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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中求活


  那人身穿夜行劲装,脸上戴着一个五彩缤纷,却是狰狞可怖的木制面具,披散了头发,面具边沿处可见浓密的虬髯,状极骇人。
  虽看不到他的庐山真貌,但紧身衣下显示出来的体型已有慑人之姿。
  其高度不但可与寇仲等三人相比,且非常壮硕,这可从他的虎背熊腰、宽阔的肩膀、粗壮的脖颈以及一双特大的手掌看得出来。
  他的身体每一个部份分开来看都予人粗犷的感觉,可是揉合起来整体而观,却是健美匀称,有着灵巧矫逸、健美无瑕的完美姿态。
  手上的兵器是一条浑体乌黑,油亮闪光、长达丈二、粗如儿臂的木棍,也不知是取什么木材制成。
  此时他双足才踏上桌面,寇仲的井中月已化作一道精芒,疾斩他下盘。
  劲气漫厅。
  跋锋寒双目掠过惊异神色,但仍凝坐不动,冷眼旁观。
  徐子陵却闭上眼睛,似懒得理会的不闻不问。
  “锵”的一声,来犯者长棍下挑,正中寇仲的刀锋处,准确迅疾得令人难以相信。
  他以乌木棍扫挡寇仲的井中月,寇仲丝毫不会奇怪,因为他既有胆孤身破瓦而下,自该有此本领,那乌木棍必然也是不怕锋刃的奇门兵器。
  但对方能尽破他井中月的所有变化后着,有如命中咽喉要害般只点正在节骨眼处,便无法不使他大吃一惊,锐气立挫。
  罕有匹俦的惊人气劲,像山洪暴发般从棍端传入刀锋内,把寇仲强猛的螺旋劲气冲得七零八落,差点连井中月都给地挑得甩手脱飞。
  寇仲那想得到来人强横至此,幸好他的经脉得到昨晚使他脱胎换骨的改造,故真气容量激增,补充迅快。
  旧方刚消,新力又至。
  急提一口真气,登时把对方入侵手内的气劲化去,“唰唰唰”一连三刀,暴风雨般往来人攻去。
  那人也是奇怪,一声不吭的连挡他两刀,接着一个翻腾,越过寇仲头顶,乌木棍化作一柱黑芒,朝安坐铺子尽端桌后的跋锋寒激射过去。
  跋锋寒凝然不动,有若坭塑石雕,直到乌木棍离他脸门只余五尺距离时,左手按上桌沿,右手则闪电掣出斩玄剑,“噗”的一声疾劈乌木棍头。
  桌子夷然不动,连桌面上的杯壸也没有翻侧,但刚才侯希白坐过的椅子却四足折断,颓破倒地。
  劲流横逸。
  跋锋寒上身后晃,脸上抹过一片红云。
  那人借力升起,往后翻身,手中长棍在电光火石的剎那中再连挡寇仲两刀,先挑后扫,都以令人难以相信的准绳,点中刀尖,教寇仲生出有力难施的无奈感觉。此人武功之高,差可与婠婠相比拟。
  那根估量重达百斤以上的乌木棍,在他一双手上如拈稻草般舞动得轻巧自如,只此便可知他膂力强绝。
  此时他足尖点地,乌木棍化作漫天黑影,把追击而至的寇仲笼罩其中,两道人影倏进忽退、刀棍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均是以快打快,兵器撞击的声音密集得像雨点打在瓦片上,清脆动听。
  “锵”!
  跋锋寒剑回鞘内,冷喝道:“来人可是吐谷浑伏允之子伏骞?”
  那人发出一阵震耳长笑,再挡寇仲一刀,借势升起,“嗖”的一声从瓦顶的破洞冲了出去。
  接声音传回来道:“领教了!”
  到最后那了字时,人已在百丈开外,速度迅若流星。
  “锵”!
  寇仲亦回刀鞘内,骇然瞧往跋锋寒。
  跋锋寒深吸一口气道:“想不到他如此厉害,就算我们三人联手,恐亦留不住他。”
  寇仲情绪平复过来,抬头仰望破洞外的夜空,皱眉道:“这虬髯小子是什么意思?是想显示实力,还是要害酒铺的老板赚少一点?”
  徐子陵的声音传来道:“他不是伏骞,而是影子刺客杨虚彦,只是改用木棍,希望我们猜不中是他吧了!”
  跋锋寒和寇仲两人愕然互望,反心中释然。
  杨虚彦最擅长慝迹藏踪之术,能避过他们耳目来至近处毫不足奇。
  寇仲移到一旁,挨墙坐地,瞧着那一片混乱,木屑满地的劫后情景,骂道:“定是李小子派他来杀我的。”
  跋锋寒吁出一口气道:“他的武功比我猜想中更高明,最厉害是他那飘忽无定,似前实后的身法,教人难以把握。”
  又瞧往徐子陵道:“子陵怎会猜得他是杨虚彦?”
  徐子陵坐了起来,与寇仲脸对着脸,中间隔了一地破碎和东歪西倒的桌椅,微笑道:“他虽以种种方法隐瞒身份,既改变身法步法,又舍弃以剑芒惑敌的绝技而改用不会反光的乌木棍,但变不了的是他森冷酷烈的真气,所以他甫出手我便知他是杨虚彦。”
  寇仲恍然道:“难怪他不去惹你,正是怕给你认出来。”
  旋又皱眉道:“但他这样来大闹一场,究竟于他有什么好处?若他以为如此这般便可嫁祸别人,那只是个笑话。”
  徐子陵瞪着寇仲好一会后,缓缓道:“他此来是为了要杀你。”
  寇仲愕然道:“杀我?”
  跋锋寒亦不解道:“若他要杀仲少,该用回他擅长的兵器才对。”
  徐子陵仰首望向屋顶的破洞,长长舒出一口气,淡然自若地道:“因为他怕李世民晓得他违令卷入今晚和氏璧的争端中,所以才如此藏头露尾。当他发觉无法以乌木棍干掉仲少时。便顺手攻锋寒兄一招,好惑人耳目。”
  三人沉默下来,没有半点动静。
  时间逐分过去,离子时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
  好一会后,挨墙席地而坐的寇仲把井中月连鞘解下,平放在伸直的大腿上,摇头道:“我差点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杨虚彦既要违背李世民命令,又要如此急不及待杀我的原因。”
  跋锋寒沉声道:“但你却不得不同意子陵的猜测,因为他与你交手时杀意甚浓,但攻向我那一棍则纯是试探,有杀势而无杀意。”
  寇仲晃晃大头,似要把所有令他心烦的事驱出脑海之外,道:“管他娘的是为了什么,下次给我再遇上,就把他的卵蛋割下来送酒好了,哈!”
  跋锋寒微笑道:“今晚我们若能不死,绝对是个毕生难忘的经验,尤其一夜间我们成了天下各方霸主和黑白两道的众矢之的,恐怕在历史上也是从未之有的盛事。”
  徐子陵油然道:“此间事了后,锋寒兄有何打算?”
  跋锋寒沉吟半晌,淡然笑道:“我将会和两位分道扬镖,重返塞外的草原大漠,进行武道上另一阶段的修行。当我把这些日子来的得益完全消化后,会回突厥向毕玄挑战,胜败生死在所不计。”
  徐子陵瞧了寇仲一眼,再望向他衷心地道:“我真羡慕你。”
  跋锋寒仰天发出一串震耳长笑,道:“我生性孤独,从来没有朋友,只有你两位是例外。”
  两人心中一阵感动。
  要跋锋寒说出这番话来,是多么的难得。
  寇仲皱眉道:“你要走我们自然尊重你的意向。但你不再管瑜姨的事了吗?”跋锋寒长身而起,从容道:“这当然包括在未了之事内。仲少放心吧!跋某人岂是半途而废的人?”
  寇仲弹起身来,右手轻握连鞘的井中月,欣然道:“坐得气闷哩!到街上走走应是好主意。”
  跋锋寒傲然道:“在激战之前,不如我们先立下誓约,今晚一就是三人同时战死,一则是携手安然离开,再没有第三个可能性。”
  寇仲豪气干云的大笑道:“那就让我们以酒立誓,痛饮他娘的三杯,然后出去杀个痛快。”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盯着寇仲,冷冷道:“仲少似乎自己把自己弄胡涂了,今晚我们绝不可杀人,若与慈航静斋结下解不开的深仇,对你梦想的大业并无好处。”寇仲愕然道:“两军对决时,若我们处处留手,岂非等同绑着手脚来捱打?”
  徐子陵微笑道:“这正是我刚才睡觉的原因。”
  说着站起来移到跋锋寒所坐的那张桌子旁边,拿起三个酒杯,摆成一个“品”字。
  寇仲早走了过来,抓头道:“这是什么?”
  徐子陵那还不知寇仲在采激将之法,迫他多动脑筋,瞧往跋锋寒道:“锋寒兄以为如何?”
  跋锋寒凝注那三只杯子,双目闪动慑人的精光,沉声道:“从理论来说,天下间最完美的就是圆形,无始无终,来而复往,但却利守不利攻,皆因没有特别锋锐之处。”
  顿了顿续道:“三角形却是攻守俱利,皆因每一边都是锋棱尖角,但又隐含圆形的特性。子陵是否悟出什么阵法来呢?”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今晚我们三人若各自为战,必死无疑,只有靠出人意表的战略,才能使我们有一线生机。”
  接着指向三只杯子道:“我们就是这些杯子,由于我们多番出生入死,在配合上比之操演阵法多年的人亦不会逊色,且不拘成法,能随机应变,变化无边。如今唯一要谈的,就是心法的问题。”
  跋锋寒皱眉道:“什么心法?”
  寇仲叹道:“我明白了!小陵指的是真气互补那方面,就像昨晚我们练功时,老跋你成了我们两人间的天津桥,把被洛水分隔开南北两边的洛阳城连接起来,变成一座没有人可攻陷的坚城。”
  跋锋寒一震道:“我明白了!”
  寇仲提起酒壸,把酒斟进杯子里,道:“今趟洛阳天街之战,将是我们一生人中最大的考验。若能不死,立即可晋身武林顶尖高手之列,想想都觉兴奋。”
  徐小陵首先取酒,举杯道:“但待会我们却绝不可兴奋,饮杯吧!”
  二人举杯互祝,一饮而尽。
  然后摔杯地下,只发出一下清响。
  对视而笑。
  子时终于来临。
         ※        ※         ※
  在跨越门槛,穿门下阶前,寇仲凑近徐子陵,低声道:“谢谢!”
  徐子陵讶道:“为何忽然谢我?”
  前面的跋锋寒到了门外石阶尽头处,停下来笑道:“仲少罕有这么有礼的哩!”
  寇仲叹了一口气,跨步出门,来到跋锋寒旁,顾左右而言他的道:“洛阳店铺的门阶要比别处高,不知是否怕大雨时洛水泛滥,会淹没街道?”
  跋锋寒给他引开注意力,沉吟道:“那若我是李密,必会趁雨季结束之前引兵攻打洛阳,可收奇效。”
  徐子陵此时到了跋锋寒另一边,展望长街。
  这条洛阳最繁荣的通衢大道静如鬼域,不见半个行人,所有店铺楼房均门窗紧闭,只余门檐下的风灯斜照长街。
  洛水在左方千步许外流过,浩然壮观,具天汉津梁气象的天津桥雄跨其上,接通这条宽达百步,长逾八里,两旁树木罗列的洛阳第一大街。
  寇仲哈哈大笑道:“若锋寒兄肯助我打天下,我何愁大业不成?”
  跋锋寒双目掠过慑人的精芒,目光从石阶移往街心特别以白石板铺成,再以榴、榆与旁道分隔的御道,微笑道:“说到底我毕竟非是中原人,故志不在此,何况凭仲少你的聪明才智,本身便绰有裕余,何需区区一个跋锋寒。”
  寇仲正游目四视,搜索敌人的影踪,从容道:“我只是有感而发。不过老跋你虽算外人,但对我国的情况和文化却似乎比我两个更为认识清楚,此事确奇怪之极。”
  跋锋寒双目神色转柔,暗蕴凄伤之色,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答他。领头步下石阶,横过行人道和车马道,朝御道走去。
  徐子陵和寇仲随在他身后,寇仲满怀感触地道:“昔日杨广在时,若有人敢施施然在御道漫行,必被治以欺君的杀头大罪。这御道代表了皇帝和万民的隔离。不能亲躬民间疾苦的人,怎能做得好皇帝?”
  徐子陵没有作声,只盯着跋锋寒雄伟的背影。
  踏进御道,跋锋寒转左朝天津桥缓步而走。
  寇仲伸个懒腰向徐子陵道:“刚才我谢你,皆因若非陵少你这些日子来戳力相助,我寇仲该早玩完了。而更令我感激的是你若非为了我,绝不会到今天仍去干这种事。”
  徐子陵嘴角飘出一丝笑意,淡然道:“人世便像一幅拦江的大网,游过的鱼儿没有一条能溜得过去。我既答应你去发掘‘杨公宝库’,便知会有这种种情况出现和必须全力应付。”
  顿了顿又叹道:“但我却从没想过会惹来像师妃暄、宁道奇这类可怕的敌人,现在还有什么好说呢?”
  前面的跋锋寒似对他们间的话听而不闻,径自负手朝天津桥走去。
  寇仲哑然失笑道:“你该早猜到有这种种后果的。偏仍是那么积极助我,除了是对我尽兄弟之义外,是否还有别的因由?”
  徐子陵盯着跋锋寒那似若永不会被击倒的雄伟背影,默然举步,好一会才道:“在所有原因之中,其中一个或者是要为素姐出一口气,要李靖那无情无义的混蛋不能有好日子过。”
  寇仲愕然瞧他两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没想过徐子陵会因这理由去争夺和氏璧。
  跋锋寒倏然止步,双目神光电射,望往天津桥上。
  一个修长优美,作文士打扮的人,正负手立在桥顶,凭栏俯眺在桥下来了又去的洛水。
  一叶轻舟,刚好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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