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林语堂

第十五章(5)



  “是啊,不过他脾气暴躁,整天哭。我没睡过一夜好觉。”

  “毕竟日本娃儿和我们的不一样。”那个妇人严肃地说。

  玉梅脸色很激动。

  “你说什么?”她气冲冲地追问道。

  那个女人知道自己说了不礼貌的话,连忙道歉。“我只是听村里的人说你生了一个日本娃娃,我想顺道来看看。我们从来没机会看日本人,现在我很忙,我要走了。”

  那妇人走出房间,玉梅眼睛睁得很大。娃娃还在哭。

  “让他哭吧!这个魔鬼!”丹妮进来时,她大叫说。

  “他饿了,你为什么不喂他?”

  “我喂过啦,我不知道要怎么弄他,随他哭吧。”

  玉梅双眼含泪,抱起他,松开衣扣,把奶头塞入婴儿口中,但是她低头看他,斜眼似乎比以前更严重了。她颤抖着将婴儿推开。

  “这是东洋鬼子,我知道!”她说。“我怎么能用我的奶来喂鬼子的孩子?他长大只会折磨他母亲。”

  “但是他饿了,你必须喂他呀。”

  “让他去饿吧。我受够了,他饿死我也不在乎,村里的人都说他是日本娃儿。”

  于是她不肯喂她的孩子,小孩哭累睡着了,后来饿醒了又大哭特哭。

  “你是在害死自己的亲骨肉!”丹妮说。

  “谁愿意就喂他好了。这不是我丈夫的小孩,是鬼子的孽种。”

  丹妮叫来老彭,他生气地说:“你是在谋杀自己的孩子。”

  “我要谋杀他……否则你可以把他带走。他是斜眼的鬼子,和所有斜眼鬼子没有两样。谁要就给谁吧,我不愿意终身拖着这个羞辱。我不要他还好些,我最好先杀他,否则他长大会杀我。”

  “那就交给我吧。”老彭说。

  “欢迎你带走,他长大会杀你哩。”

  玉梅躺回床上,号啕大哭。丹妮看到可怜的小孩,就抱起他,带到老彭的房间了。

  老彭想把他交给愿意抚养的女难民,但是谁也不肯碰他一下。山上没有牛奶,老彭只好订炼乳。他以前从来没有养过小孩,丹妮只得帮助他。

  “也许是日本婴儿。”丹妮低声说。“真是丑娃娃一个。玉梅说那个日本兵是斜眼。”

  “是又怎么样?我们不能杀害生命。”

  于是娃娃放在老彭房里,丹妮大部分时间在里面陪他,但是情况愈来愈糟糕。王大娘说这孩子也许消化不良,但是她不肯来帮忙,婴儿只好孤零零一个人。

  有一天傍晚,丹妮进入屋内发现娃娃死在床上。棉被紧紧包着他。她听一听,呼吸声停止了;小孩子是被人闷死的。

  她大惊失色,跑到玉梅房间,发现她在床上痛哭。她歉疚地抬头望。

  “是你干的!”丹妮说。

  “不错,是我干的!”玉梅阴沉沉地说:“他的小命愈早结束,对我愈好。耻辱已跟我来到这儿。我已经被大家当做笑柄了。但是你不必说出来,只说娃娃死掉就成了。”

  老彭回来了,发现屋内的小尸体,丹妮把经过告诉他,他满面气得通红说:“可怜的小东西;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这全是他父亲罪恶的结果。一件恶事会引发另一件。她怎么能断定不是她丈夫的小孩呢?”

  丹妮以为他要去骂玉梅,但是他没有。他只说,“做过的事情已无法挽回了!我恨她心肠这么狠。”

  现在婴儿死了,她看看他的小脸、小手和小脚,觉得很可怜,并不害怕,因为他似乎很安详,她摸摸他的小手,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和老彭隔着小尸体四目交投。他满脸悲哀,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

  “我们得替玉梅保守秘密。”她说,“邻居已经跑来说他是日本娃娃,她要摆脱那次的耻辱。”

  于是老彭去看玉梅的时候,只说:“这是小孩的罪孽。不过你心也太狠了,他毕竟是你的骨肉哇。”

  大家听到消息,有些女人来看娃娃,大家都说他很可怜,但也是罪恶的孽果,反正谁也不愿要这个孩子活下去。因为是小婴儿,当天晚上就匆匆埋掉了。玉梅甚至不肯去参加葬礼。

  葬礼完毕后,丹妮陪老彭回到他的房间。油灯在他桌子上似明似灭的。

  “唉,”他叹气说,“如果是日本小孩,你看一件罪孽自然会导致另一件。父亲的罪行报应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这就是‘业’的法则。”

  “你现在肯不肯多说些有关佛道的事?一个人要怎样达到悟的境界呢?”丹妮说。

  老彭笔直地盯着她说:“大风一再吹过,我想你心里的乌云一扫而空。我想你现在能够明白了。你眼见那孩子出生,也看到他死去,你也许觉得他可怜,因为他短命,而我们都希望活久一点。这就大错特错了。长命比宇宙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都活过一生,但是我们都没有看清生命。”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