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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江湖

作者:陈源斌


  有一个本地人万家述,工作几年,积攒下经历阅历,调到省城,十七八九年过去,能力魄力和机遇都有了,上面就派他回来当了市委书记,还要兼任市长。
  万家述到了江湖,跟班子成员见了面,送走了送他来的省委分管组织的宋书记,返身跟市委办事机构一摊子人大致碰碰头,看了办公室、住的地方、用餐的地方,跟秘书对上号。晚上破例跟众人一道吃了表示欢迎的饭。到办公室里坐了一回,回头见秘书仍等在外间,便问:“我今天刚到,怎么半月前的人民来信,信封上倒是我收呢?”秘书答说:“现在都是人未到,风声先到呀。”万家述说:“这里是怎么办的呢?”秘书说:“各人方式不同:我最早做统战部长秘书,比较清闲,他是每一封都亲看亲批;后来跟副市长,忙了,又怕耽误了。所以让我先浏览,挑出重要的来送批;再到了副书记身边,更忙了,只得直接签送信访局,他们看到有特别重要的,就返送过来——倒不知您是怎样的风格?”万家述说了一遍,又举例说:“我手头这封来信,是反映一个名叫金丽叶的,一口咬定她有问题,内容却又太虚,并不提供任何真凭实据。我反复细看,竟找不着一点蛛丝马迹。刚才我在信上批了字,仔细斟酌倒觉得有些不必要。何秘书,今后这类来信你注意把关筛选。”何秘书接过信问:“把上面的字抹掉?”万家述摇手说:“那多难看?好在下不为例。”何秘书点头去了。
  第二天大早,便来看这座城市。原来人走了十六八九年,一座城市也翻了十六八九个跟头。江湖原本布局在分水岭外边沿的一片缓坡上,西高东低,南平北稳,忽然会想到一只老大的木船戗在地上,这只木船这些年里也早被翻造扩充得不是早先模样了。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指点着说:“我们江湖的开发区,论面积、论七通一平这些基础设施,敢跟省城那个全省最大的比肩;若论引资的实绩,竟超出了它一头。”又说:“西郊水库的周边都开发了,现在好听得很,叫西湖别墅度假区。实际内容倒不全符:确有外商和本地私营企业主或买的或造的独院洋楼;也有供中上收入消费的商品楼群;有宿舍楼,我们市委市府在最北边圈了一块地,总共三幢;安居工程也选了这个址,计划两区十幢,东小区五幢成了,西小区刚刚筹备停当。”万家述听到这里,问:“我记得全城的饮用水是这座水库,现在造了这么多房子,污染问题怎么样?”副市长答说:“这些早想到了。全亏我们江湖的市人大素质很高,在动作之前,就反复提议案。后来干脆通过了一个正式法规,不但别墅区生活污水铺设专门通道,水库上游各种源头二十里方圆内,严禁小化工小造纸小化肥小皮革这些东西呢。”
  正说着,副市长忽然记起来,说:“我们江湖的这两个闪亮点,评起功臣来,万书记你要算头一个的。听说你还特地跑了好几趟香港?”万家述说:“这事让人一传就玄。我家和冯陈楚薇是一二十年的交往,她来大陆途经省城都住我家,两家之间连随口托买托卖东西都是常事。她当初是要在省城投资的,谈了两次,差不多了,不防我多了一句嘴。当时也是顺嘴一句话,并没有预料到日后会重返江湖。事后想想,这件事从公上面说,我总觉得江湖更靠近沿海城市,将来势头好;从私上面说,说我家乡观念作怪也罢。”副市长说:“你回到江湖来,这根线今后自然而然牵得更紧的,想必最近会过来一趟吧。”万家述说:“她说眼下正有几桩生意缠手,只等把国外这几处跑过,就来江湖。”副市长说:“冯陈楚薇在开发区和别墅区都独占鳌头,这两个地方的第二位,是我们江湖的一个人,叫金丽叶,是个女的。她当初是一张白纸起家,空手竟套到了白狼,现在是个叮当响的人物了,在江湖这个地方,她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她发财也是众所周知,于是说好的,说坏的,都有。或者是她一不小心真漏下了把柄,或者就是树大了不免要招风,一些时候以来,流传了不少她的闲话。甚至还拉扯上市委市府在别墅区北边的宿舍楼了,现在不是什么都流行顺口溜吗?也编了一个,叫做‘别墅朝北看,都是……’——罢了,今天就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不过,听说她在外商那里有些市场,在省里是有些硬关系的。”万家述说:“金丽叶?”听着名字熟悉,想了一想,记起昨晚那封缺少内容的控告信,跟着把头点点。
  到这里,大家一齐动身朝西边水库那边的别墅区去,途中说起别的事,话题自然也随着转移了。
  从这天起,万家述的身子嘴巴头脑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无非是到各单位熟悉情况,照例是跟班子见面、听汇报、看现场一套程序,有时候也咨询疑难和拍板表态。顺便也借着新上任的势头,解决了一些遗留下来的难点、热点和重点问题,也都是人们所熟知的内容:牵涉到离退老干部的不过是生老病死住房子女之类;相关普通百姓的不出柴米油盐物价涨落圈子;城市方面的属于交通水电煤卫等等公众利益;乡村方面的则是额外负担水源污染假种子假化肥种种农民疾苦。转眼之间,将近两个月时间就如此这般地过去了。
  只觉得原先来江湖时的暑气开始一点一滴地消去了。到了阳历十月初,暑气完全退得不见了踪影。万家述因为一直不停地走动,身子总是热的,所以身上衣服脱换要慢一些。即便这样,也从刚回来时的短恤,逐次变成短袖衬衫、长袖衬衫、外罩夹克和春秋衫,待进入十月下旬,早晚间的凉气直逼过来,春秋衫里面已经加上羊毛背心了。就在衣服脱换添加之间,除了市委政府本身,万家述看了人大政协纪委军分区,以及党口、宣口、农口、工口、计财经贸口等方方面面,连工青妇科社联文联这些群众团体,也都看过。往下,就只剩政法口这一摊子了。
  这天早上,依约去政法委大楼。只见公安局长从那边迎了过来,径直说:“万书记,除了已经定的这些程序,我还有另外一件事。看今天有没有空隙吧。”万家述说:“轮到你时,可以一并讲呀。”公安局长说:“是个案件。”万家述“哦”一声,公安局长又补充道:“就是你上次批转过来的。”万家述想了想问:“是不是那个金丽叶?”见公安局长点头,万家述说:“今天你们公检法司民几个负责人口头汇报以后,还要到实地去看看,一天时间紧是紧了点,又不适合当着这么多人在会上说,这样,另约时间如何?”公安局长点头道:“行。本来也刚挑出一些头绪,切入的还不算根深,要汇报也只是说个大致概貌。这样更好,过些时间,说不定有更大突破呢。”双方约定好了。
  到会议室听完公检法司民几长的汇报,问答了几句,便动身到各处看。因为定的点多,下边都准备了在等着,所以中午随意吃了工作餐,不能休息,一直看下去。到太阳快下山时,才看到排在最后的市公安局看守所。
  原来这看守所早已从公安局大院内搬了出来,往城郊围了一块好地,砌成几幢房屋。仔细看时,果然像公安局长介绍时说的那样按规范建造的,不但进出处把握得密不透风,就连一间牢房,也都是铁门高窗。那些高窗直接安放在囚室顶部,玻璃底下嵌有钢铁栅栏,再上面又有遮雨顶楼,光线从四处射迸室内,所以哨兵只需在顶楼底下来回走动,哪怕人在远处,也能一眼看清各种动静。如此看了一回,这才发现这儿已经改成规范的称呼,不再是早先“看守所”的旧名字了。
  回到政法委大楼会议室坐下,一齐静下来听万家述作指示。万家述说了一番依他的身分在这种场合以及走了看了这一圈以后所应该说的活,又补充道:“这些都是大道理,不能不说,也是必须说的。”这几句话一说,大家听着亲切,情绪松动开了,气氛倒近似于漫谈了。就有人插问道:“万书记,你虽然没有进过政法系统,可打过一次两次交道?”万家述答道:“倒是有过一回。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是个知青,有次被抽调去做记录,目睹过一个案子。被告很倔强,警察背铐吊铐各种手段使遍,还是死不开口。后来就派六个人分组日夜轮班提审,只不让他睡觉,到第三个夜里,垮了,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什么也答什么。”有人脱口道:“这岂不都是被逼出来的?”万家述继续道:“结案时涉及此处,用的是‘经过连续七十二小时的政策攻心,终于突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一句措词,竟被当作了经验。”公安局长接口道:“当时人员素质大差,又是那种政治环境。其实也明令严禁刑讯逼供的,真正做起来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这一二十年过来,各方面都眼看着一步步好起来了,像《刑法》、《刑事诉讼法》这两部大法,也刚刚修改过了。”法院院长也跟着说:“以前我们法官包揽一切,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振振有辞,其实是白费口舌,因为案子早就定了性,开庭只是走过场而已。往后审判案件就不同了:只让我们当裁判,原被告各站一方,对等交锋,谁有理判给谁。”检察长和司法民政两位局长也分别插了几句。公安局长又说:“从‘无被告供述而确有证据的,即可定罪;有被告供述而无证据的,即不能定罪’来看,万书记刚才讲过的那种屈打成招的事,今后是有希望避免的。”说了一会儿,公检法司民这几位带长的又都敛神郑重表了一回态。天色将晚,便各自散去。
  冯陈楚薇到江湖已进元月,见面时脸上写着个“忙”字,嘴里说的也是这个字。万家述说:“我这边也脱不开身,正担心怠慢你呢。”说了几句,冯陈楚薇看了新名片,惊讶道,“原说你是市委书记兼市长,怎么市长是代理的呢?”万家述解释道:“市委书记上面也可以直接任命,市长却必须一律选举产生。”冯陈楚薇说:“听说你一来开过选举会呀?”万家述说:“那是人大常委会,只能选举副市长、决定代理市长。市长须经人代会全体会议投票的。”冯陈楚薇问:“为什么不就便开人代会呢?”万家述说:“人大常委会一年好几次,人代会只有一次,照惯例固定在每年年初,不是谁想开就开的——我刚才说脱不开身,就是因为市里正开这个会呢。”冯陈楚薇便说:“怪不得的。本来我中午已经安排好一顿饭,也没有闲杂人,只有一位本地的朋友。既然你遇上这种大事,须得全力以赴,好在今后机会多得很,这次我俩就各自取便——我在江湖只能呆今天这一大,下午要走的,走时跟你打声招呼就是了。”
  万家述放下心来回到会上,这边一切挺顺利,原来当天下午即是大会选举,并没有出现意外,万家述以预料中的绝大多数票当选。出了会场,问秘书冯陈楚薇的消息,秘书说:“来过电话了,四点整离开。因为不知大会什么时候散,就不过来当面告辞了,让我说一声。”万家述看表,离四点不到十分钟,正要开口,看到公安局长已经等在那边,便嘱咐道:“你赶快打她手机,我有事情呢。”公安局长走过来没说几句,秘书打过电话返来转告:“已经约定人在省城吃晚饭,急要赶过去的,说‘如果是送行的意思呢,就免了;如果是一般的事情,可以晚一点在电话里说,”万家述把这边的话头停下来,说:“这事是要当面的。何秘书,你亲自跑一趟,接她到我办公室。你转告一下:不会耽误省城的晚饭,几分钟足够了。我从这边直接过去。”
  又说了几句,朝办公室赶去,冯陈楚薇已等着了。问时,万家述答说:“上午因为你忙着,我又惦记着下午选举,所以没讲。”说罢,从抽屉里取出事先准备的大信袋。冯陈楚薇接过来,看了看,数了一遍,责怪道:“是这种大下大事?巴巴地叫我回来!从前两家多少年不都是这样吗?怎么一当了书记市长,就变了样,跟我楚河汉界的了?”万家述解释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冯陈楚薇说:“当时我要去西欧,你们要得又急,只好托了别人——也是我的一个朋友,跟你家和我家类似的交情,平时总互有托来托去,所以我只是打电话凭空说一声,人家办得挺利索呀。”
  听她这话,万家述把头点点,又耐心说道:“要还像以前是你亲手,当然不相干的;这种情况不一样了。”冯陈楚薇道:“怎么不一样呢?”万家述说:“大陆跟你们的情况不同,好多事情你是不懂的,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你还要赶省城,我这边也有人等着说话,就这样,以后找机会细说吧。”说完,送她走了。
  万家述这才收拢了心思,把等在外面的公安局长叫来说:“我刚才的话是出于慎重考虑,既然旧你所说这么复杂,又是这样一个有影响的人,只能这样吧。”公安局长说:“那就晚上八点,我分头通知了?”万家述说:“你要解释:过去动不动就搞公检法三家联合办案,这次是有区别的,主要是拿不准,请大家碰一碰,把把关,以确保对人对事负责。”
  晚上八点来到,公检法三长已等在政法委会议室,市委分管副书记也被请来参加。公安局长详细说了一遍,不免有好些提问,大家再三斟酌,又从正反两个角度论证。几个小时过去,各种意见经过几番澄清,逐渐趋向一致了。到了半夜时分,虽不能作出整体上的定性,但对一两处细节,是有确凿把握的,便责成检察和公安两家,依照法定程序采取措施。
  有了结果,大家松口气,兴犹未尽,公安局长忍不住说:“这件事以前也刮过耳旁风,因为不见真实内容,没有下手。这次全亏万书记批得好,一查,就找着了马脚。”万家述看看他,觉得有必要说一说,便提醒道:“我批的是‘请有关部门阅处’这一句话。”公安局长道:“我们这些办具体事的同志,心里其实是很有数的。”万家述听见这句,有心要问一问,便说:“怎么讲?”公安局长说:“领导各有各的习惯。现去当省人大常委的原赵书记,常看到的是一句‘请认真查处’,这类来信是没有多少价值的:如果百里一回批成‘请将查处结果报我’,肯定是大事了。去当省政协常委的原钱市长呢,常批的是‘请有关部门阅处’,如果是‘请认真查处’,也肯定是大事了。”万家述反问说:“我这句是跟钱市长常批的一样呀?”公安局长答道:“怎么一样?我最初也有彷徨:因为是你第一次批,不知风格,信又缺少内容,无从下手,就搁住了。其实你是轻易不下笔的;来这么久,总共只批四次。后三次已经办过了的,都属于江湖的国计民生。所以回过头来一办,这不办出来了。”
  万家述听了,本要把这封信批示的真实情况讲清楚,一来想到这第一次虽系随手批字,但巧打误撞,真的查出了案情;二来想到自己从第二封信开始,确已慎之又慎,不会再有此例;三来看到夜己深了,各人明天还有工作,理应早点休息,于是,便站起身来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不是个一般的人,有什么新进展,希望及时通报。”只把本来要解释的一番话,又咽回了原处。
  金丽叶经济案时有突破,不断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被挤兑出来,又从一条不起眼的线索,牵出一根数千万元的关系来。因为数额如此巨大,又因为这笔巨款的定性到底拿不准,所以万家述又抽空听了几次专题汇报。
  这天正下在县里看冬麦墒情,市里来电话说要万书记立即赶回到市宾馆南楼东套间见省委宋书记。秘书接了电话,惊讶道:“依照惯例,领导下哪个地方,省委秘书室要提前通知当地一把手的,我们怎么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万家述说:“我们这两天活动在省界边上,手机或进了盲区,打不进来也说不定。”秘书仍然奇怪道:“市委值班室联系是不断的呀,五分钟前不是来过另一个电话吗?怎么提都没提?”便去向市里质询,回来转告说:“值班室也是刚知道的,放下那个电话就往这边打这个电话了。我又让他们了解了一下:宋书记是昨天中午到江湖的,先在政法委大楼开了个会;今天上午在市人大又开了一个会。散会以后,才跟市委这么打招呼的。”说了这些以后,多少有些恍然:“是不是金丽叶大案惊动了上面?宋书记是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还分管纪检监察和政法,所以一来就到政法委大楼听汇报。”只不理解为何事先没吭声,且怎么又到人大召集会议。嘀咕几句,又从这里想去:“我明白了,金丽叶是市人大代表,当时是先对她采取措施,后到市人大备案的,虽然是脚前脚后的差异,到底把先后次序搞颠倒了,有违法律程序,人大的几位老同志很有看法。万书记,您已经责成检察和公安两家做过检讨,省委宋书记到人大开会,看来也是为了这桩原因。”一路上,如此说得七上八下。
  赶到市宾馆宋书记住的套间,见几大班子主要负责人都在,果然为的是金丽叶案件。万家述跟宋书记打过招呼,又同各人点过头,坐下来。宋书记继续说:“案情算是大致清楚了,关于这笔数千万元的定性,还应该报省高检高院把关;必要时,要请示最高检最高院。具体操作,当然由司法机关独立进行。现在召集你们几位来碰头,是这桩大案案外生案,挟裹进了江湖班子中的一个重要成员。”一语未了,在场的这几个江湖人都不由得面露惊讶,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又收敛回目光稳住自己的神情。宋书记往下说:“依照干部管辖权限,我受省委委托,先打一个招呼,下午还要召开一个各班子全体成员会议,会上详细再说。”
  众人散去,万家述留下,检察长也被留了下来。万家述用头脑把各个筛过,因来江湖才这几个月,识人不能深入,对往事亦难尽知,终不能确定谁有疑点,想了一想,觉得作为党政一把手,理应旗帜鲜明地表个态。说了几句,看宋书记的样子并不是在听,只好把话头停住,静下来等着。如此停顿一回,这时,宋书记靠在南边的沙发上,喝了口茶,才抬起头来,朝这边慢慢开口道:“假如这个人就是你呢?”万家述脱口笑道:“怎么可能?”宋书记反问:“怎么不可能?”话音落地,万家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宋书记的话我听得还不太明白。”宋书记在沙发上只是抬眼一看,不再作答。万家述忽然看见宋书记的脸原来是冷的,一旁坐着的检察长也一样盯着自己,便正色答道:“单看发案时间,这岂不是天方夜谭?……我到江湖也只半年大几个月!……我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况且……”说到这里。听见宋书记打断他道:“你辜负了党对你教育多年,此刻还在绕圈子,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就不晓得这是组织上在给你一次机会吗?”
  听了这句话,万家述不由得头一轰,血涌上来。多少觉着了一些,看旁边的检察长,脸上表情凝成一块铁板。把心潮拼命压一压,复又把先前的种种迹象串到一起,想到宋书记来江湖之前不打招呼。来了以后不来市委而直接去政法委大楼,以及刚才见面既未叫他职务也未称他同志,甚至连他名字也避而不提,也就把什么都觉着了。往下猜想,上午市人大开会八成也因他是市人大代表,而安排的必须的罢免程序。再瞟见门口多了两个警察,即是最直截了当的证明。到了这个地步,万家述虽然心内千冤万屈,也明白省委对他这样一个相当级别的负责干部,肯定慎之再三,可见其中形成的要害环节非同寻常,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轻易将这个错结解开的——虽是眼下给了他说话的机会,只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找不出什么来说。几番掂量,正要开口,又记起这两天下在县里看墒情时,曾批过一个解决抗旱几项急需用款的条子,便先说这件事:“下边急得很,当时我仍然是江湖的书记和市长,应视为有效并及时兑现。”交代完毕,这才顾及聘请律师等等事宜。
  跟律师见了面,详细问了一遍,原来办过若干案子,在省城是小有名气的。看对方的年龄也符合这些内容。律师姓吕,耐心回答了所问,方才开口道:“我觉得有些话是要先说一说的。”万家述点点头,听吕律师说:“今后我有权跟你通信和会见,会见时侦查机关将视需要可以派员在场。法律规定辩护律师不得有隐匿,毁灭、伪造证据或者串供等等干扰诉讼活动的行为。所以我来这里跟你会见时,不论有人无人,我们的一切言论和行为,都不应涉犯上述禁区,你能给予理解和配合,将有利于我的辩护活动,以切实维护你的合法权益。”
  万家述回答道:“昨天晚上是在市公安局里面,那个地方是早先江湖唯一的看守所,现在改成临时羁押所了,条件差是差了一此,因是单独关押,所以还能熬得过去;今天大早就到这里来了,你也看到,这里是按规范建的,不但全省,在全国也有档次,也是单独关押,更能熬得过去了。只是我以前走来走去一刻不停地动,身子总是热的,现在突然歇下来,晚上裹了被睡觉还好,白天总觉得有些冷——好在家里送了一件军用棉大衣来。”又感叹道,“人总是难免有失误的,公安局曾要过经费维修临时羁押所,恰逢财政上紧一些,又考虑到大盘子该切的都切了,所剩不多,就搁下了——现在才晓得实际上这件事是刻不容缓该办,竟是被我耽误了。”
  吕律师听了一回,两次抬腕看表。万家述见状连忙把话停住,转到自己与金丽叶大案牵连这个止题上来,忍不住把对宋书记说过的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看到吕律师又抬腕看表,才又收住舌头。那吕律师皱皱眉头,看样子待要开口,又好似舌头打了个弯,把想要说的话题换了回去,只解释道:“我今天刚从省城赶过来的,还没来得及跟侦查方面深入接触;你呢,又还没有接受过第一次讯问。目前手头只好先做一些预备性工作。”又叮嘱道,“对你的第一次讯问,法律规定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进行,估计不出今天晚上,你的首次供述是举足轻重的,以后的各次供述当然也极为重要的,这些,你都应该及时向我通报。”万家述一一记下了,目送吕律师离去。
  吕律师再来江湖会见,弄清了案由,说:“你涉嫌的是经济问题,具体来说就是收受贿赂,属于检察院直接受理的范围,怪不得那天市检察长在场。”又间接受讯问情况。
  万家述答道:“总共三次:第一次安排在你走的当天下午;第三次是隔天上午;第二次稍长一些,是又隔了一天的一整天。问的内容颠来倒去老一套,却没想到人员素质这么差。”吕律师问:“难道对你用了逼供?”万家述摇头道:“倒不是。我最初确实有些不适应,因为第一次开口就问叫什么名字,不免觉得对方是明知故问装腔作势,想想才记起这是不可缺少的程序,就回答了,又配合着说了年龄、性别、出生日期、户口所在地、被捕前职业等等。到这一段,问答之间的言语都还平和,气氛也算正常的。往下一句话,弄拧了,双方对峙住了,一直僵到现在。”吕律师问:“一句什么话呢?”万家述说:“他问:‘说说你犯到这儿来的事实经过!’我答不出来,他腔调里就多了些内容,说:‘你堂堂江湖的市委书记兼市长,没有犯事就忽然变作阶下囚?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老实?’这是第一次,两个中年人审问的;第二次,年纪长了一些,重复演了一遍,跟着就交待政策,敦促我选择从宽从严;第三次,年纪又长了一些,桌上放了厚厚一叠材料,说都是确凿的罪证,要他念一遍,不但不肯,反哄说‘这是给你主动交代争取从宽的机会’,再请他念,就翻脸了,直把我当作三岁孩子看待——由此看来,江湖公检法机关今后进入,很有必要严格把关的!”
  吕律师把眉头皱皱,嘴里斟酌了一回,这才说道:“我因为吃这行饭,接手的案子不是少数。近几年政法系统进了不少法律专业大学生,原有人员也一律按规定进过业余法大;国家对诉讼程序也作了重大修改和严格要求。不过,过去一套侦讯方式,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七年八年九年十年了,交替之间,不免有所渗漏——我还要说句实话,你刚刚讲的,比如‘你堂堂市委书记兼市长,不犯事怎变作阶下囚’一句,即使有所欠缺,大体上还是合情理的。”
  这才回到正题上,万家述说:“一个细节就足够翻案了:说我有牵连,可金丽叶正是我批转查办的呀!”吕律师说:“现在社会进步,生活莫测变幻,天下之大,最不可能的事也可能了呢。”万家述道:“什么意思呢?”吕律师说:“近来刚有一个窝案。是一个县级市里:市委书记批查了一封信,案子破了,房地产公司经理落网;经理又扯出了城建委主任,为的却不是同一桩案子;往下,又各各互不相干的案情,城建委主任牵到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副市长攀住市长,最后又竟挟裹了市委书记本人——能说最初是市委书记批查才破了连环大案,可以洗清嫌疑,不受惩罚吗?”
  万家述哑口难言,想了一想,问:“你说的到底是真事还是虚构出来的民间传言?”吕律师说:“这是公开披露了的,题目就叫《窝案连环》,我把报纸都带来了。”又说:“我还带了另一张报纸,上面有关于你的报道。”
  万家述先看了有自己的这一张,就是江湖的报纸,题目是《毁于一个女人》,前面一段也还入眼,回顾他早年怎么勤奋廉洁突出贡献之类,后面不像话了,抨击他正当鼎盛备受重用,却栽在一个名叫金丽叶的女人手里,殊不足惜。接着,把另一张大报上相关窝案报道略略扫过,指着一处说道:“你看看这首顺口溜:‘别墅朝北看,都是经济犯;随手抓几个,个个大要案’,因为窝案中的几个恰好都住这个市别墅区的北楼上。就事论事是准确的,可一旦登在报上,万一被割裂出来到处传播,人们听在耳里,会是怎样的社会效果?”再回头细看江湖的报纸,忍不住发火道:“窝案是审结终了才公开披露的。我这个案子呢,一审未见踪影就如此宣扬,说他们不懂法律,难道也忘了思想宣传部门的政治纪律?”
  吕律师只好再皱眉头,把话头扳回到正题上来,耐心劝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我刚才举例,不是要堵你的嘴,是想说法不容情,光靠推理是不行的。既然敢把你这位市委书记兼市长关进监狱,案情登在报上,就不仅仅是什么蛛丝马迹,而是比较可信的证据了。你要翻案,也要靠证据。所以我建议你不妨静下来仔细回想,若有牵涉呢,就该实说,我或能从其中找出环节,争取减轻或免除处罚:若确有冤情,更该找着要害,好作大罪辩护。”又说:“要真回忆不起来,也别太急,眼下属于检察部门侦查阶段,我只能接触诉讼文书利技术性鉴定类的文件。等法院受理之后,即可查阅指控你犯罪的各种材料,到那时也还来得及的。”如此安慰了一番,去了。
  从律师来去之间,万家述对金丽叶案件不断加深理解,把知道的说了一遍,声明道:“我听过几次专题汇报,所以总体内容心里有数。按理,这些都不该对你讲,只因这个案子案外生案,竟把我裹了进来,你又接受委托作为我的辩护律师,也是案件诉讼参与人,所以说了无妨,也是应该说的。”吕律师笑道:“你不说这些内容,其实我早就清清楚楚了。就论你刚刚讲的,也不过属于几处关键要点,而且还不是全部要点。此刻社会上都传开了,说夸张一点,差不多家喻户晓,到江湖大街上随便捉一个人,说起来龙去脉,都比你详细。”万家述惊讶道:“难道泄密到这种地步?”吕律师摇头道:“金丽叶本来出身低微,乘人们一个不提防,扶摇发达成这种地步,江湖多少双眼睛瞪红了盯着她!又因她生和长都在江湖,虽有数次挪移,也未跳出这块地皮,各种底细秘密都在跟她不同地点不同时期交往过的人手里握着呢。查她已有一段时间,加上又挟裹了你这个市委书记兼中长,整个社会震动,无数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将她的一言一行举手抬脚等等半生足迹细加追忆分析揣摩,街谈巷议之际,又把各种资料互通有无拾遗补缺,再串联提炼,当然也添油加醋,自然而然作成了关于她的一篇大文章。”万家述说:“总归属于民间传言的范畴罢了。”吕律师说:“现在流行一句话叫‘小道证实大道’,事件的演变不是果真如此?”万家述承认道,“听这么说,我确是不比你了。”
  吕律师再详细说道:“金丽叶暴富过程其实再简单不过:最初设法贷了一笔巨款,又购到一块好地,做房地产起家,几个滚雪球跟头,翻到了今天。”万家述点头道:“她当初既缺信誉又无地位,也不知凭什么把贷款和好地弄到手的?”吕律师说:“人人都存过这个疑问,所以对她的败风早在人们耳边一直吹个不停,也动过几回,未曾得手。”万家述问:“难道她以前被查过?”吕律师点头说:“当时目标大小,都够不上区一级查她的档次,更不说惊动市里了。”万家述又问:“既如此,这次怎么不见翻出旧案来呢?”吕律师说:“当初也不过跃跃欲试,刀放在石头上,磨了几天还没有磨快呢,更不说下手了。都说她运气好:第一次无非说她贿赂银行信货员,结果两个当事人死不认账,且本息如期收回,无法深究了;第二次是窝里反,原开发区负责批地的一个干部老婆醋性发作咬她,也是一咬就收,第二天夫妇两个手挽手逛街,又请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三个人一道吃饭,别人管不了了:往下,也如此这般,时间地点情节各有差异,结果却是一样的。再后来,不是当初的她了,无论江湖的经济发展还是公益事业,贡献有目尽睹,又多了市人大代表一层保护,刀枪不入了。”
  评判一回,又论到她的败势:“都说一个人气数毕竟是有限的。说这个女人好运到了头,泰极否来,一头撞在了你的枪口上:你前脚进江湖,后脚就查了她。”万家述说:“我跟你实事求是说过的:当时因是第一封人民来信,其实并无实际内容,随手批了后,也觉得不妥,只说下不为例,没料到真查出来了,更万没想到有今天局面。”吕律师道:“社会上对此同样有议论:说你随手扔块石头,不承想砸着了别人,也弹到厂自己的脚上。”万家述苦笑逍:“怎么是脚上?竟是砸在自己头上了呢!”
  吕律师收住话头,顿了一顿,这才解释说:“我们律师一贯讲究时间,说话也追求简洁,今天费这许多口舌,是因你始终想不出与这个女人的瓜葛。我为此反复绞过脑汁,她的发迹过程和品性为人,或许能帮你对从前各种交往作个一星半点提示。”万家述待要开口,又不愿重复老话,忍住一口气,只说:“我要是糊弄你,最终不是糊弄我自己吗?”
  忽然跳出一个念头来,便说道:“恐怕只有一个解释:是这个女人对我蓄意陷害。”又说:“社会上传我‘前脚进江湖,后脚就查她’这句话,想必绕不过她的耳朵,就回过头来一口反咬住我报复。”吕律师说:“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仍然属于推理,证据呢?”万家述说:“难道她有证据吗?”吕律师问道:“她怎么没有证据?只是还没到法院受理阶段,暂时看不到罢了。金丽叶虽然是个江湖人物,却是不能比你的,所以绝不可能只凭她空口一咬,你就有眼下局面——这个道理我说过多次了!”
  万家述被堵住了,闷了一回,又出来一个念头:“社会上对我是怎么说的?”吕律师耐心说道:“最要害的,是从你这里理出头绪,才能找到辩护的突破口。理那些闲话做什么?”万家述说:“你刚刚说‘小道证实大道’,或许能帮我弄清根子到底在哪里呢。”吕律师答道:“好的坏的都有。”万家述问:“好是什么坏是什么呢?”吕律师说:“往好处想的呢,说你老早收过她一笔款子,只因事务繁杂,日子又太久了,把这件事和她这个人弄忘了;往坏处想的呢,说你收了她这笔款子,心壑未满,想虚举刀枪乘势再敲一笔,不防你给的是鸡毛,别人误当了令箭,酿成大错,把自己栽在了里头。”
  两个人静下心来商量一回,仍然找不着头绪。临别时,吕律师建议说:“从这几次会见看,你以前除了工作,平时个人交往并不很多,能不能抛开这个金丽叶,往其他地方全景式地回顾一下呢?”万家述点头称是,一边按此思路来想。
  后来又有数次讯问,因为万家述理不出头绪,还是答不上来,局面如前对峙,气氛一直未见改善,对方僵持久了,不免生出烦躁,有些沉不住气了。在这中间,侦查人员和讯问方式时有调整,又将万家述从现在这个地方转移出来,先送在原先关押过的公安局大院内临时羁押所里几天,接着再改换到下面,又从这个县挪到那个县。看到下面县里条件比市临时羁押所竟还略差了一些,最边远的县比郊县就又更差一些了。好在都是单独关押,仍然能熬得过去。一圈转过来,问的和答的到底碰准了,才又回到市里这个好一点的地方来。
  吕律师见面安慰,万家述说:“也没有什么,我进来这么久,又都是一个人闷着,来去之间可以透透世界。在城里呢,偶尔也能瞅见江湖正在添加的砖砖瓦瓦;到下面县里,一路之上隔着车窗看清了冬麦墒情,对干旱现状心里也大致有数,倒是难得的机会。”吕律师说:“我不是说你被转移关押,是说最后那次讯问。”万家述说:“那就更不算什么了。”吕律师说:“不算什么?整整三十二小时,你又是这个年龄,又是这个季节,一般人不是轻易能熬过来的。”万家述笑道:“你对我还不是大了解,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可以连熬三大三夜不睡觉,也可以连睡三天三夜不下床,都是功夫。现在岁数正属人生当年,把这些不放在眼里!”又惊讶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报纸,看了看,仍旧是江湖出版的,从指着的地方,看见“法制天地”栏目案件报道里面,有“经过连续三十二小时的政策攻势,终于突破了犯罪嫌疑人原江湖市委书记兼市长万家述的心理防线”这一行字,不由发作道:“竟有这种荒唐表述?”吕律师紧忙牵转话头,问:“是怎么理出这个头绪来的呢?”
  万家述如实讲道:“先前并不是不愿告诉你,也不是没有想到,只认为是不相干的。回力讯问了这许多次。总是对峙僵持,双方都觉得该有个终局,所以都较上了劲。当时他们是四个人分两班倒,轮流睡觉讯问。一天一夜下来,问的答的都是老话,第二天上午一开头也是这样,到中午十二点时,或是他们憋不住了,或是认定我是真答不出来了,就先开口提示了时间地点,又略略点出冯陈楚薇的名字。到这时候,我虽然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睡过觉,头脑却十分清醒,一个盹都没有打,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核对过记录,在上面签了字——你说说,这算是报纸上写的我被‘突破了心理防线’吗?”
  吕律师说:“你被采取强制措施后,侦查部门随即就对你家进行了搜查,没有找到原先预想中的其它线索;反复讯问你,又总是答不上路,难免不往复杂处想。”万家述问:“是不是怀疑走漏了消息?”吕律师点头道,“那天跟你见面时,我就明白无误地声明过,会见时不论侦查部门是否派员在场,我们一言一行都不应涉犯禁区,我平时带给你看的相关本案的报纸,都是国家公开发行物,即便如此,也一律事先都送交验查的,加上我从事这项职业有些口碑,所以不在范围。”万家述又问:“那么又是怀疑谁呢?”吕律师说:“因为你原是江湖人,回来当书记市长又有了一段时间,保不定明处暗处都有人,排疑点扫描时的圈子划得就很大——前段时期你披转来转去不断变换地方关押,甚至还几次调整侦查讯问人员,估计这就是原因。”
  万家述恍然道:“怪不得前段时间,我无论在这儿,还是送到别的地方,都一律关押在一间屋子里。现在我答出了他们问的内容,所以这次回来放了一马,让我跟其他人在一起了。”吕律师关切道:“人员闲杂吗?”万家述摇头道:“身份参差不齐。涉犯经济方面的自然多一些,占五六个;有一个侵犯他人隐私权:私拆信件后到处扩散;三个男女私情方面的:两个重婚,一个军婚;两个毁坏他人财物,都是农民:一个系过失,一个是故意;另有三四个盗窃,也属于小偷小摸,情节比较轻微——与杀人放火投毒抢劫等等恶性行为相关的,一个也没有。”吕律师放下心来,又问:“住得挤不挤?”万家述答道:“也就十多几个人,正好伙伴着说话的。”
  说到这里,吕律师将话头返回来:“检察部门侦查己告结束,进入法院正式受理阶段了,因此我得以依照程序查阅了卷宗,认定你的也就是这一桩。我反复推敲了整体情节,又再三掂量过要害处,觉得你的看法是对,应该作无罪辩护。”又补充道,“哦,对了,刚才在郊区法院时,跟我打招呼说近期就要开庭,具体时间今天明天就要送达正式通知过来的。”
  万家述听罢,捧出一个疑团来问道:“怎么是郊区法院审理?讯问我的侦查人员也是郊区检察院的?到底怎么回事?”吕律师答道:“你来江湖后住的是市委在水库北边新建宿舍楼,户口也落在那里。你是知道的:自从那儿被开发为西湖别墅度假区后,虽有划归市区的动议,一直未能兑现,眼下仍然属于郊区。”万家述说:“我是被金丽叶案件挟裹住的,她房子和户口也在那里,案子怎么倒是市检法两家直接经手的呢?”吕律师说:“这要看影响大小来定。一般案件习惯上由户口所在地的初级法院审理;影响大的,则往上提交。”万家述问:“难道我竟不比金丽叶?”吕律师解释道:“有两种思路:一个地方的书记兼市长成了犯罪嫌疑人,自然惊天动地,不是金丽叶一类社会人物所能比的。从这种思路看,你的案件影响是大的;可从犯案数额看呢,金丽叶一笔款子即达几千万,你涉及的虽过了五万以上,早几年也属巨款,但近来人们观念变了,况且五万算是几千万的几分之几?从这种思路看,你的案件又属于一般性的了——估计对你是用的第二种思路。”
  万家述听了,待要再往深处探究,见吕律师又皱起了眉头,只得把话忍住,转来商讨无罪辩护的各种细节。
  一来二去,万家述跟身边的十几个同监犯熟悉起来,闲说之间,把各人的案件详情、主观动机及客观危害掌握了个大致,顺便也掌握了多少以前不曾听说过的民情风俗。因为有了许多伴,日子不难打发,不知不觉间七八天过去,到了正式开庭日期。
  原来郊区法院正是万家述那次看政法口所见过的条件最差的一处,这次到跟前再看,因为季节不同,冬天到底不比夏尾,又碰上干旱多日,三层旧楼越发在寒风中斑驳瑟缩。那法庭就设在这幢楼的底层,万家述被押解进去时,里面满满塞塞早就都是人了。
  到了指定的地方站住,只觉得周身暖意弥漫袭来,都属于人的气息。定眼细瞧,只见台上审判长、审判员、陪审员和书记员等均已并排正面坐好。偏左一边,标明是公诉人位置,抬眼看时,坐着三张曾经讯问过他的熟脸。又瞄见吕律师捧着材料在斜对面稍右位置上端然等待。再回过头看时,大厅里密密麻麻无数颗头颅,乱哄哄地朝这个方向伸张。待他遵命坐好,庭铃响过,那一片嘈杂虽然止住,但多少人脸仍禁不住俯仰眺望。
  开庭程序是事前所熟知的,把过程例行完了,才进入实质阶段。
  往下,该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读了一遍,虽然早已于十日前送达到手里,加之侦查时期间来答去,内容十分娴熟,但万家述此刻当庭听来,味道真又不同。无非指斥他作为江湖的市委书记兼市长,理应为社会鞠躬尽瘁率先垂范,不料却贪婪敛财索收贿赂跌入犯罪泥坑,又具体到是怎样的一件物品,这件物品的价值数额,详细说了情节过程,时间精确至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地点严密到某区某幢某楼某层某号,收的是谁,送的又是谁谁准,交接之际男的和女的,言谈里面所问所答,甚至进门先跨的是左脚还是右脚,一概清清楚楚。万家述听他言词锐利,音色嘹亮,再看对方内容缜密,条分缕析,论证有序,一身凛然正气,若牵连的不是自己,单凭此刻所讲的,遭指诉的这个人,竟倒真是该抓该审该判该罚了。
  公诉人说完了,法庭大厅里这些旁听的观众看来已被他稍稍倾倒,但听齐齐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原先在肩头搁着的什么东西。万家述一颗心却悬到嗓眼处,忍不住朝吕律师方向看看。审判长再说一声,各种心思一齐静下来,等着这边辩护席上的动作。
  不过稍停片刻,吕律师缓缓开了腔。果真见他拿出了看家功夫。原来这吕律师用的是阴柔路子,把事先拟好的辩护词里面的各种段落语言温吞在嘴里,一句一句慢慢读来,口气平稳低调,见采撷的言论敛头蓄尾,于粗略散漫无可无不可之间,不慌不忙地先将刚才公诉人所指所斥之事、理、证、例及其它种种,囫囵成了一根巨大的竹笋。略作一个停顿,即勉力来剥它,就从最外面这道老皮剥起,剥得不紧不慢、有轻有重、从从容客,又是那样聚精会神、仔仔细细,更兼那种兴趣盎然!竟不知这种剥法什么时候就把法庭上下这些审的诉的和旁听的,统统牵连在里面。见那只巨笋逐渐小下去,往里又更经不起剥了,每揭去一层柔嫩皮衣,倒见公诉席上坐着的人脸面有所抽动,见大厅里这片黑鸦鸦头颅亦跟着一沉一浮一呼一吸。终于,这根巨笋被剖剥完了,里面竟是空的——吕律师忽将声调戛然止住。但听偌大一座法庭大厅即刻把各种声音收拢起来,挨过了这一刻,才又让嘈杂哄乱重新放射开来。
  审判长高声说了几句,法庭复归平静。下面,该是被告人亲自针对起诉书里的各种要害作初次陈述了。万家述开口说了几句,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细加辨析,是刚才说的几个字词,早被一片声息淹没了。提一口气,努力再说,说出的语句又溘然消失。感觉中这片声息不似先前的嘈杂哄乱,恰如把先前嘈哄比作一湾水库,这后起的声音便是汹涌澎湃着包裹而来的一座大湖。
  回过身来,发现法庭大厅旁听席上整个变了个样子,本来数百道目光聚做一点射往审判台上下的,此刻四散分开,都朝向左右窗户并大门。见大厅里光线暗了一暗,定眼看时,借着透进的些微光线还有明亮,瞅见两旁窗户上趴的满是人脸,两扇大门早被挤开,一堆人在门前连肩搭背着伸探头脑。
  审判长禁示几声,压伏不住,两边的法警赶紧到门口阻拦。不拦还好,一推一返,倒有好几个进到大厅里来了。法警便一齐转来对付这几个,要弄他们出去。这几个看看领章肩盾帽徽的威严,自己也想退回到大门口,但后面的人不肯容让了,也没有余地容让了,只管拥着这几个朝前走。前面既然停不住脚,后面更止不住了。这时候厅内光线好了一些,单从衣饰肤色上即可判定进来的这些看客全是从下面县里来的农民。不过瞬息之间,这些农民填满了两条过道,后面的人仍有拥挤,径直逼到了审判台下。审判长重又大声吆喝,不但无人理睬,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叫唤的到底是什么。
  万家述将嘴张合了几下,不知该不该再说,抬头等审判长主意,看审判长已经顾不得他了。再看旁边坐着的审判员和公诉席这几个,各人目光也跟着审判长一道朝外看。万家述回过眼来,掠过这片涌进来的头颅,看见那些原趴着看的人脸,此刻已从窗户转到大门那边去。再从敞开的窗户望过去,外面冬阳弥乱,楼前院子里,一地里站的也全都是人。这才明白涌进大厅里的不过算是个零头。
  见事态到了如此地步,万家述只得跟台上这些无论审的诉的还是辩的一样,都把原先精心准备的货色收收叠叠拿起来,单等着宣布休庭了。
  不承想一道关着的这十几个倒更清楚事情原委,等万家述回来,便抽个空儿七嘴八舌他说起来。有一个抢先说道:“想想也算巧:郊区法院院内下水道堵了有些日子了。本来大前天抽调我们去清理的,不料头一天市公安局围墙塌了一块,事关安全,于是先急后缓,就去修补了围墙;隔天又安排过了,谁知市法院的厕所又出了毛病,昨天赶去了那里。直到今天才奔郊区法院,倒得着机会看了个清清楚楚。”另一个接口说:“当时我正弯腰撅起屁股掏污泥呢,掏着掏着,忽然倒着眼睛从叉开的两条腿裆里瞅见好多人腿,抬起身来,两手背把眼睛擦擦,我的天呀,那么多人!这些人胆子竟比我这个当夜行鼠的还大着多呢,先还趴在窗户上探头,后来又到法庭门口那儿蹭来蹭去,接着人越来越多,把院子部站满了,就凭借着人多势众,忘了天下人在某时某地还应该有个‘怕’字了,简直是造反:一齐涌了进去,把一场法律审判给搅了!”
  万家述听不出头绪,急道:“你们这么说来说去,不是存心把人往闷葫芦里装吗?能不能把思路理一理,说清这件事发生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呢?”这十几个互相望望,见有一个十分按捺不住,就让他出来说。这个是犯了偷盗的,听他说道:“这些大众是后来才来的。估计开头是没找着地方,所以就先派了两个人过来打听。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我们江湖最边远那个县紧靠边界那个村的村长,我看他进了院子,还问过一声,退了出去。不到半支烟功夫,人都涌来了。”说到这里,他的一个同伙堵他道:“你家住在江湖西边,那个村是江湖东边方向,相隔一二百里,你倒能认得那里的村长?”这个说:“你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行规都忘了?远是远一些,我也去趟过几同,有一回就是他家,差点儿撞住。”
  犯军婚的那个接着话头说:“他说的村长,是确有其人的,我所犯的这个事中的女人是同村青梅竹马,她那当了兵的男人却是那地方人,而且还住村长隔壁。因为这层关系,我忍不住趁乱问了问,又怕被认出来遭他们打,只好低着头问了大半截话,基本上弄清楚了。”喘了口气,他又说:“事情是由干旱惹起的。在我被关起来之前,不是有两三个月没下过雨了?进来以后,说更没有落过一粒雨星儿。那个村又在省界的岗上,往田里抓把土,不用揉捏便成了粉碎,农民眼睛都是红的。后来市里批了钱,决定从几十里外大湖里提水。中间要经过四级提水站,途中损耗太大,水的成本高上来了,市里的那点钱只能垫底,农民要分摊拿大头。这也罢了。水到当天,村长抢先浇了自家的地。哪知道接着别的村半途把渠扒开截走了水,一天两天水再也流不过来,催村长去交涉,三请四邀不见动身,又见独他一家地里青枝绿叶,别人的苗枯土黄,眼睛红出火来,就串了十几辆手扶子,绑上村长,朝县政府‘突突突’来。不料县里有重要会议,要照顾影响,让公安局派人在路上拦截。村民们得着信息,进是进不了,退又不甘心,干脆从上路绕开,直接往市里来了。”
  有人指戳道:“这类事情,去的应该是市委市政府呀?”这个答说:“我还没说完呢:是去了市政府,上面认定村长是有错,只怕弄出人命来,就说服先放人,又承诺市里派人去调解用水纠纷,把事态平息了。”又问:“那就该回去,怎么来法院,而且还来郊区法院?”这个说:“我正在说呀——估计是进城一趟不容易,又听说受审的是江湖的市委书记兼市长,岂不趁便瞧个热闹?”
  听一个人笑道:“你这个故事里有个天大漏洞:村长不是犯错,让农民绑上市里来吗?怎么他又先来郊区法院探查书记市长是不是在此受审?”这人愣了一下,解释说:“前后两个村长。前一个是浇地犯错的;后一个是市里找他来劝说农民平息事态的,也就是先到郊区法院打听受审地点的。”众人便说:“什么前一个后一个,越说越糊涂了。”这人说:“嗨,前一个是自然村的,就是从前的小队长;后一个是行政村的,从前的大队长——报纸电视里不总是挑小一点的官犯错误吗?自然村的村长没有行政村的村长官大,犯错被绑的肯定是前一个喽。”
  笑了一回,不愿听乱扯下去了,一齐转过来安慰万家述道:“这么说,农民是顺道看热闹,无形中冲击了法庭,不是故意所为——你可以放宽心,天塌下来,自有弄塌它的人顶着,与你是没有牵连的。”
  话音未落,听一个声音道:“刚才说的,小处还算对,大处却全错了——怎么不是故意冲击法庭?又怎么与他没有牵连?丝丝缕缕都系着他呢!”看时,正是两个犯重婚中的一个,这人原是市财政局的一个科长,七八年前下海发了大财,钱壮色胆,事跟着也犯了出来。才知道刚才说的那个行政村村长,就是他第二个老婆的乡下表哥,因表妹是自愿的,所以村长还认这个亲,当时在法院院子里碰上,不免要询问重婚案有多少进展,顺便说了眼前的事情经过。听这个犯重婚的说道:“确是为的干旱,说你万书记曾去看过墒情,定了两个方案,一个打井,一个提水。两个方案都批了足足的款项。结果上面财政打了折扣——我在财政系统呆过一二十年,知道这是惯例:领导批个二十万,财政给兑现十五万就很不错——农民们不懂这个俗例,想到岔路上去了。加上你发案后,市里工作暂由一个副职代理,传说将再派人来,班子各自打主意,由上及下,影响到县里乡里,没有心思下基层。农民们盼不到老大下雨,也盼不见市里县里乡里来人,在岔路上就想得更远了。自然村村长先浇地不过是个由头,我那二房的表舅爷行政村长也是另带了一拨子人主动来的:两股人马都是想要兑足批款,答复是研究研究,没有像你立即拍板。农民一惯讲究眼前实惠,不免感叹这回不是那回,这领导不如那领导了。又听谁多了句嘴,说郊区法院正在审判批钱给他们的书记市长,又不知内情,把话听岔了,只说:‘批的抗旱款你们打折扣不说,还要未判他的罪’,火就腾腾地烧着了,几百个人涌过来,造成了干扰局面——不过,在闹法院之前,还造过一个反呢。”
  问他:“又怎么样呢?”答道:“农民们其实听见的有两句多嘴的话。第一句多嘴,说的是市里正开财政工作会议,在宾馆摆了三十来桌酒等着,菜都先端上桌了。农民们发作道:‘有钱喝酒,无钱抗旱?’涌了过去,人在急处,顾不得讲究文明,就用两只手,往桌上菜盘里只管抓吃,一阵风卷残云。这时候才听到第二句多嘴的话。大家肚子有了油水,劲头更足,才奔法院的。”
  听完这些,这十几个总结说:“事虽因你而起,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你仍然是不相干的。”也不管万家述自己是怎么个想法,他们只管一齐把悬心放下。
  再接开庭通知,吕律师过来招呼,不免议论几句进城农民,万家述说:“无论如何也不该冲击法庭!不过,抗旱不力,疏导无方,也是班子的深刻教训。”看见吕律师的样子,问说:“你又怎么了?我有好久没见你皱眉头了呀?”吕律师说:“我拿不定当讲不当讲:不讲呢,怕耽误了;讲呢,又怕影响你情绪。”万家述道:“你担心我的承受能力?有话当然要讲呀!”
  吕律师说:“我当律师以来,接手的大大小小案件不下三二百件,其中像你这种涉犯刑事的,也有大几十件。也不怕人笑话我狂妄:不管刑事、民事、经济,也不管是简是繁是大是小,我心里对每一次输赢胜败都是事前有底的——单单这一次,我心里自始至终不踏实。”万家述恍然道:“你对胜诉信心不足?”吕律师说:“不是。”万家述再恍然道:“你怀疑我说过的不是实活?”吕律师摇头:“当然不是。”万家述又恍然说:“我明白了,你是感到事情棘手。首先,对我这一级别的干部,没有真凭实据是不会轻易下手的,何况又是省委宋书记亲自到场宣布,更是铁案难翻,这是第一难;其次,这种级别的干部犯案翻是翻不了,但会有重有轻,辩护也就是个从轻和减免的分别,而我却要你作无罪辩护,这是第二难。两难成一难,便是难上加难了。”
  见吕律师又摇头,便说:“我委托你辩护,关键还是案件。我就说说案件:翻来覆去就是为这么一件东两。东西是客观存在的,价值款额是固定的,送东西的时间地点也是相同的。分歧就在于,这是我与这个女人之间的贿与赂呢,还是我与那个女人之间的正常往来。这也不难,我和公诉方都提出证据,双方的证人还多数交叉相同,像金丽叶等这几个证人差不多全在江湖,随时可以出庭当面核对;只有一个要害人物冯陈楚薇,案发后也来过江湖,虽说来去匆忙,没来得及探监跟我见面,但也按侦查部门的要求留了证词——事实如此清楚,证据基本完备,其结果岂不是可想而知的了?”吕律师问:“你认为呢?”万家述答道:“我对法律的公正,充满信心。”吕律师说:“这么说来,我是更应该说一说的了。”万家述问:“到底怎么样呢?”
  见时间还有一些,吕律师说道:“就从我俩初见面说起:你提了无数个问,年龄学历资历实绩等等,差不多从里到外打前往后自上而下都弄了个一情二楚。”万家述说:“要把身家性命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不问,怎么放心呢?”吕律师道:“当事人委托之前问一问是必要的,不过,请静心想想,照当时的口气和方式,问话者究竟是身陷囹圄的犯罪嫌疑人委托辩护,还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市委书记兼市长在考察下属呢?”
  一句话把万家述问住了。吕律师又说:“往下,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不说了,十分明显的地方至少有六七处之多:第一处,你介绍案情时,说着说着,忽然岔到公安局内临时羁押所早该拨款修缮上去;第二处,对我重复跟省委宋书记说过的老调,抱怨‘岂不是天方夜谭’、‘我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第三处,接受讯问时认为侦查人员明知故问拿腔作势,把你‘当作三岁孩子来哄’,感叹‘政法机关进人很有必要从严把关’;第四处,指责江湖报纸报道案件时,忘了‘思想宣传部门的政治纪律’;第五处,在案件侦查审理是郊区还是市里两种级别上,跟金丽叶攀比;第六处,是才提过的事件,说农民‘无论如何不该冲击法庭’,说领导班子‘抗旱不力,疏导无方,也是深刻教训’;这第七处,就是你刚说过的话:‘对法律的公正,充满信心’……”
  万家述接口道:“难道我这几处所想所说,都错了不成?”吕律师说:“谁说都错了?大方向是对而又对的。问题在于你忘了自己已经变了处境和身分——你人在监狱,可一腔魂儿留在了原先的办公室,忘了跟关押在这里的身子会合了。”万家述仔细想一想,点头说:“是这样子的。”又说:“在我心灵深处,确实从没认为自己已经不是江湖的书记市长,一旦冤情澄清,我将随时回到岗位上去的。”再正色说道,“我从小记住过一句俗话:‘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不把这一口气提着,也不要人家动手,自己就把自己打倒了。”吕律师缓了声腔,解释道:“我把话说明了,就是目的,为的是你在庭审过程中,能够注意稍稍有所趋避,这也就足够了。”
  说了这些话,看看开庭时间己到,转回来评论案件,万家述问:“依你的经验,是怎么样呢?”吕律师说:“你一开始对案件的分析,其实也正是我所想的。捅开了窗户纸,我的心岂不落在了实处?”万家述再问:“若退一步,论到意外呢?”吕律师道:“那就是俗话讲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最后一句,本也是如此说说而已,不料到了庭上,万没想到竟会成了真实。转折处是在例行程序完毕进入双方指证阶段,那个名叫金丽叶的江湖人物,在数百道目光扫射之下,慢慢走上法庭,朝这边转过身来。万家述抬眼看时,对方所站之处光线明亮,面前的这个女人,顷刻之间虽不能说清来始去终,竟是一张熟脸!万家述想想自己一口咬定“不知她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的话,被人一把揪住反复究问,有口竟难再张开了,真想即刻找到一个地洞去钻!却不知金丽叶又藏着杀手,指出下一个厉害证人。再听冯陈楚薇证词,先前读它时,写的全是事实,此刻当庭念一遍,事实还是事实,公诉和辩护双方却可以各引以为用的——演变下来,一浪接着一浪,一浪又高过一浪,浪浪拍来,吕律师凭经验筑就的哪怕是万里长堤,堤身有了漏洞,也再抵挡不住了。
  那审判长见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理也辨了个差不多,庭审程序也未见漏洞,仍然极其慎重地召集合议庭退到后面斟酌,片刻,出来宣布本案被告人万家述罪名成立,当庭说了判罚的刑期,又照例问他是否上诉。
  万家述说了一遍,审判长以为听错了,吕律师也过来提醒,万家述提了声音,再重复道:“我不服判,也不上诉——我要直接向省高院和最高院申诉!”
  万家述回监所打点行装等待押解,因江湖还有几桩案子,拟等判好后再一道送往劳改农场。谁知这几个案子又攀扯连环,一时半刻审理不清,不免拖了些日子。眨眼之间两三个月过去,但见早过了夏头,干旱虽然没有停住,地气一天比一天往上腾挪,那绿色也跟着起来,待秋头衔着夏尾,绿色逐渐变成金黄了。
  因那申诉是一式两份同时往省高院和最高院去的,又幸亏冯陈楚薇专程返回,上下左右奔走,后来索性住着催促,这边万家述才要送押,那边两处都有了动静,落到实处,就依照审判监督程序,由省高院就近提审。
  万家述来到省城,仍委托吕律师辩护,到了庭上,见省高院审判大厅敞亮,不是江湖的市区县任何一处可比的,连听众席上坐着的,也一律面貌新颖。静下心来,听审判长说了提审本案的法律旧据,往下便是例行过程,慢慢进入到实质性的举证阶段。
  听那金丽叶回答吕律师说:“东西是冯陈楚薇托办的。那天车开到他家楼下不到晚七点,天色擦黑了,我没有上楼,就坐在车里等着,派人上楼送完东西,我们随即离开了。”公诉人听罢插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上次不是还另行提请你的司机作证的吗?”金丽叶说:“是啊,我派上楼送东西的,就是司机,怎么不能作证?作证的也是对方确实收下了这桩东两。不过,司机当时说的原话是‘是冯陈楚薇让送来的’,并没有提我的名字。”公诉人又问:“不是说当时见过你吗?”金丽叶道:“对的,他本人送司机下楼来,招呼时,我坐在车里顺手打开了顶灯,车窗玻璃又是摇下来的,一张脸清清楚楚,还不算见过?只是他没问,我也就没讲自己是谁罢了。”公诉人问:“你还说过,后来在江湖,跟他又有过一次交道。”金丽叶答说:“他回江湖当了书记市长不久,冯陈楚薇来了,拟议过办一桌饭,不请闲杂人员,就他、冯陈楚薇和我三个。后来因当天下午选举市长,冯陈楚薇又要住省城赶晚饭,临时免了。”公诉人笑道:“这桌饭虽没吃成,但曾商定过怎样个吃法,还算不认识?”金丽叶说:“上次我也是照这个思路想的,细加推敲觉得不对了:这桌饭由我操办,却是冯陈楚薇嘱咐的;不请闲杂人员,也是我两人商量的,他并不在场——除头一次隔着车窗照个面,我那时仍然未跟他接上头呢。”
  公诉人听听有些不像了,指出:“今天这些话,对照上次前后意思悬殊,你本人的案子虽然有了转机,可现在若当庭作伪证,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金丽叶笑道:“我前后说的事实若不相符,其中掺了伪呢,追究我我也没有说的;若事实大同小异,总体是相符的,是你和别人往错处理解了呢,那就与我不相干了。”公诉人提醒道:“别忘了有‘诬告反坐’这一条——本案被告正是你所举报的!”金丽叶驳道:“我知道他收过这桩东西,动了疑心,当时并不清楚其中这些环节,更不明白他家跟冯陈楚薇素有托买托卖属于正常交往——我关押在监所里,她住在境外,无法核对证实——再说,谁敢保证不出偏差:头一次审理。江湖不也判他有罪吗?”公诉人反问:“这次审理还没有结果,你怎么就知道上次判错了呢?”金丽叶回道:“若不错,怎么眼下省高院又来提审呢?”审判长见扯远了,赶紧止住。
  这边问完,传司机上来,果然字同句合。又传市委何秘书上庭。何秘书作证说:“本案被告担任江湖市委书记兼市长时,经组织决定,是由我跟他的。那天确实是让我打手机截住冯陈楚薇,也是我接她到办公室,他们说了几分钟话,后来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信袋走了——当时市公安局长跟我一道等在外面,可以证明。”公诉人抓住其中一点问道:“你能肯定大信袋里装的是钱吗?”何秘书摇头:“不能。”吕律师也抓住其中一点反问:“你能肯定大信袋里装的不是钱吗?”何秘书摇头:“也不能。”这诉的和辩的两个不同的问,如此相互抵消了。市公安局长跟着上来,说的也是八九不离十。公诉人再想有突破,几番冲撞,始终未能得手。
  等请出最关键人物冯陈楚薇出庭,不过先说了自己跟万家述家是一种怎样的亲密关系,又跟金丽叶是一种怎样的亲密关系,而这两种亲密关系又是怎样的互不关联毫无衔接;后申明了自己上次所留证同所表达的准确意思到底是什么;再重复了一遍万家述托她、她托金丽叶办这桩物品的全部过程以及之所以造成误解的各种环节——证到此处,不但审的辩的和旁听的个个心中明亮,连公诉人也不便挑剔了。
  那省高院合议庭更为慎重,先宣布休庭,反复论证一番,又请示过最高院,有了确凿把握。也不过隔了一天,对万家述正式宣告无罪,随即当庭释放。
  万家述留在省城,见过宋书记及其他省委领导,把该说的话该表的态都说了表了。因上面已恢复他市委书记职务,江湖那边亦及时履行了政府方面的必要程序,就用这两种身分,到相关部委厅局跑要了一回当地抗旱急需的油电等各项物资,便中又洽谈了几个引资项目。盘桓了数日,恰好冯陈楚薇也把省城生意上的杂务处理完毕,这才相互招呼。
  吕律师过来送行时,心里的一些念头尚未最后清静,说:“你说不上诉,要申诉,我真以为你气糊涂了呢。”万家述说:“上诉案件,肯定要复审;申诉呢,除非错漏十分明显,一般是难之又难的,而且刑期立即生效。这些我都懂。也是你第二次开庭前的那一番劝,激活了我的淤塞。初审宣判的一刹那,我骤然反应,就凭那种感觉,作出了决定。”吕律师说:“看最后结果,当然归功你的决策。不过,我仍然想不透你的依据。”万家述说:“其实很简单。我这个案件,就为这么一桩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双方的证人基本相同,这些都没有差异。分歧在于对这个事实这些证据的不同认定。既然郊区法院判定有罪,市法院仍在江湖,市里和郊区层次相差又有多少呢?这是一;第二,是说不出口的理由:想到市法院院长说过的一句话。这话是在此案之前,我到政法口调研或几次听汇报金丽叶案件,某个时候他脱口而出的,还是在初审宣判的一刹那,这句话跳在了我脑子里,猛地打了个激灵——两种因素一凑合,总觉得与其上诉到市法院二审维持原判,还不如捅往上头直接申诉。”吕律师问:“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呢?”万家述略作停顿,想了想说:“字面上乍看也是对的,细加辨析却可能产生歧义,加上那种口气,我就有了想法——也许是我自己想岔了,并不符合他的本意:下说也罢,免得传出去,拿不定走了原样,反会对一个同志造成误解。”
  提起金丽叶,原来在万家述被宣告无罪的第四天。仍由省高院过问,把案情澄清了。吕律师说:“都说她能有今日,全凭一路而来的运气。这一次,倒不由得我不相信了。”万家述问:“是吗?”吕律师解说道:“情况你多少也知道一些:从她身上理出的唯一一根头绪,就是那笔几千万元款子的争议。她一开始做生意,把那第一笔贷款弄到手以后,心存顾虑,便找了个集体旗号,也是虚挂的,不但并无丝毫资助,最初反象征性地交纳几个钱,后来社会环境宽松,无论集体私营还是个人,一律允许井存,无所谓了,都把这件事扔在了脑后。待到查她时,翻出了这桩旧案,说她这些年来,虽然实际动作中没有真正利用过集体企业招牌,但从来没有办过脱离注销手续,从理论上讲,仍然可以看作集体——麻烦就跟着来了,这几千万元是她私人名下财产,若企业看作是集体的,这笔巨款竟算是她侵吞了。”万家述问:“法律依据怎么样呢?”吕律师道:“从二十几天前算起,上溯到查她,这个时期若定案判了她,死也不算个冤鬼:推一推,靠一靠,法律也是有依据的;从二十几天后看呢,因为国家改变了所有制的一个重要概念,她这种情节当然不该追究,甚至都不算有什么事了。”
  冯陈楚薇在对面房间里收拾,时不时过来插几句,这时插道:“她在省高院提审时上庭作证,还算良心未泯,看得出她总有一些惭愧的。”吕律师说:“那笔几千万元款子若定了性,那还了得?据她事后追悔,当时她吓懵了,也估计到自己要掉脑袋了,惶急之中,想起多少大要案中,有几个是靠揭发他人有功,才侥幸活了命的。她有心要攀扯住一个大人物,就想起了她受托办过的这一桩物品,从这桩物品想到了现任的江湖市委书记兼市长,掂量斤两足够了,其中又有些表面环节,人到急处,顾不得廉耻,就一口死死咬住了不放——她也亏得这一咬,赢得了时间,把一段危难挨了过去,到底盼来了这个概念的重要更改,不但身家性命,连那几千万的财产,也安然无恙。”万家述听了,感叹说:“她从一个底层平民百姓,能成今天的江湖人物,确也不是容易的。看她在提审作证时与公诉人的一段对答,算领教了这个人了。”冯陈楚薇评价说:“不管她当初陷入绝境身不由己而为之,也不管她事后沉痛追悔,总而言之,这个人的品性为人,让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收拾到这里,拣出一样东西来,是从省城买到的江湖的报纸,说:“这上面登有消息:你仍然是市委书记,可怎么又成了代市长了?”万家述说:“我以前说过这些程序:江湖刚开的是人大常委会,只能选举副市长、决定代理市长。”冯陈楚薇不解道:“你说人代会一年一次,一般固定在年初,你发案并不逢时候,那你的市长当初又是用什么办法罢免的呢?”万家述说:“人大常委会虽然无权直接罢免市长,却有权接受市长辞职,只须日后向人代会备个案就行了——当时我是主动作了配合,采用了辞职的办法。”冯陈楚薇计算了一回,说:“离下一次人代会还有许多日子,你的代理市长是不是一直要当到那一天,才又有机会转正?”万家述点头笑道:“也只能这样罢。”
  见收拾好了,便催促着一道下楼,挥手跟吕律师告过别,这才招呼冯陈楚薇上了车,重返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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