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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这轿子像一座神宪


  梁伤心也一样。
  他跟何难过不同的也许只是:何难过吃灰吞香啃蜡烛,梁伤心则是拼命吃书。
  他吞食所有的书。
  他吃掉任何的书。
  原因是:何难过求助于神灵,梁伤心的武功也无法技压同门之时,受到师父梁斧心的责打后,只好翻查古籍书册,希望能求解得悟。
  但结果还是。
  不解。
  不悟。
  由于他读了太多的书,唯一增添的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而且浪费了他个少时间和心力,使他的剑法甚至连孙菩提都远所不如,到后来,他荒废了的时光已追不回来,读书不能为他带来任何成功,反而使他在剑术上落后干其他同门,他遂把一切怨意发泄在书本上,他变得见书就吃。
  逢书便啃。
  他一见到书,甚至只要是有关于书的物体,他都全吃到胃里去。
  所以,他吃的不只是书,吃的还是纸、树、木头、梁、柱、檐、甚至木履和竹。
  有几次他还吃蜗牛和虱子,因为他觉得蜗牛壳、杏仁和虱子挤出来的内脏(其实是白色的乳浆),味道很像木头。
  他还吃牛皮。
  尤其是犀牛皮。
  ——越是发霉,越是好吃。
  温火滚也有他发泄的方式。
  他不吃香灰蜡烛。
  当然也不吃木头树皮。
  他什么也不吃,但喜欢玩。
  玩火。
  在山上练功练剑的漫长孤寂的晚上,他喜欢玩火,点一圈火焰,不管烧了自己的茅屋还是茅坑,或烧了个山洞或整座山峰,甚至故意用火舌去的痛自己,他都喜欢火。
  喜欢玩火。
  喜欢用火光去照明、燃亮甚至焚烧自己。
  这嗜好很有自焚的危机,不过对他的武功也不无助益。
  他的剑法越使得淋漓尽致时,剑锋甚至还可以炸出火花来。
  他的剑足可杀出三昧真火来。
  每当他逼出真火时,他自身就像一把燃烧的剑,锐不可挡,锐不可夺。
  他本身就是一团火。
  有时候,温扫眉跟他两名师弟聊天、谈心,真个喝了差不多,说到心底里去的时候,何难过就曾表示过侮意:
  “就算神明不曾保佑我,我也不该吃掉那几尊神像,我吞下它了,就形同触犯天条。现在我已没有退路了,反而吃上了瘾,见神像就吃——大概这是神灵对我的责罚吧?”
  梁伤心则一点也没有咎意、他只到底意难平、忿犹未足:
  “我吃书。我恨书。我以后见一本就吃一本,遇一册就吃一册。有……”
  他恨恨他说:“我见读书人就吃,哪个书生遇上我,我把他连皮带骨都吞下去——”
  他狠狠地道:“我跟书有仇。”
  温火滚打杀敌手时,像一团焚烧的火球,但谈话时却很讲理,甚至在手势上还带有一点优雅和优怨。
  “当我死的时候,我要死得光明磊落,火火红红,宁死在烈火中——”
  “哪怕是最后一刻也焚烧,”温火滚好像还很憧憬他说。“如果那真的是我死的日子。”
  他是这样说过。
  而在这时候,他(温火滚)在对敌斩杀中发现:
  何难过和梁伤心面对那顶轿子的神情,就像他们一个正在吃着神像,一个正在狂吞着一本本厚厚的典籍一样!
  他们面对着那一顶文文静静、安安静静、平平静静的轿子。好像面对于军万马、引颈待刑、面对一座屡现仙迹的神龛一样。
  其实温火滚是说得潇洒。
  他还是婴孩之时,不知火为何物,以手相触,给灼伤了。
  少年的时候,他不小心玩火,烧掉了他的房子,也使他成为孤儿,所以才会让温辣霞看中,收他为徒,迫他在山上修炼,授他火的剑法。
  他常自喻为一根两根燃烧的蜡烛,实则如一条两面受力的火中竹,他一面自焚,一面炸出星火,一面自这火光焰花中灰飞烟灭。
  这也许就是温火滚的宿命。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包括可以不相信和不知道自己的宿命。
  这轿子仍然没有动静。
  ——在这种情形下,里面的人依然全无动静,如果不是轿子里面根本没有人,就是里面的根本不是人。
  温火滚要比梁伤心和何难过都更急。
  他怕自己再守不下去了。
  他快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梁伤心和何难过突然有了动作。
  他们突然改变了方位。
  ——原本是一左一右,夹击轿子,而今变成一前一后,让这轿子里的人背腹受敌。
  这转变极快!
  ——到底是什么事让梁魔何怪会作出如此变换和因应来,温火滚毕竟跟轿子隔了一段距离,故尔没能感应得出来。
  然后何难过跟梁伤心一起作出了攻袭。
  何难过一挥剑,剑发出一声动人的呻吟和一闪而过的银光。
  这银光却不是直接攻入轿里。
  而是挑向一团正在街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球。
  火球飞起,飞击绿轿,“砰”的一声,撞在绿轿上,花地炸了开来,火焰马上卷燃着了轿子,前前后后连同布帘都着了火,而银光碎片,幻化万千,迸射入轿内:
  那是“冰”。
  何难过的“冰之剑”。
  也是“剑之冰”。
  他这一招是“水火夹攻”。
  他的剑气是冰寒的,但挑起的却是烈火的,他用火攻逼出轿中人,再以“冰锋”打杀!
  他全力抢功,因为他无后顾之忧:
  梁伤心一定会为他掠阵。
  绿轿已着了火,就似金色的火焰绕缠着青色的龙。
  “剑冰”已像雨雪一般打入轿内。
  轿子里的人若不及时出来,那是死定了。
  “蓬”的一声,一物自轿后飞弹了出来。
  谁都要活命。
  火在烧,剑芒杀人,轿中人终于还是沉不住气!
  何难过笑了。
  他就是要轿里的人沉不住气。
  他就是要迫出轿里的人:
  ——出洞的蛇,总比仍匿伏在洞里的蛇容易对付些!
  他就是要在轿前发动攻势,让轿中人自后冲出——因为他知道梁伤心的快而伤人心坎之剑一定在守候和等待。
  只要戚少商一掠出轿子,就死定了!
  那道影子一掠出轿后,就遇上了梁伤心的剑。
  梁伤心剑侠。
  快剑。
  剑侠侠剑快快剑剑剑剑快剑,在刹那间,那道影子至少着了十几二十剑。
  到了最后一剑,那道影子已给一剑穿心,串在剑锋上,梁伤心这时才能稍为停了一停,住了住手——他出剑之快,一旦出手,连他自己也纵控不住,二三十招后,才能勉强稍停。
  当他可作稍停的时候,那道影子菩是一个人,早已七八剑穿心,人也斩成碎片。
  可是,那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那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没有人,只有影子!?
  ——难道“影子”还会自行从轿中飞扑出来让梁伤心试剑么!?
  影子飞掠,何难过正心头一宽,乍见梁伤心快剑已刺着影子,更心里一欢之际,突然,轿子里,“格”地一声。
  然后黑光白光各一闪。
  何难过这时,突然心念一动:
  他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一个人。
  这样的轿子,这种对敌的手法,莫非轿子里的人是……!?
  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甚至也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的心口已然一麻、一疼。
  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左右胸肋各插了两支箭,箭绷几自颤动。
  两支箭,一黑一白,箭杆上各雕“情”、“人”一字,箭簇已没入了他的胸膛里,痛入心肺,但一时间却未断气。
  到这时候,他惟有发出一声惨呼,咬牙切齿龈打颤地道:“你……你是——!?”
  只听轿里的人冷冷地道:“你杀人慢,我就让你死得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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