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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史官的故事

作者:赵西学

   

  排排场场的仲妮第一次被尹吉甫眼里的精光射倒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尹吉甫相貌平平,嘴略有些大,但眼里蕴含的精光超人,仿佛尹吉甫的文武之才都是靠精光滋养着的,尤其是诗才,诗句从他嘴里汩汩流淌,一定有什么东西滋养才行。
  仲妮从小喜欢跟着父亲孙子仲在兵营里转,父亲大概是想女儿终不是自家人,父女待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带在身边补些往后的时光,却没有想到,最终给女儿造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遗憾。仲妮因为常在军营混,自然喜欢武人,但又不喜欢看上去质感比较粗糙的武人,至于究竟喜欢什么人,她自己也说不清,能说清就是八月十五那晚上被尹吉甫的精光射倒后。那晚上的月亮很清辉,孙子仲也想让被四面围定的叛乱分子享受一夜清辉,就在中军帐外设了小酒宴。大宴太热闹,和赏月的气氛不合。一片青草地,一张小圆桌,天上的圆湿湿润润,地上的圆更湿润。孙子仲说女儿,给你爷拿个酥梨。梨很好看,下边大上边小,仲妮两指头捏着上边的把儿,吉甫有些慌,说,将军……孙子仲笑了,没关系的,今天是家宴,难得一乐,今天就请你来一块乐乐,再说能把这些人围住,也是靠了你的计谋才成的。对了,今天不说这个,你是仲妮的爷爷辈,今天你说了算。吉甫比较拘谨地接过酥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孙子仲说,没什么。尹吉甫倒不是怯孙子仲,他只是被仲妮圣洁般的清纯弄笨拙了。好像他的心并不很大,仲妮往那里一钻,就什么也盛不下了。孙子仲又说一遍的时候,吉甫才说,做些诗助助兴如何?仲妮那时还不知道尹吉甫会做诗,尹吉甫到父亲手下也才几个月,但精湛的武艺是人所共知的。前几天叛乱分子中的一个大胡子骑匹快马,不知怎的就冲到孙子仲跟前,举刀就砍孙子仲的后背,那一刀真要下去,立刻会人仰马翻的,起码孙子仲的历史要改写了。十几步远的仲妮吓得叫也叫不出来,一杆枪却飞到大胡子的举刀的手上,大胡子落荒而逃,吉甫也不追赶。孙子仲问你为何不追杀他?吉甫说穷寇勿追。孙子仲深看吉甫两眼,说,怪道卫釐侯看重你。仲妮那时还没有被精光所射倒,也许那时吉甫眼里并不藏有精光,专等中秋夜藏了射人。
  平素很稳重的仲妮这一次却急急地表态说,中中,我最喜欢诗了。于是读者可以从这里找出仲妮意中人的形象等于武人加诗人。也可以是诗人加武人。孙子仲绝想不到女儿在施放爱情的触角,说,好的,早就听说你的诗名,今晚就用诗洗脱我们身上的俗气。孙子仲也爱诗,和女儿不一样,女儿是连诗带诗人一起爱。
  多少年之后,尹吉甫还记得那晚上湿润的月亮和仲妮如月的脸。圆桌上有梨有枣,他捏了一个放在仲妮的手心里,手心是柔柔的润润的,这感觉一直保持了五十多年,也就是流浪到山西汾阳的时候。这时候,他已记不得当时他作过什么诗了。他作的侍太多了,多得能把他埋起来。
  有人能记住,这人就是仲妮。他的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的心扉上。
  
  有位勇士打了一只鹿子回来,
  用白色的茅革把它包好,
  搭在左边的肩上。
  他右手拿着弓和箭,
  背后有只猎犬跟着。……
  少女说,你规矩些,你和雅些,
  不要拉我的手巾呀!
  我怕你那龙犬儿,
  不要使它咬了我呀!
  勇士总说要把鹿子献给她。

  仲妮就是这时为尹吉甫眼中的精光击倒的。自此后,他的每首诗都刻在她心上。后来他的剑和诗一齐运动,她呢,也起来对舞,那感觉直像是两人拉着手奔向了月宫。军中不少将领围过来看。
  一千多年后,《诗经》成了古籍,有个叫朱熹的人对它发生了兴趣,捧着左看右看,说这东西这么好,是民谣吧。和又隔近千年的胡适之、钱穆讨论《诗经》。二人都站在朱老师的旗下,说是民谣。有个叫李辰冬的骑着水牛走过来说,这里面的诗全是尹吉甫一个人做的。朱熹哗的把书一合,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你懂什么?李辰冬也不客气说,老眼昏花的棺材瓤子,你懂什么?胡适之钱穆都不悦,李辰冬骑着水牛慢慢地走,水牛和李辰冬一样傲气而又孤单。
  朱熹知道尹吉甫会做诗,而且还颇欣赏,因为《诗经》上有名字,可不愿承认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一承认问题就多了,关键是他的老师就没说过。譬如说离尹吉甫最近的孔子就没说过,朱老夫子当然也犯不上去背这个离经叛道的名誉。朱烹还有个想法。那时有个农人挖地挖出来个盘子,青铜的,农人不知道什么东西,回家让小孩子滚着玩,被村里一个秀才看到了。秀才见上面有字,找了个识得金文的大儒看,大儒便花钱买下了。朱熹看到这个“兮甲盘铭”后。更认为侍经不是尹吉甫一个人做的了。自古卓绝的武将就不是著名的诗人,反之李白杜甫也不是卓绝的武将。(作者在此真诚声明,非常同意朱熹的看法,古时候条件差,学文学武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就是现在,文武兼备的人也不多。外国有个叫荷马的,有史诗传世,却是个瞎子。再说,尹吉甫要真这样也不像话,一个人占两饭碗,还要别人活不活?)
  其实卫釐侯当初也很惊讶,觉得这个人不真实,处的日子长了,才知这人不得了。向周宣王推荐时,他说尹是绝无仅有。能打仗的人,周宣王有,能作诗的却不多。周宣玉就让尹吉甫当下做首诗出来。尹吉甫说,我做诗是挤的,当时做不出来。周宣王就有些不高兴,卫釐侯说,这正是可贵处,不哗众取宠。
  周宣王才高兴起来。第二天,尹吉甫作了《静女》给周宣王看,周宣王看了说好,整天打仗打得急得慌,有这种咏女子的诗是个享受。周宣王认真看尹吉甫几眼,说诗人大多张狂,往往作一首诗,就说是神来之笔,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哪有你这般实在的?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吉甫本不愿留,周宣王的话又不能不听,只得留下来。周宣王也是个诗歌爱好者,喜欢制那么几句,让吉甫评点,吉甫也真率直,说哪些地方太露,哪些地方太直,周宣王就拍着吉甫的肩头说,难得之人呵,你就不怕说了我的毛病,我杀了你?吉甫说,即使杀我,我也还是要说,周宣王说这是为什么?吉甫说,忠于明主嘛。周宣王又追问,明主是什么?吉甫说明主就是为社稷、为民众。周宣王直视吉甫,你说我是不是明主?吉甫没想到会接触到这么冰冷的实际问题,凝神片刻,周宣王三年政绩,还算明白。算是明主。周宣王明知吉甫不会说自己是昏王,可还是长出一口气。
  一日,周宣王对尹吉甫说,我领你见一个人,你见不见?尹吉甫说啥人?刚说完话,周宣王说,见了就知道了,现在说也是白说,拉着他就朝后宫走。到里面,却是个极为可人的女子。女子说,哥哥你拉这个人来做什么?周宣王笑笑,妹妹,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吉甫,你看如何?女子脸略红了红,说,久闻诗名,不知是否能作一首?吉甫不知周宣王拉他来干什么,以为公主喜欢诗,就将前些天送给仲妮的《关雎》吟了出来。周宣王奇怪地说,你不是说你的诗马上作不出来吗?今天怎么了。吉甫说,实不相瞒,这是我做给未婚妻的。周宣王一惊说,你怎么会有未婚妻?吉甫说,孙子仲的女儿。周宣王拍着脑袋说,你怎么不早说,看这事弄的?吉甫说我问你,你说见了就知道了。周宣王说这事怨我莽撞了些。不过,既是未婚,也是可以退的嘛。吉甫不知道周宣王已和妹妹商量些时日了,局宣王一直夸奖吉甫,弄得这个自视甚高的妹妹也动了心。刚才吉甫的《关雎》更使公主佩服,可吉甫又弄出这么一套话出来,公主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哥哥,看你这事闹的?周宣王也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怪尹吉甫事前不和他商量,知道是以前搞的,又让吉甫退掉。吉甫说,那咋成?我们也是山盟海誓过的。
  仲妮被尹吉甫眼中的精光射倒后,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两眼定定地望着帐篷顶,如此三天,人竟瘦了一圈。那日,尹吉甫来孙子仲处说什么事,仲妮听到尹吉甫的声音,就到帐外等着,尹吉甫出来看见她吓一跳,你咋瘦成这样?还不是为你。她剜他一眼。开始他还没明白过味来,到像鸡子拱破蛋壳时,仲妮就跑走了,留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扭动的腰肢和臀。他就整晚上整晚上寻味开了,他知道横在他们中间的是辈份,辈份是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山上全是冰。两人的爱情能将冰山化了吗?两人再见面时,都瘦了一圈。仲妮对他说,好吉甫,你不能这样的,你还要打仗,等打完仗再说吧。打仗时千万别想着我。
  周宣王不愧是周宣王,对尹吉甫说,你知道我曾发过誓,一定要给公主找个好夫婿。这样吧。我也不勉强你。让仲妮来,拣两个她俩相长的项目比比看,谁胜选谁如何?吉甫想不让比也不中,周宣王问吉甫仲妮有什么特长?吉甫说剑。周宣王说这就奇了,公主也特长剑。尹吉甫甚至有些感动周宣王没有用权威压他,如果强制他和其妹结合,他怕也顶不住。
  周宣王见到仲妮的时候,也有些惊呆了,仲妮的嫩艳丰美似比妹妹靠上,这么好的女子怎么会落入尹吉甫手中,他很有些遗憾地掐灭了心中的火花。
  仲妮并不知道让她来做什么,说要她和公主比剑,她还不明白比剑的目的,只看到一边站立着一些官员,也有她的吉甫。她张着眼,想把眼睛变成个吸桶把吉甫吸进去。周宣王说仲妮,你是不是很喜欢吉甫?仲妮说是的。那好,你和公主两个人比剑,谁的剑好谁就嫁给吉甫,你听明白没有?仲妮看了看不远处的公主,又看看吉甫,她想从吉甫的眼里找到答案,果真找到了,吉甫嘴角微微上翘,眼里精光四射,意思是不要怕,你会胜她的。仲妮笑一下,说,中,只怕我的剑不敌公主的。周宣王说,这个你不用担心,自有公论,裁判是尹吉甫挑的。仲妮又扫尹吉甫一眼,吉甫点点头。公主就提一把剑过来,好像是看不惯他俩眉来眼去的样子。仲妮明白今天这场比赛实质上是情场的厮杀了,能不能获得吉甫,就看剑术如何了。她挺起凝着情爱的剑,和公主斗在一起。在双方如梦如幻的剑影中,吉甫一时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窖,自己在窖中呼叫,却没有一个人应。究竟为什么,要让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为自己格斗?他想大喊一声停住,想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两个人的剑,让两个人的剑刺在自己身上,结果却没有动。过了两个时辰,仲妮和公主同时瘫坐在地上,谁也没有击倒谁。周宣王叹口气,说,这是难为我嘛,好吧,再比文,看谁的字好。令两个人在绢上同写尹吉甫的《关雎》。字写好了,结果又不相上下,公主的隽美,仲妮的娟秀,就连两个人也都互相佩服。
  周宣王搔搔头皮,说,只有取决于天命了。让人取一枚钱币来,阳面为公主,阴面为仲妮,正要往上抛。仲妮却不从,跪下说,大王,您这样做,小女子不敢相从,我和吉甫相爱,已有三个春秋,三年来,我日日都在相盼。现在又遇到公主,你让我们比武比文,都没有结果。又要取决于天意,分明是想让公主得了罢了。周宣王不由愠怒道,你这女子好没道理,如果我有意让公主得了,还用费这么个周折,比来比去?仲妮不示弱,说,您这样做,不是显示你德化吗?仲妮想也就鱼死网破了吧.弄不好自己什么也得不到,索性挑明。谁知周宣王反而笑了,说,好,有丈夫气。赶明儿我给你寻一个比吉甫强百倍的。仲妮冷笑说,强千倍的我也不要,单要吉甫。若天王不允,我就死在殿上。说着,一头朝殿角撞去,吉甫扯了一把,衣袖扯烂了,人也撞昏了过去。
  周宣王叹口气说,妹妹,你看如何办才好?公主搭下眼皮说,算了吧,这女子真要强。
  好像是周宣王五年的时候,俨狁人打到了镐京的边上。俨狁人个个骁勇,打仗时都闷着头,一路杀开去,自己人有受伤的,也不留活口。像一阵狂风,快刮到镐京时,周宣王才知道。周宣王对吉甫说,你跟我去征(犭严)狁人怎么样?尹吉甫说天王你不必亲自出征,让我们会对付就有了。周宣王咬着牙说,俨狁人也太狠了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倒要看看他们几个鼻子几只眼。现在看,周宣王这种态度未免太狭隘了点,人家是个少数民族,你不会讲点民族大团结?可周宣王不,他认为(犭严)狁侵占了他,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行。问吉甫用何良策?也有要看看尹吉甫的韬略的意思。既是卫鳌侯推荐的,也可看出卫釐侯对自己忠还是不忠。吉甫说,(犭严)俨狁人蛮横,刑法峻苛,我们不如攻心为上。周宣王问,如何攻心?尹吉甫说设法俘虏些他们的人,再把这些人放回去,按他们的律条是要杀掉的,如果杀得人多,肯定会引起不满,我们再做些宣传,激起内江,就好了。宣王称赞说,计是好计,(犭)狁人勇猛,怎好俘虏?尹吉甫说这个也不难。明天我去和他们对阵,假装败回,他们肯定要追,绊马索或陷马坑都中。周宣王连称妙计。第二天的情形果如吉甫所料,打不上三十回合,吉甫装作气力不支,落荒而逃,那部将紧追不舍,吉甫想,这人就这么死了,有些不忍,取下弓箭往回放了一箭,射掉那人头盔上的红缨,吉甫想给这人个警示,这人却不肯觉悟,反追得更有劲。部将被绊马索绊倒捉住后,说,你杀了我吧。吉甫说我不杀你,我放你回去。放回去果真被杀了。周宣王问吉甫为何放箭,吉甫说了实话,周宣王说真将才也。第三天遇雨,双方罢战。隔日又交手的时候,吉甫手下一个将被(犭严)狁人拿住,吉甫也拿了(犭严)狁人一个将。吉甫说双方换人,(犭严)狁人本来不愿换,吉甫说双方交战,不杀手中没有兵器的人,你们连这都不懂,还打的什么仗。(犭严)狁人只得放了,吉甫也将人放了,又将放回来的将领升了一个官级。(犭严)狁人就坐不住了,纷纷指摘军律太苛刻,主将气了,杀了放回去的人,还杀了一个言辞激烈的部将。半夜,就有俨狁的两个部将来投诚,吉甫让周宣王都给升了官。又让人四下散布说(犭严)狁人的主将太残忍。(犭严)狁主将仰天长叹一声,领着人奔回去了。周宣王领着人直追到山西白水。
  一天周宣王对吉甫说,咱们这次挥师西进,所需军饷甚多,你到洛阳去催催南淮夷的贡赋,等准备充足,咱们再西征,把(犭严)狁人赶回老家去。吉甫到洛阳完成公务后,一天在街上闲转悠,发现一个铺子铸造的铜镜极漂亮,就为仲妮买了个镜子。回到馆舍,把镜子把玩了一阵,想像着镜子里的仲妮该是什么样子,忽然一个念头冒上来,何不把自己的战功用文字铸下来,作为礼物送给仲妮,她不是喜欢自己的文武双绝吗?于是趁着激动,写下了自己的西征,一共一百三十三个字,就叫“兮甲盘铭”。吉甫以为自己弄了个创举,没想到这个东西后来坏了他的一切。这是后话。其实这个东西当初给仲妮的时候,仲妮就说,这东西咋有股瘆人的绿意?吉甫说,你眼看花了,这不是黄灿灿的?不管咋说,仲妮还是很高兴,那个农人咋也不会想到这上面有仲妮的香汗。仲妮说,你要晚些铸更好了,把你的诗都铸上。吉甫说,我的诗在你心里,不用铸这上面。仲妮就笑了,狠亲了吉甫一下。然后又忧愁地说,吉甫,咱俩的事父母都不同意咋办?吉甫说,先不能张扬出去,要不天王知道了,又节外生枝。吉甫想以自己的能耐不会连这个事都处理不了的,就说,哀兵必胜,尤其在父母面前,只能哀求他们,尤其是你父亲比较开通,又疼你。仲妮说,咱俩的事早闹得沸沸扬扬,瞒也瞒不住。我还没有说,父亲已表明了态度,说不像话,让我怎么称呼?我说,辈份是哪辈子的事,各赶各叫好了。父亲问我咋各赶各叫?我说你就直呼吉甫,吉甫向你称岳父大人。我父亲说,这不是颠倒了吗?我俩同时见了一个亲戚咋办?尴尬呵。不是我不同意,你们把亲戚都弄得不好处了。要是没有亲戚关系,吉甫是天下难寻呵。吉甫忙问,你父亲最后那句咋说?仲妮又重复一遍,也笑了。吉甫说,这是个好兆头,抓住它不丢,不过别太高兴了。仲妮高兴得立正说是,那样子把吉甫逗笑了。吉甫说,你真是我的心肝儿。仲妮嘴一撇,说怕你的心肝多得很吧?吉甫说仲妮,你咋说这样的话?仲妮说,我最近听到一首诗,说幽静的女子美好呵,她在城角里等候着我,我爱她但寻不见她,使得我搔着头,好没主意……是不是你做的?吉甫说是我做的。仲妮说这就对了,还说送根红管子,我又没有送红你红管子,你说的这个女子是谁呵?吉甫笑得眼泪要出来,说那女子就是你呵,红管子是象征美好的意思。仲妮说,我不要你表白,我只爱你一个人,也不让有第二个人爱你。你看我霸道不霸道?吉甫说霸道才好哩,我也不让有第二个人爱你。仲妮说,吉甫,我发现你生性善良,善良得很了就是软弱,我怕你爱上别人,你不生气吧?吉甫说,天下没有比你还好的,你是我的神。
  仲妮说吉甫有些软弱没有说措,吉甫回去对他父母提出婚姻的事,父母都反对,且都不放脸,吉甫也试着捕捉一点愉快的兆头,弄到的却是无尽的怒气。先是母亲的刀条脸拉长,世上好女子多的是,为啥非她不娶?这样做,你们下一辈要出事的。父亲说,要娶等我们死了,你再娶。话说到这般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吉甫一跺脚走了,临出门也说了句决绝的话,你们不答应,我就永远不回来!他完全忘记自己说的哀兵必胜了。老两口为这句话心疼了好几天,说养了个冤孽。其实,养的儿子有几个不是冤孽?儿子从生下来的第一声呱呱哭叫,怎么不可能是对父母的抗议?那时已宣告了对立。如果是和解或统一战线,应该是笑才对。吉甫的父母自认为是想把儿子从冤孽的位置上拉回来,结果断送了儿子,他们还以为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吉甫被周宣王派为尹氏是周宣王六年的事。这年,他随着周宣王南征徐戎,战斗间隙中,周宣王闷了,就找吉甫来说些前朝古代的事,吉甫一一道来,好像他头脑中有一箱鲜活的历史故事,用手一捡,就蹦出来了。周宣王还问他,既然人会死,人活着图个啥?他说人要不会死,活着就没意思了。周宣王说,我派你为尹氏,乐不乐意?吉甫本来是不愿意的,我领兵打仗,咋让我作史官?可又不能说不乐意,谁让自己把历史上的事槁那么清楚?如果一问三不知,周宣王肯定不会让自己作史官的。周宣王说,不乐意是不是?吉甫说高兴还高兴不及,能不乐意?周宣王说乐意就好。我听说你搞了个什么毯“兮甲盘铭”,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吉甫心里一沉说,回天王,我想给仲妮个定情物,就把跟随天工作战的事铸到盘子上了,天王要看,我拿来给天王。周宣王说,我以为什么事呢,这当然好,你有这份心思,不错。吉甫,你比我强。我活几十年,死了就死了,你就不一样了,诗是可以万古不朽的。吉甫说,天王说笑了,做两首诗算得了什么,即使有后人传颂,也稀松到家了,比起天王的西征南战,怕连汗毛也不如。再说我那几首小诗也值不得传颂。吉甫说的当然不是真心话,可又不完全是假的,他希望有人传颂,可比起天王的文治武功还是差远了。
  这年冬天,雪下得厚得不能再厚,吉甫回到卫国,到处一片寂寥。仲妮那天来看他,穿了件红斗篷,站在雪地里,让吉甫激动不已。吉甫说我娶了你吧,别叫人把你抢了去。仲妮眼圈一红,说,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四年,你知道不知道?咱们现在就成亲。吉甫说咱还是再说说吧.这次要再说不过,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生米做成熟饭,谁也没门。仲妮说,我看别指望他们会回心转意。不如咱们现在立即成亲。说着上去抱住吉甫,两人滚作一团。吉甫却忽然说,不不,现在还不能做下事,等成了亲再说。仲妮在他眉心一点说,你啊。下文却没有说。当下两人去给朋友们说说,布置下了新房,就算成亲了。
  消息传到尹吉甫家里,吉甫的父母来了。母亲一进门就指着仲妮的脸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咋勾引我儿子?吉甫忙说,您老别生气,小的们不懂事,您气了,打我几下出出气得了。他母亲说,我打你嫌手疼,访访问问看方圆几十里,谁家有这种事?我们算丢尽了人。他父亲则说,你以后别进我家的门。然后老俩口坐着车走了。仲妮自始至终是个笑脸,老俩口人走后,仲妮也奇怪自己刚才的笑脸怎么做得出来,望着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仲妮大哭起来,满天满地都是仲妮的哭声。
  仲妮带着哭声,回到了父母身边,跪在父母面前。父亲说,闺女,你办的啥事体哟,天下那么多好男子,何苦独独找尹吉甫?仲妮说,爹,他是我的神,没有他我不能活。孙子仲摸了摸女儿的脸说,事到如今,还有啥好说的。仲妮见父亲答应了,就说爹你真好。孙子仲叹口气,说仲妮,我怕你以后要受罪的。仲妮说,二老放心,跟着吉甫,一定不会受罪的,就是受罪,我也情愿。
  孙子仲说,你还不懂事呵。
  仲妮自以为懂得了世界,其实嫩得很呢。吉甫也是。
  有时事就坏在自己亲人手里。
  申伯到周宣王那里请兵的时候,吉甫和仲妮结亲不到半年。周宣王对吉甫说你去吧,申不安定,你去会杀些人,我放心。吉甫对周宣王这么了解自己,心里很受用。其实是申伯的弟弟领着一部分人闹事,想夺位置,一听说吉甫带着人来了,就主动请罪,吉甫见这样,也不办他的罪。申伯的弟弟自己要求到偏远地方去了。申伯对吉甫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儿给吉甫。吉甫说,你这不是荒唐吗?你有几个女儿?如果谁帮你忙,你就许一个女儿,有恁些?申伯笑笑说,这要看啥人了,像你这种人不多的。吉甫就也笑了,说我娶过亲了,也知道你女儿长得漂亮,可只能许给别人了。申伯说,做妾也中,现在二妾三妾的都有,你何必老古板?吉甫敛容说、人各有喜好,我和仲妮之间,不容第三个人插足,要不当初就答应公主了。申伯说像你这种人不多哩。你这么有能耐,多有几个女人,多几个子嗣,好把自己的能处传下去。吉甫摆摆手,你拉倒吧。申伯随后就把自己的女儿给了周幽王。当时他对吉甫说,听说孙子仲在甫,仲妮大概也在那里,你去吧。吉甫去了,仲妮真在。仲妮说你咋知我在这里?吉甫说我感觉出来的。仲妮说,我感觉你也会来找我的。两人就笑,笑完后,仲妮说,大诗人,最近可有新作?吉甫说,当然有,我预感到我的诗作将是不朽的,与日月同辉。仲妮嘴一撇,别吹了,与日月同辉,能与你同辉就不错了。吉甫说与我同辉就中。仲妮说,说笑话的,别当真。你每首诗都刻在我心上。吉甫说,仲妮,和你相比,我还是要你不要诗。于是揽起仲妮的腰。仲妮说,你的诗好像就在心尖上,用什么东西一拨,就流出来了。吉甫以为还没有人这么懂得他,忘情地抱起仲妮,用舌尖堵住了仲妮的嘴。
  一天仲妮忽然想起父亲的话说,吉甫,咱们不会分开吧?吉甫吃惊地说,你咋说这个?仲妮像个老人似的说。咱们现在这么好,我听人说,好到极致就是要分开的时候了。吉甫说,你真是想得多,咱们怎么会分离,永生永世不得分离的。除非你不爱我。仲妮便跳过来,抓住吉甫的手,不让吉甫说下去。仲妮不知怎么回事,也知道吉甫不会不爱她,可总觉着有不对头的地方。她让父亲的卦师给卜一卦,卦师不卜,她好一顿缠,卦师勉强卜了一卦,说,好命好命,白头到老。她似乎看出卦师神色有些不对,可卦师说,我还会骗你?
  这期间,孙子仲对吉甫说,我只这一个女儿,就交给你了。孙子仲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是把女儿的灿烂辉煌,凄凉冷绝都统统给了吉甫。吉甫说,您老放心,我的命就是仲妮的命。那时候,天地间好像只余这一个声音。因此,孙子仲笑了笑。
   

  后来有个叫庄姜的,成了仲妮的好朋友。庄姜是齐胡公的女儿,嫁给吉甫的朋友仲山甫,因为貌美,怕不安全,仲山甫就让吉甫和他一起去齐接庄姜。没想着庄姜见了仲山甫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将军是谁?使仲山甫很不受用。因为是喜日子,不好发火,但私下里很注意两人的行踪,甚至还旁敲侧击过吉甫,你看庄姜长得排场吗?吉甫实在,说,你不知道有句歌谣说,天下谁排场?第一数庄姜。仲山甫说我咋看不出她有啥排场的?你是诗人,能不能做首诗我听听?吉甫说这怕不合适吧?仲山甫笑了一下说你做不出,说明她不怎么样。吉甫苦笑一声,摇摇头说,我做过一首,是看到庄姜第一眼后作的,诗名叫《南山》,你不要传出去。随即吟了一遍。仲山甫说看来庄姜长得是排场了。仲山甫见到庄姜后,说我作首诗,你看好不好?因为庄姜第一次见吉甫问仲山甫时,仲山甫说是尹吉甫,庄姜眼睛就亮了。仲山甫把《南山》念了一遍,庄姜说,你有这个诗才?仲山甫本来是想给庄姜开个玩笑,然后再说是吉甫做的,却忽然变了念头,说,你不知道?我不比尹吉甫弱的。庄姜对自己的新郎官是个诗人当然很高兴,后来见到仲妮,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仲妮笑着说,你排场得叫人恨哩。庄姜说,我一点也不排场。仲妮说,吉甫做诗赞美你,你知不?庄姜隐约觉出什么地方坏事,惊问,啥诗?仲妮说,《南山》呗,并一句句念了出来。庄姜知道仲山甫是骗她了,回去数落仲山甫,你不会做诗倒也罢了,何苦假装斯文。把仲山甫臊得什么似的,自此很少到吉甫那里去玩。吉甫却不明就里,多次邀请仲山甫,仲都借故推掉了。心里说,你不就会做几首破诗吗?有啥显摆的,搁住让我女人知道?细抠究你的诗,把别人女人赞得一朵花,啥居心是?
  周宣王八年,大约是公元前820年,吉甫随东征队伍去收复鲁国的土地,不过这次是让他建造营房,周宣王说,吉甫呵,这次你就不要再领兵打仗了,那样太辛苦,也太危险,你是史官,是诗人,不是一般的武人。我对你要保护的啊。吉甫说,天王,我喜欢打仗,还是让我带支人马吧。周宣王说,每次都用你,我也于心不忍啊,再说,能打仗的人多的是,会作诗的人凤毛麟角哩。下次再说吧,就是委屈也就委屈你一次。一个天王把话说到如此田地,吉甫只好作罢。
  吉甫没有想到此一去就是三年,也就是说监造了三年营房。看到自己监造好的鸽笼式的营房,吉甫生气了,宝剑在剑鞘里嗷嗷直叫,却只能闲置无用。实在急了,便一人骑上马,到外面疯跑一阵。有几次遇见砍下敌人的头颅,醒来却是一场梦。他挥舞着剑,用剑尖在巨树上刻下了《大东》。那愤懑从胸中走到树干上,给人铭心刻骨的感觉。
  尹吉甫更没想到父母亲为他做的一切。如果人的一生可分为阶段的话,从现在开始,尹是倒霉期到了。他母亲可说是个有毅力的人,反对尹吉甫的婚事,就要反对出个样子来。当然不能把他父母亲的用心看做恶意,一半是为了面子,一半是为了儿子。他母亲看中了吉甫的姨表妹,叫姜女,很丰盈,很俊美,长相甚至比仲妮还要好些。姜女很早就仰慕吉甫,比吉甫小三四岁,吉甫娶了仲妮,姜女很不乐意,也没办法。那日来走亲戚,吉甫的母亲趁仲妮没在跟前,问,姜女,你看吉甫是不是死心眼?姜女说我表哥才不死心眼,死心眼会作诗带兵打仗?吉甫的母亲说,你表哥死心眼到没有再比他还死心眼了,我不让他娶这个女人,他偏娶,如今弄得姥姥成了妈,姜女自然知道姨和姨父都不乐意这桩婚事,但姜女不说,反而劝,人家两人过日子,你们管那么多干啥?老的能跟小的一辈子?这话越劝老人越来气。吉甫的母亲说,他还是我儿吧,是我儿我就得管。然后又叹口气,说,谁现在要跟我当儿媳,我立即赶走仲妮。看见她我就来气。姜女看了看姨的脸,姨也正看着她,她脸就红了,姨说,姜女,你能不能给你哥再找一个?姜女不好意思,看姨说的,我个大闺女家,自己还没出门,咋给我哥找?吉甫的母亲一拍腿说,看看我也是老糊涂了,咋不想着这一层?放着现成的不找,偏偏去找别人。我说姜女,你愿不愿意?姜女故意装糊涂,说愿意啥?吉甫的母亲亮亮地说,给我当儿媳啊,姜女低了头,说我不知,你问我妈。再说这样也不好呵,苦了仲妮。吉甫的母亲说,这个你不用管。
  不用说姜女的母亲也很同意,于是就定下了。仲妮和吉甫还蒙在鼓里。仲妮只是每天思念吉甫,话也懒得给别人说。吉甫的母亲怪道,整天丧门神脸给谁看。
  吉甫从鲁回去的第三天晚上,父母把他叫到正屋,告诉了他这件事。他听后,如一片树叶簌簌发抖。他说,你们是不是不想要儿子?父母亲则说,你是不是不想要父母?儿子和父母的重量就在夭平的秤码上开始了认真的较量。吉甫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出去,跪问苍天,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胜老子呵。只有野风呜呜地响。
  在他跑出去的时候,老头子从后面赶上来,被老太太拉住了,你不要去,让他哭哭好些。
  吉甫踉跄回去,面色灰白,仲妮问,你身体不舒服?吉甫点头又摇头。又问,你有什么心事?吉甫摇头又点头。直到外界的人说得沸沸扬扬,她才恍然大悟。话是庄姜说给她的,庄姜说,想不到吉甫是这样的人。仲妮说不怨吉甫,他是没法子。吉甫后来对仲妮说,我害了你。仲妮,他们要撵,你也不走。仲妮说,傻吉甫,我已经是多余人了,再待这里都不安生的。你父母也有难处,我知道。吉甫说,我求求你留下来,我这就去对爹妈说。仲妮说,没有用的,你求也没用,我也不用你求。别说你爹妈不愿意,就是愿意我也不能呆在这里。吉甫,你在外三年,我都是在白眼里讨生活,这话我从没对你说过,怕你伤心。今天我要走了,说了你也不要生气。吉甫,遗憾的是我没能给你留一个孩子。吉甫说,你别说了,眼睛仁都没有了,还说眼框圈弄啥?吉甫的心如同飘浮在空中的一个物件,上下左右乱晃。当天夜里,两人相拥哭坐到天明。翌日,吉甫的父母来到吉甫的屋里说,仲妮,你可以回去了,再也不要来了,我们准备给吉甫再讨个女人。仲妮缓缓地施了一礼说,儿媳这几年惹你们生气了,但愿你们往后幸福。然后转过身就走。吉甫说你到哪里去?我送你到你父亲那里,向你父亲赔不是。仲妮望着吉甫说,你不要去,我爹会受不了的。我先回去,然后慢慢说给我父亲。
   

  我们没有必要把吉甫新娶的姜女贬得一文不值,从而突出仲妮。平心而论,姜女还是不错的,但吉甫无论如何看不中姜女。仲妮走了以后,吉甫大病了一场,昏迷了五六天,直说胡话,喊着仲妮的名,母亲只恨儿子没出息。娶姜女前,吉甫对她还是可以的,这件事明确后,吉甫就骂姜女,是你害了仲妮,直到娶过来,吉甫理也不理,弄得姜女直哭,也不敢告诉吉甫的母亲。
  如果说吉甫以前说仲妮是他的生命是他的神,还有些体验不够深的话,那现在他是痛苦地体验到了,只要一闭眼,仲妮就站在面前,对着他哭,对着他笑。一个月后的一天,仲妮听到外面有人说,吉甫来了,她不敢信,出去看,真个是吉甫,比以前瘦了一圈,她急忙折回来,让女仆告诉吉甫她不在,吉甫还是闯了进来。仲妮说你来做啥,你还来做啥?吉甫说,仲妮,我已给姜女说好了,她也想让你回去。仲妮说,你糊涂呵,姜女让我回去,你父母不让啊,我又不是个啥物件,谁想咋着就咋着。就是你父母现在让我回,姜女让我回,我也不能回。你记得我当初说的话吗?我不想让别人介入我的生活。现在我还是这样。话虽然很凄苦,却有力。说完,忽然忍不住要吐酸水。吉甫忙问,你有喜了?仲妮说,对我来说,何喜之有?怕是受苦来了。接着饮泣说,我上辈子做了啥缺德事,老天这么不放过我,还连累我的孩子。吉甫不敢问,一定是这些天受了极大的苦处,要不说话和刚分手时两样。于是咬咬牙说,仲妮,咱们干脆逃吧,找个僻静地方生活。谁也不为,就为了咱们的孩子。仲妮凝思片刻,惨笑说,你怕也是一时愤激之辞,真要做时又犹疑了,吉甫我不怨你,只求你和姜女白头到老,求你再也不要来看我,让我平静地生活。求你了,看在咱们曾夫妻一场的份上。吉甫不知道仲妮怎么想的,说,仲妮,你还年轻,你可不能……仲妮接住吉甫的话说,你放心,我还不是那种人,人来到世上一趟不容易。至于孩子,你放心,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后,我会送给你们的。吉甫说,孩子你还是留下吧。仲妮说不,我不能留。仲妮怕留下孩子后,吉甫还来找她,勾起她伤心。吉甫此时才认识到仲妮有刚强的一面。走时,仲妮拿出来一幅缎子,上面全是吉甫的诗。仲妮动情地说,往后没人为你集存诗了,你就自己集存吧。
  数月后,仲妮果真生下一男孩,捎来信说,孩子小,送来怕不好养,半年后再送过来,吉甫母亲说,这女人使花招,养半年有了感情,更不会给了。就亲自坐车去把孩子抱了回来。吉甫说,妈,你也太狠了,仲妮的孩子,人家就不能养半年?母亲说,你懂个屁,我看你是没一点成色。我的孙子,我不想让她养。吉甫回到屋里,捶打着自己的头,我咋有这么个糊涂妈?
  一千多年后的宋朝,出了个类似于尹吉甫的人叫陆游。好像是历史的叹息略微长了点,从尹吉甫叹到陆游。陆游也是文武双绝,可惜武没派多大用场,诗做得不少,且传下来不少。尹吉甫也做不少,由于变故,传下来的不多。我主要说的是爱情,唐琬也是被婆母硬赶走,不同的是后来陆游一首《沈园》,打发唐琬上了西天,自己却活了个够。尹吉甫呢,却终于死于仲妮之手。对于仲妮何以这样做,我们不好去推论两千多年前的人的动机,也许是因为爱吉甫到极致而不能爱就毁掉他,也许是她的爱发生了转移,不爱吉甫爱伯氏了,也许是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必得这样做,换了别人也会这样。我想,最好不要碰这个问题,因为严格说起来,历史就是个糊涂账,即使仲妮还活着,怕也说不清楚。我们只需知道过程就行了。
  说仲妮嫁给蹶父的儿子伯氏这个消息很突然,突然得叫人猝不及防。因为蹶父和吉甫是弟兄关系,虽然不是亲的,也算是堂兄,等于是婶娘嫁给了侄子。不过伯氏不在乎,伯氏的父母也不像吉甫的父母,这就可以了。不高兴的是吉甫的父母,吉甫心里也像别了根刺,可为仲妮想想,不嫁人是不行的。嫁给伯氏也还中,伯氏人也说得过去。出嫁的前几天,仲妮来对吉甫说了,吉甫说祝贺你呵,我一直害怕你有个不测,这下子你就好些了。仲妮说吉甫,千万别这样说,我忘不了你的,到死都不会忘记。吉甫说,这可不行,你是嫁给伯氏,又不是嫁给别人,还是忘了我吧。吉甫没有告诉仲妮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和姜女有过男女之事,自己的父母扮演的角色让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尹吉甫让仆人把孩子抱来,白白胖胖的孩子让仲妮亲不够,眼泪流不够。仲妮说,我有句话,你能不能答应?吉甫说,你是说孩子的事吧,我一定不让孩子忘了你。仲妮就哭了。
  仲妮走的时候,一岁不到的孩子竟哇哇哭个不停,好像明白什么事似的。仲妮说,乖,别哭,妈会来看你的。这样一说,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没人明白那天孩子的哭声那么宏大,直到二十多天后,孩子突然高烧抽搐夭折后,人们才明白点什么。仲妮听说孩子死了,哭得如疯了一般,说,吉甫,我恨你。伯氏劝慰说,别哭坏了身子,死的已经死了,再哭也活不过来。仲妮说,我哭我自己糊涂,当初不该给吉甫的。
  周宣王死前,说要见见尹吉甫,尹吉甫去了,周宣王拉住他的手说,人就是几十年光景,我做了46年天王,也免不了一死,诗却不死。尹吉甫流下了眼泪。周宣王又说,我听说过仲妮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尹吉甫点点头。宣王死后,幽王继位,宣王的好地方一点也没继承,只管吃喝玩乐,尤其喜欢美女。一个姓褒的大臣说,现在地震、山崩、饥荒你都不管。这样下去会误国的啊。幽王眼一翻说,误什么国,弄几个女人玩玩就误国?于是把这个烦人的大臣弄监里去了。大臣的家属急坏了,想救大臣出来又没有办法,干脆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吧。找了个特排扬的女子,女子家穷,父母狠狠心,二百石粟把闺女卖给了褒家。女子就开始在褒家学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歌舞,还给她起个褒拟的名。褒拟本是灵秀之人,三几个月下来,也真酷似大家闺秀。褒家就把这女子献给了幽王,幽王见褒姒能把所有宫女比得没了颜色,就放了姓褒的大臣。大臣回去听说是这么一件事后一头撞死在墙上。至于后来说的幽王为了博得褒姒一笑,点燃烽火台的事,当属于杜撰。诸侯见烽火燃起而不相救,是幽王失道寡助的表示,人们却把罪过推在褒姒身上。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昏王到底有没有爱情?毫无疑问,这是个不合格的天王,可为了立褒拟之子伯服做太子而废了原来的太子,导致申伯勾结西戎进逼镐京,是不是可以算爱褒姒的表示呢?虽然这种为了爱人而不顾身家性命,甚至国家有点那个,但还算爱情吧。能完全是昏庸?西方近期不是也有个国王,为了爱人而放弃王位?笔者不愿意为周幽王辩护,只是想说那个时代有点是产生爱情悲剧的时代。如果周幽王的也可算做爱情悲剧的话,那么尹吉甫的悲剧现在向纵深发展了。
  大概是周幽王四年(公元前778年),西戎人看到这位天王没有路数,就打了过来,逼近镐京。卫侯派伯氏领人西击西戎。卫侯自然知道尹吉甫这位老将谋略超人。对伯氏说,你这次去要听你叔父的话。他和西戎人打过交道。伯氏点头说是,心里却不把他叔父吉甫放在眼里。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用?临走时,仲妮也对伯氏说过类似的话。伯氏心里说,你是不是旧情难忘呵。其实伯氏和仲妮也都快60岁了,吉甫也就是六十三四吧。
   

  开始吉甫建议直取西戎后方,伯氏就拒绝了。吉甫说,西戎犯我镐京,后方必定空虚,我们兵出崤山,绕过镐京,直捣西戎老窝,西戎肯定退兵,我们堵在半道,杀他个措手不及。伯氏装作倾听的样子,沉思一会儿说,不妥吧,绕过镐京,要转多大的弯儿,也不易奏效,不如直接痛击,免得戴上勤王不力的帽子。伯氏的话使尹吉甫没有话可说,也貌似有理。其实这次他是完全不用来的,但他想来,三十几年前那次监造营房的气一直憋着,后来没打过仗,六十岁的人,还能打几回仗?
  队伍到镐京,周幽王感慨地说,还是卫侯和先王的心最近啊,再晚几天就没戏了。伯氏问周幽王如何退兵。周幽王说我不懂军事,你这里有谋略奇才如何不问?伯氏说他老了,糊涂了,临出发时让我绕过镐京,去捣西戎老窝,你看能中?周幽王想那样子,镐京不是危险了?就也说不中。还说,我不管怎样退,只要退了就行。两军对阵后,吉甫又进言说,骄兵必败,西戎人打到这里,一路顺风,我们想取胜,就延长他骄势,让他骄到不能再骄的地步,就该败了。伯氏问,如何让他骄到不能再骄?吉甫说很容易的,就这样。吉甫随手拍了个苍蝇。那时是秋天,苍蝇特别多。我们装作很不经打的样子,往后退却,他们肯定大意,以为我们不堪一击,我们设下埋伏,能杀伤他大半。吉甫打苍蝇的动作和说话轻松的样子,叫伯氏很生气,仿佛别人冥思苦想而不可得的东西,他不经意地就说了出来,这太那个了。(其实就军事水平而言,如果尹吉甫肯记载的话,大概是比孙子要早一个时期的军事家,可惜他只注意了诗)。伯氏反驳说,让我们跑一千多里地来头一仗就往后退,你真想得出。我不会带兵,也知道头一仗的重要,这一仗打不好,土气就不说了。再说往后退,后面是镐京,你总不至于把镐京送给西戎人吧。尹吉甫双眼很冷,说,如果万不得已,送给西戎人也不是不可以,再夺过来就是了。伯氏恼了,可又压了压火气,你真是老了,糊涂了,你不要说了。吉甫说,你不听我的话要吃亏的。正面交锋,你根本不是西戎人的对手。伯氏哈哈笑了,伯氏对尹吉甫早有些看法,别人都把尹吉甫吹得天花乱坠,他认为没本事,或许别人的吹都是假的,连仲妮也说吉甫了不得,这就不能不使他恼火,他甚至有些怀疑尹吉甫是不是想给他出点瞎点子,让他败在敌人手下,好看他的笑话,后来想想,又暗笑了,别人有可能,尹吉甫是不会的。
  西戎人原来听说尹吉甫来了吓一跳,后来又打听到伯氏不用尹吉甫,就放心了。当天夜里,尹吉甫又进中军帐对伯氏说,今晚西戎人可能放松警惕,咱们偷袭一下,定会成功。伯氏说,敌人势气正盛,怎会放松警惕?吉甫不好把敌人知道不用自己而松懈的话说出来,说出来伯氏也不会信。有个谋士也说这办法中,伯氏白了那谋士一眼。
  第二天对阵,尹吉甫冲出阵来,和对方一个将军厮杀。杀了五六十个回合,那将军拖刀就走,尹吉甫心中有气,紧追不放,不提防西戎阵中有人射来一箭,吉甫哎哟一声,翻身落马,被西戎人擒住,西戎人趁势掩杀过去,把卫军杀个大败。西戎人射中了尹吉甫的肩膀,尹吉甫非常恼火,如果年轻,是不至于落马的。押到帐里后,为首一个大将站起来说,委屈老英雄了,并亲自解开绳索,让军中大夫为尹吉甫治伤。尹吉甫说我既落到你们手里,你们愿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要我降办不到。那个大将说,不说降不降的事,治伤要紧。吉甫在紧要关节上还把得很紧的,说,如果要我降,就别给我治伤。大将只好说,不说降的事,不说降的事。吉甫这才答应让大夫拔去毒箭,休息了一两日。那位大将说,老英雄,我不是来劝降的,依你之才,在我们这里是大有用处的。伯氏气量狭小,不能理解你。吉甫变色说,你不要说了。那位大将说明主不好遇呵。吉甫沉下脸,说,你说过的话可算数。那位大将说,好好,老英雄尽管养伤吧。
  伯氏又连打几仗,都吃了亏。最后一仗,西戎人竟摸到营寨后面,前后夹击,几乎将伯氏包了饺子,伯氏领着少部分人冲出重围。正在无奈时,其他几个诸侯领着队伍来了,西戎人一看这阵势,又退走了。
  伯氏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尹吉甫回来了。看守尹吉甫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士兵,老兵年轻时和尹吉甫交过手,极佩服尹吉甫的不杀俘虏,那时他还是(犭严)狁人。如果不是尹吉甫,作过俘虏的大概也被杀了。现在见尹吉甫被擒,心里不好受,就偷偷和尹吉甫一起跑了。西戎人发现后,追赶中把老兵射死了。
  卫侯见伯氏带回来那么一点兵,很生气,问伯氏怎么回事。伯氏自然不敢讲实话,可不说又不行。伯氏不是个爱编瞎话的人,这次却不得不编,居然编得也很圆。说尹吉甫不听他的话,才导致失败的。卫侯不信,说不会吧,我对老将军是了解的。伯氏说,他倚老卖老,开始就出主意让绕到西戎人背后,我没有同意,他就不给我合作。到那里后,又说要把镐京让给西戎人,我又没同意。交战的时候,没和我打招呼,先冲了出去,被敌人射了一箭,逮住了。直到我们回来时他才回来,说是偷跑的。卫侯看伯氏一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问你如何失利,你尽扯尹吉甫干啥?伯氏说他在敌营里不知做什么,伤的蹊跷,回来的也蹊跷。卫侯哦了一声,传尹吉甫进去说,你是先父很看得起的老将军,我想你是不会做出对不起卫人的事。你如何解释这次兵败和你被俘的事?我的印象中,你还没有败过一次。尹吉甫就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卫侯说,谁能证明你在敌营是清白的?尹吉甫摇摇头,说我心能证明。卫侯说这也不是作诗。你知道如果真降了敌人,做了坏事,是要处死的。这样吧,没查明之前,你不能随便外出。
  伯氏回到家里,仲妮听说尹吉甫的情况后,问伯氏怎么回事,伯氏又说了那个话。仲妮说不可能,你这不是糟贱吉甫吗?伯氏脸不好看了,说你不替我急替他急,安的什么心?仲妮红了脸说,你说的啥?人总得凭良心。伯氏说我也没说他投降敌人。我只是说怀疑。
  吉甫没有想到伯氏会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吉甫建议偷袭敌人时那位表示赞同的谋士是个正派人,找到吉甫说最后被敌人夹击的情况,西戎人滑头得很,很早就放风说要夹击营房,伯氏防了几天,一次也没有。最后那晚上,谋士说不可大意,军事上的事就是虚虚实实。伯氏说,不知谁放的虚屁,叫咱们瞎操心,没事情,睡了。结果被西戎人钻了空子。吉甫让谋士写了证言,连同前边几次建议都被否定的证言,又把自己在西戎营中的作为也写了,一并交给卫侯。卫侯传见伯氏,把证言让他看了,伯氏脸就绿了。伯氏说尹吉甫你真够狠的,把我处死,对你有什么好?你还想着仲妮?
  尹吉甫想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却没说。
  伯氏的血很灿烂地洒在刽子手的刀上时,仲妮才疯了似的跑来,但晚了。是仲山甫对她说的。她抓住吉甫的衣襟喊,你还我的伯氏!尹吉甫似乎原来没料到会有这么个结局,他只想澄清事实真相,没想到会同时伤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他一直爱着的人。尹吉甫木了似的站在那里,任仲妮摇撼他。
  仲妮说我真瞎了眼,一直认为你是个善良软弱的人,我是怎样待你的,你又是怎样待我的?仲妮想起儿子的死,自己的出走,说不定就是这家伙搞得鬼。我嫁给了伯氏,他又放不过伯氏,好呵,今天才算看透了你。仲妮说我活得窝囊啊。就是这句话让她四处找吉甫的污点。仲山甫来了说,那晚上,伯氏一直提高警惕,谋士也没说过那样的话,要不敌人一过来,伯氏就带着人冲出了重围。这话说给卫侯,卫侯大概并不愿意做翻案文章说,伯氏的事不说了,我现在要弄清的是尹吉甫到底降没降敌人,给敌人合没合谋?仲妮说,吉甫是不会降敌的。仲山甫说,你有证据?仲妮说,我只凭我心。卫侯说,你两个一个病,凭心会中?后来就有人来给仲妮提供证据,是一封信,西戎人写给尹吉甫,要尹吉甫做好内应,准备到时收拾卫侯。仲妮看了看,把信烧了,她想尹吉甫不是那样的人,谁想陷害尹吉甫。尹吉甫固然不是好人,也不应该陷害他,要一是一、二是二地看尹吉甫。忽然有一条线在仲妮的心里明晰了,这条线就是尹吉甫的诗。从发牢骚的《大东》,直至有些谩骂的《硕鼠》,甚至《南山》,都有些不对味,此时,庄姜也来了,劝仲妮别伤心过度。仲妮本不打算提出《南山》那首诗,可不知怎么还是说了出来。庄姜说,尹吉甫不是个好东西,那时你多好,他偏赞美我。仲妮说你也这么看?庄姜说,有些事我一直没对你说,怕你伤心,他还摸我,让我打了一个嘴巴。仲妮张大嘴巴,不相信有这事。庄姜说,我也不想说的,人都老了,说这啥益?还不是看你伤心。实际情况则是庄姜有次非要拉吉甫进屋,吉甫知道仲山甫不在没进去,庄姜就恼吉甫。
  仲妮有些半信半疑地说,照你这么说,那个“兮甲盘铭”也是假心假意了?庄姜说,我不敢说这个话。他和周宣王一起打仗,周宣王自己也没有弄个盘铭呵。对了,庄姜发挥说,这不是假不假的事。你说是不?仲妮点头说,真的,我倒没想到这一层。有人说吉甫投降西戎人,还做内应,我不信。这事倒是真的。仲妮就拿着兮甲盘去了,当初为了表示思念吉甫,没有把这东西给他,如今倒成了证据,还带了吉甫的几首诗。仲妮认为这样做,是对得起吉甫的。起码没有栽赃。
  卫侯看了仲妮提供的盘和几首诗,认为仲妮说得有理,就对尹吉甫说,你能说明这个盘和这几首诗吗?吉甫说、盘铭是我的战功,也能说明先王的恩德,诗是有当时场合的。卫侯说,按你的罪名,处死是没问题的。鉴于你立了那么多功,免你一死,回你的南燕去吧。
  尹吉甫看了看仲妮,仰天长笑,除去官帽、官衣,一人出走了。
   

  此后,人们看到一个两眼精光,骨瘦如柴的老人从东向西踽踽独行。据说从卫逐出后,回到老家南燕,南燕人不欢迎他。原来南燕人都为出了他这么个将军而荣耀,现在衣衫褴褛的样子叫南燕人感到丢人。此后十多年间,就流浪到山西去。山西是西戎人的地方。卫侯听说后,说这人真是降了西戎。想要废尹吉甫的诗,却又废不了,责令仲妮将尹的诗改换作者姓名。因此,后世流传的诗绝大部分都不是尹作的,再加上时旷日久,有的没了作者,至于有尹吉甫署名的,也许是没发现,也许是漏网,也许是有良心发现者,署了尹的名。
  尹到山西后,又做了不少诗,一个冬天的夜里,老人死去了。是在一个小柴屋里,屋里没有火,窗外向内飘着雪花。
  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仲妮得到尹吉甫的死讯后,被子抓得稀烂也死了。
  我们没有理由去责备任何人,只能面对历史的曲折默默无言。对于《诗经》到底是“民歌总集”还是个人专着,没有必要去争论,民歌也罢,专着也好,总归是过去的事,但可以肯定,尹吉甫不会就那么几首诗。有意思的是朱熹临终前,做了一个梦,有个圆盘盘飞到他面前,样子像现在的飞碟。说,朱老夫子,你知道我是谁?朱高仔细看看说,你不是谁,你是兮甲盘。圆盘盘笑笑说,你快死了,倒聪明起来了,你弄错了一件事。朱高问什么事。圆盘盘说,算了,弄清也晚了,没多大意思了。一千多年都没弄清,你临死弄清又有多大意思。然后圆盘盘唱着歌走了,歌辞大意是:
  
  清楚的事儿多多多
  糊涂的事儿多多多
  哎呀呀,
  清楚糊涂算什么……

  朱熹眼一翻,竟追着歌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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