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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高庆山和芒种奔子午镇来,子午镇的街上,除了集日,就冷冷清清。高疤的几个特务员正在二丰馆门前吵嚷,一见高庆山过来,“喂!支队长!”吹一声口哨都溜到里边去了。等高庆山走过去,又一个个跑出来,小声叫住芒种:
  “伙计,一会儿上这里来呀!有酒有菜。”
  芒种笑了笑,就领着高庆山奔俗儿家去了。俗儿家在西头路北一条小胡同里,白板门儿大开着。芒种先进去,望着窗户喊:
  “高团长在这里吗?”
  她家的窗户顶漂亮,新糊的雪白粉连纸,中间用狗牙的红纸,镶着明亮的玻璃。俗儿在玻璃里一张,就出溜下炕跑了出来,她的小红袄儿松开脖项里的钮扣,绣花鞋没提上后跟儿,盯了高庆山有抽半锅烟的工夫,就张开红嘴唇儿笑了:
  “支队长呀!你可轻易不来。快到屋里,车子就靠在那里吧,没人敢动!”
  高庆山站在那里说:
  “高团长哩?”
  “不在家。”俗儿说,“你们先屋里坐坐,有现成的热水,擦擦脸,喝碗茶。你看身上这土!”她说着跑回屋里拿出一把红绸结成的摔子来,拍打着芒种的身前身后。小声笑着问:“这还是春儿给你做的那双鞋?好模样儿,好活计儿,你回头不去看看她?”说的芒种红了脸。
  推脱不过,高庆山只好跟她到屋里去。这房间,和外面土墙草顶的宅院,十分不相称。它明亮,温暖,充满女人头油香粉的气味。这个环境,对从雪山草地走过来的高庆山,非常生疏,他坐不下去,像叫毒气熏着。
  俗儿热心的,忙茶又忙水,还要烙饼炒鸡蛋。高庆山说:
  “都不用,你把高团长请来吧,有些事情和他谈谈,我们就回去了。”
  俗儿说:
  “他要是上别人家去,我早就给你去叫了,子午镇这条街,还有我去不到的地方?可巧我刚和这家人吵了一架。”
  “是谁家?”芒种问。
  “对了,”俗儿说,“你去吧,他就在你们当家的田大瞎子那里!”
  “他到那里去干什么?”芒种问。
  “谁知道?”俗儿拍拍手说,“田大瞎子那个白眼狼,左一趟右一趟,请高疤到他家坐坐,我不让去。今天他家来一个什么客,又叫俺那糊涂爹来说,死乞白赖的拉他去了。”
  “什么客,从什么地方来的?”高庆山一直留神听着,仰着脸问。
  “气得我也没顾着问。”俗儿说,“芒种,你快去叫他吧!”
  芒种望望高庆山。高庆山想了一想说:
  “不要去叫。我们先到别处转转,等一会再回来吧!”
  俗儿说:
  “晌午的时候,你们务必回来!”
  从小胡同穿出去,就是村北野外,高庆山低头走着,他的脚步有些沉重,迎着北风走了老远一截路,才回过头来说:“芒种!我考考你,你说田大瞎子叫高疤去,是为了什么?”
  芒种说:
  “反正没好事!”
  高庆山说:
  “这个村庄,有人暗里和我们斗法。田大瞎子是拉拢高疤,今天这一顿饭,轻着是进行离间,重着是要煽动高疤叛乱!”
  “那我们怎么办哩?”芒种问。
  “我们要估计到这个情况。我不叫你出面去找高疤,那样做,会更坏事。对高疤我们还是要争取教育的,在子午镇这个环境里,他就会坏到底。你说对不对?”
  “对。”芒种笑着说,“整天躺在俗儿那个小暖洞里,再受着点反革命的挑拨,谁还有心思革命呀?”
  高庆山也笑了。他更喜爱眼前这个孩子了,这孩子,经过党的教育和本身的战斗经历,会成为一个亲近可靠的助手。
  他说:
  “我们到地里去吧,和那些做活的老乡们谈谈!”
  “那我们就找老常去,那边使着两个大骡子耕地的就是他!”芒种说。
  正北不远,有一个中年以上,穿蓝粗布短袄,腰里系着褡包的农民,一手扶着犁把,向外倾斜着身子,断续的吆喝着牲口。两匹大骡子并排走着,明亮的铧板上翻起的潮湿的泥土,齐整的像春天小河的浪头,雕匠刻出的纹路。芒种说:
  “老常真是一把好手,耕出地来,比墨线打着还直!”
  “可惜是给地主做活!”高庆山说。
  “老常哥!”芒种喊了一声,“我们在地头上等你!”
  把手里的缰绳轻轻一顿,老常站住了。随后就轰着牲口耕到地头,回过来,按好犁杖,拉着芒种坐在地边上的小柳树下面。
  “这是我们支队长!”芒种给他指引着。
  “那些年见过,”老常笑着说,“方圆左近的人,谁不知道他?”
  高庆山过去扶着犁杖说:
  “老常哥,我给你耕一遭吧?”
  老常说:
  “我知道你也是庄稼人出身,可是这牲口不老实,有点认生人!”
  “不要紧!”高庆山笑着拾起缰绳,扶正犁把,吆喝了一声。这是农民的声音,牲口顺从的走下去了,高庆山回头笑了笑。老常说:
  “真有两下子,没怨能带兵打仗哩!”
  耕了一遭地回来,高庆山也和他们坐在一块,说:
  “子午镇有多少长工呀?”
  “大二三班,一共有十六七个哩!”老常抽着烟说。
  “你们该组织一个工会。”
  “该是该,”老常说,“就是没人领头操扯哩!”
  “你就领头呀!”
  “我?”老常笑了笑,“哪里有工夫呀?吃人家的饭,连睡觉的工夫都是人家的!再说,当家的也不让你去掺合那个呀!”“这不是当家的事,他管不着。”高庆山说,“把工会组织起来,我们工人就团结的紧了,学习点文化,脑筋也就开通了,我们是打击日本帝国主义的坚决力量,我们要参加村里的工作,有能力还可以当村长哩!”
  “当村长?”老常笑了,“咱可干不了。自古以来,哪有长工当村长的?把吃喝改善改善,多挣点工钱,少干些下三烂子活儿,就心满意足了!”
  “在工作和战争里锻炼。”高庆山说,“把日本打出去,局面大了,省长县长,也会叫我们当的!”
  “好,我回去串通串通。”老常说着站起来,“我不陪你们坐着了,叫当家的看见了,不好。”
  回到俗儿家里,高疤已经回来,喝醉了,倒在炕上,没法正经的谈问题。高庆山对他说:希望他赶紧回去,什么事情也可以商量,就和芒种推车子出来。
  俗儿拦不住,送到大门以外,抓住高庆山的车子把说:
  “支队长,我问问你:为什么一定叫高疤去学习呀?”
  高庆山说:
  “有机会学习,是顶好的事。在我们部队里,上上下下都要学习。他不抓紧学习,过些日子,下级学习好了浮上来,他就得沉下去。学习,是为工作,也是为他好呀!”
  “他想不通。”俗儿说,“等他回去了,你这上级该多教导教导他!”
  芒种插进来说:
  “还是你晚上多教导教导他吧。对于高团长来说,你的话,恐怕比上级还有劲儿哩!”
  “你这小嘎子!”俗儿笑着撒开手。
  走到河口上,春儿又在后面追来了:
  “姐夫,姐夫,停一停!”
  高庆山停下车子,回过头来问:
  “你这是慌慌张张干什么呀?”
  “我来送送你,”春儿喘着气说,“怎么到了子午镇,也不上俺家去呀?”
  “你不是来送我。”高庆山笑着说。
  “你看你!”春儿笑了,“不是来送你,是来送谁呀?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我们妇救会派了田大瞎子七双鞋,他不应,叫狗追我们。这还不算,他女人今儿个又放出大话来,说高疤和他家相好,文班里有人,武班里也有人,就是不怕我们这帮穷闺女!你说,到时候,他不交鞋怎么办?”
  “到时候不交,你就到县政府告他!”高庆山坚决的说,“我看出来了:不把这封建脑袋往矮里按按,这村子的抗日工作,不能抬头!”
  “你算说对了,”春儿说,“人们还是看风色,望着田大瞎子这个纛旗儿倒不倒哩!姐夫,我们去告他,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呀!”
  “不是我给你做主,”高庆山说,“是革命的时代给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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