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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交谊厅里,雷干城侧坐在一位罹患慢性皮肤癌的老者身旁,陪对方下象棋。老者将棋子收到自己的领地,以自己的“士”取代新地盘,得意洋洋地说:“吃你的车。”
  雷干城镇定如神,按住自己的“炮”后,砰砰两发就轻索“士”的性命,卖乖一句,“蒙霍老承让。”
  霍老抬起缠着纱布的手,气急败坏地嚷,“等一等,小伙子,俺刚才皮痛得闪岔了眼,无心留意退路,反倒被你吃了,不行,不行,你得让俺重新下过。”
  “霍老,起手无回大丈夫。”雷干城笑笑地提醒他。
  “俺媳妇儿子背地叫俺死老头子,大丈夫这条规矩不适用在俺身上。”
  霍老也不管这是今天第几回赖皮了,坚持要雷干城把棋子撤回去,重新走过。
  雷干城这回不依,“如果霍老肯把对付我的这种意志拿来对付病魔,并且按时服药的话,绝对能长命百岁。”
  “俺呸你这小伙子胡说八道。你生来俊,仗着一张能说善道的油嘴就把一个个密斯和老老少少的病人哄得心花怒放,俺可不吃你这套。”霍老豁达地说:“俺今年八十一,该享的福享了、该造的孽也造了,好女人、坏女人统统抱过,就剩这把老骨头等着喂自己的细胞。俺这个人很认分,早早跟老天爷买好火车票,时候到了,列车进站,就该知趣跳上车对号入座,不然下班车找不着空位,可要折煞俺了。呜呜!才说着,俺这皮又痛起来了。”
  “是吗?既然看得这么开,下棋时为什么还跟我斤斤计较?”雷干城撤去棋盘,起身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推往病房,“你该吃药了。”
  “不吃,两个小时前才吞过药。”霍老固执地反抗,仍是堵不住嘴边的痛楚:“俺答应带你去看俺收藏的画作,咱们现在就出院去取,以免日后没机会。”
  原来霍老是台湾当今水墨画坛的知名大师,曾旅居巴黎、西班牙、塞尔维亚、马德里及大陆桂林,年前病发后,才被子嗣说服回台湾静养,短短一个月间,和常跑慢性病房及安宁病房陪患者聊天的雷干城结下不解之缘。
  “我跟你保证,会有时间的。”雷干城不顾霍老反对,和守在一旁的特别看护交换眼神后,让她接手喂药的事宜。
  他颀长的身躯刚拐过护理站,便看到佟玉树神色凝重地跟一位背着自己的长发女郎说话,那熟悉纤细的身影即使蒙着一块纱也教他心悸。
  他等自己稳下心后,走近这对兄妹眼前打招呼,“玉树,你巡完房了?”
  他侧头看了佟信蝉一眼,诧异地说:“信蝉,你把马尾辫放下来,我没定睛看还真认不出来。”
  她仰头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一如往常,不以为忤地掉转过头,对佟玉树说:“我有事,现在已迟了,得用赶的。”然后对她笑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佟玉树见妹妹无助的样子,帮腔了,“等等,阿城,信蝉有事跟你说。”
  雷干城看了眼表,嘴边堆着歉意,委婉地说:“是吗?真不巧,我跟一位画商有约,现在赶时间。这样好了,我另外找个时间打电话给信蝉,届时电话上聊。”
  他双目转挪到那对快要淌出泪来的眸子,礼貌地征询,“你说好不好?”
  在佟信蝉能回话之前,佟玉树及时插话进来,“何不让信蝉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伴?”
  雷干城撤去了笑,冷冷眄了眼跟他唱反调的佟玉树,“信蝉也许会觉得逛画廊无趣极了。”
  “不会。”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后,说:“除非你不要人陪。”
  雷干城没答腔。倒是佟玉树反应强烈,鼓励地拍了他的臂,“他怕无聊,最喜欢人陪了,一定欢迎你的。”
  雷干城也不跟他翻脸,挺绅士地往佟信蝉靠过来,要她勾着自己的臂,机械似地领她走入空旷无人的电梯。电梯下滑到一楼的这段时间,门是开了又关,人是进了又出,两人的臂像飘在失重真空中的连环套般悬在角落,又像被人强搭在一起的蜡像人,无语地瞪着天花板,除非人挪,恐怕得僵在那里麻上一辈子。
  幸而楼就区区这么高,到达一楼时,他们被一群急于涌入电梯的人给冲撞开来,此后他没有再做护花使者的意思,她也不便露出弱不禁风的模样。
  走上大街,他不睬计程车,两手插着裤袋慢踱到公车站前排队候车,佟信蝉怅然若失地跟在他屁股后,想着他刚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赶着赴约分明是推拖之辞。
  不及一秒,公车来了,他遵循女士优先法则让她先上车,人虽多,但还是有两处零散的位子可坐,只是两人中间恰好隔了一条走道,以现在的情况来说,除了没有剑拔弩张外,将那条走道说成楚河汉界并不为过。
  佟信蝉见状不免沮丧,真切感觉到他是故意疏通自己,不想公车走了一段路,当她身边的乘客下车后,他又一刻不等地起身来到她眼前,要她往窗边挪一挪,接着一屁股地紧挨着她落坐,默默无语良久后,他才轻喟一声,谨慎地握住她的手随意往他的心口搭。
  她随之颤了一下,五指处的余震连带触动他的心。对于这个情况,她没有启齿问,他也没有开口解释动机,反正两人之间的了解与关怀总是默默进行,十多年来各行其道,不求回报,除了你好、我更好挂在嘴边敷衍别人,和她假装张李如玉的那几次外,两人还是头一回坐得这么近,现下若捡一个人多的地方进行沟通,那真是要白白演一场荒腔走板、词不达意的话剧给人看。
  后来,是佟信蝉的肚子饿得拉警报,咕噜咕噜地打破沉默,也破坏了默契,以至于接下来的对话十句里有七句是勉强轧上的。
  “我今天回XX中学去了。”她说。
  “哦!”雷干城将问号卡在喉咙里,狐疑则是挂在睫毛下的眼底晾着。
  “去找当年你埋掉的那枚蛹。”
  雷干城沉默好久,睨了身旁的她一眼,“什么蛹?”
  “蝉的蛹。”
  他有埋过蛹吗?雷干城想了一下,浮光掠影的记忆像是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梦,虚渺得很。但既然她说有,大概是有吧。“结果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倒是有一只雌蝉掉下来,摔死了,树上的雄蝉嗤嗤地叫,听来好不幸灾乐祸。”
  “那只雌蝉就算不掉到地上,雄蝉还是要照叫不误的,这是天性。”
  “说起天性,你知道蛹的英文专属名吗?”
  “我一来不是外国人,二来不是昆虫学家,区区小民我怎会知道?”他低头扳开佟信蝉的指头,注意到她龟裂的小指甲上尚有一小斑未清去的蔻丹,忍不住顺手替她抠了抠,“来吧!就告诉我,我洗耳恭听着。”
  “这丑陋的玩意儿叫Nymph,时机成熟时会先探出脚来,拖着蛹壳爬出地面,然后顺着树根树干一路爬到枝头,蜕变成虫。很不凑巧地,希腊神话里半神半人的少女也叫Nymph,实在不恰当。”
  “半神半人的少女!”雷干城重复她的话,笑眼打量她,“那不就是精灵了吗,精灵不都该是美丽难捉摸,阴阳怪气又爱恶作剧的吗?怎么会不恰当呢?”如果有旁人以为他在讲昆虫唯美学的话,不用拉铃就可以直接跳车了。
  但佟信蝉太专注于如何跟他坦白自己欺骗他,以至于听不出他是在挖苦她这只“蝉”的童年,努力想把话题导回预先想好的轨道上。
  “也不见得,有些精灵不仅长得丑,心也邪恶得很,专门扮成人样来骗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解释清楚……”
  “那你还是别现在告诉我,”雷干城轻声打断她的话,随即拉着她站起来,“因为我们坐过站了。”
  十分钟后,两人在师大附近跟着购物人潮缓缓前进,佟信蝉没吃午饭就跑出来,晃到现在太阳正要落下山,肚子早饿得慌,以至于经过一摊传香的烧烤店时,频回头顾看。
  雷干城停下脚步,走回那个烧烤摊,略过一些黑压压的头对老板叫了一声揬b0“小江!你这摊大排长龙,生意好得可从师大买到台大去了。”他也没夸张,不以距离取胜,只是省了“学生”这个单位词罢了。
  小江嘴角叼着一根烟,瞥到雷干城,本是蹙眉煽风的脸马上绽出喜色,回喊了,“大哥,大哥!今天你抽空来这里,可见我这里生意好,今是托你的福。”
  雷干城掏出一张纸钞,偷偷塞给小江的儿子,回头对小江说:“两份烧烤,一份原味,另一份超辣,我不赶时间。另外,这位小姐寄放在你这里一下,我马上回来。”说完低声跟佟信蝉解释他去买冷饮,留下她呆站在一旁看着小江干活,见他把好几串涂了又涂的超辣烧烤塞进袋子里后,嘴也不禁麻起来。
  十分钟后雷干城现身了,手上多了饮料和水果。
  小江要把食物递给他,佟信蝉忙接了下来,解释说:“他东西多,我来拿就好。”
  小江见了乐翻天,烟一拔,扯着嗓门吆喝,“小姐,对啦,就是要这样温柔体贴,我们大哥是盖高尚的,英雄配美女,是侠骨柔情,天造地设!”
  被人当街取笑,她脸红得不得了。
  雷干城要小江少拿他来练习造句,专心烤东西去,免得焦了,然后领着佟信蝉继续往前走,并递给她饮料打算换回烧烤。
  她将原味的那袋串烧塞给他,自己反倒吃起辣的那份。
  他讶异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不得辣吗?”
  佟信蝉舌滚着一口火焰的食物,辣进五脏六腑后又往上反攻到头顶,眼泪鼻水都流出来,却依旧好强地说:“我能吃的,也……爱吃得不得了。”
  说完不顾破坏形象,当街以手搧着嘴。
  只要跟辣扯上边,她是一点也装不来,这串烧跟当年的辣泡菜比起来还算小巫见大巫。
  雷干城明白她这招“以身试法”的用意,将吸管凑到她面前灭火,调侃她:“你这不是虐待自己吗?你哥到底说了多少我的事给你知道?”
  其实以雷干城的个性来说,即使说了也不会怎样,但佟信蝉在他面前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成熟不起来,他平常对别人的刻薄与无情,一转换到她眼前顿时厚软下来。
  “他根本没时间说。只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吃太辛辣的东西,容易伤……”她说完,刻意闪避他的注视,急急往前走,不是因为害羞,实在是被情以堪逼到无奈。
  他倒是很坦然,将她扳回来,抓过那袋辣串烧走到人行道旁,顺手往垃圾筒里一丢,“我口味重是经年累月下来的习惯,但要我少吃辣也算不上难,你只要开口就好,犯不着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还有,”她顾不了又被他嫌得寸进尺了,反正初犯时,是记在张李如玉的帐上。“油腻、焦的东西也该禁的,尤其是红油燃面和抄手。”
  “红油不行,白油燃出来的总该可以吧?”他逗着她。
  佟信蝉一本正经,“当然不可以。”
  “既然这样,这袋原味串烧都是你的了。”佟玉树对他耳提面命嚷了两年无成效,她只唠叨几句话就办到,实是赢了一场仗。他顺手将一枝串烧递到她嘴边,算是喂她吃了。
  佟信蝉饿到不解风情,一口就把他的体贴咬下来嚼到碎,以至于事后独自回想起这一幕时,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亲密的个中味。
  她把整袋串烧填到肚子里压胃后,他们也刚好抵达画廊,两人在精明干练的画廊经纪人陪同下绕过一圈后,重新面对一幅似墙一般宽广的当代景物油画,标价一百万,显然该是画得好,但也许是她没有艺术修养,左瞧右看就是看不出好在哪里。
  经纪人问了,“雷先生,还喜欢吗?”
  雷干城没说不喜欢,反倒是对画框有意见,“这框质材好,成本一定不低吧!”
  经纪人料定他是不识货的大富豪,油水多,喜欢收藏艺术拿来充派头,忙跟着附和吹擂,“雷先生真是识货,我们这个框的材质是由大兴安岭长白山上的寒柏制成的,因为生于寒带,阳光少,树长得慢,木质也要一般的材质密得多,另外加上纯手工去雕凿,局部漆上真金粉,正好烘托出画的名。”
  佟信蝉可不同意,直言说了,“我倒觉得有点喧宾夺主了。”
  经纪人只能陪着笑脸,冀望雷干城会是那种爱名画、不爱美人的买主,但跟他接触几次后,知道这位雷先生对眼前的画没什么感觉,说实在的,繁多客户中,就属眼前的人最摸不透。
  有名的画他不见得会买,却专门搜集一位无名氏的假古董字画,这些字画在国外市面上流转了好些年,因为临摹的手法高明,行家光以肉眼鉴别亦难视出破绽,所以刚开始时是以实价被外国人入了私人收藏库,有一两张竟然还入主知名的博物馆被当宝看,直到近几年有昵名人放出消息,将遭受质疑的画以电脑分析做了年代鉴定及颜料的质料分析后,才证实的确是膺品。
  可是,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欢与众不同,专门搜集那种高知名度的膺品,使得本该是不值一文的东西成了黑市里有市无价的抢手货。眼前的雷先生是一个,那个被唤为霍老的泼墨大师霍也然又是一个,尤其后者见到画时,兴叹雪亮的眼神是绝对奇怪到病态。
  经纪人下完结论后,问了,“如果雷先生准备好的话,我们就到我的办公室里办理一些手续吧,雷先生要不要再检查一下画呢?”
  雷干城这才转身对画商说明了来意,“不需要,我这趟来是让你知道我不打算跟对方竞价了,你就让那位霍先生买去吧!另外,不知我上回看过的一幅焦秉贞‘仿唐伯虎画意’的仕女阅卷图还在不在?”
  “在,在。”
  “多少钱?”
  “八千。”经纪人赶忙补上一句,“请不要误会,焦秉贞是康熙皇帝的工笔画工,跟朗世宁学过一手,但他的画不抢手,没人要伪造,所以保证真迹,我卖得便宜是因为画有几处折损……有时就是这样的,愈便宜的东西反而没人要。”
  “我了解,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这就付帐,你帮我把画放进保护夹里,再送到我平常指定的裱褙店。”
  二十分钟后,雷干城与佟信蝉双双步出金山南路的画廊大楼,他说要逛街买礼物,因为秦丽的生日快到了,还有其他人的也得赶着送。
  上回乱吃飞醋砸了锅底,这回她没敢有异议,遵照小江的指示提醒自己要温柔、要体贴。于是两人往左一拐便开始在信义路上压马路,进了几家首饰专卖店,老板娘的手由东柜摸到西柜,只要见雷干城笑着点头,就忙将物件挑了出来,他二话不嫌便要老板娘一一包起来,并递出一行人名与地址交代老板娘送到指定地点。像他这样的散财童子几年也碰不上一个,老板娘当然衔命照办了。
  连续在商家间三进三出,办完兄弟的礼后,他三不五时就对橱窗上的服饰品头论足一番,然后对着她说:“不知道穿在你身上会是什么样?信蝉,你试穿一下好不好,算是我答谢你陪我一下午的好意。”他的话是客气又有礼貌,但口气里总是带着不容人置喙的权威,却又不会自大得令人起反感。
  佟信蝉勉为其难地进去试穿,出来亮相时,他多半是看了两眼就摇头,然后递给她另一件换,这样换穿五次,结果是保守的不登眼、大胆的太露骨、年轻花俏的太浮、小碎花的太老气,最后是一袭合身及膝的黑洋装教他点头了,“这身衣服适合你。”
  “是吗?”佟信蝉倒觉得自己一身晦暗,像个黑寡妇,想起“在狱咏蝉”里的那一句“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赶忙就想回更衣室。
  他当下请求她,“别换,你这身看起来妩媚多端,亮丽极了。”
  恋爱中的女人哪一个不虚荣?她只好呆站在一旁看他付帐,接过一袋旧衣,跟着他走上骑楼,踏不到十来步,他人一拐又消失在一家老字号的鞋店里。
  佟信蝉终于忍不住推敲他的动机了,“为什么进这里?”
  “找鞋。”他快答一句,对笑脸迎上前唤他大哥的男店员说:“小范,我朋友想找一双合脚的舞鞋,她第一次学舞,千万不要太时髦,要不会跳到骨折的那种。”说完又对一脸怔忡的佟信蝉道:“你穿几号鞋?”
  她凝视他好几秒,才缓缓的说:“三十六。”
  “我猜也是。”他一脸笑意,回身报给小范,外加一句,“顺便拿一双黑丝袜。”
  小范领他们走进办公室后便去找鞋。雷干城则是一屁股往沙发椅上坐下去,两手交握在膝间。
  佟信蝉心里可是起了鬼。心里直唠叨,你猜也是!也是什么?露出马脚吗?我又没说要跟你学舞,你倒自己先霸道起来。
  小范抱着五箱鞋盒回来,丢下她和雷干城就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平生头一遭,她觉得自己跟雷干城在一起时感到危险重重。
  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找鞋这事上。要找不时髦的很难,因为只只都流行得不得了,想来他都是推荐自己的舞小姐上这家店挑鞋,也或许他根本就是进口商。
  佟信蝉满腹疑窦地坐下,脱去平底鞋后,不想十只涂了蔻丹的脚指头便赤裸裸地现形了,她紧张地瞄了雷干城一眼,见他撑拉着一双弹性黑丝袜试韧度,总觉得有点诡异,让她联想到古代女人用裹脚布上梁自杀的那一幕,赶忙将鞋一套,反射性地往旁一跳,连镜子也懒得照,便说:“好了,就这一双。”
  “你不试试别双吗?”雷干城话是问得客气,却强制地将她拉回来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半跪在她前面,将她的鞋一拔,不请自来地替她套上丝袜,他动作缓慢地为她套上袜,尼龙料拉到右脚踝,接着换左脚踝,上到右膝头处,再回来料理左膝,总算他放过她快软掉的大腿折回来套新鞋,亲密的动作温柔不唐突,倒是令她难为情,这一难为情起来,心上所有的疑团都化开了。
  他一副就事论事的说:“我倒觉得这双比较合脚,大概是你穿上丝袜的关系吧。我建议你将袜子穿好后照一下镜子瞧瞧。”说完径自背转过身去,让她善后。
  佟信蝉透过一层裙子迅速地将丝袜拉到腰际,整平衣着后,红着一张脸蛋儿看着镜子里颀长的背影问:“你怎么猜到的?”
  他转身走到她身后,两眼定睛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将她的长发一圈一圈地卷上,顺手盘在她脑后,几撮不听话的发丝掉落在她颈边,他倾身低语一句,“我在你吴兴街的公寓里碰到住在三楼的郑先生。”
  她的心卜通卜通的跳,紧张得不敢去搔痒脖子,“噢。”
  可是他彷佛对她的脖子起了兴致,抬指沿着她颈间的纹路上下摩挲着,继续解释,“隔日我委托朋友请正牌的张李如玉到我的餐厅吃饭亮相,我得承认她这个正牌张李如玉的冒牌身材倒是比你这个冒牌却又货真价实的身材有看头得多。眼睛蒙上一块布,我倒也不介意和她上床,只是……”
  割鸡脖子也没他这么磨人!佟信蝉倏地转身喘着气说:“你和她……”
  上床两个字就是讲不出来,卡得喉头溢着酸楚。
  “瞧你话才听到一半就跳起来了,你听我把话讲完好吗?”雷干城拋给她责难的一眼,继续说:“只是我刚好没法欣赏她巫婆似的笑声和两道艺术纹眉,待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人了。”
  佟信蝉盯着他,心上的乌云是开了,双手却紧掐着他的袖子,头一低心头话也溜了出来,“你明知道我嫉妒心重,会在乎,你我之间欠公平。”
  “你这么说才有欠公平。我也会嫉妒,也会在乎,但我却没办法表现出来,几年前成全姓董的就已经很勉强了,这回又得成全郑呈恭。”
  佟信蝉愣头愣脑地说:“郑呈恭?”她茫然地看着他。
  原来玉树没帮他传话!他想了一会儿,笑了出来,“算了,没什么。”
  她怎么可能就此算了,“你在嫉妒姓郑的!那晚在国家戏剧院里,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推着我隔天就嫁给人家哩!原来你是昧着良心装出来的。”
  他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一手支着她的后颈项,打算用嘴堵去她的气焰。
  她气得猛槌他,“你说得倒是挺容易。”
  雷干城将她箝制在自己的怀里,急促地解释,“不容易。为了你的幸福,我逼着自己去强扮笑脸。”
  “那么请你别再这么虚伪,我的幸福禁不起你的大方。”
  “既然如此,咱们结婚吧。”
  佟信蝉噤了声,抬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别扭地说:“我宁愿做你终身的舞伴就好。”
  “我的妻子就是我终身的舞伴。”
  她还是摇着头,“不行,上回妈去行天宫时求过签……”
  “我以为那是你拿来打发隔壁赵太太的藉口。”
  “你坐那么远,怎么听得到?”她一脸尴尬,满脸愁容地解释道:“我本来是压根儿也不信的,但就怕有个万一……”
  他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就是因为怕你担忧一辈子,我才不要你跟着我。尤其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可能我还没进手术房你就垮了,这不是我高兴见到的情况。”
  “好,我们结婚,明天就结。”
  雷干城终于满意地笑出来了,“说定的事谁也不能赖。现在,知道我最想和你做的事是什么吗?”
  佟信蝉脸红了,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走到小范的办公桌上,抓起几卷带子,将放音机转起,转头毫不同情地导正她放逸的思想,“还没那么快,我想先跟你跳只舞,至于教你脸红的压轴戏则是摆在后头。”
  “在这里?你不嫌空间太小吗?”
  “做压轴戏倒是不会,若要跳得尽兴还是得到大一点的场地。”
  “譬如说?”
  “譬如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够你这个姱女跳个过瘾。”
  于是,他们跳了一整晚的舞。先在定期聚会的土风舞团里插花,没想到曲终,人竟依依不散,两人被众人拱到中间示范起交际舞,从华尔滋到狐步,从吉鲁巴到恰恰,只要有人点名,无一不跳;唯独探戈一被提起,两人是同心同意将手一撤,大嚷不会跳,等快到子夜时,他们才偷偷拎着录音机跑到别处,拥着彼此,以心去舞出一段生命的探戈。
  午夜时,他们像孩子似地在街上东奔西撞地跑着,跑一阵子停下来喘气,双手一牵又继续跑,十分钟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她摘掉鞋子,喘气喊累。
  正巧一家豪华大饭店就在几尺之隔,两人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
  雷干城吞进一口唾沫,问:“饿不饿?”
  “饿昏了。”
  两人像一对疯癫的难民走到饭店柜台处,女服务员不知所措地瞄着他眉上的疤及汗涔涔的皱衬衫,看着他掏出身分证填单,并且正经八百地要了一间头等房,接着马上充阔地点了香槟酒、法国大餐和水果,佟信蝉则在一旁吃吃笑着。
  最后是值班经理出来应付他们,接过单确定投宿者的大名和证件符合后,马上换了一张紧张的笑脸,领着他们搭电梯去找房间,并解释着,“雷先生,很不巧,本饭店的法式餐饮过了十点后便打烊了,可不可以让我问看看其他厨房是不是肯接单?”
  雷干城往他肩上重拍了一下,要他别担心,“我刚才在楼下是跟值班小姐开玩笑的。我和老婆两人现在饿得发荒,三明治、小笼包都行……”她拉着他的袖子,要他倾下头听她说话,不到十秒他听完她的悄悄话后,臭脸是拉得跟马一样长,猛瞪她好几眼后,才回头对经理说:“更正一下,事实上是三个人,我老婆刚刚才让我知道她怀孕了,很饿。所以,你们有什么就先送什么,但省了香槟,改送果汁吧。”
  经理领他们进入房间后,第一件事是拨电话给厨房下达指令,并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鲜乳倒进杯子里,递给佟信蝉,接着才专业地解说房间的摆设与用具,等到侍者将餐点送到后,才阖上僵掉的嘴巴,镇定地退出房。
  雷干城问坐在床边检查食物的佟信蝉,“我看来真有那么吓人吗?”
  “你现在才知道,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又衣衫不整的,连我也怕你。”
  话虽如此说,但她的眸子却闪得比天上的星还灿烂。
  他开始卷着袖子,一脸狠相地坐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腰威胁着,“怕我正好,你说你怀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快据实招来,可从轻发落。”
  “光说话能饱肚子吗?专心吃饭吧。”佟信蝉将一个小笼包堵上他的嘴,一样菜一样菜地伺候着。
  大概是吃了不少盐巴味精,他精神补足,整个人也甜油油起来,眼底心里都是笑,话不吭一句却是一个劲儿地审视着她。
  她睨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要什么,但她放不下十多年来的矜持,直嚷肚子饿,非吃到饱不可,拘谨地转过身去嚼着鸡腿。
  有道是烈女也怕缠,雷干城既然已知她不是当烈女的料,更应该死缠活赖了。他夺去她手上那根连鸡肋都被啃到光的骨头,吮着她甜滋滋的手指,凑近她说话,“女人,铁树难得开花,打铁是要趁热,你再这么囫囵吞枣下去,上了年纪的男人不能等,怕要昙花一现,等会儿急了我找张李如玉去,人家可是把我当唐明皇看,不像你这么不解人意,倒把我看成塞万提斯笔下那个老癫骑士唐吉诃德。”
  佟信蝉忘了小江要她温柔体贴的叮咛,申辩着,“就算是好了,人家是名副其实的梦幻骑士,不像你,流氓太保一个。”
  “好,流氓太保我找张李如玉去了。”雷干城说着拔腿起身,拉拉裤脚整理衣襟。
  她一听也恼了,“要去就去。”
  只怕她的脾气已被他摸透,他一转身就抱着她跳上床,佯装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哎呀,不就正在眼前吗?”
  看着她的脸已红得像两块涂了番茄酱的烙饼,他仍不放过她,“不过,我的女人怎能冠着别的男人的姓!所以从现在起不叫张李如玉了,该改叫雷李如玉,以示区别。当然,雷佟信蝉会更教人兴奋起来。”说完将她颈背后的拉炼慢慢往下拉,他意犹未尽地挲着她柔软美好的背。
  “我不知道原来你竟是这样癫的人。”佟信蝉嗔了他一句,任他退去自己的外衣,两手一张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也好,像你这样癫的梦幻骑士配我这样的女人是绰绰有余,我不能太挑剔。”
  “我准你挑剔,有挑剔才会有进步。”
         ※       ※       ※
  一番缱绻过后,两人已累得瘫在床上,佟信蝉就算有力气说话,他也没那个精力去追问孩子的事,只能任她倚着自己的胸膛,感受彼此的心跳。
  “信蝉?”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他一声。
  “等你睡饱,咱们就去看婚纱礼服。”
  “为……什么?”她眼皮凝重,昏昏沉沉地不愿去想他的话。
  “我说过要娶你,今生若没娶到,来世就得欠着。”
  “好……”她暗暗地拖着尾音,“给你欠。”
  有了她这句话,雷干城觉得这辈子与她之间,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亲近了,他满足地搂着她,渐渐沉睡过去。
  尾声雷干城没能在隔日带她去看婚纱。
  土风舞社插花奇遇的翌晨,他们投宿的大饭店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昏迷不醒的他被专业护理人员抬上车,佟信蝉随伴他身侧,失去凭依的心情被抑扬刺耳的警笛拐得七上八下,唯有牵着他的手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心底踏实些。
  回到晴光医院后,她完全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
  在佟玉树冷着喉咙发号指令的情况下,雷干城被推进手术房,门一阖上,那种感觉彷佛没得挽回,之后便是一连串的放射治疗。佟信蝉因为有孕在身,被佟玉树的驱逐令挡在危险范围外,直到雷干城从昏迷状态苏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等到她能进他房里探病的禁令解除后又是两个礼拜过去了。
  这半个月的分离,对他和佟信蝉来说实像是隔了一世纪,却又比十二年来的相思更踏实。
  他清瘦了一圈,眼睛大了,双颊凹了,脸色之苍白连疤痕都能忽略,以往乌油得发亮的头发已开始掉落,稀疏得有点像教人疼的黑猩猩宝宝,但怕他会介意,她连笑都不敢笑,只好在他头顶轻印下一吻,强颜欢笑,“趁着你现在光头,我多吻几下。”
  除了佟信蝉以外,第二批被叫来探病的是佟青云和丁香,体贴的丁香为他带来一顶时髦的假发,含泪轻唤他一声叔叔。
  她不知来龙去脉,见他对丁香有着一份莫名的眷顾,情绪几度失控,便打算退出去让他们聊聊,怎知他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也没特别解释什么,最后是她耳闻一番对谈后,才知道个中底细。
  原来,丁香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侄女。
  同一天,与他有拜把情谊的龙世宽带着妻小和苗倩玲前来探病,佟信蝉并不认识这名女子,见着他满眼感激与愧疚地凝视对方,知道他欠了人家,也许比欠她还多。她没有心生嫉妒,也没有同情,平心接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位,能伴他走完余生的事实。
  接下来的日子,全被道上的兄弟给占据了。几个包括秦丽、邢谷风、阿松等护法级的人物带着凝重的脸进进出出,没多久,他的律师与旗下的经理人一个接一个地来报到,算是隐隐透着一种交代后事的讯息。
  又过没多久,黑、白两道的大人物得知消息,从此大大小小的礼便没有停过,里面还有克癌的偏方。最后,诡异如棺茹,平价如白凤豆,只要市面上传过什么妙药偏方,这里就绝对不会少。
  他卧病的这段时间,有不少人主动来陪他,霍也然就是其中一位,所以佟信蝉并不是随时都陪在他身边,除了定期送餐给他用食以外,她接受大哥的建议抽空参加一些防癌预后的研订会,对癌这无形杀手多了一分了解,终于能与他一起坦然地面对病症,首先她从他的饮食上着手,排掉高脂肪酸及一切临床上策动癌反应的食物,并从于敏容家搬到他位于乌来的住所,希望了解他过去的生活起居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因为乌来的院子大,可以耕种有机作物。
  大概是心灵上寻求寄托,她开始茹素诵经回向,没照算命师的建议回向给他,而是包含他在内的四方大众,只要听到哪里有不幸,就往哪儿遥寄祝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是小时候看外婆常常发愿,而且都是为陌生人发愿。她当时不懂,再大一点则是认为迷信不想懂,现在缘分到了,做了才懂。
  开完刀后,刚过完第三个月的第一个礼拜天,雷干城又昏迷过去,直接被推进急诊室。佟信蝉接到消息时,心不能算平静,但也没有慌张起来,她对他与这个世界还是抱着一份信心。
  事后经过检查,发现原来是一场虚惊,而铸造这场虚惊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他调理的食物都是一些自耕不加农药化学肥料的青菜淡食,五大类虽并列兼顾,但要喂饱他这个急速复原中的大个子,热量却犹嫌不足,最重要的一点--她忘了加盐。盐这种东西吃多了有害,体内缺乏也是照样要完蛋的。而又因为菜是她煮的,他一句话也不愿嫌,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段乌龙事件,最后她还被佟玉树找去重声地教训了一顿。
  她有时回头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是一种转折的效果,就像悲剧里要掺点笑料,喜剧里要添加几分愁意,人生才不至于刻板。
  缺盐事件过后,雷干城的体力恢复不少,便坚持出院回家静养,江湖中的事也不多问,除非有人上门来请教,他几乎不想知道,渐渐地连上门请教的人也挡在门外。
  一年半后,他体内的癌细胞数量已降低到正常人的标准,霍也然大师却病逝了,死前将一幢位在马德里的大洋房留给他,里面装的都是大师毕生的收藏。
  他没有马上去取,反而带着她到南部乡下隐居,重拾文房四宝练画写意铭金石,她则投入翻译工作,做一个悉心守护他的园丁,两人闲暇时一起翻土、撒种、除草、浇肥,过着类似耕读的恬淡生活。
  约莫又过了两载,确定帮内人事大抵上轨道后,雷干城才放心地动身前往欧洲。他们在马德里和塞尔维亚住了一阵子,和缓妮塔一家人碰面,但那里的天气实在是热得令人吃不消,他住不惯,反倒向往瑞士和苏格兰,但两处天候冷得让她这只不该知雪的“蝉”直发僵,两人只好像吉普赛人一处又一处地流浪,另寻桃花源。后来,他们在西班牙西北部与葡萄牙交界的一省找到了,该省有绿色西班牙的雅称,冬季多雨而不寒,夏季不炎热,春、秋宜人,山林蓊郁,让他们想起新店乌来。
  就这样,淡出江湖的雷干城把自己名下绝大部分的财产全部留给奋力想把一干大小公司转成企业化的弟兄们,那些弟兄们合力挪出资金购买土地,盖了一幢中途之家,这个中途之家本来没有名字的,只因屋外的石碑上刻镂了“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八个大字,日久天长后,人们穿凿附会地把这个屋子唤作“干城之家”,愿那些一时失足、流离失所的少年,重新面对社会时,也能像诗经上所说的,做一道保国卫民的城墙,不仅允武,还要允文,为不断求民主求进步的社会,奉献一份智的力量。
  而佟信蝉最后没能生下孩子,她怀孕照超音波时听不到心音,被诊断出是葡萄胎,拿掉了,她难过却没有伤心欲绝,现在,她知道很多事不该勉强,两人过生活也是挺好的,不需要一代传一代,生命仍是可以无限延长,直到她三度怀孕生下一个健壮的男宝宝后,他们找证件时才突然发现他还没娶她。
  她推托着不肯嫁,因为她要他欠着,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总之,永远就对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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