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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丹之旦


赵德发

  那种白光终于出现了。
  本来,蔡缪内视腹腔,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那儿像往常一样黑如深渊,暗无天日。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突地跃出一个亮点,转瞬即逝。蔡缪正惊异间,那亮点再度出现,并且逆任脉而上,像一颗流星飞速地经过下丹田、中丹田、膻宫三窍,最后在上丹田也就是两眉间稍稍向上的地方停住,圆圆亮亮,熠熠生辉。蔡缪此刻虽然还是闭着双目,但看得清清楚楚。
  蔡缪端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心里却是惊喜万分:“阳光初现”,这是结丹的征候呀!他感觉了一下,脐下一寸三分,肚腹里面,果然有个拳头大的硬团定在那里。因了它的存在,全身无处不松,元气无处不通,滋滋润润,团团融融。
  这就是“气丹”。有它在身,我就与从前判若两人,健康长寿,成为《丹经》上讲的“地仙”啦!
  一股难言的喜悦,从他内心深处汹涌而出。
  六个月了。六个月的辛劳一言难尽。就在这间位于后院的闲房里,他与家人隔绝,吃睡在此。吃睡之余,便是坐在蒲团上修炼。正头直身,含胸拔背,舌抵上颚,眼垂帘耳内听。先是三个月的筑基,收心止念,放心静心,一线意念只在下丹田那里。调气,调精,以使气血流畅,肾固阳壮。而后便是三个月的炼精化气:一念不生,万缘顿息,虚心凝神,不即不离,忘人无我,虚极静笃,直至生机顿起,阳物无念而举。此为外药产生,于是调之养之,待不老不嫩时欣然而采。来之而炼,以真意为火,内呼吸为风,风助火行,急缓轻重,日夜施行“小周天”功夫,直至今日。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群阴剥尽丹成熟,跳出樊笼寿万年”。蔡缪的耳边,此刻又想起了陈臬大师的话。
  煌煌金丹大道,今有我蔡缪行进其上矣!多谢恩师指点迷津,多谢恩师传经送宝!蔡缪睁开眼睛,拱手向着北方礼拜。
  蔡缪多次想过,与陈臬大师的相识乃自己的造化。如果不是遇上他,自己今天还会在京城的国子监里丢人现眼。蔡缪从十八岁上就考秀才,考到二十八岁上也没考中,遂明白自己不是大器,放弃了科考一途。但考不中却还是想有学名,想了几年之后,去岁恰巧胡人犯境,朝廷惶急,便下诏令天下纳粟纳马者可入监读书。蔡缪想那天下秀才谁不想入国子监,无奈要先考上廪生,然后再一年年地等待。因为一县一年才贡举一名而且要按资历,所以等着等着头便白了。今天有这捷径,何乐而不为?于是卖掉良田千亩,换得监生资格。此时他刚纳二八娇女惜惜为妾,正享鱼水之欢,也竟狠下心来离她进京了。入了国子监,方明白自己这种花钱买的“例监”与通过科考正途上去的就是不一样,惹人家教授功课的五经博士瞧不起。人家把他们集中在一处单独授课,来授课的老师还对他们冷嘲热讽。有一回,一个糟老头子曾借用孔子“有教无类”这话,说国子监“良美兼收,真乃夫子遗风也”。“例监”生员当然听出了其中意思,一个个羞容满面抬不起头来。私下里也有气粗者发泄愤懑,但终是上不了台面。蔡缪心中郁闷,时常到酒楼讨得一醉,去妓院一度春风。然而没过两月竟是身染沉疴,饭食难下,只好去找郎中诊治。寻到一家药铺,只见坐堂先生是一个虬须老者,见他进来便微微笑道:“恁般七尺男儿,为何来京城自讨羞辱?”蔡缪一听此话十分蹊跷,便问:“你怎知道我的来历?”虬须老者道:“我不但能知你所来,还能知你所归。”蔡缪问:“我归往何处?”虬须老者道:“归往金丹大道。”蔡缪说:“何为金丹大道?”虬须老者道:“你跟我来。”遂引他到一内室。蔡缪只见此室布置典雅,且有异香氛红其间。老者令蔡缪立定闭目,展掌在他头脑前后用力比划。蔡缪虽是闭目,却见一颗明珠在他眼前晃晃悠悠。俄顷,老者让他睁眼问其所见,他如实告之,并问那珠为何物。老者道:“那就是我之金丹,让你一见。”蔡缪问金丹现在何处,老者将手一拍脐间:“在这里。”蔡缪原听说过道家修炼内丹一事,但不明白此举有何功用,欲问,又记起前来为的治病,便让老者为他对症下药。老者哈哈一笑:“伤病已好,为何还要再治?”蔡缪感觉一下,身体果然轻爽如初,大奇,随即拜倒称谢,并请其讲金丹大道之妙。虬须老者扶他起来,让他晚间再来。
  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个晚上,蔡缪一边听讲一边想到此言。此时他已知道虬须老者姓陈名臬,自幼熟读道经,二十岁云游四方,三十岁上得遇海琼子白玉蟾大师,习得金丹秘法,从此进山修炼十二年,丹成功就。而后发愿普济众生,进京城借行医收徒传道。那晚上他讲了许多许多,最让蔡缪大彻大悟的则是丹道之根本:《道德经》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就是虚化神,神化气,气化精,精化形,形乃成人。万物都有生死,唯虚无的道原体长存不灭。那么要求长生,只有沿着生成之路一步步逆回,即合三为二,合二为一,化一为虚。知此道者,怡神守形,养形炼精,积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金丹乃成。陈臬还讲了丹道的几个步骤:一为筑基;二为炼精化气;三为炼气化神;四为炼神还虚。而后三步,步步都可结丹,只是有高下之分。他还告诉蔡缪,天地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生命。生命之延长是世间头等大事。“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此言谬也。健体长生,全在人为;寿数死期,不由天定!待你身怀金丹之日,你将雄踞世间,睥睨一切,那般境界实在难与外人道也……
  蔡缪听到这里,惟求大师快传真道。他叫一声“恩师”长跪不起。大师去铜炉里添一往香,将自撰的一卷《丹经》拿出,让蔡缪粗看一遍,然后将功法向他详细讲说起来……如此三夜,他将大师所传一一记牢,便到国子监诈称回乡治病,随后脱钩鱼儿一般离开了京城。回家后,他顾不上与妻妾缱绻,只与她们和管家交代了一番,责令谁也不准随便打扰,而后就一头扎进这间屋子,一日三餐只由男仆焕儿送来,直到六个月后的今天…
  听得鸡鸣声啼亮,看着窗纸显白,蔡缪知道这已是卯时。卯酉为中,阴阳平衡,一日周天之最佳时刻。大师说过,此时最易结丹,“金丹顷刻刹那成,一元复始新坤乾”,那么今天的卯时旦晨便是我生命中的重大喜日了!
  他走出屋子,只见东方曙色初现,星辰寥落;院中花木滴露,幽静异常。他站定在阶前深呼吸几回,胸中喜悦沛然难探,便急于要说人听听。说给谁呢?他首先想到的是惜惜。
  蔡缪十九岁娶妻,妻为甄氏。甄氏温柔贤惠,只是只生闺女不生儿子。前年她生出第四个,痛哭一场后便劝夫纳妾。蔡缪心中也早有此意,听甄氏说出此事便顺水推舟,花重金让媒人从南乡聘了一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个惜惜生得画中人一般,让蔡缪在洞房花烛夜里连连咏叹“今夕何夕,奈此良人何”。之后的两个月里,他沉溺在惜惜房里难以自拔。直到闻听皇上下诏,他才幡然醒悟,明白“小登科”到底不是“大登科”,身为男儿还是要求功名去,于是就卖田纳捐去了国子监。哪知南辕而去,北辙而返,从京城回家的他竟是丹道之徒了。他记得,自己在与惜惜言明心志的那天夜间,惜惜紧紧抱住他痛哭流涕,真真是梨花带雨疼煞人。可是蔡缪心意既决,还是挣脱她的怀抱开始了独身修炼。这期间,惜惜曾三番五次前来探视,殷切之情溢于言表,但每次都被他呵斥回去,最后他干脆让焕儿把后院的门锁上。惜惜欲进不能,便站在门外大声哭喊:“你真是铁石心肠……”可是蔡缪心无旁骛充耳不闻。惜惜得不到回应,以后才来得少了……
  此时惜惜的哭声又响在了蔡缪耳边。不知为何,现在他身内有丹却少了铁石心肠。心肠变软了,融化了,化作两滴泪水涌出眼窝。不知不觉的,他的两脚已经向着前面的中院走去。走到那个雕着花榻的西厢房门,他急急敲了两下。
  久守空房的惜惜打开房门自然大喜,展臂搂住夫君连连跳跃。蔡缪没来得及报告结丹的喜讯,神志就被眼前的情景摘得恍惚不清:原来惜惜在跳跃时已把外衣抖掉,只剩下个滑溜溜的光身子在他怀中。不知不觉的,他就被惜惜牵引到了床上。直到事毕,他才突然惊觉:完了,完了,半年之功毁于一旦!
  “二八佳人体如醉,腰中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吕洞宾的这首诗,陈臬大师向他传道时曾吟咏再三让他记牢。陈大师讲,金丹大道最忌女色,要畏色如虎避色如狼。炼丹的基药便是精,精聚而功聚,精失而功失。蔡缪严守师训,半年中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历尽艰险。先是收心养性,断绝淫念,内念不出,外念不久,直至人我两忘。待到静极生动,一阳初动,阳物无念而举,此是产药之时,更难把握:因丹田融融洽洽,周身酥绵快痒,淫念最易产生。然而陈大师交代得清楚,此刻有淫念的为浊精,万万要不得的;只有无欲之精才是清精,才有效用。即使产了清精,在采用上也有不尽玄妙,火候要不老不嫩,时机上要不早不晚。稍一不慎,精撞阳关而出便是“大丢”,前功尽弃。
  不知这次“大丢”后果如何?
  蔡缪披衣起坐,闭目凝神,想验证一下。这一验使气得七窍生烟:那白光与丹团都没有了,无影无踪了!
  他早知道,炼就“气丹”,成为健康长寿的“地仙”只是一个初级阶段。他的目标,虽然不敢盯向金丹大道的终极--炼成“阳神丹”成为“天仙”,但他起码是要炼成“神丹”,让自己成为“人仙”的。而现在,我连刚刚取得的成果都丧失了,更何谈别的!
  他气急败坏地穿上衣服,向仍然躺在那里含情脉脉瞧着他的惜惜瞪眼道:“毁了我的大业,真想杀了你!”而后拂袖而去。
  再回到后院的时候,一轮红日已经从村东山坡上升起,煦煦熹熹照亮了天地。蔡缪看着它,忽然想到:这轮太阳,就是宇宙之丹呀!有它在,天地乾坤就不会毁坏。人以身体为鼎炉炼丹,其实就是效法宇宙呀!
  天不变道亦不变,道不变吾心不变!
  蔡缪看着那轮太阳,一边谴责着自己的软弱变节,一边下定了重整旗鼓的决心。他想,要远避女色,亲近丹道,惟有离家进山!而且,这一回不炼则罢,一炼就要炼成“神丹”,成就金刚不坏之身。哪怕三年五载,不成决不回来!
  他想起,东边三十里处有座青驼山,山中有个元清观,半年前他临去京城时,为求路途平安曾去那里进香,认识住观的玄明道士。如果去他那里修炼,可以远离凡尘未得幽静。对,就是这么个主意!
  决心既定,蔡缪打算立即付诸行动。此时听得前面两进院子都有人声,家人与管家、仆人们都起床了,他便走了过去。
  甄氏正在中院给两个最小的女儿梳头,蔡缪一出现,两个小丫头惊喜地齐声喊爹,甄氏却瞧着他眼泪汪汪。蔡缪问:“大清早的,为何流泪?”甄氏扭头瞅一眼依旧闭着门的西厢房,幽幽道:“只道官人真的洁身修炼了,却不想是哄人的。”蔡缪便明白自己到西厢去已被甄氏从房内瞧见。想想自己正懊悔着,甄氏却对这事生怨,不禁心中气恼起来,大声道:“快去叫惜惜起来,都到前厅去,我有事要说!”说罢,自己先去了前院的厅房。
  妻妾两张脸,一黄一红刚刚凑齐,蔡缪便把自己的心志说明。听罢,两个女人的脸都变成了青的。惜惜抢先道:“官人,万万使不得!”甄氏也说:“使不得呀官人!”蔡缪拉长了脸说:“如何使不得?”甄氏说:“你一走要三年五载,家里怎么办?”蔡缪说:“不是有管家么?再说,有两千亩地躺在那里,还怕饿着你们?”惜惜接着说话了,她的意思讲得明白:“你就忍心叫姐姐与我守活寡?”蔡缪看看她那年轻而娇美的脸蛋,沉吟片刻说:“守不得活寡,你就改嫁好了。”惜惜一听这话,“扑通”跪倒放声大哭:“官人怎么说出这等活来,俺怎会有那份心?俺索性死在你眼前吧!”说着爬起身来就要往墙上撞。蔡缪急忙拦住道:“小娘子不要如此糊涂,我那话说错了,就当我放了个屁,好么?”惜惜止住哭问:“这么说,你回心转意啦?”蔡缪摇摇头:“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惜惜听了此话,掩面号哭跑回了后院,甄氏知道丈夫是任怎样也说不转了,坐在那里只是垂泪抽泣。
  吃过早饭,蔡缪便向管家的四丰老叔托付家务。蔡四丰是蔡缪的远房叔叔,家中田产不多,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在这里当管家,三辈人都对主人忠心耿耿,没有丝毫让人不放心之处。四丰老叔这时当然也劝主人不要离家,后来见实在劝不动只好说:你既然铁了心,就放心地走吧,家里的事我一定管好,隔两三个月我就找你述说一回。
  这么安排停当,蔡缪便让管家准备了银两,让甄氏准备了衣物,带着十七岁的男仆焕儿向青驼山进发。临走,姜妾自然哀恸不已,四个闺女还哭喊着捉袖牵裾,而蔡缪不为之所动,将袖裾上的那些小手一一摘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下午,主仆二人风尘仆仆踏入青驼山元清观。正值中年的玄明道士正独坐在院中树荫下饮茶,蔡缪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长,还记得西乡蔡家村蔡缪么?”玄明道士记起来了,急忙起身还礼,让座宫茶。之后,他拈着一把山羊胡子问:“蔡监生今天驾临敝庐,莫非还是烧香还愿?”蔡缪急忙摇头道:“不,不。”接着,就把他想借住这里修炼内丹的打算说了出来。
  不料,玄明道士听后,竟是手拈须尖嘿嘿无言。蔡缪看出他的踌躇,认为道士担心会给他带来分食之虞,便说:“道长放心,我此次进山带得充足银两,不消道长破费。而且焕儿常年在此陪伴伺候,遇事也不会劳您大驾。另外,我借贵方宝地,是必定奉献租金的。”玄明道士点头笑笑,开口说道:“蔡监生是错解我意了。我之所以犹豫,是恐你不知丹道之险难也。我入道已二十余年,其间也多次习炼内丹之法,然而不是半途而废,即是功亏一篑。因此在近年来再也不立鼎炉,只是研习符录、斋醮之术混些衣食而已。你今日心雄志壮,锐气凛厉,怕只怕修炼一些时日之后不见果报,生出悔心退意,岂不是枉费财力?为此,我奉劝监生三思而行,慎之又慎!”蔡缪听到这番话语,摇头笑道:“沧海可填山可移,男儿志气当如斯。”玄明道士听了,将两手一拍朗声说道:“好一个男儿志气当如斯!我给你收拾房舍就是!”说罢起身,领蔡缪到后院的东厢房,问他住在这里可好?蔡缪看看这房小是小些,却是僻静,再者与其相邻的还有一间小屋,可做厨房同时也可做焕儿睡处,便点头称谢,心中还暗暗给这屋起了个名字,叫做“金丹静室”。
  蔡缪走出屋来,见此院还有三间正房,便知是道土住处。听玄明邀他进去坐坐,便随其而入。见这屋分明暗两间,明间一张靠墙支着的八仙桌上有香炉经书,暗间的屏风架下却露出一只女人穿的绣花小鞋。蔡缪便明白玄明为何炼丹不成,心中随即生出对他的不屑来,然而又想人各有志,我炼我的金丹,他恋他的绣鞋,管这闲事做甚?遂装作看不见,接着说话。他记得上次来时,见这道观里还有一个老头,便问那位老道长在哪里。玄明笑道:“什么老道长,那不过是个凡俗之人,一个姓钱的老头,我给他个饭碗,让他给我看门罢了--他住在前院。”蔡缪看着面前的玄明,心想,还不知哪一个到底是凡俗之人哩!
  接着,玄明道士便说起他的苦衷来:因这元清观地处深山,香火不旺,所以房舍简陋,一直留不住人。他年轻时这里还有三四个道友,后来一个个都投奔了山外的道观,只剩下他一人厮守。如此势单力孤,连给人做道场都不够人手,只好到人家的班子里当帮手。说到这里,玄明道土喟然长叹,蔡缪也点点头对他表示同情。
  当天晚间,玄明道士让看观老头做了一顿饭,算是招待蔡缪主仆。吃过饭,蔡缪让焕儿铺好睡床,取出丹经,就着灯下读到半夜。出门看看星象已至子时,便净过身,回房安好蒲团,盘腿坐定,开始了修炼。他修炼的内容当然还是炼精化气。想想因为在惜惜那里的“大丢”,他不得不从头炼起,那般悔意还是十分深重。他在心里痛骂自己几句,而后才收心入静补习旧课。估计子时过去,他才上床睡下。等到天亮,让前院的钟声惊醒,知是玄明道士在做晨时功课,便急忙穿衣起来,到“三清殿”跟着玄明焚香叩首,朝真礼圣。简单的礼节完成后,玄明与蔡缪寒暄几句便回了自己房中。蔡缪则踱步到观外,看了一会儿山景。见青驼山此刻因晨雾缭绕,愈发显得与世隔绝,他更感到自己做出的抉择正确。回到观中“金丹静室”,捧读一会儿丹经,接着又盘腿打坐,修炼起来。
  这天,焕儿揣些银子下山,到八里外的集市上买了米面青菜与锅碗瓢盆,到山上便做起饭来。蔡缪见观内二人一天只吃两餐,便让焕儿学着。自此,元清观的一早一晚,都要冒起两股炊烟。
  不过,在这两股炊烟中,由钱老头燃起的那股有时单薄而短暂。这个时候,便是玄明道士下山做道场去了。他做的道场多是为死者超度亡魂,或需一天,或需三天,更长者有七天、二十一天甚至四十九天,这要看丧生是富户还是穷人。在玄明道士不在山上的日子里,焕儿一有空就找钱老头说话。钱老头耳朵有点聋,因此二人说起话来便是吆吆喝喝。他们说山说水,说庄稼说牲口,很有些共同语言。然而话题一转到玄明道士,钱老头总是三缄其口。在读经、练功的间隙,蔡缪也曾参与他们的对话,但因钱老头对丹功一无所知,而且在话语间流露出嫌他有福不享却跑到这里受罪的意思,蔡缪便想,到底是村野老头,他听丹道就如听“阳春白雪”,无论如何是听不懂的,他只配听“下里巴人”。后来,便很少再找他说话。
  不过,他听焕儿说,在玄明道士下山的时候,钱老头的饭食极差,一顿只有半碗糙米。这是玄明道士的安排:他每逢下山,都要将米在自己屋里锁牢,算算下山几天就量给老头几碗。听说这事,蔡缪便动了恻隐之心,让焕儿把剩饭剩菜给他一点儿。这么做了,蔡缪便有一种欣悦感生出来:修习丹道也讲“心德功”,因为“德化乾坤”,“德养浩然气”,那么我做了心德功,肯定会有助于丹功的。
  每等玄明道土做完道场回到山上,元清观里都要失却一阵平静。玄明先将肩上的米袋卸下来,大声指挥钱老头收好,然后便抹一把油光光的脸盘找蔡缪说话。这时蔡缪便不得不停止读经或练功,坐在那里听玄明道士亢奋地讲他的山下见闻。有意思的是,玄明每说到丧家女眷,都要特别提及她们俊不俊俏。蔡缪心里暗暗发笑:原来你到人家之后光是瞅女人呀?
  有一回下山回来,玄明道士却奇怪地没做张扬。他肩上没有米袋,身后却跟了个女人。那女人已是半老徐娘,长相平常,进观后在玄明的导引下先到“三清殿”叩了个头,接着就随他去了后院,半天后才羞答答地出来,让玄明送下山去。玄明再回到山上,腆着脸向蔡缪解释:这是他的一个表妹,今天为儿子的事情到观里还愿。蔡缪心里发笑,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点头敷衍。
  玄明道土的表演,从反面激励着蔡缪。他想,自古以来谁都想得道成仙,那么人仙之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归根结底就在于能不能摈弃声色财货,能不能割舍嗜欲贪念。玄明呀玄明,你这么下去,与行尸走肉何异?
  这么想着,自己在修炼上也益发抓紧,朝乾夕惕,毫不松懈。尤其是到了半夜,正值“活子时”,是起火炼丹的最佳时刻,他都是准时起来,发动意念,“运转河车”,以候天人合发之机。
  有一天,他终于又等来了“一阳初动”。喜悦之余谨慎调之,以后牢牢守住会阴窍,使得精药越来越旺。若干天后,调至外阳再兴,等来气满精足之候,把握时机,速速采而封炉。封炉温养一段,再起火来炼,精神集中,抱朴守一,一念不起,一意不散,文火武火,长吸短呼,用尽了各种玄妙功夫。忽一日,他只觉体内雷轰电掣,山摇地动,一股气自会阴处沿脊骨冲向头顶,甘甜之津液顷刻满口。真像丹经上讲的“溶溶然如山云之腾太虚,需靠然似膏雨之遍原野,淫淫然若春雨之满泽,液液然像河水之将释。百脉冲和而畅乎四体,真个是拍拍满怀都是春也。”他知道,这是自己又炼到了“真铅入鼎”、“去矿留金”的地步。这种境界他在家中已体验过一次,但这一次比那次更为强烈与持久,此境界过去后,他小心翼翼,继续修炼,三天后,他一直期盼着那种白光又出现在眼前,那种神秘的气团也又出现在腹内。
  这时又值卯时,又是一个结丹之旦。蔡缪走出观门,到路边一个石台上站下,东方已是彩霞满天,红日乍现。算算进山已有两月,而历经两月才把那“大丢”补起,蔡缪愧喜参半,短叹长吁。
  这天上午,蔡缪正在静室内默想下步怎样养丹,焕儿飞跑进屋叫道:“老爷,管家爷爷来了!”蔡缪走到观门看看,果见那条石阶路上喘吁吁爬上了四丰老叔,他的后边还跟了一顶四人小轿。蔡缪立刻猜到,小轿里肯定坐着惜惜。把老管家迎进现内,小轿随后落定,掀帘而出的人果然不错。蔡缪看见那张多日未见的俏脸,心里一阵激动,但转瞬间又波平浪静。他说:“惜惜你来干啥?”惜惜不说话,只是瞅着她的夫君流泪。蔡缪让她瞅得尴尬,扭脸瞅向别处,却见玄明道士正在“三清殿”门口大张着嘴瞅惜惜。蔡缪有些恼怒,便让管家与惜惜到他屋里,让轿夫到树荫下喝茶。
  进屋后四丰老叔先开口说话,他将两月间家中事务择要讲过,接着又拿出了几十两银子和甄氏托他带来的一些日用物品。说完这些,老管家说要去看看焕儿,转身走出房门,将惜惜扔在了这里。惜惜见他出了门,喷涌着泪水就往蔡缪身上扑。蔡缪早有防备,侧身一闪让她扑了空。惜惜跺着脚哭道:“你可把小奴家害苦了呀!”蔡缪说:“你也把我害苦了:两月前你害得我前功尽弃,今天我新丹初成,你却又来了,你是存心跟我作对呢!”惜惜擦一把眼泪瞅着他说:“你真是把咱俩的恩爱忘净了?你即使忘净,可你也不该不理孩儿呀!”蔡缪诧异地道:“孩儿?哪来的孩儿?”惜惜这时一拍小腹:“孩儿在这里。我已两月不再来红,让郎中把脉,郎中说是有了,我便跑来向您报喜。”
  蔡缪一听,惊喜莫名。想想自己多年无子,为此才有了娶妾之举,然而自从迷上丹道,竟把这事淡忘了。万万没有想到,两月前就在自己丢丹的时候,惜惜腹中却是珠胎暗结,让他有了孩儿。说不定,惜惜这一胎就是儿子呢!福祸相倚,此言真是不谬。这么想着,看惜惜的目光里便有了几分柔情。惜惜发现了这点,便抓过夫君的一只手来,说:“快摸摸你儿吧。”蔡缪便去摸。谁知,孩儿没摸着,却摸到了已经久违了的那种迷人的柔软。惜惜呻吟一声,一下子歪倒在他的身上。蔡缪只觉得裆间奋然硬起,那物敲醒他淫念的同时也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钟。他猛地将惜惜一推喝道:“快起来回家去!”惜惜睁圆眼道:“你真是一条道走到黑啦?”蔡缪说:“这是什么话?我走的是金丹大道,光明大道!你妇人家休讲不祥之言!”说罢就走出屋门,指挥焕儿生火做饭。
  谁知中饭做好,管家与轿夫们吃了,惜惜却是不吃,只管坐在屋里流泪。蔡缪虽有几分疼她,但看见时光过午,还是硬起心肠撵她下山。惜惜见实在没有指望,便带着满脸泪水钻进了轿子。
  蔡缪目送他们下山后,一回身便看见玄明道士还倚在门边远望那顶轿子。待蔡缪走近,他嘻嘻笑道:“监生有如此美妾,且不管不顾,贫道佩服之至!”蔡缪不愿答他这话,径直走向观内。待进了门,听玄明道士尚在外面说:“仙道通,人道选,何舍近而求远乎……”
  蔡缪将腹中气丹养过三七二十一天,等“阳光二现”即眼前再次出现白光,便转入了高层次的修炼:炼气化神。这至少需要三年功夫的壮举让玄明道土也深受感动,他主动为蔡缪择定吉日,设坛摆供,祭告神灵,祈求成功。仪式结束,他还写了一系列黄纸丹符贴于蔡缪的静室门口,拿一柄桃木剑与一面铜镜置于室内,同时在屋里屋外遍撒雄黄,以避邪魔。蔡缪则焚香沐浴,于当天夜间的正子时,万分庄重地坐上蒲团,开始了新一轮修炼。
  蔡缪遵照经书教导,先是凝神入气穴,含光静养,默守气丹。数日后于静定之中,性光上升,呈“阳光三现”之景,则接行采大药之功。此番之药乃先前炼就之气丹,当是时,他凝神入定,专用目光内视,日夜观照中丹田即心窝部位。若存若望,轻轻寂照,意念集注,兢兢业业。此后,生药之景便次第出现:丹田火炽,两肾汤煎,眼吐金光,耳后风生,脑后鹫鸣,身涌鼻搐,此谓“六根震动”。紧接着,便是炼服大药。此时,丹田中现出一物,大如弹子,热如火珠。此物极其活泼,滚滚转转,须努力守护之。它上冲心位,心位不贮;下奔阳关,阳关已闭;转滚谷道,然而蔡缪早有防备,屁股下有一个馒头状木座,将肛门堵得严严实实。火珠不得漏,便转冲尾阎关,这样,蔡缪因势利导,引其过关开督。待大药沿督脉冲向头顶,只听轰的一声,云腾雨施,口中甘露下降,随接随咽。同时,导引大药一直沿督脉、任脉做循环运转。而后,入大定七日,行大蛰七日,忘形忘我,外不知有身,内不知有心,守中拖一,此时中丹田便有“丹苗”存焉。
  这一过程下来,已是大雪纷飞,年节临近。老管家于腊月二踏雪上山,一是报告租粮收缴情况,二是迎请主人回家过年。哪知道,主人将肚腹一拍道:“丹苗已生,正须勤勉,家岂是能回的?”老管家大惑不解,说:“过年都不回,这怎么使得?”蔡缪说:“使得使得。你们好好过,不要管我。”老管家劝说不动,可急坏了焕儿。焕儿跪倒在主人面前哀求,主人却说:“你下山好了,过完年再回来。”此言刚出,老管家却将眼一瞪:“他敢?”焕儿只好说:“老爷不走,我也不走吧。”爬起身来,擦眼抹泪送老管家下山。
  除夕这天,玄明道士允准钱老头回家,他与焕儿合作一处,弄了些酒菜,三人在一起吃了。道士早早回屋睡下,蔡缪依然端坐蒲团,直到年夜过去,山下村庄遍响爆竹。
  蔡缪这时所做的,是温炼胎药的“大周天”功夫:以中下二丹田为鼎炉,使气药丹苗在其中做轻微的升降循环。此功夫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复杂,其中自有多种变化,所需时日特别的长。蔡缪一天天地做下去,不知不觉间外面已是春暖花开。一天老管家又来这里,是特地向他报喜的:惜惜产下一男,蔡家后继有人。蔡缪听了,脸上现出喜色,并且连声说“好”。老管家这时便趁热打铁,劝他回家看看儿子,可是蔡缪却又摇头拒绝。老管家长叹良久,只好放下一些银子下山回去。
  半年过后已是秋天,惜惜突然坐着轿来了。一进元清观,这位变得白胖丰腴的少妇便抱着孩子往后院里走。哪知走到夫君的静室门口,却被焕儿挡住。焕儿把她叫到一边小声告诉她:老爷早已辟谷入定,不吃不喝坐在那里有二十多天了,中间只醒过一次。惜惜说:“今天快把他叫醒!我特地雇了轿子来让他看儿子的,怎能不叫醒他?”说着就往门口走。焕儿又急忙拦住她说:“少奶奶万万不可莽撞,惊走他的阳神可不得了!你让我轻轻一试。”说罢,便蹑手蹑脚走到屋里,到主人面前耳语一般小声唤道:“老爷,少奶奶来看你了,还带着公子呢。”这么一遍一遍,蔡缪还是不醒。惜惜急了,也到他面前轻声喊叫,然而夫君还是没有反应。正在这时,惜惜怀中的孩子一伸手,便扯住了他爹的胡须,且摇摇拽拽。蔡缪这时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然而睁开眼睛后却是愣愣怔怔目光漫洒。焕儿说:“老爷,你看是谁来啦?”惜惜说:“夫君,你还认得我么?”蔡缪这时才将目光聚焦于惜惜身上。惜惜趁机举起孩子说:“你快看看,这是咱的儿子!”蔡缪便定睛去看,看了片刻似乎笑了笑,轻声说:“好了,走吧。”说罢又闭上了双目。惜惜蹙眉道:“俺娘儿俩一路颠簸来看你,你就连话都不说上几句?”蔡缪还是轻声说:“好了,走吧。”眼睛是再不睁开了。惜惜这时泪水喷涌,开口骂了起来:“你真不是个人呀……”
  这时,玄明道士已在门口站着,见到这番情景便对惜惜说:“娘子不必生气,且跟我到这边歇息喝茶去。”惜惜一边哭,一边跟他去了正房。惜惜到屋里坐下,玄明道士摇头长叹道:“唉,你夫如此痴迷,也真是苦了你啦!”说罢倒了茶水递与她,并趁机摸了摸那只酥手。惜惜哪见过这个?脸色腾地通红,抽回手来不知所措。正在这时,焕儿青着一张脸过来,口称请少奶奶到前边用茶,惜惜便起身跟他去了。焕儿做出中饭,惜惜还是没吃,待轿夫们吃完,她回头很慢地瞅了夫君的静室一眼,而后抱着儿子上轿下山。
  蔡缪的辟谷、入定一连持续了三个多月。这期间多亏焕儿忠心耿耿,按照主人事先做的交代,一天到晚守在静室门口,不让有人惊动了他。另外,他还需隔一段时间,或二七,或三七,轻轻唤醒主人一次,以免他入定过头,走了阳神。大约过了百日左右,蔡缪终于醒了过来,恢复饮食。不过,这时的他吃饭很少,但精神清爽,依旧日日夜夜静心温养腹内丹苗。
  转眼到了腊月,老管家又来劝请主人下山过年,但蔡缪依旧说不。老管家说:“公子已经会走了,实在招人喜欢。”蔡缪点点头:“知道了。”老管家见他还是这般模样,只好嘱咐了焕儿一番,自己下山去了。
  这一次过年,元清观中只有蔡缪主仆二人。腊月二十六这天,玄明道士把钱老头打发回家以后,第二天却向蔡缪与焕儿讲,他已多年没回家,今年想回去陪一陪年过八十的老父。蔡缪说,你只管放心走好了,我让焕儿看好道观,不会有事的。今天,玄明道土就收拾一番,背着个大包袱走了。除夕夜,焕儿伺候主人吃完,自己草草吃了一点儿,到院中站了片刻,见冷清至极,不禁想爹念娘,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蔡缪走出来,抚着他的肩膀道:“焕儿,我知道你陪我陪得好苦。你放心,等我功成丹就,不会亏待你的!”焕儿听了主人这番安慰,才渐渐收住眼泪。
  大年初三,钱老头回到了山上,听说玄明道士回家陪老父去了,他诧异地道:“他爹前年已经过世了呀。”焕儿也觉此事蹊跷,但蔡缪一心扑在炼丹上,并没在意。四五天后,玄明还没回来。钱老头说:“等到十五看看吧,十五再不回来就是出事了。”
  等到元宵节,还是没见玄明。十六这天,从山下上来一项轿子,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四丰老叔带着来的。焕儿飞跑下去迎接,惊喜地问:“管家爷爷,你怎么来啦?”老管家说:“我来接少奶奶回家呀!”焕儿瞪圆了眼道:“少奶奶?这儿哪有少奶奶?”老管家一听差点晕了过去,问:“那个道士在不在?”焕儿说:“年前就走了,至今没回来。”老管家顿足拍额道:“毁啦毁啦,少奶奶一定是让那狗道土拐去了!”
  老少两个急忙进观向蔡缪说,蔡缪一听也是乱了方寸,黄着脸让老管家讲述事情经过。老管家说:“腊月二十八这天,立玄道土一大早就带了一顶轿子到了门上,说蔡缪想让惜惜母子上山陪他过年。还说因焕儿伺候主人离不开,蔡缪就委托他雇了轿子来接。老管家想玄明道士是个出家人,应该信得过的,再说他正担心主人在山上冷清,就赶快告诉惜惜此事。惜惜当然不胜欣喜,当即收拾了东西跟着道士走了。这事还惹得大奶奶好一个不高兴,这些日子在家里老是发脾气,嫌主人光想着小的,把她给忘了……
  蔡缪听后,咬牙切齿骂道:“这个千刀万剐的玄明……”老管家长叹一声道:“唉,这事也怪老爷。老爷只想着炼丹,对家眷不管不顾,好人还不乘虚而入?”蔡缪哑然片刻,恨恨道:“惜惜这小贱人,她走就走了,可她该给我留下儿子!管家,你快让人给我找去!”老管家说:“找是一定要找的,可我也劝老爷就此下山,别再炼这什么丹啦。再炼下去,家将不家呀!”蔡缪摇头道:“我已炼到这般地步,岂能罢手?寻孩子一事,我就拜托给你啦!”此时焕儿已向钱老头讲了这事,钱老头过来也骂玄明缺德。老管家问他能否提供线索,钱老头说他只知道士的家在临川以东,别的概不知道。蔡缪对老管家说:“那就快到那里找去!”老管家气急败坏,一路骂着蹀躞而去。
  这时,钱老头已砸开玄明道士的房门,到屋里查看了一番。出来后对焕儿说:“这个狗日的可真精细,值钱的东西一件也没留!”他跟焕儿说,既然道士逃遁,无人供他饭食,他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守几间破房子,索性回家抱孙子去。焕儿害怕冷清,极力挽留老头,还让主人也出来劝说。蔡缪说:你不走也饿不着你,我供给你吃的。然而钱老头还是不变主意。他重回道士房中,搜集了一些旧衣之类,用大包袱负在肩上,像头老骡子一样走下山去。焕儿把他送出好远,才挥泪而归。
  此后的几天里,蔡缪的金丹大业遇到了严重危机。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再打坐时拴不住心猿意马,老是惦记惜惜与儿子的事情。本来,他能内视到丹一片明亮,那是神丹将成未成,好比妇人怀胎七月。然而这时他再内视,却发现丹田亮光黯淡,且时明时灭。蔡缪想,这样怎么能成?孩子已经丢了,这颗丹岂能再丢?于是,他努力忘却家中发生的大事,专心致志。
  半月后,老管家来到山上,说他派人到临川去,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玄明的家,然而那家人却说他还是五年前回家一次,至今再没见面。老管家又说,他已又派人到别处找去了。蔡缪点头说一声“那就找吧。”再无别话。
  两个月过去,老管家再度上山,然而蔡缪也再度入定。把他唤醒后报告道:派人找了许多地方,但哪里也没见玄明道士与惜惜母子的影子。蔡缪说:“知道了。”接着闭上双目,坐在那里像泥塑菩萨一般。老管家冲着他苦笑再三,摇头再三。
  而蔡缪在此后的一年多里,入定一段,苏醒一段;再入定一段,再苏醒一段,就像一只渐老渐熟的蚕。
  蔡缪最后一次醒来,觉得身心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不思饮食,也不用饮食,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只是夜以继日静坐修功。而且,连鼻口呼吸全无,脉搏也如有如无,眼前时现白光。蔡缪明白,这就是丹经上讲的“神满不思睡”,就是万分难得的“大定”境界。大定便有大转换,外部高度静定,内部气药便将结成神丹。这时的他,大喜却大静,一心静等“出神之景”。
  数日后的一天凌晨,蔡缪坐着坐着,眼前的白光突然异常明亮。过了一会儿,那白光中又有金光出现,外视,它通天达地;内视,它充满全身。再仔细往丹田里看,只见一粒明珠熠熠生辉,金光灿灿。
  结丹了!结丹了!这是一粒神丹。这是一粒会让我成为“人仙”的神丹!
  蔡缪睁开眼睛,慢慢站起身来,怀着一种无人知晓难以形容的大喜悦慢慢走出静室。他在院中站立片刻,便去打开道观大门,走到了外面。
  到路边那块石台上站定,放眼东望,只见一颗圆圆的红日正从茫茫人烟、滚滚红尘中喷薄而出。啊,金丹。金丹。天人一理,无人合……
  蔡缪那种无人知晓的大喜悦,难以形容的大喜悦,此刻全化作热泪汹涌而出!
  他没有感觉到,此时有一群军人正手持刀枪飞快地拾阶而上,到达他的身边。等他听到声音,便是军人们的厉声喝问:“盐寇在哪儿?快说快说……”
  蔡缪不知该怎么说。因为他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慢慢扭过头来,瞥了他们一眼,又转脸向那颗太阳看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左边脖子受到一击,麻了一下,他眼前的景象立即变了:那颗太阳不知为何腾地跳了一跳,紧接着就与天地一块儿跳跃、旋转起来。太阳熄灭,天地浑饨一片,一切都堕入黑暗无边的深渊……
  焕儿此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他是听见主人开门便急忙起来,躲在门旁远远地监护时看见的。那种景象,让他吓得尽了一裤子稀屎。见军人们又向观中走来,他没顾上收拾裤子,便慌慌地跑进“三清殿”,藏到了太上老君神像后边,才没被军人们发现。
  一直等到军人们叫骂着走出道观,其声音消失在山下,焕儿才战战兢兢地出来。他到观外无声地哭过一阵,回去找了一条棉被、一条床单。他用棉被盖住主人的躯体,而后,用床单裹了主人的头颅。背在身后,趔趔趄趄走下了山去。

  [作者简介]

  赵德发  1955年生,山东莒南人,当过教师、机关干部,现任日照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已出版文学作品700万字。多篇被选载并获奖。代表作有《缱绻与抉绝》、《君子梦》、三卷本《赵德发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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