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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喜相逢


  五天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又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九年的十二月十一日。这日子,按周炳看来,是令人难忘的伟大的日子。第一赤卫队今天晚上要在胡家开纪念会。事前,周炳已经布置了工作,规定晚上开会的内容是学习广东工农民主政府的施政纲领。他自己天蒙蒙亮就起来,拿起纸笔,一面在回忆那些内容,一面在记下一些发言的要点。在寂静无声的房间,他那庄严萧穆,全神贯注的神情使他看来更加英俊,更加奋发有为,更加令人敬慕。他专心到那样的程度,以致陶华推开他的门,把他那迷迷痴痴的样子看了半天,他还不曾知道。陶华从后面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叫他扳了半天也扳不开。后来不闹了,陶华端了一张凳子坐在他身边,他拿胳膊围住陶华的肩膀,两人商量晚上开会的事情。商量停当,陶华拿起脚要走,忽然又转身回来,说:“何娇全家已经搬走了!何不周那肥猪跟郭标那小兔子强迫他们,又说要歇他的工,又说不给他开饭,硬要他们搬到东沙围外面的棚寮去住。你说气人不气人!”周炳说:“真是可恶极了!他们想着要把你俩隔开,可那不是活天冤枉?只要是真心实意的,哪怕阎王老子也隔不住呢!”正说着,到翁源县城去找冯斗的区细从外面走进来了。他垂头丧气地告诉他们,他把整个翁源县城找遍了,也没有冯斗的踪迹。周炳推算了一下时间,觉着他顶多只在翁源城住了一个晚上,一问区细,果然只住了一个晚上。周炳把脸一沉,责备他道:“你有心去办一件大事,怎么不多住几天?人家是专门约定在翁源候驾的么?老表,你这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区细的高大身躯,这时候好象搁在哪里都不合式。他一面辩解着,说翁源附近,张发奎和陈济棠正在打仗,宪兵查得很严,呆不下去;一面又赌气道:“我不对,我不对。你们说要去,我再去就是!”后来看见没人理会他,才搭讪着走了。没料到他前脚刚走,马有后脚跟着就进来。他也跟区细一样,把整个曲江县城都找遍了,也没有找着冯斗。所不同的,是他除了县城之外,把浈水和武水的两岸河滩都找遍了,把江里面的住人船艇也找遍了,甚至把大石桥脚下的每一角落都找过了。陶华问他住了几天,他眨眨眼睛,滑滑稽稽地回答道:“谁记得那么清楚!不是三天光景至少也有两天。”陶华正色训斥他道:“老弟,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那韶关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大小车辆,再没有不经过那里的。张发奎刚占领了那个地方,要管也管不了许多,正是咱们的人活动的好机会,——你怎么好意思草草收兵?象一个赤卫队员么?”马有还是油嘴滑舌地说道:“华佗大哥,这就难了。你只是要我去找冯斗,也没说要找多久呀!”陶华瞪了他一眼道:“这还用说?”随后就不睬他。马有觉着没趣,自言自语地走了。他走远了,陶华又对周炳说:“你看得出来么?我这回派他们三个出去,就是要试验一下他们。看来区细、马有,到底不成。关杰是不同的。他肯用脑筋,明白事理,比他俩高。近来,咱们关夫子对胡柳是转了一些念头的,他自己又说不出口。你助他一臂之力,给拉一拉,怎么样?”周炳乐得他们成事,当时非常爽快地一口就答应了。
  半前晌的时候,周炳果然来到了胡家。胡柳忙着给他们做旗子,没下田。周炳一到,她连忙从衣箱底里取出那面红旗,给周炳鉴定。旗子不很大,约莫一尺来高,二尺多宽,是原封神红布做成的。上面钉着黄布剪成的铁锤、镰刀,是周炳画了样子,胡柳照样子做出来的。周炳把那面红旗用两手捧着,望着、望着,想起了许多事情,不觉发起呆来。胡柳见他这样,很不放心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我没铰对?”周炳摇摇头说:
  “没那回事儿。是我看见了它,想起从前的苦日子,想起这几年的出生入死,想起将来的快乐、幸福。这面红旗代表着多少事情呵!”
  胡柳听着,点着头,露出非常神往的样子。看周炳和胡柳两个人那默默无言的神态,大概那面发出新布气味的红旗,已经把他们的灵魂带出这间破烂不堪的瓦屋,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到很宽很宽的地方去。后来周炳又说:“你铰是铰得很准,照着我画的线儿,一条头发也不差。只是我没画得正。你看,旗身是过宽了些,这镰刀尖儿也短了一些,——不过凑合着用吧,也不用再改了。”胡柳哪里肯依,拿过旗子,用剪刀收窄了一些;又找出一块黄布,另外铰了一个铁锤、镰刀。这回的镰刀尖儿剪成弯弯儿的,长长儿的,象她自己的眼尾一样,十分好看。裁剪停当,她就拿起针线,轻巧玲珑地缝制起来。这时候,周炳想起了陶华的委托,就拿她当亲姊妹似地,不假思索地,关切、朴实地对她说道:
  “阿柳,你是我最能说话的人,我问你一件事。”
  胡柳笑道:“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炳的神气象说家常话一般自然,说:“我要给你做个媒。”
  她也落落大方地问道:“谁?你给哪个做媒?”后来索性停下手,抬起头,把眼光从旗子上移到周炳坚强平静的脸上。
  周炳坦然回答道:“关杰。——关夫子。他为人怎样,我不说你也知道了。他十分喜欢你,恐怕你还不知道。”
  胡柳拿她那张肌肉紧箍箍的、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对着周炳,拿那圆轱辘辘的眼睛在周炳那有点呆气的脸上扫来扫去,看见周炳一心只替旁人打算,自己并无别的念头,就象平常那样温柔淡定地说:
  “炳哥,杏妹对我说过,你是三家巷里最好的好人。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为顾别人,总是那么真心真意的。我们家里没有大哥,你就是我们的大哥。你对我一番美意,我岂有不知之理?可惜你不知道我的心!我早就下了狠心:这辈子不嫁人了!”
  周炳愕然,信以为真道:“那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往那条路上想的?”
  他的殷切的心情,焦急的神态,对人的深信不疑,处处都使人感动。胡柳本来也只想戏弄他一下,见他认起真来,不免也受了感动,眼圈红了一红道:
  “自古道‘红颜薄命’,这句话怎么讲?你看哪一个姑娘出嫁之后,能象做女儿家时候快活?不的话,为什么临上轿之前要哭‘叹情’,少的哭三天三夜,多的哭七天七夜,象生离死别,就要抬出去埋葬似的?婚姻、嫁娶,咱们也看得多了,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悲苦辛酸,自作自受?”
  周炳使劲摇动那硬板沉重的大脑袋,看那笨钝怯滞的样子,仿佛他在摇动一个大石鼓,有点摇它不动似的。虽则现下是冬天,他那影影绰绰有点胡须影儿的嘴唇边却铺了一层小汗珠,可以想见他摇动得多么费劲儿。摇了一会儿头,他的眼光忽然往泥地上一落,声音清亮,带点甜味儿,说:
  “谁教你这些的?你听谁说来?你看见谁家的事儿啦?”
  胡柳用悲伤的调子说:“我也不要人教,我也不听谁说,我也不看别家的事儿!光看看咱们小杏子就得啦!她在家的时候,没吃过一顿饱饭。十一岁卖身当丫头,没见过一天太阳。你猜老天爷怎么折磨她?十四岁就迫她当了妾侍!往后饭也不能吃,觉也不能睡,心口一疼,就随地打滚!如今不知道还活着、没活着呢!”说着就哭了起来。
  周炳早就听胡树说过这些事儿,也替胡杏悲伤难过,只是因为胡家的人把这些事儿当做家丑,不愿提起,因此也一直没提过。如今听见胡柳这么说,就虽然严厉,但仍然和气地教训她道:“你怎么一点也不觉悟?阿杏的受罪,不是一个婚姻问题呀!折磨小杏子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家的二姑、那何家大奶奶呀!老天爷什么时候管过这些事儿来?”说完也觉着没法儿替她分忧解愁,只好透了几口大气,陪着她欷歔叹息,伤心了一会儿。胡柳忽然放下针黹,把脚一顿,说:
  “我怎么不觉悟?我可觉悟呢!正因为觉悟,我才下狠心不嫁人,跟着你们搞革命!”
  周炳看来有点吃惊道:“那太好了。那敢情太好了!可是闹革命就闹革命,怎么忽拉巴又要不嫁人呢?赤卫队里女的有的是,没听说不嫁人的。”
  自从周炳从上海回来之后,胡柳还没跟他单独说过这么多的话。她十分兴奋了,晒黑的脸上充满血,胀得通红。周炳望着她,她也望着周炳。四只眼睛定定地互相对望。后来,胡柳忽然非常大胆地说:
  “炳哥,我是跟你学的!从前,你想娶生观音区桃。后来区桃牺牲了,你又想娶那水性杨花的陈文婷。后来陈文婷当了县长夫人,你为了搞革命,就不再想娶人了。——不是这样的么?”
  周炳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垂下头来,脸上红得和朱砂一般,要遮盖,又没个遮盖处。这会儿,他的心里面是羞愧呢,是愤怒呢,是感谢呢,是悲伤呢,还是各种滋味儿都有一点呢,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那庞大的身躯,浑身那些小马一般的肉腱子,那太大了一点儿的脑袋,那长得过分了的大手和大脚,全觉着不知道有多么别扭。他的威严的鼻子对着地堂,他的漆黑的眼睛算是藏起来了,但是他那浅浅的、圆圆的笑涡儿,这时候红得就象真正的苹果一样,却暴露在脸颊外面。他现在是淡漠、迟钝、怯懦、无能、愚昧和呆傻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是出奇的漂亮和俊俏。胡柳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针线和旗子,也没有缝,平静无声地望着他。要不是农场的小杂差区卓从外面走进来,这场面还不知道会怎样结束呢。当时那区卓一脚跨进了门槛,看见他两个在,就想往后退。周炳叫住了他道:“小卓,鬼鬼祟祟干什么?时候已经不早了。该洗的,赶快洗;该买的,赶快买;该修的,赶快修。天一黑,咱们就开会。”说完,他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掉了。这里,剩下胡柳和区卓两个人,一个低着头在缝旗子,一个蹲在地上洗茶碗。区卓一面洗,一面拿眼睛瞟着胡柳,看出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就问她道:“柳姐,刚才表哥来干什么来了?”胡柳说,“他来还有什么好事呢?他来给别人做媒来了!”区卓问:“成事么?”胡柳恨恨地说:“不成事!”区卓的胆子忽然壮起来道:“我就知道不成事!我知道你不中意我哥哥。我知道你不中意马后炮。我知道你也不中意关夫子。我知道你中意我表哥!让我做媒,一定成事!”胡柳看区卓不象说笑话,倒象在说真话,登时满脸绯红,放下针黹,撵着那十五岁的少年人,要揍他。区卓跑出了大门,跑出了小巷,一直沿着螺冲在前面跑,胡柳紧紧跟着在后面追。她的嘴里呀、呀地叫着,象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
  那天晚上,天一黑,人们就陆续来到了胡家。区卓年纪小,别人不大注意,就穿着一件破卫生衣,迎着北风,在街头、街尾、屋前、屋后,替他们巡逻、放哨。看样子十分负责,兴致也十分好。来开会的人一进堂屋,立刻叫那庄严肃穆的景象给吸引住了。堂屋里面,原来的两张木板床都已经拆掉,随便乱放的大小农具,蓑衣、竹笠,锅、盆,壶、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那张矮方桌子靠北墙摆着,桌上点着一盏直筒煤油灯,玻璃灯筒擦得通明透亮,放出雪白的光辉。桌前摆了一排矮凳子,矮凳子后面又摆了两排长条凳。不用说,这里是要办什么大事情了。除此以外,那最耀眼、最辉煌、最叫人动心的,是北墙上面悬挂着的那面红旗。周炳一走进堂屋,见了这面红旗,立刻低下头,喉咙热辣辣的,眼睛痒痒的,不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这面红旗改变了整个堂屋的面貌。这面红旗,本来是周炳设计制成的,如今斜斜地钉在墙上,却发出了这么大的威力!周炳暗自想道:“旗子受了屈,人也在受罪。哪一天这旗子插到南京,插到北京,插到喜马拉雅山顶上,映得祖国大地一片红艳艳的,人也就扬眉吐气了!那够多好!”接着,进来的人慢慢地多了。这些有说有笑、爱打爱闹的青年们今天都改变了颜容,严肃地紧绷着脸孔,不开口说话。连平素快嘴快舌的王通,诙谐逗笑的马有,不甘寂寞的区细,都象哑了似地不吭声。不久,陶华点过人数,除了关杰出差没回来之外,其余的人都到齐了,就宣布道:“广州起义两周年纪念正式开始。”先是默哀。大家怀着同仇敌忾的怒火,闭着眼睛,低着头,站在红旗底下,象一根、一根的石头柱子一般。坐在旁边旁听的胡源、胡王氏、胡柳三个人也站了起来,低着脑袋。他们懂得这是纪念牺牲了的兄弟姊妹的。胡柳心中一酸,眼泪就滴出来。她拿手拽住妈妈,妈妈也在擦眼泪。默哀完了,周炳就站出去,面对着大家,逐条解释广东工农民主政府的施政纲领。他本来准备了一些纸片片,也没掏出来看。那些纲领都在他脑子里面了。他讲的时候,也不是在演说,而是在聊天。每解释一条纲领,他都联系到面前的一个人,有时提到陶华、马明、马有、邵煜、丘照、王通、区细他们做工的情形,有时提到胡源、胡柳、胡树、胡松他们种田的情形,有时提到死难的英雄区桃、周金、李恩、杨承辉、何锦成、孟才、杜发,有时把那些工贼、走狗王九、梁森、陈文雄、林开泰、郭标抓出来示众,好象他在说一篇复杂离奇的《东周列国》,把大家听得都入了迷,——不知不觉地,那盏煤油灯也点干了。胡柳连忙添了煤油,又故意把灯头扭大了一点,这样一来,她看周炳就看得更清楚。她听说周炳很会演戏,可是她没看过。她知道周炳很会说话,可没想到他知道的事情那么多,那么深,讲起来那么动听。她想周炳的胸襟那么广阔,简直像木鱼书中所说的,满腹经纶的大人物一般。她把周炳看了又看,觉着他这阵子已经不是一个漂亮和俊俏的教书先生,倒是一个魁梧、威武、有胆、有识、凛然不可侵犯的英雄人物了。
  队长陶华在一旁,看见大家都定着眼,张着嘴,满脸振奋,专心专意地静听,也不免心中叫好。周炳讲完了,回到座位上,大家也不用队长宣布,就十分热烈地讨论起来。大家都觉着只有这个政纲,才说了他们心里面的话儿。这才是他们自己的政纲。这又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提得出来。要扫除他们的贫穷、饥寒、屈辱、痛苦,只有实行这个政纲。胡源、胡王氏老两口子也情不自禁地插起话来了。大家尽情尽意地议论了一番之后,区细提出问题道:
  “这政纲好是好了。可是凭谁来实行呢?如今广州大城还不知落入谁人手中,——可是不管它落入谁人手中吧:陈济棠是不会实行的,张发奎跟咱们还记着仇,看来蒋介石跟何应钦便不会实行了。到底凭谁来实行呢?”迫击炮丘照心中不忿,就顶他道:“你长颈鹿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咱们工农政府的施政纲领,自然是咱们自己来实行,还要凭什么别的谁呢?”茅通马上应和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就是这个心意!”马后炮说:“口讲容易,实地做却难。两年前,咱们有了政府,可是没保卫得住。如今政府是人家的呵!”队长华佗也开腔了,说:“正因为这样,刚才周公讲过的。咱们首先就要夺取政权!没有这个政权,什么也谈不上。”参谋长孔明很高兴地支持了队长的意见,说:“咱们成立赤卫队,就是为了打江山,夺取政权!不的话,要这赤卫队干什么?”急脚松年少气盛,听说要打江山,早已喜得心花怒放,说:“要干,马上就动手干!拿下乡公所不费事儿,拿下区公所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不知道拿县城怎么样!”他哥哥树叔比较老练,就教训他道:“你倒是好!把事情看得这么容易!是跟你玩泥沙一样么?”煜嫂也说:“树叔说得对。两年前,咱们就拿下过省城。可是咱们保不稳,一下子又丢了。目前,咱们的力量还没那时候大呢!”区细听见胡树和邵煜这样说,也就表明自己的态度道:“可不?我看要夺取政权,根本就没有希望!”马有又接着说:“的确没有什么希望。震光小学的老师丁献到处对人家说:共产党真正反帝、反封建,解决民生问题,对工人农民,大有好处。可是现在共产党完了,没有了,社会要永远黑暗了,人只有永远悲伤,永远不幸,永远痛苦,没法儿解救了!听他这番话,他对共产党是好的,可惜……”丘照按捺不住,打断他的话道:“可惜你相信了他的话,我可不听他的鬼话!咱们一定要象周公刚才说的那样,把政权拿过来!你瞧吧,咱们就是拿得下!”马明给丘照撑腰道:“咱们没保住省城,是因为大家还不齐心。咱们人少,敌人兵多。省城的工人还有许多没参加赤卫队的,有许多机器工人倒反过来跟咱们打仗呢!”陶华也说:“是呀。四乡的农民也来得很少。有许多地方的红军都没有赶到!”这样,夺取政权有没有希望,两方面就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周炳一面听、一面想,后来就说:
  “目前没希望夺取政权,这倒是真的。可是我从这个没希望里面,却看出了无限的希望。你们想想看,目前中国乱成这个样子:外国人天天欺负咱们,军阀们天天互相残杀,谁也活不下去,正是天下英雄,纷纷揭竿而起的局面。咱们震南新村有了赤卫队,别的地方就没有赤卫队?只看你对无产阶级革命忠心、不忠心,只看你对敌人有韧劲儿、没韧劲儿。是忠心的,有韧劲儿的,就一定会坚持下来,只等共产党一来,就能一齐出动。我看夺取政权也不难!我看这里面就有无限的希望!”
  大家都知道他演戏拿手,大家都听过他的清亮甜厚的嗓子,可是大家都诧异他这几句话怎么说得这么深厚,这么雄壮,这么好听!他最后说到“希望”两个字的时候,伸手轻轻在空中一抓,好象已经把那“希望”牢牢地抓在手里。同时他这一抓,又把这群野马似的汉子的心抓住了,拴定了,叫大家呆呆地望着他的拳头,动弹不得。
  正在这个时候,给他们放哨的豪爽少年区卓带了三个中年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大概这些来客已经听见了周炳所说的话,一跨进门槛,看见墙上悬挂着鲜艳夺目的红旗,就说:“好极了!对极了!有骨气!有胆识!”周炳一望见他们,就象孩子见了亲娘一样,连蹦带跳飞奔过去,扑倒在他们身上。大家跟着望过去,见冼鉴、冯斗、谭槟三个共产党员一齐出现,象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大家也不管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地方是什么地方,一齐欢呼叫闹起来。大家问了他们数不清的许多问题,也回答了他们数不清的许多问题。他们也问了每一个人数不清的许多问题,同样回答了每一个人数不清的许多问题。又笑、又骂,又赞、又叹,像雷鸣似地一阵阵轰起来,传到左邻右里,传到螺冲和前冲,一直传到东沙江堤岸上去。足足闹了一个更鼓,才稍为静了下来。大家兴头没过,只管张大嘴巴笑,兴奋得不得了地在听着客人说话。冯斗说他在广州、韶关这条线上走货车,昨天才从韶关经过翁源回到广州,可惜没见着马有和区细,更不用说关杰了。他又说沿路的军队的确勒索得很凶,可说五里一关、十里一卡,不过只要老板肯花钱,还是走得通的。不单是走得通,沿路还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长枪、短枪、手榴弹,甚至还可以买到机关枪呢!他弯着那又高又瘦的身躯,眯起一只眼睛,象在放机关枪一样,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谭槟也给大家说了他怎样在南海、番禺、顺德一带地方组织农民武装的故事。他的确象传说中的那个英雄一样,又矮又圆,满嘴胡须,一口台山话,一身黑衣服,掖着两条枪,威武得很。大家要看他的枪,他就撩起黑衫给大家看。他说他的确在震北村出入过,也的确到过宝安县的深圳和香山县的前山,可惜他不知道周炳要找他,因此没有等候。他知道许多愚蠢的地主和脓包的军官的故事,一说起来又是嬉笑怒骂,妙趣横生。他说他本来老早就要攻打省城,可是现在,他宁愿等一等。因为看样子张发奎明、后天就要打到观音山,他想让张发奎跟何应钦、陈济棠他们干一场再说,这又引得大家开怀大笑。“研究家”冼鉴又是另外一种风格,他沉静严肃,雄才大略,先谈蒋介石和冯玉祥之间的战争,又谈广东陈济棠和广西李宗仁、白崇禧,汪精卫派的张发奎之间的战争,随后又谈到国民党所挑起的反对苏联的战争。往后,他又使唤一种愉快的心情,激动的语调谈到毛泽东同志在赣东南成立苏维埃政权、扩大红军和土地革命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听得大家连眼睛都不眨一眨,不知不觉到了天明。刚认得出路,他们就要走,大家把他们揪住、拽住、拖住、抱住,哪里肯放!后来他们答应将第一赤卫队的情况报告南、番、顺特委;留下了仙汾市的几个临时地址;又约定了半月后,如果他们不来,至少也叫如今在顺德县容奇镇做缫丝女工的黄群来碰一次头;大家才勉勉强强地松开手把他们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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