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文集

生活在海上的人们


  出去的三十多对船只回来了五只。

  嗳啊,嗳啊,嗳……呀!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酒店窑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妈,

  赊米赊酒,赊布,柴,

  溜来溜去骗姑娘——

  管他妈的!滚他妈的!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嗳啊,唆啊,嗳……呀!

  三百多人这么唱着去的,唱着回家的只我们三十多个啦。凭空添了几百没丈夫的小媳妇没儿子的老头儿,老婆儿,没爹的小兔崽子——天天晚上听得到哭声!恩爱夫妻不到冬,他妈的,翠凤儿好一朵鲜花儿,青青的年纪就变了寡妇咧!她没嫁给老蒋的时候儿,本来和我顶亲热的,我也顶爱她的;可是,女人这东西吗,压根儿就靠不住,三不知的嫁了老蒋了。两小口儿一条线儿拴俩蚂蚱,好得什么似的,倒把我生疏了——天知道,我可哪里忘得了她!咱们动身的那天,老蒋还和她没结没完的谈了半天。他妈的,谁知道呀,老蒋这回儿却见了海龙王啦。

  出岔子的三十多对船全是大脑袋蔡金生的,咱们这儿的船多半是他的。咱们这儿只这么大一块地方儿,四面全是海,来回不到八十里地儿。他简直在这儿封了王,谁敢冲着他出一口大气儿?公仓是他的,当铺子全是他开的,十八家米店他独自个儿开了十五家,酒店又多半是他的。咱们三万多人,晒盐的,捉鱼的,哪一个不吃他的,喝他的。他要咱们死,咱们就得死!巡官,缉私营,谁不奉承他?他家里还养着二十多个保镖的,有几十枝枪呢!那狗入的乡绅,冯筱珊,村长邵晓村他们也是和他一鼻孔出气的。他们家里不说别的,就女人,大的小的,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咱们的姑娘,只要他们看上了,就得让他们摆布。谁敢哼一声儿,回头就别想做人!妈的冯筱珊那老不死的就是刁钻古怪的鬼灵精儿,专替他们打主意。妈的这伙儿囚攮的咱们三万多人没一个不想吃他的肉!

  我回来了五天,没一天没人哭到大脑袋家里去,向他要钱养老。你猜那狗入的怎么着呀?干脆把人家摔出来!李福全的妈就给摔伤了腰,躺在家里,瞪着眼儿干哼唧。咱们半条性命在自家儿身上,半条性命在海龙王手里边儿的替他捉鱼,让他发财,翻了船死了,扔下一大堆老的,小的,他一个大也不给,叫咱们心里边儿能不把他恨到了极点吗?咱们还算是好的,还有他们烧盐的咧。你们知道盐是怎么来的呀?有的是烧的,有的是晒的。一只芦席编的搽了湿上的大锅子放在那儿烧,锅子里边儿是海水,烧盐的光着身子,一个心儿瞧着锅底,一漏就得让人家抬着往火里送,把手里边儿的湿土按在那儿了才能出来。你说呀,干这营生的谁又说得定什么时候死哪!晒盐的也要命,一天天的海水,一天天的太阳,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晒成了这么二百多斤盐,他妈的公仓不开——公仓已经好久不开了!这几天米店不赊账了,说是没米啦。他妈的,没米?那伙儿狗入的吃什么的呀?左归右归还不是要咱们的命罢咧。再这么过一个月,谁也别想活得了!

  可是,也有说他好的人,我的哥子就是一个。咱们俩虽说是一娘养的哥儿,可是我就和他合不上来。他是在大脑袋家里当听差的,早就娶了媳妇;我不和他在一块儿住。那天我跑到他家去。他跟我说道,“老二,你说呀,他妈的那伙儿家伙,平日吃老爷的,喝老爷的,就不替老爷着想。这回老爷翻了这许多船,还哭到他家里去要养老钱。死了不就结了?还要什么抚恤?今儿石榴皮的媳妇来过了,我说老爷的心眼儿太好,压根儿就别用理她。”

  这话你说我怎么听得进去,又要跟他抬杠儿啦。我的嫂子还说道:“那小媳妇子,人不象人,也守寡咧!那天我向她借条裙到前村喝喜酒去,她左推右推,归根儿还是不肯。今儿做了寡妇,我才痛快呢!”我礁着她那副高兴的模样儿,那张势利脸,就一股子气劲儿往上冒,想给她个锅贴。人家死了丈夫,她心里边儿才痛快呢!我刚要发作,她又说道:“干脆给我当婊子去就得啦!没钱守什么寡?”她冷笑了一声儿。“死了倒干净呢!她也象守寡的吗?谁希罕她活着?谁又把她当人呀 ……”

  我一股子气劲儿直冒到脑门,再也耐不住了。

  “滚你妈的!谁是人谁又不是人?大脑袋算是人吗?你这娼妇根也象是人吗?” 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道。

  她先怔住了,我气呼呼地往外走。她跳起来就骂,赶了上来,给老大拦回去了。

  “别撒你妈的泼!老大怕你这一套儿;我也怕你吗?我怕得了谁?”

  她一推老大,还想赶上来。

  “你来?”我亮出刀子来;我杀人杀多了。“你来,老子不宰了你!”

  那泼辣货还是拍手顿脚的一个劲儿骂,我也不理她,揣上刀子走我的。那天晚上好月亮,不用摸着黑儿走。我跑到小白菜那儿喝酒去,黄泥螺也在那儿。咱们真的没地方儿去,不是逛窑子,就是上酒店,总得喝得愣子眼儿的,打架淌了血才回来。有钱斗纸花,没钱的时候儿就干瞧着人家乐;除了,这叫咱们怎么过活?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眙着眼干发愁,还不如灌饱了黄汤子,打一阵子,扎一刀子,淌点儿紫血就完咧。

  过一回儿,陈海蜇也来了。

  小白菜生得白奶白胸膛,

  十字街上开酒坊;

  老头儿现钱现买没酒吃,

  我后生家没钱喊来尝。

  小老儿肚子里边气冲火,

  酒壶摔碎酒缸边;

  我年轻的时候儿没钱喝白酒,

  如今人老珠黄鸡巴不值钱!

  他这么唱着进来,大伙儿全叫引笑了,他也咧着嘴傻笑。“喂,小白菜,? 酒来!”他在我们的桌上坐下了。

  “嘻,你这人,欠了三千六,今年还没见过你半个子儿咧。”小白菜来了,卖俏不象卖俏,半真半假的白着眼儿。“咱们这儿不赊酒给穷小子!”

  “老子今儿不单要赊你的酒,还要赊你的窟窿咧!”他乐开了,跟左手那边儿那个小老头儿说道:“王老头儿,你说,这话对不对?”

  “嗳……嗳……”王老儿乐得合不上嘴来,一个劲儿嗳。

  “嗳你妈的!还嗳呢!谁跟你咸呀淡的!小白菜,快拿酒来!”

  “蔡老板说的,你的盐板早就完了,不能再赊给你。”小白菜回身走了。

  “滚他妈的老板!真的行不行?”

  “不行。”

  “成!瞧老子的!”他亮出刀来,嚓的声儿插在桌上。“行不行?”

  “你瞧,跟你说着玩儿的,就急得这个模样儿了!”小白菜赶忙拿出烧酒来,把笑劲儿也拿出来。

  陈海蜇一条腿践在凳上,一口气儿喝了半杯,往桌上噔的一拳。“蔡老板!他妈的,多咱老子不割下他的大脑袋来当酒杯!谁搁得住受那份儿罪!半年不开仓了,米店不赊账了,连小白菜也扭扭捏捏的了。臊他妈的,简直要咱们的命咧。老马,你说呀,谁又活得了?咱们烧盐的,晒盐的先不提,你们捉鱼的活得了吗?你瞧,你瞧这遭儿死了二三百人,扔下一大嘟噜小媳妇子,小兔崽子,老婆子、老头子,大脑袋他妈的出过半个子儿没有?”他一回头在王老儿肩上打了一下;王老儿往后一坐,差点儿往后跌了个毛儿跟斗。“就说你们庄稼人吧。你们活得了吗?那妈的邵晓村,闹什么沙田捐呀,鸡巴捐呀,就差睡姑娘,生儿子没要捐——他妈的,反正是要咱们的命罢咧。”

  “可不是?咱们小百姓准得饿死咧。这年头儿,我也活了六十多年了,就没碰见过这种年头儿!狗急跳墙,人急造反,我老头儿也想造反咧。”王老儿也拍了下桌子,气呼呼的,那神儿怪可笑的。

  谁又不想造反呀?真是的。

  “再这么过一个月,大伙儿再不造反,他妈的,我就独自个儿子!老子不希罕这条命!”你瞧那神儿!说着玩儿的呢!真会一下子造起反来的?

  “别说废话啦,明儿晚上的事儿怎么了?”黄泥螺问他道。

  “成!有四十多人——喂,老马,你干不干?”

  我明白准是运私盐到县里去。

  “是带‘私窝儿’上县里去吗?”

  “对!”

  “干! 杀人放火我都干! 我有什么不干的!”我把酒杯往桌上一砸,说道: “明儿要再碰着‘灰叶子’,他妈的,咱们就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反正是活不了!”

  你明白的,灰叶子就是缉私营。他妈的,大脑袋那狗入的,这儿故意按着公仓不开,又不许人家运“私窝儿”,怪不得县里的盐卖这么贵。那囚攮的只知道独自个儿发财,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头硬撅撅的才跑出来;陈海蜇还在那儿跟小白菜胡闹,一定要赊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绍兴陈,

  摸奶要摸十八九岁牡丹奶,

  亲嘴要亲弯眉细睛红嘴唇。

  红嘴唇来由挈腮,

  又贪花色叉贪财;

  贪财哪有贪花好?

  野花香来夜夜开!

  我嘴里边儿这么哼着往窑子那儿跑,刚拐弯跑进那条太平胡同,只见前面有个穿西装的小子。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妈的,谁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儿停住了,侧过身来敲门。他妈的,果然是邵晓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晓村那家伙,就没人穿西装的。他敲开了门进去了,一回儿门呀的又开啦。出来了大饼张。他嘴里咕嚷往胡同的那边儿走去,也没瞧见我。好小子,给撵出来了!我不高兴到别家去,一回身就走。我可真有点儿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点儿蒙蒙糊糊地瞧着前面一棵树,还当是邵晓村了——妈的,你瞧,那家伙嘴上养着一朵小胡髭,架着眼镜儿,一张瘦脸瓜子,两只乌眼珠子在眼镜儿后边儿直冲着我咕噜咕噜的转。滚你妈的!我一刀子扎去,正扎在他脸上。他嚷也不嚷一声儿。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儿里边儿哆嗦,哪里有什么邵晓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着海滩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脑袋上面,照在海上直照几里远。远远儿的有几只刁船在那儿,桅杆就象是个高个儿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面一晃一晃的象蛇。浪花儿尽往沙上冒,哗哗的吐白沫儿。月亮在我的后边儿,影子在我的前面;月亮跟着我,我跟着影子——嘻,妈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儿!一拐弯,我转到山根那边上,只见一个影子一闪,咚的一声儿。是谁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儿子的老婆儿。我一扔褂子,一耸身往漩涡那儿钻去,我抓住了那家伙的发儿,扯了上来。是翠风儿!我让她平躺在沙滩上面;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我往她身上一阵按,她那软软儿的身子一我按着按着,她给我按得胸脯儿一高一低的,气越喘越急,腮帮儿也红啦,我自家儿可按得心里边儿有点儿糊糊涂涂的啦。还好没喝多水,她哇的一声儿醒过来了。她坐起身来,望了望我,哭起来啦,哭得抽抽咽咽的。他妈的,你哭你的,可教我怎么着呀?陪着你哭不成?我站在一旁愣磕磕地瞧她哭。他妈的,一个湿身子,衣服全贴在身上——我有点儿爱她呢!我本来是爱她的,嫁了老蒋,才不好意思再爱她了。老蒋,那家伙,把个花朵儿似的媳妇扔在家里,自家儿到龙王宫里去乐他的!我真舍不得让她哭,可是也没法儿。她哭了一回儿,站起来,一边哭,一边走,把我扔在那儿,我跟了上去。

  “翠凤儿,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做声,我也不言语,陪着她往回里走。那道儿真远,走了半天还没走了一半,她哭着哭着也不哭了。我搒着她走,越走越爱她,越走心里边儿越糊涂。

  月子弯弯照九州,

  我陪着你在山道儿上走;

  看到你胸前奶子兀兀抖,

  我马儿不由心难收……

  我瞧了瞧她,她低下脑袋笑。

  “谁教你救我的呀?我自家愿意死,干你吗事!”

  “鲜花儿掉在水里,我怎么舍得……”

  “呸!”她忍着半截哭劲儿啐我道。

  “翠凤儿,你的衫子全湿透了,你瞧!”我往她胸脯儿上按。

  “呸,别缺德了……”

  我抱住了她……滚他妈的老蒋,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你瞧,我捉住了一条美人鱼!

  我回家的时候儿口头刚冒嘴,一觉直睡到晚上,好香甜。醒来时已经不早了,我揣着刀子,先到船上去守着。我躲在舱里边,探出半个脑袋来瞧着。今儿晚上有风,海在发气啦。雾也够大的,好天气!运“私窝儿”,就要这么的天气。好一回他们才悄没声地挑着盐包来了。陈海蜇脑门上绑了条布,碰了“灰叶子”,给打破的。

  咱们一伙儿十多只小船开了出去。陈海蜇,麻子和我在一条船上,我是划船的。浪多高,大山小山。咱们一回儿上山,一回儿下山。我划船的本事就大,只一桨。就到山顶上去啦。海里边只听见浪声;浪花儿一个接着一个,黑压压的尽扫过来。

  猛的麻子悄悄儿地说道:“缉私船来啦!留神!”

  那边儿雾里边儿有一只桅灯正在向这边儿驶来,他们多半是听见了咱们的打桨声。有人在那儿喝道:“谁呀!停下来!”接着就是碰的一声枪!幸亏今儿晚上雾大,他们还瞧不见我们的船。

  “别做声!”陈海蜇悄悄儿喝道,亮出了刀子,望着那只鬼鬼啾啾的桅灯。

  我攒一股子劲,身子往后一倒,又往前一扑,打了两桨,往斜里蹿出了三丈多远,又往前驶去。浪花儿哗啦哗啦的溅到船里来;我们在缉私船的前面了,还有十多只船全跟在我们后边儿。

  我们走了半里路,只听得后面碰碰的两枪,有谁喝了声儿:“停住!”我们往后一看,只见隔一丈路有一只船,顶后面的几只看不清了,不知谁给拦住啦。到了县里,我们从后山上岸,排小道儿走到石桥镇去,悄没声地走。离石桥镇没多远,一边是田,一边是河,田里边儿猛的蹿出一张狗脑袋来,叫了一声儿。黄泥螺扑上去,一把抓住那狗嘴,只见刀光一闪,连人带狗滚在田里边,也没听见一声儿叫。黄泥螺再跑出来时,浑身是泥。我们从田里抄过去,悄悄儿的各走各的,摸着黑儿跑到黑胡同里,敲开人家的门做买卖。

  只一晚上,我们带去的“私窝儿”全完了。

  早上,天没亮透,我们分着几伙儿回到船里,摇着船往家里走。钱在咱们荷包里边儿当啷当啷的响,《打牙牌》,《十八摸》也从咱们的嘴里边儿往外飞。得乐他妈的几天哩!到了家,一纳头便睡。晚上我买了一匣香粉,一瓶油,到翠凤儿家里去。她头也没梳,粉也没擦,见了我有点儿难为情。她说昨儿晚上抓住了一只船,三个人,石碌碡也在里边儿;船给锯断了,人今儿在游街。她知道我昨儿晚上也在那儿干这勾当,便说道:

  “你也得小心哪!”

  “管他呢!我怕谁?”

  “你累不累?”

  “我不累,可是厌了……”

  “厌了什么呀?”

  “摇船摇厌了,想换个新鲜的,我想推车。”

  他妈的,我推车的本领真大,从地上直推到床上。她说我象牛,我真象牛,象牛在推车,车在铺子上,牛也在铺子上。你说怪不怪?末了,车一个劲儿的哼唧,牛也只会喘气。累也忘了,愁也忘了!

  接着五六天,白天睡觉,晚上当牛。钱又完啦!我到老大那儿去借钱。刚走到上庄,还没到大脑袋家,远远儿地瞧见一大伙人在那儿笑着闹。老大还站在门口那儿,指手画脚地骂道:“滚你妈的,没天良的狗子们!老爷没向你们要船,你们倒向老爷要起人来啦!还有王法吗?前儿抢了米店,今儿索性闹到这里来了!”

  我一瞧就知道是那伙儿死了丈夫,没了儿子的。他妈的,你瞧,咱们老大那神儿!狗奴才!还向他借钱吗?我可不干!

  大伙儿闹起来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冲进去!”有人这么嚷道。

  门开啦,抢出二十多个小子来,拿着枪就赶,大伙儿往外退,挤倒了好儿个孩子,给践在脚下。一片哭声!我拿起脚下的一块大石头扔过去,正扔在老大脑勺上。他往前面倒,他妈的,老子回头不搠你百儿八十个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谁?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脑门也得气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儿喝酒去。麻子,黄泥螺都在那儿。咱们好几天没碰着了,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

  “老马,昨儿大支山又抢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麻子说道。

  “不造反怎么呀?我赶明儿把家里的马刀拿出来杀人去,他妈的,蔡金生,冯筱珊,邵晓村这伙儿狗入的家伙一个也别想活!”我真气。

  过了一回儿,咱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斗起纸花来啦。他妈的,我简直喝的不象样儿了,手里的牌,一张变了二张,全在那儿摇头晃脑的。这么着还能赢钱吗?我的钱,没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么的给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经听张了,只要来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拼命的等着,他妈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没人打。黄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儿听张。我们俩全等急了,拉一张骂一张,睁着四只眼,一个心儿想和,好容易麻子拿着张娥牌在外一扬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着!”我也把牌放了下来,我娥牌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他先一怔,回头看了一回儿我的牌,就说道:“为什么不早说?不给钱!”

  “怎么能不给?”

  “不给就不给!”

  我一股气往上冲,酒性发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么的,我一瞧,他的脑袋也大了,象蔡金生。我拔出刀子来,噌的一声儿,连桌子带手掌儿,把他给钉住在那儿。

  “拿出来,我说!”我直着眼儿,扯长了嗓子就嚷,他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儿。

  “好家伙!”他瞬大着眼把刀子拔了出来,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闪,粲的一下,一阵凉气,刀子扎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儿哆嗦。我不嚷一声儿疼,拔出刀子来,紫血直冒。黄泥螺也亮出刀子来,咱们俩眼珠子都直啦!大伙儿围了上来瞧热闹,也没人劝。扎一刀子冒紫血,谁嚷疼就丢脸,谁胜了就谁有理,咱们这儿死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儿,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给我们把桌子什么的一腿踹开了,腾出片空地来。我往后退了一步,黄泥螺也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往前一冲,死拼在一起啦,陈海蜇跑来了,分开了看热闹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别!让我治治这小子!”

  “你也来!”他又拖住了黄泥螺。

  “滚你妈的,谁来劝架就打谁!”我们俩都这么说。

  “别打你妈的!我高兴来劝打架吗?别累赘,跟我来!”

  准是出了什么事咧,我们跟着他,跑到外边,麻子也跟了出来。我问他什么事,他一个劲儿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么不干的!我们直跑到山顶东岳宫前面那块坪子上面,跑得气都喘不上来,四面都有人在望风。黑压压的在那儿有十多个人。他妈妈的呀!我喜欢得要跳起来。大饼张,陆耿奎,带鱼李,他妈的,从前咱们这儿的渔×××长,盐×××长,农×××长,一古脑儿全在这儿了。我胳膊上还淌血,从土褂儿上割下一条布来,绑在那儿,忙着嚷道:

  “怎么个闹法呀!”

  “悄悄儿的,别做声!听唐先生说!”带鱼李说道。

  唐先生也在这儿呢!还是从前打县里来的,教我们组织渔×××什么的那个唐先生!他年纪还轻哩,心眼儿顶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满心欢喜的,哪里能听得他们的话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没说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庄大小支岔那儿一片灯火,海面有雾,数不清的桅灯,萤火虫似的在那儿闪呀闪的,远远儿的能看到在黑儿里往上冒的浪,听得见唏哩哗啦的浪声。

  “明儿非杀了大脑袋不成!”

  “他妈的,一刀子结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儿呢!”

  “听着,呃!我已经把条件想好了,我们明儿别杀他,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杀了他,一则没什么用;二则要闹出大事来的。”这是唐先生在说话,不用看,听也听得出。

  “管他妈的!杀了他又怎么样?造反就造反!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不杀那家伙吗?不成!”

  “冯筱珊,邵晓村那伙儿狗入的全要杀!”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起来了。

  “听着,呃!我把条件念一念。杀了他是不中用的,我们只要他答应就好了。”

  大家慢慢地静了下来,一个心儿听着。唐先生念了一遍,大家又争了好久,才议定了。他妈的,陈海蜇又来了,他嚷道:“还有蔡金生的媳妇女儿全拿出来让大伙儿戳!”你瞧他多得神儿!还以为自家儿说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只望着他笑了笑。

  我问带鱼李明儿怎么个闹法,他说道:“明儿不是三十吗?大伙儿全到东岳宫来拜菩萨,咱们就趁势儿闹起来,不就成吗?谁又不想闹?明儿咱们派人分道儿去缴缉私营的枪,……啊,闹法多着咧,说也说不尽,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单听他吩咐就得了。”

  “我干什么呢?”

  “你到大脑袋家去捉人。”

  嘻,他妈的,真想得不差。赶明儿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咱们有三万多人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脑袋哪知道明儿有人要捉他!我瞧着上庄大脑袋的家心里边儿乐得什么似的,顶好天立刻就亮,咱们马上就跑到大脑袋家去把他捉了来。

  咱们散的时候儿,月亮已经在西边了,上庄那儿灯火也全熄了。陈海蜇跳起来抱着我,就腮帮儿上啧的一声儿亲了一下,咧着嘴笑开啦。黄泥螺跑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老马,咱们别再打他妈的架咧。”我们二路跳着回去,月亮也在笑哪!我本来想到翠风家去的,回头一想,别去吧,去了明儿没劲。

  我那天晚上直做了一晚上梦,那把马刀不知怎么的长了脑袋,摇摇摆摆地跑来叫我和他一块儿上大脑袋家去。迷迷糊糊的我好象在大脑袋家里拿着马刀和他对打,翠风儿在一旁呐喊。我一刀砍去,他的脑袋飞在半空中,咕噜咕噜的转了半天,往我脑袋上一撞,就长在那儿了,他的脖子又长出颗脑袋来,我再一刀砍去,脑袋又飞了上来,长在我的脑袋上面啦,我跟他打了半天,脑袋上长了一大嘟噜的大脑袋,有屋子那么高。末了,索性连翠凤儿的脑袋也长在他的脖子上啦,怎么也砍不掉,那脑袋笑着嚷道:“你砍呀!”我真急了,陈海蜇却站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帮场,他回身走他的!我一急,往前赶,一脚踏空,跌了下去,咚的一声儿,我一睁眼,却落在地上。我爬上床去再睡,怎么也睡不着啦。我就象小时候,明儿要去喝喜酒了,晚上躺在床上似的,一肚子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儿闹,顶好跳起来喊几声儿。我干躺在铺上想明儿咱们怎么冲进去,怎么跟他的保镖打架,怎么把大脑袋捉出来 ……

  天慢慢儿的亮了起来,我跳了起来,脸也不洗,先磨刀。他妈的,谁知道,那条胳膊昨儿给黄泥螺扎伤了筋,抬不起来。没法儿,只得扔了那把马刀,洗了脸,揣上尖刀,跑到陈海蜇家里去。妈的,你瞧,他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胸脯儿一起一落的,雷似的在那儿打呼噜。我噌的给他一腿,他翻了个身,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小子!我拿纸头搓成了纸捻儿往他鼻孔里一阵搅。他鼻翅儿搧了一搧,哈啐!醒了过来。一支黑毛手尽搓自家儿的鼻翅儿,腮帮儿上睡得一片口涎子。

  “早着呢!下午做戏的时候儿……”他一合上眼又打起呼噜来啦。

  我推了推他:“喂,别睡你妈的了。”

  “滚你妈的,留神老子揍你!”粘涎子又从嘴犄角儿那儿挂下来啦。

  我跑了出来,没地方儿去——到翠凤家去吧。我还没到她家,她远远儿的来了,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嘻,滚他妈的老蒋,她早就忘了他咧!

  “喂,这么早上哪儿女,呃?”

  “啊,你吗?这几天不知给哪个臭婊子留住了,怎么不来?”

  “妈的婊子留住我!好朵鲜花儿,这么早就跑出来了,道儿上冷清清的鬼也不见一个,留神碰着采花贼!”

  “人家还要上东岳宫烧香去,你就胡说八道的。留神你娘打你这狗嘴!”

  “对了!你老在我嘴上打红印子!又香又甜的……”我跑上去,喷的跟她要了个嘴儿。

  “嘻,缺德的,一嘴的酒味儿!我瞧你酒还没醒呢!”

  “酒味儿香不香?咱们再来……”我啧的声儿,趁她不提防,又来了一个。

  拍!她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个锅贴。“你这……”她笑弯了腰。

  “成!打的好!瞧我的!”我捉住了她,她绷着脸,含着半截劲儿道:“别胡闹了,规规矩矩的让我烧香去是正经。”

  “我陪你去!”

  “你去干吗儿呀?你的眼睛里头还有菩萨吗?别给我——”

  “对啦!我眼睛里头就只你这么尊活观音!”

  我就这么胡说八道伴着她上山去。

  道儿上人已经很多了:卖水果的,卖香的全赶着往那儿跑。还有挂了黄香袋的小老婆儿,脚鸭儿小得象蚂蟥,一步一句儿佛。你瞧她合着手掌儿,低着脑袋,那阿弥陀佛的模样儿!

  我们走到山上,天早已亮了。太阳从海底下冒上来,海面铺了一层金。庙前那片空土坪子早已摆满了摊儿,咱们今儿就在这土坪子上面闹。你瞧,够多大,疏疏的有点儿草,中间一片空地,放着几个仙人担,四面全是柏树。从山门外往东岳宫里望,只见一片烟雾。翠凤儿拜了弥勒佛,又拜观音,再拜五百罗汉,她一尊尊的拜下来,我可给拜得命也掉了半条了。他妈的,好累赘!她又跑到大雄宝殿拜如来,还求签,还唠唠叨叨地问那个看签的和尚。你猜那秃脑袋的怎么说?

  “此签主早生贵子……大姑娘还没嫁人吧,十月之内必有如意郎……”他妈的,笑话啦!也不瞧瞧翠凤身上穿的素衣就这么信口胡说的。翠凤儿差点儿笑开了,也不恼,含着笑劲儿望了望我。旁边听着的人可全笑开啦。我可等腻烦咧。那秃脑袋的又讲了好一会儿,我也不去听他。这当儿人越来越多了,全是小老婆儿跟小媳妇子。还有个傻瓜,从山门那儿叩着头跪进来,直叩到大殿。好家伙,真有她的!

  猛的有人喝了声儿:“让开!”来了一顶小轿。轿一停,就有两个小媳妇子跑上来揭开了轿帘,走出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媳妇子来。他妈的,正是大脑袋的姨太太,人家叫三太太的。一个小子跑上来把香烛点上了,往旁一站。那小媳妇子慢慢儿的跑上来,慢慢儿的跪下去,慢慢儿的拜了四拜,慢慢儿的站了起来。妈的大家气!摆给谁看呀?可是瞧她的人却多着咧!问签的也不问了,拜的也不拜了,全悄没声的瞧着她。翠凤儿简直瞧出神了!我故意大声儿的问道:“这是哪来娼妇根呀?还坐轿来!他妈的,出哪家的锋头!”翠凤儿挤了挤我,叫我别胡说。那小娼妇听我这么说,倒也不生气,只望了望我,眼圈儿墨不溜揪的,准是抽大烟的。她一上轿大伙儿全谈开啦。

  “你瞧,她多么抖!”翠凤儿叹了口气说道。

  “抖?抖他妈的!做姨太太,守活寡!”

  “有做姨太太的份儿倒也得啦,你瞧她头上那件不是金的!”

  翠凤儿就爱阔,我赌气不做声,先跑了,扔下她,让她去拜这么半天吧。我给香烟薰了半天,打不起精神来,迷迷糊糊的想睡咧。那片大土坪子上早已零零落落的站了许多人,有的是来赶买卖的,有的是来瞧热闹的,还有来瞧小媳妇子们的。旗杆石那儿站着个“黄叶子”,手里拿着藤条。别神气你妈的了!等着瞧!那条山道儿上多热闹,挤满了人呀,轿呀,从上面望下去就象是蚂蟥排阵儿。我跑回家,上眼皮儿赶着我下限皮儿,倒在床上就睡。

  到了下午,我猛的醒过来,一瞧日头已经不早啦,赶忙泡了点儿冷饭,塞饱了肚子,赶着就往山上跑。胳膊不淌血了,可还是疼,不能拿马刀。

  远远儿的我就听见东岳宫那儿一片声嚷,他妈的,谁教你睡到现在的?人家已经在那儿闹咧。我三步并一步的往上窜,前面撞来一个小子,后边儿陈海蜇当头,有四五个人在这边儿赶来。那小子急急忙忙的抢来,那神儿可不对眼,我一瞧,不是别的,正是大脑袋那个保镖的野猫张三笑。陈海蜇在后面嚷:“拦住那小子!” 他一听就往旁边儿树林子里边儿逃。我兜过去,好小子,尽在树林子里边儿东钻西蹿的。眼看着左拐右弯的要逃在我前头啦,我赶过去,一个毛儿跟斗摔在他跟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腿,扭在一块儿了。陈海蜇跑上来按住了他,先给他腿上来一刀子,才反剪着他的胳膊推上山去。

  “你在干吗呀?妈的多半还是在翠凤儿的袴下不成?到现在才来!”陈海蜇向我道。

  “睡觉!”

  “你晚上干什么呀?一清早就跑来,白天睡觉!”

  “闹起来了吗?”

  “唐先生已经在那儿念妈的条件咧,他妈的大脑袋家里的保镖的跑来五个,也来看戏,叫咱们全给抓住了,就逃了这小子,跑得快,好小子!”他噌的给他一腿。

  我跑到上面一看,只见那么大的一片土坪子站满了人,够一万多,脑袋象浪花儿那么的一冒一冒的。几百条马刀在大伙中间闪呀闪的象镜子。还有几个家伙拿着长枪,枪头上有红缨子,他妈的戏班子里边的十八套武器全给拿来啦。翠凤儿也在那儿,她身傍站着个大花脸,串戏的也跑到这儿来啦。旗杆石上靠着旗杆站着唐先生,正在那儿演说。

  “……你们明白的,这回事全靠咱们大伙儿来干,咱们有三万多人,他们连缉私营在里边儿也不满三百,不用怕……”

  “不怕!咱们怕什么的!”大伙儿里边拿着马刀的全嚷起来啦。

  “很好!咱们用不着怕!你们明白的,咱们不能再这么活下去!咱们快饿死了,瞧,米店放着米不卖,情愿烂;死了三百人,大脑袋不肯给钱!每天晚上,咱们不是听得到寡妇们的哭声吗?你瞧,他们全住大屋子,抽大烟,娶姨太太,咱们可饭都没吃的了!咱们要不要饭吃?咱们愿意这么过下去吗?愿意没饭吃吗?愿意死吗?咱们是应该死的吗?咱们还耐得下去吗?”

  “咱们等够了!等够了!”大伙儿全叫了起来。王老儿正在我前面,回过头来问我道:“马二,唐先生在讲什么呀?咱们不愿意死,不愿意再等了;这话还用他问吗?”我掩住了他的嘴。

  “那末,起来!不愿意死的人,没饭吃的人,起来!起来!”

  大伙儿嚷了起来,海浪似的;胳膊全举起来了,马刀在头上,一片刀光!我也听不清大伙儿在嚷些什么,自家儿也胡乱的跟着嚷。

  “干哇!”王老儿也在那儿拖长着嗓子尽嚷。

  我的心儿在里边儿碰碰的尽跳,差点子跳到嘴里来了。

  我们把条件提出去:

  第一,立刻开放公仓!

  第二,立刻开放米仓,陈米平粜!

  第三,这回死难的每人抚恤三十元!

  他在上面说一条,大伙儿就在下面嚷一阵子。我简直的高兴得想飞上天去。唐先生喊着的时候儿,他一说:“反对沙田捐,沙田登记!反对土地陈报!打倒邵晓村,贺苇堤,劣绅冯筱珊,土豪蔡金生……”大伙儿就闹了起来,也不跟着他喊,只一个劲儿的嚷:

  “打死那伙儿家伙!”

  “放火烧他们的屋子!”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先说,眼儿全红了,象发了疯,象疯狗,那里还象人哪。这就象是能传人的病,慢慢儿的从前面直嚷到后面,我也直着眼嚷起来啦。我头昏脑晕的象在发热。唐先生站在上面也没话说了。

  “把那伙儿狗入的抓来!”

  先是有一个在前面这么嚷,回头大家全这么嚷起来啦。拿马刀的火杂杂的先抢了出来:“走哇!”大伙儿也跟来了。

  这么小一条山道儿哪里容得这么多人?大家也不挑着道儿走,打阵仗儿似的,漫山遍野的跑下去,有拿扁担的,有拿枪的,也有拿着粗柴棍的。带鱼李在后边吆喝道:“用不着这么多人,让他们有家伙的去,大伙儿别散,等在这儿!”大伙儿才停住了。咱们带家伙的九百多人分了两股,有的往缉私营去,有的往上庄去。大伙儿往回走,在后边儿嚷道:“别让这伙儿狗入的家伙逃了哪!”

  一路上又跟来了许多人;咱们到了上庄,后边已经跟满了人,够一里多长。到了警察局的门口儿,他们在前面的全拥了进去,打起来啦。咱们在后边的有的往大脑袋家里走,有的去抓别人,大脑袋家院子里二十多个保镖的拿着枪逼住咱们,不让进去,喝道:“干吗儿?”

  “叫蔡金生出来说话儿!”陆耿奎跑上去说道。

  大伙儿也逼近去了。

  “别上来!”保镖的把枪一逼。

  我的哥子出来啦,他叫我们跑几个人进去跟大脑袋说话儿,我,大饼张,和陆耿奎进去了。半路上我的哥子跟我说道:“老爷没亏待你,你怎么也跟着他们胡闹?”

  “滚你妈的狗奴才!”他给我骂得回不出一声儿,只瞪了我一眼。他脑袋上多了块疤——嘻,他妈的,是我那天给治的!

  大脑袋那家伙,你瞧他多舒服,躺在上房抽大烟,铺上还放了两盘水果,一壶浓茶,我们进去的当儿,恰巧那三太太装好了烟递给他。他抽了一口,喝了口茶,咕的声咽下了。他还没事人似的!我们一进去,他慢慢儿地坐起来问道:“诸位有什么事?”

  “什么事?还什么事?东岳宫讲话去!”我见了他,简直的象猫见耗子,顶好一口吞了他。

  “有话在这儿说不是一样吗?”好家伙!他还不肯去呢!你瞧他,一肚子的疙瘩,故意不动气,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摸手枪。

  “你存心去不去?今儿你愿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一拍桌子,瞪着眼道:“我蔡金生受你们的吩咐,天下还有王法吗?什么话!”

  这当儿外边儿大伙儿在嚷:“叫大脑袋出来!”

  有人扔石子到院子里来。

  “什么话!简直造反了!”他还那么说。

  “去不去?”

  “滚你们的!”他拿出手枪来对着我们,手往外一指。

  碰!外面一声枪,接着一片声嚷,哄的大门倒了,大伙儿冲进来啦。大脑袋一怔。我趁势儿蹿上去,一下抓住他拿着枪的那只手。大饼张跑上来一把夺下他的枪。 “走不走!”陆耿奎先给他一个耳刮子,扭住他的胸脯儿。铺上的那个娼妇根叫了起来,我的哥子抱了她就往里边儿走。

  院子里倒了三个保镖的,一个家伙胸脯儿那儿扎着把刀子,还有个给马刀劈了半个脑瓜子,旁边躺着个叫人家撅通了肚子的,肠子漏了;满地是血。别的全叫绑了起来,枪都在咱们手里了。

  大伙儿见了大脑袋,哄的声围了上来。

  “打死那狗入的!”

  大脑袋脸也青啦,大伙儿,简直是疯子,拳脚不生眼儿,一个劲儿往这边儿送来,我也带着挨了几下。大脑袋眼皮打裂了,直淌血,肿着半只脸瓜子。还有个家伙一伸手抓住了他的鼻子就扯。那囚攮的疼的直叫。再过一回儿管保叫大伙儿打死了,我们三个护着他想往外跑,叫大伙儿给挤得动也不能动。大伙儿打起人来真可怕,比海还可怕!比什么都可怕!

  “别打他哪!”

  大伙儿好象听不见似的,他们的耳朵也没了,眼儿也没了,只剩了打人的胳膊腿。

  “别打死他!押到东岳宫去!”

  我们拦了半天,才算把他扯到外边,我们往前面走,大伙儿跟在后面骂,扔石子,不专往大脑袋身上扔,连我也受了几下。到警察局里去的迎着来了,缴了二十多枝枪拿在手里,我们合在一块儿往东岳宫去。警察局门口儿那个站岗的扑在地上早就没气儿咧。里边儿窗呀,桌子呀什么的全给打坏了。“黄叶子”是吃饭不管事的,巡长给我们抓了来,他们全在门口儿瞧热闹,我们走过的时候儿,他们也跟了上来。

  在半路上,去捉别人的也来了,邵晓村逃了没捉到,王耿奎,王全邦,和贺苇堤给反剪着胳膊。只有他们把我们反剪着送到县里去的,现在他们也给我们反剪着送到东岳宫去啦!那五个狗入的家伙,一路上尽哆嗦。平日大爷的气哪去啦?哈哈!还没到东岳宫,全叫大伙儿把脑袋给摔破了。大脑袋一脸的血,不象人咧。

  太阳早已躲在山后啦,大土坪子那儿大伙儿等急了,我们一跑上去,大伙儿就冲上来。

  “打死那伙儿狗入的家伙!”

  早有人一马刀砍来,正中在王耿奎胳膊上面,扑的倒了下去。

  “别杀他,打死他!”

  “吊起来!”

  “吊起来大家打!”

  “吊到柏树上去!”

  “来哇!”

  我也听不清是谁在嚷,象刮大风;站也站不住,一回儿给涌到这儿,一回儿给涌到那儿。

  绑起来!吊到宫前柏树上去!

  我腿也没移,哄的声给直挤到宫前那溜儿大柏树底下,早有人拿了麻索来,我们把那五个狗养的五花大绑的绑了起来,还没绑了,已经给打个半死;那腿呀,拳呀也不知哪来的。有一个小媳妇子跑上来,一口咬了大脑袋的半只耳朵,一嘴的血。

  天黑了下来,他们象肉店里挂着的死猪似的一个个吊上去啦!

  我挤上前去,一伸手,两只手指儿插在大脑袋的眼眶子里边儿,指儿一弯,往外一拉,血淋淋的钩出鸽蛋那么的两颗眼珠子来。真痛快哪!我还想捶他几下,大伙儿一涌,我给挤开啦。

  “他妈的,别给打死了,我还没打到一拳呢。”

  “我挤到里边儿准得咬他一口肉才痛快!”“好小子,便宜了他,眼珠子也给他摘去啦!”

  我挤到外边,挤不进去的人全在外边儿这么说。陈海蜇来啦,光着上半身,褡健儿插着把刀子,手里提着把枪,领了二百多人,我问他:“灰叶子全完了吗?”

  “全给咱们杀尽了!”

  他一瞧见大伙儿围在那儿,树上吊着五个人,拔脚就跑,嘴里嚷道:“晚了!晚了!别叫人家把肉吃完咧!”

  月亮上来了。

  上庄那儿一片火光,我跑到东岳宫里边儿,唐先生,带鱼李在哪儿。

  “你瞧!我拿来了一对眼珠子!”

  “糟了!打死了他们有什么用呢?”唐先生说道,“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群众简直是盲目的。”

  “瞧我的!”陈海蜇背着枪,左手拿着把刀子,血还在往下掉,嚷着跑了进来。 “你瞧!”他一扬右手,拿出一颗心来,还在那儿碰碰的跳,满手是血,“他妈的,那家伙的心也是红的!怎么说他心黑呀!”他把那颗心往地上一扔,四五条狗子蹿上来就抢,我也把眼珠子一扔。

  “他妈的扔给狗子吃!”

  我瞧狗子们抢着吃。

  唐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忙着派人去守岔头,管他妈的,杀就杀了,怕谁呀?县里派兵来,打他妈的,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可不是,只要合伙儿干,怕得了谁。那伙儿捉来的保镖的全绑在廊下,老子性子一起,索性全宰了那伙儿喂狗的。

  外边儿又闹了起来,我只听得大伙儿在嚷:“吊起来!”陈海蜇早已抢出去啦。捉到了谁呀?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土坪子那儿,许多人围在那儿,象在抢什么东西似的,你不让我,我也不愿意让你,我拼命往里边儿挤,挤上一步,退下两步,怎么也挤不进去。等我挤到里边儿,只见大马刀一起一落的,那家伙那里还有人模样儿,早给砍成肉浆啦。他的脑壳子给人家剁了下来,不见了,不知给谁拿去了。我问是谁呀,也没人回我。闹了半天,那家伙连骨架也没了,墨不溜揪的一堆,也不知成了什么!血渗到泥土里边儿,泥土也红啦。我可还没知道那家伙是谁。后来黄泥螺才告诉我说是邵晓村,在翠凤儿家里捉到的。我忙问翠凤儿在哪儿,他说屋子也烧了,谁知道那小狐媚子躲到哪儿去了。他妈的邵晓村那家伙怎么会躲到她家里去?怪事儿!翠凤儿别靠不住哪!我赶忙跑到她家那儿,只见屋也倒了,剩下一大堆砖瓦,里边儿还有火星儿,我碰着人就问,谁都回没瞧见。别躲到我家里去了?我跑到自家儿家里,她也没在。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回头碰着了小白菜,说看见她往小支岔走的。我直找到岔头那儿,海在那儿哗啦哗啦的响,没人,只麻子拿着枪守在那儿。

  “瞧见翠凤儿没有?”

  “翠风儿吗?坐着船走咧!”

  “跟谁一块儿走的?”

  “跟你家老大。”

  “多久了?”

  “好久了!”

  “混蛋,怎么放他们走呀?”

  “唔……”妈的一个劲儿的唔。唔什么的!“她说屋子给烧了,上县里找熟人去;你哥说是伴她去的。”

  “你怎么能信她的话?”

  “唔……翠风儿那小狐媚子……”我肚子里明白准是给翠风儿两句话一说,就痰迷了心窝咧。他也明白了,跳起来叫道:“好家伙,我受了他们诓啦!狗入的娼妇根,准是到县里去告官咧!”

  狗入的娟妇根,不受抬举的,她准是一个心儿想做姨太太,戴满金咧!我想划了船赶上去,麻子说她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我叫麻子守在那儿,别再让人家跑了,自家儿跑到东岳宫去。他妈的,你就别回来!要再让我碰见了,不把你这窟窿,从前面直棚到后面!老子索性把你那窟窿棚穿了,不让你再叫别人往里钻。看你还做得成姨太太!你就一辈子别再见我!

  土坪子那儿还有几千人,有站着的,有躺着的,也有打了地摊儿坐着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散,我也不散。柏树上那五个狗入的,肉早给咬完了,鸡巴全根儿割去啦,别提脑袋咧。

  我告诉唐先生说有人逃到县里报官去了,带鱼李听了这话先慌了;唐先生低着脑袋想了一回儿,说道:“不用怕!咱们干下去!”他两只眼儿在黑儿里放光。好家伙!成的!他只说了一句儿:“叫拿家伙的别散,”又低着脑袋想他的。

  我和带鱼李跑出去一说是谁到县里去报官了,叫大伙儿别散;他们本来好好儿的,这么一来,哄的又发起疯来啦,合伙儿往上庄跑去。大脑袋家正在哔哔碌碌的烧,前面聚着许多瞧热闹的。我的嫂子正在那儿哭着骂:“天杀的囚徒哪!烧你妈的,把我的东西也全烧了,天哪,我的金铡儿也没有拿出来哪!天哪!天哪!……” 大伙儿望着她笑。

  “撒你妈的泼!喂,她的丈夫上县里报官去了!推她到火里去!”我一赶到就这么喝道。

  她呀的一声儿,三条枪扎进她的身子,往火里边儿一挑,她飞进去啦。只一回儿,她的衫子烧起来了,发儿上也爆火星了,丢在火里边儿不见了!只看得见红的火!

  我们往回里走,街上,大伙儿全象发了疯,这儿跑到那儿,那儿跑到这儿。米店,当铺全给抢了!到处有人放火;走道儿老踹着死尸。

  陈海蜇躺在土坪子那儿,死了似的,一只狗子在舐他的脸。

  直到下半夜,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大伙儿散了,回家的回家,没回家的全躺在土坪子上面睡熟了,枪呀,刀呀什么的全扔在一旁,有几个是到岔头换班去的。麻子抱着枪扑在那儿,也睡熟啦,嘴里还唠唠叨叨地不知在累赘什么——准是梦着翠凤儿咧,嘻,他妈的!我走到里边儿,唐先生还低着脑袋,一只手托着下巴额儿也坐在那儿。那个串大花脸的戏子正在那儿洗脸。我又跑出来,外边儿静悄悄的,山根那儿也静悄悄的,到处有狗子在闹,海浪唏哩哗啦的在响。白茫茫的大月亮快沉在海里啦。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呵欠,倒在地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咱们还没醒,守小支岔的跑上来说,吴县长来啦。大饼张冲出来把我一脚踢醒,我一翻身跳起来,那条左胳膊又酸又疼,大家一个个醒过来啦。陈海蜇一拍胸脯儿,说道:“吴县长有妈劲!老子不用刀,不用腿,只用一只手这么一来就把他打翻咧。”我们也没空儿理他。

  海那儿停着一只大轮船。一伙儿“黄叶子”,中间夹着两顶轿,蚂蟥似的爬上山来啦,后边儿跟着一大伙儿咱们这儿的人。唐先生吩咐我们道:“你们先别闹,把他们围住了;我去跟县长讲话,他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别放他走。”这当儿宫儿里边儿猛的有人嚷救命,还有拼命叫着的。一个秃脑袋的跑出来嚷道:“陈海蜇在杀人哪!绑着的人全叫他给杀尽了!”那傻爪,杀他们干吗儿呀?我们刚想进去拦他,他早已飞似的抢了出来,光着上半身,皮肉全红了,脸上也全是血。

  “他妈的,我跑进去瞧瞧那伙儿小子饿坏了没有,恰巧听见那两个狗人的在说道:‘吴县长一到,咱们就嚷救命,跑了出去,非告诉吴县长杀了陈海蜇那小子不成;就说昨儿死的他杀了一半……’他妈的,这伙儿狗入的想算计老子呢!我跑进去问道:‘想杀老于是不是?’好家伙,他说是的,我倒也不杀他了;他还赖,好小子,要算计人,放在肚子里边儿不明说!那还要得?他妈的,我一刀子一个,杀了三十二个,一个也不留下!”

  好个傻小子,你听呀!人家要算计你,还明说给你听咧。真有他的,一口气杀了这么多!这当儿吴县长也跑来啦。他一下轿,就跳上旗杆石,带来的“黄叶子” 在两边一站——我的哥子也在那儿。还有顶轿子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翠凤儿!成!象个姨太大咧!咱们等着瞧!有你的!我可不管谁是谁。杀老子我也干,别说你!

  咱们哄的围了上去。

  “你们眼睛里头还有我——还有王法吗?杀人放火,动刀动枪,比强盗还凶!你们以为人多了我就怕吗?别想左了,要知道本县长执法无私,决不容情的。青天白日之下,哪里容得你们这伙儿目无法纪的暴徒……”吴县长一上台就这么说。

  他话还没说完咱们早就闹了起来。

  “滚下来!”

  他怔了一回儿喝道:“你们要干吗?在本县长前面尚且这么放肆,这还了得!大伙儿不准说话,推代表上来!”

  唐先生跑了上去,还没开口,他就喝一声儿:“拿下!”早走上两个小子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瞧见翠凤儿指着陈海蜇象在说什么话。他又喝了声儿:“把那个囚徒也给我逮住!”

  “逮你老子!”陈海蜇朝天碰的一枪,跳了出去。“谁敢来碰一碰老子!”

  咱们往前一涌,合伙儿嚷了起来,马刀全举起来了。那伙儿“黄叶子”赶忙护住他,拿枪尖对着咱们。咱们越往前逼,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眼看着要打起来啦。他们放了唐先生。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叫咱们慢着来,咱们才往后退了一步。

  唐先生在那儿跟县长争——你瞧他那股子神儿!县长!官!袖管,笔套管,你妈的官!

  咱们在底下嚷,闹,开枪,扔石子上去。你瞧,他吓慌了!

  咱们的人越来越多啦,全来啦,他们在后边的尽往前涌,咱们在前面的站不住脚,一步步的往前逼。咱们有三万多人哪!我站在顶前面,瞧得见翠凤儿,她脸也青了。你可不知道大伙儿有多么怕人哪!咱们是风,咱们是海!咱们不是好好儿的风,好好儿的海,咱们是发了疯的风,发了疯的海!她也见了我,望着我笑了一笑。笑你妈的,别乐!留神落在咱手里!

  唐先生拿出张纸来,要县长画押。

  “不能!你恃众要挟吗?这条件本县长断了头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群众乱动起来,我可不能负责。”

  我们听得见他的话,我们明白他的话。

  “杀!”咱们在前面的先嚷,在后边的就跟着嚷:咱们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过去。

  “你瞧,再过一分钟,群众要乱动了!”

  那家伙软了下来,说道:“让我回去想一想,明儿回复你们。”

  “县长,你这分钟内不肯答复的话,我们可不能让你回去。”

  他真有点气,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们,末了,还是答应了。咱们全跳了起来,自家儿也不明白是为了高兴还是为了什么。那家伙跳了下来,“黄叶子”四面护着他,从咱们里边儿穿了出去。咱们跟在他们后边儿送下山去,直送到岔头—— 咱们是海,他们是船,船是拗不过海的,除非顺着海走。那只大轮船开出去啦。咱们碰碰的尽放爆竹,直闹得看不见那只船了才回。

  咱们又抓了许多人,王绍霖,刘芝先,徐介寿什么的全给咱们抓了来,挪在土坪子那儿,四面堆着干劈柴,烧。咱们在四面跳,他们在里边儿挣扎,叫。那火势好凶,逼得人不能跑近去,只一回儿就把那伙狗子们烧焦了,烧焦了的人和烧焦了的干劈柴一个模样儿!

  下半天咱们把那冯筱珊用轿子骗了来。那老不死的顶坏,妈的瞎了眼还作威作福的。他的小儿子冯炳也跟着,伺候他爹。他俩一上轿,咱们就把他的屋子烧了,一家子全给烧在里边啦。他到了东岳宫,下了轿,还摆他妈的乡绅架子,叫他的儿子扶着下轿,一面骂道:“抬轿的怎么连规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轿子轻轻儿地放下来。炳儿,明儿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县里去!”抬轿的就是我和麻子。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须一摘。他一伸手,打了个空,大伙儿全笑开啦。冯炳那狗养的不知跟他老子说了些什么。冯筱珊听了他的话就跟咱们说道:“我冯筱珊读书明理,在这儿住了七十五年,自问没亏待诸位乡邻的地方儿……”他话没说完,陈海蜇早就捡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脑门上面。脑门破了,血往下掉,挂到白胡须上面,白胡须染了红血,可是那老不死的还不死!他说道:“你们既然和我过不去,我也活够了。让我死在家里吧!”滚你妈的!咱们跑上去,把他的马褂什么的全剥下来。陈海蜇早就抢着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着身穿缎马褂那副得神的模样儿!冯炳拼命护着他的老子,给咱们一把扯开了。冯筱珊动也不动,尽咱们摆布,瞎眼眶里掉下泪来。别哭你妈的,你想法摆布咱们的时候儿,曾可怜过咱们吗?咱们不会可怜你的!他的儿子哇的声哭啦,跪下来求道:“请诸位放了家父,我冯炳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大恩……我冯炳情愿替家父受难……”滚你妈的,别装得那模样儿!到今儿来求咱们,晚着了!我一脚踹开他,大伙儿赶上来,一顿粗柴棍,学了邵晓村咧。

  咱们绑定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倒吊在树上,底下架着干劈柴。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绷起一条条的青筋来,嘴里,鼻子孔里,眼眶子里全淌出血来啦。往后,舌子,眼珠子全挂了下来,越挂越长,直挂到地上,咱们才烧起柴来。火焰直往他的眼珠子,舌子那儿卷,眼珠子和舌子慢慢儿地卷了起来。烘了半天,他的脸发黑啦。咱们绕着他,跳着兜圈儿。好家伙,他也有这么一天的吗!树下的叶子也全焦了,一片片嗖嗖的掉到火里边儿去。

  天黑了。

  火是红的,咱们的脸也是红的,马刀在黑儿里边儿闪烁。

  碰!碰!一排枪!在外边儿的人先闹了起来:

  “灰叶子来啦!”

  “什么?那狗入的县长不是答应咱们不抓人的吗?”

  “杀!杀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枪!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嚷道:“别怕!别逃!咱们有三万多人哪!”

  在外边儿的尽往里边儿挤,咱们慢慢儿的退到东岳宫那儿啦。

  “杀!”

  咱们刚这么一嚷,他们又是一排枪。大伙儿不动了,静了下来。

  唐先生给抓去了!

  “只拿头儿脑儿,别的人不用怕!站着别动!”我听得出那是县长的声音。

  我挤到外边,只见咱们的人一个个给抓去了二十多个。唐先生给绑着跪在那儿,他喊道:“干下去!别怕!咱们是杀不完的!”碰!他倒下去了!

  我眼眶子里热热地掉下两颗眼泪来。我想杀上去,可是妈的刺刀锋在黑儿里边发光!他们有一千多拿枪的哪!

  “谁动一动就枪毙!”

  地上横的直的躺着许多人,黑儿里边看不清楚,只望得见一堆堆的红血。咱们全气狠了,可是没一个敢动的。

  “这个是的,那个也是的……”翠凤儿和我的哥子在那儿指出人来,指一个,抓一个。我的哥子看到我,望了一回儿,又找别人去了。翠凤儿望着我笑了笑。滚你妈的,我可不愿意领你这份儿情!

  我们抓去了八十多个人,我算没给抓去。

  咱们这儿又静下来了,每天晚上又听得见寡妇们的哭声儿!在酒店里边儿咱们总是气呼呼的把刀子扎在桌上面。咱们是杀得完的吗?还要来一次的!

  过了一个月,我胳膊上和腿上的伤痕全好了,可是我心里的气没平——我心里的气是一辈子不会平的!也不单是我一个,咱们全是这么的。

  那天,翠凤儿回来了,和我的哥子一块儿回来的。我的哥子在县长那儿当了门房,翠凤儿戴了副金坠子,他们俩是特地来看我的。他们一进来,我先把门闩了。翠凤儿一侧脑袋,让金坠子冲着我,望着我笑道:“美不美?”我一声儿不言语,扯住她的胳膊,亮出刀子来,划破了她的衫子。她吓得包的声撇了酥儿,睁着泪眼求我道:“马二哥……”我瞧准了她的心眼儿一刀子扎下去,白的肉里边儿冒出红的血来,血直冒到我脸上,她倒了下去。我的哥子刚拔开了门闩,跨了出去,我一刀子扎在他背梁盖儿上面,他靠着门说道:“老二,瞧爹的脸……”我不作声,又是一刀子下去——他死了!我杀了我的亲哥子,杀了我的翠凤儿,可是我笑开啦。那副金坠子还在那儿闪呀闪的。

  现在,桃花又开了,咱们这儿多了许多新坟,清明那天我看到许多小媳妇子在坟上哭,咱们活着的又要往海上去啦。

  嗳啊,嗳啊,嗳——呀!

  咱们都是穷光蛋哪!

  酒店窑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妈,

  赊米,赊酒,赊布,柴,

  溜来溜去骗姑娘——

  管他妈的!滚他妈的!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嗳啊,嗳啊,嗳——呀!

  咱们又这么喝着了。

  可是咱们还要来一次的!

  1931年1月2日

  作者附志:

  春天是快乐的,可是春天是某阶级的特有物,它是不会跑到生活在海上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的。他们是老在海上过着冬天的生活的;可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不来吗?总有这么的,春天会给他们和他们的朋友抢了去。我希望这一天伙计,等着瞧,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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