幸原来是一只酒杯,飞过去砸在圣母脸上撞碎了。他哭泣着被抓进了监牢。……唉,他爱玛卡雷娜正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这完全要怪那使得男人们失掉理智的该死的酒!他想到由于这种不尊敬宗教的态度,必须坐几年监牢,他骇怕得发抖了;他由于自己的读神行为哭得那么厉害,终于连那些最愤激的人也对他软了心,替他辩护,大家同意给他一种特别的惩罚,给别的罪人作为警戒。
  他背着十字架,浑身大汗,筋疲力尽,当他觉得这一只肩膀被重负压得很痛的时候,就把重负换一只肩膀。他一出现,女人们由于南方人特有的戏剧性的热情,都哭起来了。他的伙伴们怜悯他,递给他好几杯葡萄酒,这决不是嘲笑他的惩罚,而是由于同情。他已经疲乏得昏过去了,应该给他提提精神。
  但是他不接受他所渴望的提神饮料,转过眼光瞧着圣母,好让她目睹他的殉道精神。不要紧,到明天早晨,让玛卡雷娜安安稳稳坐在她的礼拜堂里以后,他可以毫不害怕地喝酒。
  圣像还在市场区,游行队伍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城市的中心。罩绿头巾的人们和“武装者”用作战一般的机敏前进。他们想比别的任何宗教协会早到铃儿咖啡店旁边,占据蛇街的街口。如果先头部队到得了这个地方,他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等待他们的圣母到来。玛卡雷娜的信徒们年年都抢占这一条有名的街,要几个钟头才走完这条街,把别区的会友们愤怒的抗议当作愉快;那些下等人,他们的雕像是绝对不能够跟玛卡雷娜的雕像相比的,正因为他们是不足道的,所以应该恭恭敬敬地待在她的后边。
  ①蛇街:一条宽阔的嵌石街道,这里没有交通车辆通过;它很长,是从圣弗朗西斯哥广场上端铃儿咖啡店门口开始的。——英译本
  小山羊上尉的队伍的大鼓在蛇街街口铃儿咖啡店旁边敲响了,同时,另一边出现了另一个宗教协会的罩黑头巾的人们,也想先走。人群在两个游行队伍先头部队碰头的地方好奇地聚集起来了。马上要打架啦!……罩黑头巾的人们既不很尊敬“犹太队”,也不很尊敬他们那位可怕的上尉。上尉呢,他是愿意保持冷冰冰的优越感的。军队不应该参加非军事人员之间的打架。护卫着游行队伍的玛卡雷娜的信徒们,为了替本区争体面,攻击了罩黑头巾的“拿撒勒人”,于是用手杖和蜡烛当作武器的一场打架开场了。警察跑过来,逮捕了两个正在抱怨帽子和手杖不见的年青人,同时人们又陪几个丢了头巾的“拿撒勒人”走进一家药房里去,他们痛苦地把手按在头上。
  在这期间,小山羊上尉,跟侵略者一样狡猾地运用他的伟大的战略,率领“他的队伍”前进,占据了铃儿咖啡店门口一直到蛇街街口,大鼓手怀着胜利的愉快加快打鼓,区里的勇敢的帮手们在喝彩:“这儿不准通行!圣母玛卡雷娜万岁!……”
  蛇街似乎变成了一个大厅,所有的阳台上都挤满了人,大电灯从装在街道两边屋子之间的钢索上挂下来,所有的咖啡店和铺子都照得雪亮,窗子里挤满了人头,墙边放好几排椅子,椅子上挤满了人,每逢远远的一阵喇叭声或是大鼓声通知大家又有一个圣像到来的时候,他们就在椅子上站起来。
  这一夜,全城没有一个人睡觉。就是手捏念珠做了祷告以后总是呆在家里的胆小的老婆子,这时候也没有睡,等待快天亮的时候,看看那数不尽的游行队伍走过。
  虽然已经早晨三点钟,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时候已经迟了。人们在咖啡店里、酒店里吃喝。沸油的气味透出煎鱼店门口。街道中心,流动的小贩搭起摊子,在叫卖滋味刮刮叫的甜食和饮料。只有在这一种重要节日才在街头露脸的一家人一家人,从下午两点钟起就在那儿,等着看数不尽的游行队伍走过,圣母极其华丽的天鹅绒披风长得引人赞赏狂叫,许多基督戴着金冠,穿着绣花道袍。这是无数荒唐的雕像构成的整个世界,在这些雕像上,那惨白的流血的脸,跟那戏剧般富丽奢华的服饰,成为一个尖锐的对照。
  外国人都被这光怪陆离的基督教的仪式吸引来了,这是跟希腊多神教的节日一样热闹愉快的仪式,除了雕像脸上的表情以外,谁也没有一点痛苦和烦恼的表情,他们从坐在旁边的塞维利亚人那儿听到了这些雕像的名字。
  抬过的游行雕像叫徽‘神圣的命令”,“神圣的静默的基督”,“受苦受难的圣母”,“背十字架的耶稣”,“山谷里的圣母”,“三次倒下的我们的父耶稣”,“神圣的流泪的圣母”,“赐给好死的我们的父”和“三必要的圣母”,这些雕像后面跟着为它们特派的“拿撒勒人”,这些人有黑的、白的、红的。绿的、蓝的或是紫的,全体都戴面幕,在尖顶的头巾下边隐藏了神秘的面貌。
  沉重的台座又缓慢又吃力地前进,经过狭窄的街道。当它们到了圣弗朗西斯哥广场上,市政厅前面那些包厢对面的时候,那些圣像就半转过身来,面对包厢的座位,由扛抬夫屈下膝来,向参加这个节日的高贵的外国人和王族致敬。
  在雕像台座旁边,有许多年轻人带着水壶在走。差不多还不等圣像停下来,天鹅绒挂毯的一角就掀起来了,二三十个人出现了,浑身是汗,累得肮肮脏脏的,半身赤裸,头上缠着布,模样像是些筋疲力尽的野蛮人。他们是“加利西亚人”,凡是身强力壮的扛抬夫,谁要是以为自己适合做这种累人的长久的工作,那么不论他们是什么地方人,大家就把他们一概叫做“加利西亚人”。他们贪馋地喝水,如果酒店就在近旁,就违抗他们领袖的命令去讨酒喝了。他们被逼躲在里边好几个钟头,因此不得不蹲在里边吃东西和满足身体上的别的需要。有许多次,当圣像停留许多时候以后走远了,大家看到干净的碳石路上出现了一些东西,于是大家都笑了;剩下来的东西使得清道夫不得不拿着畚箕跑过来。
  ①加利西亚是西班牙西北部的一省。加利西亚人系指该省的人。
  这一个使人疲倦的奢华的游行,满台死人脸和灿烂耀眼的服饰的行刑台构成的一股奔流,轻挑地、欢乐地、戏剧性地继续了一整夜。喇叭枉然地悲号,悲惨地哭泣着全世界最著名的不平事件,对于大神的卑劣的谋杀。可是大自然并没有被触动心肠,并不同情这传统的悲伤。河流在桥下响着永久的潺潺声,在沉默的田野上展开了闪闪发光的白练;晚上发出芬芳的橘子树张开几千张白色的小嘴,向空中播散了淫荡肉感的气息;棕榈树在阿尔卡萨尔,这摩尔人堡垒的墙头上,摇摆着羽毛似的叶于构成的喷泉;基拉尔达塔,这蓝色的鬼怪,高高耸立,用它那优美的庞大体积遮盖了一片青天;被芳香灌醉的月亮,似乎对着那喝饱春天的浆汁因而膨胀起来的大地,对着城市里一行行发光的队伍,在微笑着;在城市的淡红色的底部,聚集着对生命感到心满意足的一群群蚂蚁;他们又喝酒又唱歌,把一个遥远的死亡当做借口,在不断地庆祝着。
  ①基拉尔达塔:在塞维利亚的一个著名的塔。——世译本
  耶稣死了,因此女人们穿起黑衣裳,男人们套上道袍和尖顶的头巾,模样像是一些奇怪的昆虫;铜喇叭用戏剧性的抱怨声在宣布这件事情;教堂用阴森森的寂静和门上的黑天鹅绒在报导这件事情……可是河流还是潺潺地响着田园风味的叹息,仿佛正在邀请未婚夫妇一对一对到它的岸边坐下,棕榈树漠不关心地在堡垒的小塔顶上摆动树梢;橘树散出逗人的芬芳,似乎只接受那创造生命、使生命充满魅力的恋爱的尊严;月亮愉快地微笑;被夜色涂蓝了的塔消失在神秘的崇高里了,也许它正凭着那物质所特有的简单的灵魂在思索:人的观念跟着时间的脚步在改变,把它创造起来的人,一定会创造出跟现在的神性事物完全不同的新的神性事物来。
  当许多玛卡雷娜圣像排成密集的游行队伍,在许多乐队伴奏声中前进的时候,群众怀着迫切的好奇心在蛇街骚动起来了。大鼓狂暴地擂响,喇叭响亮地号叫,玛卡雷娜的吵吵嚷嚷的大群信徒在叫嚷,人们为了格外清楚地看看这又吵闹又缓慢的游行,都站在椅子上了。
  街心充满了敞开领口的年青人,挥着手杖,欢呼圣母。头发蓬乱、衣着苦楚的女人们意识到自己正在向来不常到的塞维利亚的中心蛇街,而且城市里最高贵的人物也正在看她们呢,她们就使劲地甩着胳膊。
  穷苦的玛卡雷娜的善男信女们渴望在这一个不寻常的晚上替自己出一口气,全体向挤满在咖啡店里的有钱人和集合在俱乐部里的贵族们狂喊:
  “玛卡雷娜的善男信女在这儿了!大家来看看全世界最好的事物吧!我们的圣母万岁!”
  几个女人拉住了她们的丈夫,他们游行了三个钟头,头也耷拉了,腿也走软了。我们回家去吧!……但是摇晃不定的玛卡雷娜信徒用酒气扑鼻的声音反对:
  “放开我!我还想到前面去喝上一小杯,替棕色圣母增光呢。”
  于是,他咳嗽了一下,一只手按在喉头,目不转睛地瞧着雕像,用模糊的声音开始歌唱,这歌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因为它在音乐、叫喊、喇叭和欢呼的嘈杂混乱里消失了。疯狂统治着这狭窄的街道,好像刚刚遭到一队喝醉了酒的野蛮人的侵略。上百个声音同时歌唱,每一个声音都有不同的节奏和调子。脸色苍白、满脸流汗的年青人们,似乎马上就要死去似的,帽子不见了,背心解开了,一直走到圣像面前,软绵绵地靠在两个伙伴的肩膀上,用临死似的声音向圣母歌唱。在街口,铃儿咖啡店两边的人行道上,伏着几个玛卡雷娜的信徒,他们正像是一次光荣的进军的战死者。
  在一家咖啡店门日,国家带着一家人在看宗教协会经过。“迷信和退化!……”但是他还是依照一般的习惯,年年都到场来看吵闹嘈杂的玛卡雷娜的善男信女侵略蛇街。
  他立刻就认出加拉尔陀来了,根据他那高大的身材,根据他穿着宗教裁判所的服装的雅致姿态。
  “胡安尼朵,叫圣像停下来吧。咖啡店里有几位外国太太想仔细看看玛卡雷娜呢。”
  神圣的台座停下来了;音乐队奏起斗牛场里娱乐观众的一个雄壮的进行曲,立刻,躲在雕像底下的扛抬夫开始跳舞了,忽而跳起左脚,忽而跳起右脚,圣像剧烈地摇晃起来,把四周的群众都挤到墙边去了。圣母,连她的全部负担,珠宝、花、灯,连那沉重的华盖在内,都按照音乐的节奏跳起舞来。这是玛卡雷娜的信徒们感到极端自豪的、需要大大练习的一个奇观;区里的强壮的年青人都抓住台座边缘,扶住猛烈震动的台座,同时他们由于这一种力量和灵巧的夸耀,热烈地叫嚷了:
  “全体塞维利亚人都来看看吧!……这真正妙极了!只有玛卡雷娜的信徒们做得到!……”
  等音乐静止,摇晃停住,圣像稳定不动的时候,雷一般的淫荡不敬的喝彩声带着直率的热情响了起来。他们为极顶神圣的玛卡雷娜欢呼,这是所有的圣母里最美丽的一个,她瞧不起无论已积未识的所有的圣母。
  宗教协会继续胜利地进军,让掉队的留在所有的酒店里,把战死者丢在所有的街道上。当太阳出现的时候,队伍距离自己的教区还很远,还在塞维利亚的那一极端,初升的太阳照耀着雕像的珠宝缀成的上衣,照耀着民众护卫和已经脱下面具的“拿撒勒人”的灰白的脸。圣像和余下来的随从者,这时候似乎是参加狂欢宴以后的一个瓦解了的集团了。
  到了市场附近,就把两个游行台座孤零零地放在街心,所有参加游行的人都到附近酒店里喝“早酒”去了,用大杯的卡柴拉和鲁蒂运来的白兰地酒代替本地酒。罩头巾的人们的白色道袍已经脏得叫人恶心了。没有一个人还有一副完整的手套。“拿撒勒人”拿着熄灭了的蜡烛,把头巾也拿在手里,在街角上弯着身子,响亮地在出清他的闹着革命的胃。
  灿烂的犹太军队已经只剩几个可怜的残兵败卒,他们正像是全军覆没侥幸逃出来的。上尉忧愁地摇摇晃晃地跨步,枯萎了的羽毛倒挂在他灰白的脸上,唯一担心的事情似乎就是保护他那一套体面的制服,不让别人弄脏。请尊重这一套制服吧!
  加拉尔陀在太阳升起以后不久,就离开了游行队伍。他认为陪伴圣母一整夜,已经尽够了,她一定会把这件事归功于他的。何况,游行的最后一个阶段是最难受的,到玛卡雷娜抬进圣琪尔,差不多已经正午了。晚上睡够了的、精神充足的人们嘲笑着罩头巾的人,因为这些人在太阳光下显得非常可笑,还带着醉态和夜间沾上的肮脏。让别人看到一个剑刺手跟这群醉汉一起在酒店门口,这是不明智的。
  安古司蒂太太在家里院子里等她的儿子,帮助这个“拿撒勒人”脱掉衣服。现在他已经还了许给圣母的愿心,他必须休息了。复活节礼拜日他就要斗牛;这是他遭到不幸以后第一次斗牛。该死的职业呵!由于这个职业,安心是不可能的,这些可怜的女人,平平安安过了几个月之后,感到苦恼和恐惧又复活了。
  礼拜六一整天和礼拜日早晨,剑刺手接待了许多外地来的热情的斗牛迷,他们是到塞维利亚来参加圣周和大市集的。他们全都笑眯眯的,相信他将来一定有非常的成就。
  “喂,我们会看着您斗得很成功!所有的斗牛迷都睁着眼睛瞧您呢。您的体力怎样了?”
  加拉尔陀信任自己的力量。住在乡下的冬季几个月使得他十分健旺了。现在他正像受伤以前一样强壮。使他回忆起那一次事变的,只有他在田庄里打猎的时候,曾经感到受过伤的那条腿有一点儿乏力。但是这要在长久走路以后才会觉到。
  “我尽自己的力量。”加拉尔陀用假装的谦虚咕哝着。”我希望结果不至于很糟。”
  契约经理人凭着他那盲目的信任插嘴了:
  “您会斗得像天使一样!……您会收拾所有的雄牛!”
  随后,热情地替加拉尔陀捧场的人们,暂时丢开了斗牛,提起刚才传遍全城的一个消息。
  在科尔多瓦省的一座山上,保安队找到了一个腐烂的尸首,脑袋差不多打得粉碎了,显然是枪弹打的。要认出他是谁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服装,马枪,总之他所有的一切,都使人猜想他就是小羽毛。
  加拉尔陀不声不响地听着。他从被牛触中以后就没见过这个土匪,可是还是充满同情地记得他。他的长工们对他说,当他还没脱离险境的时候,小羽毛曾经两次到棱科拿达来探问他的健康情况。以后,当他和一家人住在田庄里的时候,有好几次,他的牧人和种地的人神秘地对他谈起小羽毛;他和他们在路上碰到,知道他们是从棱科拿达来的,就向他们探问胡安先生的情况。
  可怜人呵!加拉尔陀记起了他的预言,诚心诚意地怜悯他。保安队没有杀死他。他是在睡熟的时候被人暗杀的,他也许是被一个自己人打死的,这个人希望继承他,成为一个有名的土匪。
  礼拜日,他动身到斗牛场去时,比无论哪一次去时更加使人悲伤。卡尔曼竭力显出镇静,甚至当伤疤脸替大师穿衣服的时候也在场。她痛苦地微笑着:她竭力装出愉快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出来了,她的丈夫也在担心,也在竭力装出快乐的样子。安古司蒂太太在房外走来走去,很想再看看她的胡安尼朵,仿佛她就将失去他了。
  当加拉尔陀把斗牛士帽戴在头上,华丽的披风搭在一只肩膀上,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一面哭泣,一面用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她的响亮的叹息透露了她的思想。唔,这是他遭到事变以后第一次斗牛,而且就在他受伤的这个斗牛场上!……她因为平民女人特有的迷信,向来反对这样的轻率。唉,什么时候他才放弃这种该死的职业呵!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钱吗?……
  但是姐夫以家庭顾问的地位,很有权威地插嘴了:“喂,妈妈,这并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情呀。这一次斗牛并不比过去特别危险呀。最好还是让胡安安心,在上斗牛场去的一瞬间,不要这样哭泣打扰他的镇定吧。”
  卡尔曼比较大胆。她没有哭,陪她的丈夫一直走到门边;她想鼓舞他的勇气。而且,他们的爱情由于他那次事变恢复过来了,两个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她不相信任何新的事变会再来妨碍他们的幸福。这一次事变真正是上帝显灵,他常常在祸里边赐给人福。胡安一定会斗得跟过去一样,毫无损伤地回到家里来。
  “祝你好运道!”
  她用充满爱情的眼睛注视着那远去的车子,后边跟着成群结队的野孩子,他们羡慕地看着斗牛士们的彩装,看得出了神。但是当这可怜女人剩下独自一个的时候,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希望圣母圣像面前点起了蜡烛。
  国家在车子里坐在大师旁边,蹙紧眉毛,带着担心的神色。这一个礼拜日要举行选举了,但是他队里的伙伴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大家净是谈小羽毛的死和就将举行的斗牛。
  短枪手和别的委员一起,“为自己的理想工作”一直到下午。该死的斗牛打断了他这一个好公民的政治活动,妨碍了他去叫几个朋友投票,这几个朋友除非他带他们去是不会去投票的!只有党员到投票所去,城市里的居民似乎并不知道在举行投票。街上有大群大群的人在热烈地辩论着,但是他们净是在谈论雄牛。这是怎样的国民性呀!……国家想起这一种不问政治的态度,正好帮助了敌人的欺骗和暴力,他非常愤慨。堂贝贝因为在法庭上的滔滔雄辩,正和别的朋友们一起被关在监牢里。短枪手也愿意分担他的苦难,但是现在,他不得不丢下他们,穿起彩装来跟他的大师同走。这样对公民自由的迫害能够置之不理吗?平民不会起来造反吗?……
  车子走过铃儿咖啡店附近,斗牛士们看到一大群平民,挥着手杖,暴动似地大叫大嚷。许多警察手里拿着军刀向他们进攻,吃了几手杖就用军刀回击。
  国家在座位上站起身来,打算冲下车子去。哈,终究来了!这一瞬间到了!……
  “革命了!群众起来了!”
  但是大师半笑半气地抓住了他,推他坐下。
  “别做傻瓜吧,赛白斯蒂安!您到处都只看到革命和那么些无聊事儿。”
  其余的队员猜到了实情,也都笑了。这是高等人士在发怒,因为他们在铃儿咖啡店的小窗口里买不到斗牛的入场券,想攻进咖啡店,把咖啡店烧掉;警察把他们赶开,不准他们这样做……国家忧愁地低下头来。
  “反动和愚蠢!不会念书,也不会写字!”
  他们到了斗牛场,人们用吵闹喧哗的欢迎,用狂热的一阵阵鼓掌迎接斗牛士队走进斗场。所有的人都为加拉尔陀鼓掌。群众向他致敬,这是他在那儿被牛触倒以后第一次出场,这次事变一直是整个西班牙的重要话题。
  以后,在加拉尔陀去杀他的第一条雄牛的时候,又爆发了一阵欢呼。戴白头披的女人们坐在包厢里用双眼望远镜向他注视;向阳看台上的人也替他鼓掌和喝彩,跟背阳看台上的人一样热闹。连他的敌人也似乎受到这一阵同情的浪潮影响。可怜人呵!他受过多少苦呵!……整个斗场都是他的。
  加拉尔陀从来没有发现过群众这样友好地对待他。
  他在场长面前脱掉帽子,向场长问候。呼啦!呼啦!他所说的话谁也没有听见一个字,但是他们还是兴奋地叫喊了。他一定说了非常漂亮的话。当他向雄牛走去的时候,大家一直鼓掌,到他靠近牲畜的一刹那,才在期待的静寂中停止鼓掌。
  他打开了红布,站在雄牛面前,但是比过去略略远了一点,不像过去那样差不多就在牲畜的鼻尖上打开红布,使得群众热情起来了。在斗场的静寂中发生了一阵惊异所引起的骚动,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有几次,加拉尔陀用脚顿地来挑拨那只牲畜,它终于软弱地攻过来了,因为斗牛士过于匆忙地让过一边,那条雄牛差不多并没有在红布下边冲过。许多观众都用疑问的眼光互相望望。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剑刺手看见国家在自己身边,再远一点儿还有队里的另一个短枪手,但是现在他并不像以前一样喊“都走开”了。
  看台上哄起一阵尖锐的议论声。连剑刺手的朋友们也以为有必要解释一下了:
  “他还受角伤的影响呢。他还不该斗牛。瞧那条腿呀!……您没有看到吗?”
  在他做掠过的时候,两个短枪手用披风帮助他。那牲畜被许多红布迷惑得惊惶不安,它一开始攻击屠牛手的红布,另一个斗牛士的披风又把它从剑刺手那儿引开了。
  加拉尔陀似乎想赶快结束这一种不合人意的情况,摆好架势,把剑高高举起就向雄牛扑过去。
  一阵昏睡似的咕哝声在欢迎这一击。剑刺进去不到三分之一,摇晃了一下,立刻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加拉尔陀溜开牛角太早,因此没有像过去一样,把剑深深地刺到剑柄。
  “但是这一下地位刺得很准呀!”替他捧场的人们叫嚷着,尽力地鼓掌,使他们的声音可以补救鼓掌的人数不足。
  但是斗牛的内行人怜悯地微笑了。这年轻人丧失了使他出名的唯一品质了:那就是他的胆量。他们看到他在拿着剑向雄牛刺过去的那一瞬间,怎样出乎本能地弯起了胳膊;他们看到他怎样把脸转过一边,做出不让自己面对危险的那一种畏怯的动作。
  剑落在地上了,加拉尔院拿了另外一把剑再向雄牛走去,他的两个短枪手陪着他。国家在他旁边随时准备舞动披风来分散牲畜的注意力。在雄牛逼近加拉尔陀的时候,国家又用吼叫声打扰雄牛,逼得它转过身来。
  第二次的一剑,并不比第一次好些,钢刃一半以上没有刺进去。
  “他不够靠近。”群众开始在看台上叫喊了。“牛角把他吓退了。”
  加拉尔陀向两边张开了胳膊,像十字架一样站在雄牛前面,向在他背后的观众表示,对于这头牲畜,这样一个剑刺就尽够了,它立刻就要倒下了。但是那牲畜还是站着,烦躁地向两边摇晃着它的脑袋。
  国家用披风刺激雄牛,引它奔跑,利用每一个机会尽他的臂力用披风重重地打牲畜的脖子。群众猜到他的企图,开始责骂了。他引这牲畜奔跑,目的是使它的伤口扩大,他的披风有力地打着,目的是使剑刺得深些。他们骂他是一个小偷,用下流话暗骂他的母亲和亲属;向阳看台上的观众挥着威胁的大手杖,沙上开始落下阵雨似的橘子、瓶子和别的随手拿到的投射物,想打中他,但是这位好人儿装聋作哑地忍受了所有的侮辱,继续引雄牛奔跑,因为他尽了责任救出朋友,感到快乐。
  忽然,牲畜嘴里喷出大量的血,安静地弯下腿不动了,可是头还是抬得高高的,仿佛准备再站起来攻击。一个刺小脑手走过来了,想尽可能快地结束它的生命,使大师摆脱狼狈的局面。国家帮助他,偷偷地把身子压在剑柄上,把剑一直压到剑柄。
  不幸得很,向阳的观众看到这种举动,都站起来表示尖锐的抗议,咆哮着:
  “小偷!暗杀犯!……”
  他们替那不幸的雄牛愤愤不平,仿佛这条雄牛并不是规定要杀死似的;他们挥动拳头威胁国家,好像他们刚才亲眼看到他犯了杀人罪似的,短枪手终于难为情起来,躲到障墙后边去了。
  加拉尔陀在这当儿走向场长席去敬礼,那些无条件地替他捧场的人们就给他一阵鼓掌,鼓掌的人越是少,鼓掌的声音倒越是响亮。
  “他运气不好。”他们不管全部事实,还是凭着热忱的、不怕失望的迷信说话。“但是剑刺的位置多么正确!……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剑刺手在最热情地替他捧场的人们坐着的看台前面呆了一会儿,把身子靠在障墙上,对他们解释刚才的遭遇。那条雄牛是不中用的;绝对没有办法跟它玩得辉煌灿烂的。
  对他有好感的人们,以堂何塞为首,都赞成这样的解释,这就跟他们自己的想法一样。
  加拉尔陀在这一场斗牛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呆在障墙的短梯边,浸沉在阴郁的思想里。那样的解释可以使替他捧场的人们满意,但是自己内心却感到一种残酷的怀疑,不信任自己的力量,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他觉得雄牛似乎比以前大了,对于死的抵抗力也加倍了。以前他用剑刺倒那些雄牛,真是奇迹一般容易。毫无疑问,别人一定把雄牛饲养场里最危险的那些雄牛放在他面前,存心要他失败。这可能是他的敌人的诡计。
  还有别的怀疑紊乱地在他的思想的最深沉最阴暗的地方活动着,但是他不敢逼近去看;他不敢把它们从那神秘的暗角里抓出来加以证实。他觉得当他把剑伸到雄牛面前的时候,胳膊似乎比以前短了。以前他用闪电一样的速度刺中雄牛的脖子;现在这似乎是一个无穷遥远的可怕的空间,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跨过。他的两腿似乎也跟以前不同了。它们似乎是脱离身体的其余部分独立生活着。他的意志命令两条腿跟过去一样保持镇静,顽强地站住,可是毫无效果,两条腿不听话。仿佛它们也有眼睛,看到危险,一感觉到那牲畜冲来引起的一阵气浪,它们就飞快地跳开,没有足够的自信力坚持等待了。
  加拉尔陀因为自己的失败对群众表示羞愧,也因为自己的突然衰弱对群众表示愤怒。他们希望怎么样?难道要他单单为了讨他们喜欢就让自已被杀吗?……毫无节制的大胆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难道还不够吗?他的确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勇敢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这就是奇迹,全靠上天保佑,全靠上帝善良,倾听着他的母亲和可怜的妻子祈祷。他曾经看见死神的瘦骨嶙峋的脸就在自己身边,这样逼近地看到死神的人是不多的,因此他也比任何人懂得生命究竟是多么值钱的东西了。
  “也许你们以为你们可以嘲笑我了吧!”他看着观众,暗暗地说。
  从现在起,他要像他的许多伙伴一样斗法了。有几天干得好,有几天干得坏。斗牛毕竟只是一种职业,已经获得了名誉,那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冒一定程度的危险来完成任务就是了。为了要大家颂扬他的胆量,就让自己受到角伤,这是不值得的。
  当杀第二条雄牛的时间到来的时候,这样的想法使得他的心情更镇静下来了。再也没有能够杀死他的雄牛了!只要不让牛角触到,他什么都会干。
  在向牲畜走去的时候,他像以前光荣时代一样高傲地说:
  “都走开!”
  观众响起了一片满意的咕哝声。他说“都走开!”他一定会做出跟过去一样的勇敢举动来了。
  但是群众所希望的事情并没有到来。国家胳膊上搁着披风,还是跟着他走,不愧为一个听惯了屠牛手们夸口的富有经验的老短枪手,机灵地猜到了这个命令的戏剧性的虚浮。
  加拉尔陀打开了红布,离开雄牛远远的,显然胆怯地开始做掠过,每一次掠过以后就跟牲畜保留一段距离,而且一直得到赛白斯蒂安披风的帮助。
  有一次,在他放低红布的一瞬间,那雄牛动了一下,似乎想攻过来了,但是实际上是什么动作也没有。过度灵敏的剑刺手被这个动作哄骗了,向后退了几步,简直是跳了几步,远远离开了事实上并没有向他进攻的雄牛。
  这不必要的后退,使他古怪可笑地愣住了一瞬间,群众惊奇地哄笑起来。有许多观众吹起口哨来了。
  “小心,它在攻击您啦!”一个嘲笑的声音在嚷。
  “多可怕呵!”有人模仿女人的声音叫喊。
  加拉尔陀气红了脸。居然对他说这样的话!而且是在塞维利亚斗牛场上!……他感到了斗牛初期曾经有过的那种大胆的冲动,疯狂地想不顾任何后果,盲目地向雄牛扑上去。但是他的手脚不肯听话。他的胳膊似乎在思想;他的腿似乎看到了危险,违反了他的意志的要求。
  何况,群众也在反对那些辱骂者,强迫他们闭嘴,想帮他的忙。这样对待一个严重角伤还没有痊愈的人是多么可耻呀!……这的确使塞维利亚的群众丧失体面!至少要他们遵守规矩呀!
  加拉尔陀利用这种同情的怜悯结束了他的狼狈局面。他走到雄牛侧面,给它狡猾的倾斜的一剑。牲畜倒下了,像是屠宰场里的牲畜似的,嘴里喷出了血的奔流。有些人不知什么缘故鼓起掌来了;另些人吹起口哨;但是大部分人却皱着眉头保持静默。
  “他们给了他几只骗人的狗!”契约经理人在座位上狂喊,也不管这些牲畜都是侯爵的雄牛饲养场里饲养出来的了。“它们简直就不是雄牛!……让我们等下一次斗牛,他们把‘货真价实’的牲畜拿出来的时候再瞧吧。”
  在走出斗牛场的时候,加拉尔陀根据群众静默猜测到他们的不满。一群群的人经过他的旁边,没有一个人向他致敬,也没有一个人向他喝彩,像在过去幸福的日子那样。连那些穷苦的野孩子也不再追着车子跑了,他们一直在斗牛场外边等待消息,在斗牛结束以前,就知道了大师的全部情况和举动。
  加拉尔陀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辛酸。连他的那几个短枪手也皱着眉头,不声不响,像一些给打垮了的兵。但是他一回到家里,感到他的母亲的胳膊,卡尔曼的胳膊,甚至他的姐姐的胳膊怎样抱住他的脖子,他的外甥儿女们怎样抱住他的腿,这时候,悲哀消失了。“该死的!……”真正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让一家人平安愉快;赚群众的钱,像别的斗牛士一样,不必干出那会招致死亡的任何蛮勇的举动。
  以后几天,他知道有必要在群众面前露露脸,在平民咖啡店里,蛇街的俱乐部里,跟朋友们聊聊天。他以为他一在场,就会逼得那些尖刻批评的人客客气气地不声不响,这样就可以避兔别人谈论他的失败了。他整个下午逗留在比较贫穷的斗牛迷的集会场里,他们原是他在结交富有阶级的朋友以后早已疏远了的。以后,他又到四十五人俱乐部去,在那儿,契约经理人还是和往常一样,凭着大叫大嚷和手拍桌子坚持他的意见,保卫加拉尔陀的优越地位。
  多么热心的堂何塞!他的热情是不变的,即使用炸弹也炸不破的;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胡安尼朵也许跟他所想的不一样。他对于他的失败没有提过任何批评和意见,相反地,他除了充满友情的安慰以外,还竭力替他解释:
  “您的角伤还没有完全医好呢。我早就说过了:‘等他充分健康以后,你们会看到他的,那时候再让我听听你们的意见吧……’像过去一样地干吧:凭着上帝赐给您的胆量,笔直对准雄牛走去,于是,着!一剑刺到剑柄……这样,您就会获得辉煌的成功。”
  加拉尔陀用谜一样的微笑承受了这一切……在雄牛身上获得辉煌的成功!是的,他也以为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但是,唉!近来雄牛已经变得那么庞大而且不可控制了!在他离开斗场以来的一段时间,它们居然长得那么庞大了!……
  赌博安慰了加拉尔陀,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虑。他怀着新的热忱重新在绿呢台于上输钱,跟以前的那些朋友围在一起,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他的失败,他终究是一个“高雅的”斗牛士。
  有一天黄昏,几个朋友都到爱利塔拿的野外食堂吃晚饭,宴请几个放荡的外国女人,她们是有几个年青朋友在巴黎结交上的。她们到塞维利亚来参加圣周和大市集,极想见识见识这地方的最典型的一切。她们仗着一套美容骗术,总算重新有了点儿憔悴的美。这些有钱的青年,被外国气派造成的魅力所吸引,而且向她们提议爱情享乐,她们差不多总是接受的,因此爱上了她们。
  她们非常愿意结交一位有名的斗牛士,最富于男性美的剑刺手;这一个加拉尔陀,他的照片她们已经在通俗画片和火柴匣子上见过许多次了。她们在斗场上看到他以后,就请求她们的朋友,把他介绍给她们。
  集会在爱利塔拿的大食堂里举行;这是造在花园中心的一所大客厅,装饰的风格极坏,庸俗地模仿着阿尔汉勃拉的豪华。这儿也举行政治宴会,也举行放荡集会:人们在这儿凭着热烈的雄辩为改造祖国干杯,也在这儿按照六弦琴探戈舞曲的音乐节奏摇摆起女人的身体,同时在房间角落里响着接吻声和叫喊声,有人打碎了瓶子。
  加拉尔陀被这三个女人当作半神似的接待了,她们忘记了自己的朋友,只是盯着他看,以抢着坐在他旁边为光荣,用透露情欲的眼睛抚爱着他……因为她们的金头发,她们的优美的服装,她们的身体发出来的、洒了香水的富有诱惑性的微妙的肉香,似乎用醉人的、飘荡不定的云雾裹住了他,她们的模样使他记起另外一个女人,记起不在这儿的那个女人,差不多被忘掉了的那个女人。
  他的同伴们在一起使这个回忆格外鲜明。同伴们全是堂娜索尔的朋友;有几个还是她的一家人,他曾经把他们当作亲戚看待。
  大家又吃又喝,这是晚间宴会特有的那种野蛮的大吃大喝,在这种宴会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必须放荡一下,尽可能快地喝个大醉,获得头昏脑胀的欢乐。
  在大厅尽头,一队茨冈人弹响了六弦琴,歌唱着伤感的歌。一个外国女人由于不由自主的一股热情爬上了桌子,开始生硬地摆动屁股,她想模仿本地的跳舞,卖弄一下她们在短短几天里,在一个塞维利亚大师的教导之下所学到的跳舞知识。
  “丑恶!生硬!……乏味!”朋友们讽刺地叫喊,用有节拍的鼓掌鼓舞她。
  他们嘲笑她的迟钝,却用充满情欲的眼睛赞赏着她的美丽的身体。她却为自己的艺术而骄傲,把她听不懂的话当作喝彩,同时继续扭动屁股,弯起胳膊搭在头的两边,仿佛是水壶的把手,眼睛望得高高的。
  半夜以后,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醉了。女人们已经不识羞耻地包围了剑刺手。他可是毫不动情,听凭她们争辩由谁占有他,她们的嘴热情地吻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他也醉了,但是这是悲伤忧郁的醉意。唉,另一个女人呵!……那真正的金发女人呵!在他身边的这些女人的金头发是人为的,被化学染料硬化了的又粗又硬的头发。她们的嘴唇滋味像是加上了香水的奶酪。她们身体的美是僵硬的,被打磨得光光的,就像人行道一样。哪怕洒上香水,他还是觉察到她们发出天然的庸俗气息。另一个女人呵!另一个女人呵!
  不知怎么一来,加拉尔陀发觉自己已经在花园里,在似乎是从星球上降落下来的庄严的寂静里,在绿荫浓郁的几个花园食堂中间,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穿过树叶可以看见食堂的窗子,照得亮亮的像是地狱的进日,窗子里人影来来往往,正像是一些黑洞洞的恶鬼。
  一个女人抓住他的胳臂拉扯,加拉尔陀让她拖着走,简直并没有看见她,老是在惦记一件很远很远的事物。
  一个钟头以后,他重新走进食堂。他的女伙伴头发蓬乱,睁着明亮而怀着敌意的眼睛,对她的女朋友们说话。那两个女人笑了,带着厌恶的神色对旁的男人指指他,他们也笑了……哈,西班牙!幻灭的国土,那儿的一切都只是传说,即使英雄们的勇敢也是一样!
  加拉尔陀再喝再喝。女人们以前争论谁坐在他身边,抢着抚爱他,却发现他这样冷漠,现在已经把背脊向着他,辱骂他的阴郁,投向旁的男人的怀抱里去了。六弦琴手们差不多不弹了,他们饱喝了葡萄酒,就睡眼蒙眈地伏在乐器上。
  等一个朋友请他搭他的车子回家的时候,斗牛士躺在一张凳子上已经快睡去了,这个朋友必须早些离开,以便在他的母亲,老伯爵夫人,像每天一样起身参加天亮的弥撒以前到家。
  当他的朋友把他送到他家的街角上的时候,晚风并没有吹醒斗牛士的醉意。加拉尔陀用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屋子。他停在大门口,两只手在墙上撑住身子,把头靠在胳膊上,他似乎已经支持不住他的思想的重担了。
  他完全忘记了他的朋友,忘记了爱利塔拿的一顿晚饭,也忘记了起先争夺他的爱情,终于又辱骂了他的那三个涂脂抹粉的外国女人。他还有一点儿记得另外那个女人;永远是那个女人!……但是这也只是模糊地记得,终于也淡忘了。现在,在醉意引起的许多变幻莫测的梦境里,完全是有关斗牛的事情。
  他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屠牛手,呼啦!有契约经理人和他的朋友们可以证明,这是真理。等他再走上斗场的时候,他的敌人们会看到精彩的场面的。那一天他遭遇到的事情,只是偶然的事情:坏运气跟他开了一次玩笑。
  由于这时候醉意带给他的万能的力量,他感到骄傲起来,他把所有的安达卢西亚和卡斯蒂利亚的雄牛,都估计成柔弱的山羊,他只要空手一击就可以把它们翻倒。
  那一天他遭遇到的事情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小事情!……正像国家说的:“哪怕头等歌唱家,也有一次嗓子沙。”
  这一句谚语,是他从许多可敬的斗牛前辈嘴里听来的,他们在斗场上碰到坏运气的时候这样说过,现在使他激起一种不可抗拒的唱歌的欲望,想用他的声音打破这没有人迹的街道上的一片沉寂。
  头还是靠在胳膊上,他哼起他自己即兴作成的抒情歌,颂扬自己的功勋:“我是胡安·加拉尔陀……比上帝本人还要有胆……胆……胆量。”因为对于自己的光荣他一时也想不出旁的话来,就用沙哑单调的声音重复着这几句话,打破了沉寂,引起一条看不到的狗在街道尽头吠叫起来了。
  这是父亲的遗传在他身上复活了,补鞋匠胡安先生每礼拜喝醉了酒跟着就有这样唱歌的狂热。
  大门打开了,伤疤脸半睡半醒地探出头来看这醉汉,他听出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
  “哈!是您吗?”剑刺手说,“等一会儿,因为我马上要唱最后一段啦。”
  他又把这歌颂自己胆量的断断续续的抒情歌反复唱了几次,一直唱到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家里。
  他不愿意上床。因为他猜想到自己的境况,他耽搁了上楼走进寝室的时间,卡尔曼也许还在那儿醒着等他呢。
  “去睡吧,伤疤脸。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事情;但是他的书房的全部装饰品在吸引他,那儿有许多活生生的大照片,从雄牛身上拿下来的雄牛饲养场的标记,和宣扬他的名誉的广告。
  等电灯亮了,仆役走了,加拉尔陀站在书房中心,两腿摇摇晃晃的,欣赏着墙上的一切,仿佛他还是第一次细看这个胜利的博物馆似的。
  “很好。确实很好!”他咕哝着。“这一位漂亮的勇士是我,那一位也是我,所有的全是我!……唔,还有些人在骂我呢!……该死的!我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堂何塞这样说过,他说得很对。”
  他把帽子丢在长靠椅上,仿佛是脱下沉重地压住他额角上的光荣的王冠,然后歪歪斜斜地走向书桌,两手支撑在书桌边,眼睛盯着装饰在书房尽头墙上的那个极大的雄牛头。
  “嗨!您晚上好,勇士!……您在这儿干什么?……哞!哞!”
  他带着孩子气的愉快,模仿草原上和斗场上的雄牛的吼声向雄牛头致敬。他不认识它了;他记不起这一个毛茸茸的牛头长着一对吓人的大角,为什么到他这儿来了。可是他慢慢地记了起来。
  “我认识您,您这个流氓!……我记得,您那一天下午曾经叫我多么生气呀。群众对我吹口哨,丢瓶子……还有人辱骂我那可怜的母亲,可是您却是那么称心快意!……您是多么高兴呀!不是吗,您这无耻的家伙?……”
  在他这醉汉的眼睛看来,他觉得,由于它抑制着哄笑,它的用釉涂亮的嘴在抽搐,玻璃眼睛发出闪光。他甚至觉得这长着大角的牲畜在微微点头,承认他的问题。
  一回忆起那个下午不体面的事件,一直到现在还是笑眯眯的、心境愉快的醉汉发怒了。这恶毒的牲畜还要笑吗?……那些狡猾深思、存心不良的雄牛,正是使这好人儿陷入可笑的境地受人辱骂的罪魁。啊,加拉尔陀是多么仇恨它们呵!他把怎样敌视的眼光盯住这戴角牲畜的那一对玻璃眼睛呵!
  “您还要笑吗,狗崽子!该死的,您这流氓家伙!但愿生下您来的那头母牛和在草原上饲养您的骗子老板受人咒诅!但愿上帝把他关进监牢……您还要笑?您还要对我扮鬼脸?”
  由于不可克制的愤怒,他把上半身伏在书桌上,伸手打开了一个抽屉,在里面不知找什么。接着,他直起身子,把手伸向雄牛的头。
  砰!砰!……响了两枪。
  一只玻璃眼睛打成了碎片飞溅出来,在那牲畜头上烧焦了的毛丛里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圆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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