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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坐在办公室里的罗维民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并不太困,只是眼睛发干。算了算,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能睡一个囫囵觉了。但他知道不能睡,也没时间睡。
  赵中和是晚上10点多离开的。他在下午6点以前把王国炎的那本日记和那本《犯罪心理学》交给了看管隔离室的值班看守。罗维民尽管没有跟他一块儿去,但罗维民心里明白,肯定有人知道是他同赵中和一块儿去隔离室拿走了王国炎的日记和《犯罪心理学》。他肯定又一次被暴露了。
  没有人会怀疑这些都是赵中和干的,要怀疑只能怀疑到他头上。他清楚这个,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对自己来说,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因为暴露的次数越多,活动的空间也就越小。
  赵中和也确确实实是困了,连续好多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这又连着整整一天一夜没怎么合眼,而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在他心底里并没有大多太大的想法和压力,也许仅仅是一时冲动,或者仅仅只是怀疑,所以才有了偷拍日记的想法。他真的很想睡。
  他们下午6点40一块儿在食堂吃饭,7点零几分离开食堂。到了办公室后,赵中和问这些胶卷应该怎么办,是今天洗还是明天洗,是在单位里洗还是到外面去洗。罗维民说,当然只能到外面去洗,要是在单位里洗,万一让什么人发觉了,岂不是让人觉得咱们是在搞特务活动?还有,像这样的事情,应该越快越好。就像王国炎的日记,咱们一旦知道了其中的内容,那咱们就主动了。在不知道内容以前,就只能是被动的。
  于是赵中和在7点20离开办公室,骑车赶到城里的一个照相馆里去加洗照片,而罗维民正好凑这个空出去跟史元杰和魏德华在一起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同时把自己的胶卷和记录下来的东西一块儿交给了他们。
  然后又一起坐车到地区医院看了看妻子,妻子的情况很稳定,情绪也不错,但经医院检查,妻子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手术。
  罗维民没有问手术费的多少,他知道那绝不会是一笔小数目。
  史元杰和魏德华也没告诉他。
  罗维民明白,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尽早把这个案子破获了,除此而外,他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
  离别时,妻子也没给他多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史元杰和魏德华在场,她不便说什么。她只是说她很好,孩子也很好,你要有事,只需打个电话就行了,不必要这么来来回回地跑。
  他没有见到孩子,孩子在姥姥家。
  离开病房的时候,才突然感到是那么想念女儿。

         ※        ※         ※

  他晚上11点多回到办公室,一直到午夜12点的时候赵中和才一脸倦容地赶了回来。
  赵中和骂骂咧咧地把那些黑心老板骂了足有十分钟,因为是速洗,又是晚上,几乎多花了一倍的钱。将近一百元,差不多是他工资奖金的五分之一。罗维民想了想,拿出一张一百的票子来,说,你把单子给我吧,过几天我找科长报销。
  赵中和说,得了你,单昆问你干什么了洗这么多照片你咋跟人家说?弄不好人家问你都洗了些啥东西,你拿什么给人家看,就那么点经费,他自个的东西还报不完呢,哪舍得让你这么乱踢腾。
  罗维民说,不用你管,他要是不给报,我就找上面。实在不行了,我在外面还有个关系,不就一百块钱么,怎么着还不给报了。好了好了,别再争了,就这么着吧,要是真的都报不了,我再拿回来给你还不行?
  赵中和像不认识地看了看罗维民说,几天不见,一下子就出息了?既是这样,那就谢谢啦。赵中和一边拿出报销单来,一边说,你瞧瞧,一共98块8毛6,我再找你1块2。
  罗维民拿过单子看也没看便塞在了自己的口袋里,说,你看时间也不早了,是不是我先在这儿翻着看看,你回家睡觉去。等我看完了,我再呼你。
  赵中和说,那也好。你好好瞅着点,要是真有什么事情,就早点把我叫醒了。王国炎这个狗日的,肯定不会是个善茬,不出事则罢,要出事肯定是个要命的事。临走的时候赵中和突然瞅了瞅罗维民说,有件事也不知该不该给你说。说了吧,怕你多心,不说吧,又觉得让你这么蒙在鼓里也不是个事。
  罗维民有些发愣,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怎么了你,咱们这号人,只有受苦受累的份,就算想搞点腐败什么的也不知道该过哪个坎,该人哪道门,在一起八九年了,你还看不出我是个啥样的人?
  赵中和说,谁说不是,我琢磨了好半天了,怎么也琢磨不出个道道来。刚才在街上洗相片时,有人打电话把我叫过去说了一大堆你的不是。说什么孩子病了是件大事,原本也不想这么急着把你催回来。主要是马上就要大检查了,侦查科是重点,你也是组织上一直考虑提拔的对象。万一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你也不算太年轻了,再往后推,可就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这一茬一茬的不知道耽误到哪年哪月去了。再说,跟你一起的还有个罗维民呢,你这次要是被落下来,那可轮也该轮到人家罗维民上了。你这两天不在,罗维民在你分管的几个中队里,可没少找了你的毛病和问题。今天跟这个谈话,明天找那个调查,把你们谈话室里的记录几乎翻遍了,一条一条的都记在了小本本上。然后借这个机会,一个一个地找领导反映。说你工作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从来也没安心过。特别是还说你监管的一些重要犯人,有重大余罪的嫌疑你都没有发现,完全是严重的失职行为。这还不算,居然还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随意夸大,偷偷地告诉市公安局,让市公安局的人来查证这些问题。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是想压低别人,抬高自己。还要我一定要小心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别让人家把你偷偷卖了,你还傻乎乎地帮人家点钱……
  罗维民越听心里越发毛,听到后来,竟然止不住地冒了一头虚汗。
  说这种话的人,用心实在是太可怕,太恶毒,太阴险,太卑劣了!他真不明白这种人怎么能把这些下作的言行举止和心理状态全都按在了自己的头上!
  但反过来,如果自己这些大的言行举止真的让赵中和知道了的话,那么赵中和听到这番话后又将会作何感想?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如果被别的什么目的和动机偷梁换柱了的话,那你所做的这一切立刻就会变得一钱不值,以至会变成无耻小人,狼心狗行!
  如果真到了这份上,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末了,罗维民只问了一句,小赵,能不能告诉我推跟你这么说的?
  赵中和在罗维民的脸上看了一阵子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找到人家头上去。你这人,脾气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再说,这也不是哪个个人的行为,人家一再给我说,这确实不是他个人的意思,是组织的意思,他是代表组织在给我谈话。你要是传出去,古城监狱我可是没法呆了。
  罗维民说,你看你,我又没得神经病,那不是害人害己么,要那样了,我以后还活不活了?我这人有那么黑么?要真那么黑,你还会给我说这些?
  赵中和说,那是,要是信不过你,我岂不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然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咱们科长,单昆。

         ※        ※         ※

  单昆!
  罗维民一下子被惊呆在了那里。以致赵中和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察觉。
  怎么会是他!两天来,古城监狱里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让他想遍了,他都没想到单昆头上。他就是自己科里的科长呀,几乎每天都在跟自己打交道,尤其是骂起监狱里的一些让人看不惯的事情,骂起像王国炎这样的人来,几乎是咬牙切齿,愤恨之至。说实话,几天来,最让人感到怀疑的一直是狱政科科长冯于奎。因为只有狱政科才有对犯人进行操行评定,定期考查,核准并呈报对犯人的减刑,保释,保外就医以及获释等等一系列的职能和权力,因此也只有狱政科才有可能让王国炎这样的犯人堂而皇之地从监狱的大门里走出去。
  侦查科没有这方面的职能,所以他也就没有这个权力。
  但侦查科具有侦查和识破犯人表现真假好坏的职能,如果一个犯人的表现极差,甚至在监狱里抗拒改造,不思悔改,预谋逃跑,组织破坏,甚至有敌对行为和重大余罪嫌疑的行为,一经立案或组织专案侦查,那这个犯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即使有通天的关系,若再想减刑,保释,那也只能是枉费心机,白费力气了。
  除非是这两个科室的人串通起来,合伙作案,才有可能把一个有着重大嫌疑的犯人从监狱里保释出去。
  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原来具有狱政、狱侦两项职能和权力的狱政科,才在几年前改为狱政科和侦查科两个独立的科室。为的就是防止权力过于集中,以利于相互监督。
  但眼下出现这种情况,会不会是由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和动机,又使得两个科室的负责人悄然走到了一起?
  单昆又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化了的?
  仅仅就在两天以前,单昆的表现似乎还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迹象,骂这个,骂那个,骂得那么露骨而又毫不留情。罗维民记得清清楚楚,单昆骂起那个王国炎来,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家伙给枪毙了。他当时毫不忌讳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王国炎纯粹就不是一个好东西,根本就不该给他减刑。看得出来,他的不满和牢骚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给一个下级说这样的话,尽管有些过分,但也至少可以表明他当时还是干净和但然的。
  问题是这才仅仅两天的时间,单昆的态度怎么会一下子就变了?
  要变也只是在昨天到今天的这一段时间里。因为在这之前的这些日子里,单昆一直在忙着装修自己妻子单位刚刚分下的那套房子,有时候甚至会加班加到凌晨两三点,白天来得经常很晚,来了不是在沙发上打瞌睡,便是晃一下就不见了,但今天……
  罗维民一下子怔住了,今天单昆的精力非常旺盛,没有一点儿劳累和疲倦的样子!早上开会他是准时参加的,下午两点的听审也是按时到的。要在往常,像这样的工作量,又长时间一晚上一晚上地加班,他肯定是坚持不下来的。罗维民知道,如今城里人装修房子,就像乡下人盖房一样花费巨大和辛苦忙碌。除了要大笔地花钱,没有十分的精力和十二分的毅力,是根本熬不下来的。两天前,单昆给人的印象几乎都已经被累垮了,何以会在这一两天的时间里,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尤其是今天上午开会时,完全是一副睡眠充足,思维敏捷的样子。
  至少昨天晚上他的睡眠很足。
  莫非他的房子装修完了?
  不会,就在前两天,他还在订货买东西,说是要在一两天内装修铝合金阳台,当时还发牢骚说,现在的东西一样样的都得亲自去挑去看,要不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部能装到你的房子里来。半承包他坑你,全包了他更坑你。如今的人简直坏到底了,一个个的全都没了心肝。花钱买气受,人累心更累。看看人家那些有权有势的,专门有包工头给人家装修,一分钱不用花,质量还有保证。没办法,他妈的谁让咱是老百姓。
  可能就是大前天吧,这话罗维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就这么一两天功夫,他的房子就全装修完了?
  那么,会不会突然停下来不装修了?
  恐怕也不会。哪有房子装修了一半突然不装修了的道理?
  如果这都不是,那就剩了一种可能,是不是有什么人帮他装修去了。或者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专门有包工头给装修,一分钱不用花,质量还有保证……他连现场也不用去,只须在家里睡觉就行了。
  假如真是这样,单昆态度的突然转变也就容易解释了,何况如今的装修费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所以,单昆就不用再去装修了,他只须在单位里做一件事:看管好侦查员罗维民,不要让他再闹事找麻烦,顺顺当当地让王国炎保外就医就足可以了。这对单昆来说,很简单,也很容易,而且也用不着承担什么大多太大的责任。
  再退一步讲,假如单昆并没有这些赤裸裸的想法,也根本没有进行这种肮脏的交易,更没有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掩盖那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只是有什么人换了一种方式来做单昆的工作,或者利用单昆来达到一种目的,就像刚才单昆给赵中和所说的那些话,其实就是别的什么人说给单昆的话,单昆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昨天给单昆打电话时,单昆就对自己没通过他找副政委辜幸文十分反感和恼火。认为他是在添乱,瞎折腾,乱弹琴。所以单昆给赵中和说的那些话,很可能单昆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也就认真负责地给赵中和做了这方面的工作。至于装修房子的事,当然也会有摆在桌面上的理由,告诉单昆就暂时不用操心家里的事了,单位负责给你装修,你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了。而且也确确实实就要开始大检查了,应全力以赴地把工作摆在第一位……
  于是,就有了单昆给赵中和做工作的这一幕。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给单昆做工作的这个人又会是谁?
  因为不管单昆的动机如何,有一点则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单昆绝不会是背后的主谋和策划者。而如果单昆不是帮凶也不是同伙的话,充其量也只会是个被利用者。
  能给单昆说话做工作的人,范围不会很大。
  狱政科的科长冯于奎算一个。
  还有五中队的队长程贵华。
  五中队的指导员吴安新。
  三大队的教导员傅业高。
  三大队的大队长周方农。
  副政委辜幸文。
  政委施占峰。
  监狱长程敏远。
  算来算去,也就是这些人了。其实还可以再压缩压缩。
  五中队的指导员吴安新不可能。他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对王国炎这样的犯人恨之入骨,对给王国炎这样的犯人减刑痛心疾首。绝对不可能。
  三大队的大队长周方农也不可能。周方农是一个快60了的老实人,安分守己,任劳任怨,但也绝不会惹是生非,徒生事端。在三大队里,基本上是教导员傅业高一个人说了算。在一些人眼里,周方农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他也一样没有可能。
  剩下的大概也就是这五六个人了。
  会是这五六个人中的哪些人呢?
  或者,会不会是这些人中的全部?

         ※        ※         ※

  像是打了个瞌睡,紧接着便猛地一下子惊醒了。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站起来甩了甩双臂,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用凉水冲了冲脸,总算让脑子清醒了过来。
  他不能睡,他必须在天亮以前把王国炎的日记看完。看完日记后,他还得结合日记里的情况,分析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他第一得想好该怎么给公安处何处长汇报,第二还得想好该怎么给赵中和说。他不能一直就这么瞒着赵中和,他必须努力把赵中和争取过来,然后再进一步争取更多的人。尤其是他还要对这些主要领导进行一些必要的侦查工作。还有一个地方,两天来他一直在考虑该不该去找一找。如果找了,会不会引起更大的副作用。
  这个地方就是检察院驻监狱的监所检察室。
  监所检察室的主要职能之一就是对监狱中的监管人员进行有效监督,尤其是对一些违法违纪的监管人员可以直接进行调查审核。
  按正常程序,他可以去,也应该去。但是,道理上可以做的事情,事实上你行得通吗?
  如果你给监所检察室反映了这些情况,事实上不等于是把整个古城监狱的领导班子都给告下了?
  而对一个常驻监狱的派出机构,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和铁的事实,要对整个监狱的领导班子进行检察审核,它能做得到吗?
  不行,看来还真不到时候。何况监所检察室的那个助理检察官你并不了解,万一要是有了什么差错,那可就彻底栽了。
  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拿过那些刚刚洗出来的照片,排好顺序,一页接一页地看了起来。
  照片洗的质量很差,由于没有放大,日记上的字显得很小,辨认起来十分费力,但渐渐地,罗维民还是看进去了。

         ※        ※         ※


  7月13日,星期四,晴:

  ……
  热死人了!想想那些住空调的日子,再想想那些正在寻欢作乐,志得意满的家伙们,手心里就能攥出水来!
  我不能再等了,一天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与其这样像猪狗一样的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去死。好像在哪儿看到了一则哈萨克谚语,宁可像鹰那样活一天,也绝不像鸡那样活一生。这话适合我。
  中午休息时,老六子来了。他这次来,跟我上次做的事情有关。他说一个个的他都见了,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他说他们都在努力,让我一定要忍耐,千万不要冲动。一切都在以最快的速度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老六子不会骗我的。大恩大德,他不会忘记的。要是连他也变了,那我就只剩一条路他们不会与我同归于尽的,看看这像蒸笼一样的地方,再想想他们的空调,他们不会。但他们知道,我会。

  7月24,星期一,阴雨:

  休息。
  连着休息了三天。分开大队后,动不动就扯开皮了。也好,犯人舒服了一些。
  西瓜多得堆成了山,基本上人人的铺下都堆着十几个西瓜。上午卖瓜一斤3毛5分钱,卖到一半时,大队长不让卖了,好像是嫌卖的太贵。后来才知道,监外的西瓜两毛钱一厅也没有人买。发犯人的财,可耻!其实何止这些,想办法得闹一闹,让大伙出出气。
  也许这可能与自己今天的情绪有关。终于盼来的家信使自己的精神松弛了一些,今天下午基本上恢复了往日的感觉。
  失去自由的日子最怕的就是阴雨天,每逢这种日子,心情就会变坏,思想压抑,心事重重,干什么事情都会心不在焉。大脑中反复出现思家之情。过去的经历一一呈现眼前,仿佛发生在昨天。愤恨。懊悔交织,每每把自己卷入一种强烈的复仇欲火之中。真想冲出去立即大干一场,把几个月来的积怨仇恨行之以残忍的手段,尽量完善我的人性。
  妈妈的话又一次勾起了我对儿子的骨肉亲情,可恨我的儿子高高从小得不到父爱。爷爷奶奶对孙子的疼爱使我饱受折磨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妈妈叮嘱我的“要为高高将来着想,高高需要父爱”,像刀一样刺痛了我的心。高高将来真的会理解我吗?等待我的也许将是炼狱般的痛苦,甚至会是终生的耻辱和歧视。但这些更容易滋长新的人生的动力,我不管孩子将来会怎么看我,我将只有对他付出再付出。高高,你将来会明白这一切的。爸爸所做的这一切决不是要对不起你,你只需要知道爸爸是个铁打的汉子就行了。爸爸绝不会受辱于别人,也绝不会让你受辱于别人!
  为什么我一直相信武力的作用,更迷信凶狠和残忍所具有的魅力,是因为残酷的现实印证了这一切。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我从来也没有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施展过,如果我过去的行为让身边所有的人品尝一番,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就绝不会成为现实!事实是最无情的导师,它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去做。
  中国人的义气,并不人人具备。尤其是当今社会,义气连作裤衩子的份儿也没了。虚无的空话掩盖不了事实,我的尊严只能通过血的事实说话。如果说以前还抱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则已经是彻底的决断。我不会徘徊,不会犹豫,更不会再悔恨自己瞎了眼!

  8月3日,星期日,晴:

  两天的休息从夜班的疲倦中缓了过来。但家事心事相连,使自己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强迫自己读完了美国小说《第二代》,最受教育的是其中的独立精神和创业精神。人决不能依靠家庭和依赖任何人,过去自己在这方面就吃了大亏。从今而后,要重新树立独立自主的观念和加强个人的独创精神。对任何事情都要独立思考,自强自立。处事一定要果断勇猛,心狠手毒,想好了的事情就要一做到底。
  昨晚又一次失眠,辗转反侧,思绪万千。胸中滚动着无尽的痛苦,像火焰一样燃烧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想摆脱掉它,但怎么也摆脱不掉!这一切你早就该知道,其实你早也知道,你就是自己在欺骗自己!放纵卖弄是她家的血统,自私贪婪是她家的遗传!我无法跟自己诉说,更无法跟父母和亲人诉说!
  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哪怕能争取一次探家和治病的机会,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会把这件事解决的完美而彻底!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凤凰落架不如鸡,虎入牢笼被大欺!这说的都是我,都是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最感亲近的人会这样变本加厉,不知羞耻地摧残我的双亲!侮辱我的人格!大概她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想想自己当初的结婚,完全是受了自己的骗,受了那个李阳的骗!他怕我出事,枉费了我们流血牺牲的交情,这个该死的李阳!当初如果他告诉我真相,那么,现在的断肠人绝不会是我!她是在拿她的生命作赌注!完全忘了死!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让我陷入了一片仇恨的海洋!
  是时候了,不能再等了,绝不再等!
  可能他们已经得到了信息,就看他们怎么答复我了。
  我知道我该怎么对付他们!

  8月10日,星期日,阴:

  ……
  用了整整两个休息日,终于写完了这封并不算长的信。
  其实是非常容易写的,之所以写不下去,就是因为自己压抑不住愤怒的情绪!
  理智告诉我,只能智取,不能乱来。不能让自己的情绪让对方有所察觉,要和颜悦色,情意缠绵。但我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恨死了她,恨死了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不足以解其恨!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也难吐这口恶气!
  这个世界真让人恶心透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让人憎恶,更让人难以忍受!我突然想到过去那些朝代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酷刑,抽筋,剁手,剥皮,腰斩,凌迟,五马分尸,剜掉生殖器……面对这样的一个世界,就得这么来!只能这么来!这才让人解气,解恨!
  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让这个世界亮起来,才能让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会变得那么肮脏!
  可我知道我不能把这样情绪带到信里去,一点一滴都不能。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胯下受辱,老夫子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其实是一个意思,为的就是排除一切干扰,达到真正的目的。
  我知道这封信别人也会看,我就是要让别人也看到它,能看到它的人越多越好。要让更多的人感到我是一个值得他们可怜的人,也是一个值得他们信赖的人,但也要让他们觉得我决不是一个六亲不认,心如蛇蝎的人,更不能让他们感到我是一个说了不算,不会锭而走险的人。要让他们有一种怕你,但并不是怕得不想见你,不敢见你的感觉。人让我一尺,我让人一丈。这是我做人的根本,他们都清楚。
  因为我必须得到他们的配合,必须要让他们感到只有按我的去做才会有真正的安全。
  外柔内刚,软中带硬,要让她感到我仍旧还是那个一见了她就会直不起腰,就会什么气也没了的王国炎。还是那个傻得不能再傻,专为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背黑锅的王国炎,还是那个外强中干,刀子嘴豆腐心的王国炎。
  一想到这些,手抖得就写不下去!我真是白活了,白活了!
  就再让我违心地干这么一次吧,等到我自由了那一天,我会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后悔的!
  后天他们可能才会有人来,估计她四五天后就能看到这封信。
  他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我动作开始的时刻。

  8月20日,星期三,晴:

  ……
  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老熊带了四个弟兄来看我。被我臭骂一通,这不是害我!好像一个侦查班!
  他们说一切都安排得很好,该做的都做了,该安置的都安置了。但却说还要耐心等待,时间上还太紧了一些,不可操之过急。我说这是谁的意思,老熊说当然是他们几个,我们都是些跑腿的,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我们有的是情义,当初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要死要活都在一起。老熊说的是实话。
  我说我有了日子的,从下个星期开始,我就开始按我的来。我只能给他们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过后要还是没动静,我就只能说实话了。人有的时候就这样,他要是不想活了,你再哄也哄不住。我就不信一个个人头狗面的在人面上混,连这么个屁事也办不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话不算数,还算什么血性男子。
  我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老熊说,青虎哥的性情我们当然知道,回去给他们说就是了,他们要是再吊儿郎当的,我们也不答应他。
  我问他莉丽怎么样,老熊支支吾吾的,说莉丽挺好的,她一见到信就大哭,哭的大家都一块儿掉眼泪。说要不是青虎哥替大家死受,说不定他们早都做了和尚去如来佛那儿去了。
  我说知道就好,大家都认真去干吧,他们清楚他们该怎么做。
  午睡时做了个梦,梦见莉丽哭得死去活来。莉丽的可耻使人不可饶恕,但我也清楚,莉丽不是罪魁祸首,真正的元凶是躲在背后的人!
  再也睡不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困扰着我。想想今后即将开始的日子,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就像吸毒,人的毅力其实是有限的,生理的需要和恐惧是人的精神很难战胜的。我挺得下来吗?我想起了孙膑庞涓的故事,把生命交给上帝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不能轻易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我明白,等待着我的将是更大更多的磨难、痛苦和幸福。我一定要笑到最后。
  坚定了自己的信心,眼前又浮现出了过去的自己。我有拼搏的过去和抗争的基础,以及一个人独闯社会的经历。这是人生最有用;最牢固,最可靠的别人所没有的宝贵财富。要吸取成功的精华,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两年来的牢狱生活,把我的意志磨炼得更加坚强和完善,凭自己的毅力,智慧,勇气和胆识,一定会“狭路相逢勇者胜”!天质我具备,还有着一个优秀的血统关系,这当是一个大器晚成的条件!当今社会没有残忍和血腥将会一事无成,更不会成就大的事业!我坚信这是真理!一个没有人负责的社会,必然会有强人横空出世!
  我突然想到了少先队对歌:“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
  时刻准备着!要做天下的主人!

  8月27日,星期三,睛:

  ……
  磨难开始了,鲜血淋漓,疼痛难忍的手几乎抓不住笔。
  晚饭后6点半左右,他们以严重违纪为由,大队教导员傅业高和中队长程贵华,还有一个内勤强行让我戴上械具,轮流用电警棍电击我的全身,电击我的大腿根和睾丸,最后两个人一起用电警棍电击我的两颊和耳根。极度的痛苦,还有由这种痛苦带来的恐怖,让我痛不欲生。主要是心理上的伤害,让我再次感到了人生的残酷,再次感到了犯人的悲惨和牛马般任人宰割的不幸。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带来的后果,但我也开始意识到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会不会是他们在幕后操纵的这一切?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就更加令人感到恐怖!当我一怀疑到这一点时,我就明白了我该怎么做!只能豁出去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是那种以恐吓和暴力就可以制服的人!我跟他们拼了,我要他们真正认识我!我大喊大叫,拼命地挣扎。用戴铐子的双手去抓,去抢,去夺他们手中的电警棍,直至他们不再用警棍电击我的面部为止。
  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竟然没有消息!
  我开始感到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他们既然可以这样对待我,当然也可能会有另一种方式来处置我。老熊说了,我们有情义,要死要活在一起。但他们行吗?他们有这样的义气吗?在这个金钱可以买到一切的社会里,什么样的人买不通,什么样的情义买不转?
  什么人也不能再相信,只能相信自己!
  从明天开始,我要他们真正认识我!
  不是网破,就是鱼死,真正的拼搏开始了!
  你们好好等着!

  9月5日,星期五,晴:

  ……
  被禁闭已经两天。只有七八平米的小南房,窗户被钉死,密不透风,闷热无比。气温至少在37度以上,让我这样并不胖并不怕热的人竟也没有一时一刻不汗水淋漓。一天就给你扔两个发霉的窝头,什么菜也没有,连根咸菜也不给。精神上的打击,心理上的痛苦,肉体上的非人道折磨,让我一次次地想到了死。他们是不是就是想让我这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给被子,也不给褥子,就让你在坚硬返潮的水泥地上睡觉,我能服吗?不,我绝不会屈服!今天在窝头里一口就咬出六七只苍蝇来,我连看也不看硬是把窝头吞了下去。
  我要活,我不死!白毛女喜儿那样一个受到百般凌辱的脆弱女子,都要忍辱偷生,企盼自由和光明,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更不会就这样让他们折磨致死。我不会死,我明白,如果我死了,说不定他们会高兴得发疯!
  晚上有个人来看我,我没看清他的脸,好像是狱政科的科长冯于奎,他说你呀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自由还少吗?人要识时务,识时务才为俊杰么,只要你好好听话,不要乱说乱动,服从改造,努力劳动,总是有机会的么。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要是想通了,明天就放你出来。
  他的话有道理,应该想一想该怎么办了。
  不管怎样,还是先出去为好,与其死在这样的地方,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在外百!只有造成更大的影响,他们才可能真正怕我!应该闹出一个大事情来!只有闹大了,才能真正保住自己!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别到头来终生后悔。
  杀人!只有杀了人就会有检察院,法院来重新审理你的案子!而只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会感到大难临头,才会感到死的恐怖!才会像以前那样的保护你!才会想方设法让你真正成为一个病人!
  究竟该不该这么办,还得好好想一想。
  好了,就让他们好好看看,谁是真正的强人,谁是真正的胜者!以他们的智商,还想斗过我!
  我操你们妈!

         ※        ※         ※

  这一段段的话,直看得罗维民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罗维民默默地算着,他是9月9日见到这个王国炎的,正是王国炎决定大闹一场,从禁闭室出来的第三天!
  王国炎说得到做得到,就在从禁闭室里出来的第三天,几乎把一个犯人重伤致死!如果事情真像王国炎日记里所说的那样,那么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那些幕后策划者!
  看来他们知道王国炎并没有真疯,他们对王国炎一举一动其实都了如指掌,明明白白。
  前一次关禁闭是要叫王国炎就范,一切都按他们的去做,这一次被隔离,则完全相反,是王国炎在逼他们就范,一切在按王国炎的去做。所以这一次被隔离就有了被子褥子,不在南房,而是到了北房,而且还有了窗户,房间大,空气好,事实上已经不是在被隔离,而是在进行优待和保护了。
  因为确确实实事情被闹大了,他们已经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了,只能以王国炎的意志为转移了。
  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情况其实依然危险,甚至比以前更危险!
  魏德华,史元杰,何波他们看到这些了没有?
  尤其是那一封信,王国炎写给家人的那封信,如果能把这封信弄到手,那一切的一切就都好办了。
  听魏德华说,史局长将会尽快去一趟省城,所以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他。如果能在省城秘密查找到这封信,那几乎就等于拿到了公开提审王国炎的通行证。
  看了看表,将近凌晨4点。
  罗维民想了想,还是打开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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