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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从在车上巧遇李富凯以来,罗敷每天上下班时,都会刻意在起站与终点站留意他的人影,有时甚至宁愿错过以往正常的班次而继续等下一班公车,为了就是想再跟他“不期而遇”地说些话。
  但是,他就像是突然消失在空气中一般,踪影杳然。她也问过安先生是否需要将李富凯的资料入档,结果安先生却说已建档了。然而当罗敷向电脑查询时,却根本调不出他的档案,因为他的档案被设下密码了。
  有好几回,安先生要她发一些公文到各层楼面时,她省略传真机不用,还每一层楼走动一下,特别是在第十层时逗留片刻,刻意向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邬昱人打听他的下落。
  “邬昱人!”罗敷轻唤了一声。
  “哟,罗小姐!难得你跑上十楼一趟,找我有事?”他帅气地咧嘴一笑。
  “对!”罗敷没理会他那股洋洋自满的模样,迳自解释道:“有位新进同仁的资料表没填齐,我特别找他问个详明。”
  “哦!”他有一些失望,因为他以为女孩子都会被他迷得团团转。“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李富凯。”
  “李富凯?”邬昱人一手插著腰,另一手则摸著下颚,浓眉一耸,黑眼珠往天花板一瞪,思量了三秒,然后才说:“没听过。”
  “不会吧!他是安先生亲自面试录用的。另外两位新同事呢?问问他们吧!”罗敷想他的名字较普遍,不易引人注意,便赶忙建议。
  “他们下高雄受训去了!”
  罗敷闻言皱起眉,邬昱人见她一副严肃样儿,心想事态可能颇紧急,就追问道:“他长什么样?”
  “个头高大,不胖也不瘦,前额留刘海,一副老实相。”
  “嗯──还是没印象。”
  “他是新进员工。”她再提醒一句。
  “我帮你问问。”随即转身朝偌大的办公室一吼:“嗅!有没有哪位仁兄认识一个高个儿,留了浏海,叫李富凯的菜鸟?”
  二百来坪的办公室内,一百五十个头颅皆一迳的猛摇头。
  邬昱人踅回身,对罗敷将双手一摊,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罗敷按捺住失望,尴尬地说:“没关系,还是谢谢你好心帮忙。他大概在楼上吧!”
  于是罗敷只得一层楼一层楼地送公函,到十四楼时再搭电梯下一楼证券部。当电梯门一开,她踏上光可监人的大理石地板,隔壁的另一座电梯也陡然窜出了两个身影,是一对疾走的男女。
  那名男子身材修长,穿了一套非常考究、笔挺的灰色西装,稳稳迈开步伐的英姿潇洒得不得了。而他身旁的女人,在脑后绾了一个优雅的法国髻,身罩一件淡粉色的无袖及膝洋装,粉白透红的臂膀夹著一只名牌皮包,细长的腿亦是风姿绰约地莲步生姿。
  罗敷冷不防地差点脱口喊出“李富凯”三个字,因为这名男子的后脑勺神似李富凯的,但她终究还是把话硬生生地咽下喉,没叫出声。
  罗敷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光看眼前这个男人走路的英姿,就该是个成功自负的商人。她无法想像出李富凯穿著西装、打上领带的呆样,他可能连该先跨出哪一只脚走路,都得踌躇半天哩!思及此,罗敷随即将那个陌生男子抛诸脑后。
  她的李富凯虽然不是帅哥型的人,却是她心仪的典型──刚毅木讷的老实头。她只好认命的继续送人事公函。
           ※        ※         ※
  “富凯,听我解释……”在步出参石大楼后,丁瑷玫苦苦哀求李富凯,并扯住了他的右肘,强迫他停下。
  “你毋需再做任何解释,没用的。”他心如铁石的甩掉了丁瑷玫的手,直踱向马路,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富凯──”她跟上前,“我求你,就谈最后一次,好吗?”
  当计程车门自动开敞时,他顿了一秒伫立原处,一手拨拢额前已上发油的乌发,听著她的呜咽声,才头也不回的说:“就这次,上车吧!”
  十五分钟后,李富凯坐在饭店的咖啡厅内,冷冷打量眼前这名风韵十足的少妇。她星眸淌泪、楚楚动人娇坐一端的模样,令他没来由的心悸。
  该死!她还是这么美,只可惜是个蛇蝎美人,而且还是一个很会作戏的婊子。他心一硬,拒绝再去接受这个女人。
  “你有话请快说,我没什么时间。”
  “我很抱歉当年伤了你。”
  “你没伤到我,只是让我认清了你。”
  “我是爱你的,七年来从没减少过。”
  他的脸阴霾陡聚,眼珠突睁。原本年轻、完美的俊俏脸孔顿时被仇恨刻画出苍老、残忍的线条,性感的唇形亦充斥著讥嘲,冷然的说:“省有这套做作的把戏!女人的爱也廉价得奇怪。就你爱我,七年前就不会趁我赴美料理业务时下嫁李富荣──我唯一的亲哥哥,也是参石企业的继承人。少跟我装模作样来那套身不由己、是你父亲强迫你的鬼话,现在不时兴逼良为娼的把戏,除非你心甘情愿要糟蹋自己。”
  “要我说上几回,你才肯信我?我的确是被你哥哥灌醉后才做出胡涂事,我并非出于本意,是我父亲硬逼我嫁的。”
  “我们的看法倒是大有出入。”李富凯讽刺地将嘴一咧,然后倾过身,以最温柔、沙哑的嗓音低喃:“不!李大少奶奶,你的确是出于本意,出自你心底下那股蛰伏多时、贪婪、贪欲的天性。你跟你老子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心知肚明得很,只要不是出于自愿,即使被人玷污,以我这个自小在欧陆长大的男人而言,也绝对可以接纳你,因为错不在你。但是你鬼迷心窍,受到一时怂恿,就心甘情愿的把自己赔进了这桩交易里──五千万的聘金?你还真是值不少钱哩!想想看,嫁给一个坐拥万金的继承人,总是比跟著一个成天替人跑腿、在人屁股身后鞠躬哈腰的次子来得强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岂料李富荣的命竟比李富凯的命短。你现在又想在我面前故技重施地把自己卖得更昂贵,是不是?”他的话到此中断,头一扭,便面向窗外的街景,口气一转,冷酷的说:“很不凑巧,我是个识货的人。”
  他的话像厉刃一般,一记又一记的戳刺进丁瑷玫的心,懊悔与羞惭滚滚上涌,遭受凌迟之苦也不过如此。而他愈是轻声细语的鞭责她的灵魂,愈是胜过任何实质的兵刃所造成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她已泪眼汪汪。“你──太伤人了。”
  “因为那是事实,而事实总是伤人。”他铁石心肠地回了一句。
  “富凯,我知道我做错了!当年的我年轻不成熟。还记得七年前你赴美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吗?我跑到你房里求你爱我,被你拒绝了,你说愿意等我到新婚夜当日。为此我难过了老半天,成天郁闷不乐,有一次逛街时和你哥哥不期而遇,他见我一脸愁容,便听我诉苦,然后跟我挑拨你在欧洲有不少女朋友,根本就不在乎我,要不然,也不会在我们订了婚后,还会拒绝我的以身相许。他甚至问我,你是否说过爱我的话,出于虚荣心的作祟,我骗他说有。但是这个问题却啃噬了我好久,让我直钻进死胡同,等到我做出了傻事,却来不及了!你哥哥是早就计画好那次的不期而遇,而我没想到与他共谋的人竟是养我育我的父亲!”
  “这些年来,我也吃了不少苦头。嫁入你家去适应每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除了成天得吞下你三位姑姑的奚落,还得忍受其他亲戚的冷嘲热讽,尤其是富荣在婚后不到半年就有了新的情妇……你以为我快乐吗?我是痛苦得哭诉无门。你爷爷是唯一肯对我付出亲情的人,我来这儿不奢望别的,只请求你回天母。他老人家也上了年纪,一心只盼你能回心转意。回去吧!让我们重新做朋友好吗?”
  “不用再说了!我不可能回去,也感激你的解释,虽然它于事无补。尽管我笃信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是只要有选择余地,我很难强迫自己再与你为友;特别是当我忆起你老爸丁通谋,利用富荣来整我爷爷的这笔烂帐时,就令我对你起戒心。你该感激我三年前发了疯,竟起一念之仁还留了一幢别墅给他养老,没让法院查封掉。玩股票,他的确是黑了心;但是玩起期货,我可是比他更黑。他是不是又在打我的主意了?”他冷不防地将话丢出。
  丁瑷玫不语,泪潸然直下。“他已经一蹶不振了,也赔不起命。只是高估了我对你的影响力。”
  “这样最好,回去告诉他,离我爷爷远一点,少打如意算盘!若你聪明的话,趁你年轻还有本钱时,赶快找个好婆家嫁掉,否则待在天母那幢乌烟瘴气的房子里,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忠告。”才刚撂下恫吓之语,他便轻抬手指招来侍者。
           ※        ※         ※
  李富凯腋下夹著一叠厚报纸,怒气冲天地从大开的电梯走出来,像阵阴风似的直走向董事长办公室,经过女秘书的桌前,随口对著一脸仓皇、正要起身的郑月美大吼一声:“你给我坐下!不许动!”
  然后急速绕过郑月美的办公桌,跨进旋开的自动门,来到大桌前,将王克霖快递给他的二十份欧洲金融报导一古脑儿的全摔在大桌上。
  他双拳紧握地抵在桌面,以臂撑著身躯,强忍下怒意,甚至在李介磊走入办公室时,他都保持一贯的姿势,就像是头受了伤、怒气一触即发的猛兽。
  “富凯──”
  “别惹我!”他一口打断李介磊的话,旋身死盯著老人,年轻的黑眸里闪烁出狂乱、白热的火焰。“为什么你要她出现在我面前?”
  “富凯,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她不是我的系铃人。”他眯起眼纠正老人。
  “你既然有了这份认知,为何还让她摆布你的情绪?”
  “我的情绪失控是因为愤怒,源自厌恶的愤怒。”
  “你感到愤怒,那是因为你气她不义,并不是真的爱她,七年前没有,现在更不用提了!要不然,你会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你会不顾一切的呵护著她,因为这就是你。”老人一语道破孙子的行径。“你只当她是妹妹罢了,一个温柔婉约、漂亮动人、可让你重建旧时童年欢乐的战利品!你找的是一个做贤妻良母的女人,却不是一个会令你牵挂、痴狂的妻子。”
  李富凯不语,直迎视老人的眼。
  “事实上,只要瑷玫嫁了你或富荣都是件悲哀的事。她的个性太柔顺,虽然出身娇贵,却没一点性子,若瑷玫真嫁了你,恐怕她仅存的爱也会被你抹煞掉。基于这点你就该释怀,更该停止折磨自己。”
  “你错了!我的确爱过她,也很在乎她。”李富凯深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反驳道。
  “你在乎个头!你们兄弟俩的个性虽然找不出一点相似之处,但一扯上感情的事倒都成了睁眼瞎子。富荣得不到她的爱,自甘堕落;你则是因为得不到她的人,得过且过。两个人都把她当成娘似的抢来抢去!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跟我说你爱她吧!我以性命担保你说不出口。”李介磊气孙子的顽固。
  李富凯像个大理石雕像一样,冷冷回视老人,片刻后才打哈哈的说:“你以老命要胁,我岂敢重吐一句。”
  “少跟我油腔滑调!”老人痛心的转过身,幽幽地说:“你一定还在怨我。”
  “我没怨过你,只是自认倒楣,我这一生倒楣惯了。”
  “你是该怨我才是,毕竟我肯的话,当年还是可以中断富荣与丁通谋的诡计的。”
  “你已提过了!你是怕我糟蹋良家妇女,才袖手旁观的。”李富凯没耐性听这么长串的恩恩怨怨,所以想打消老人内疚的表白。
  “不是!”
  “那么就是因为我是候补的,所以一旦富荣看上我未来的老婆,我也得眼睁睁的让出,反正孔融让梨嘛!少吃一口也饿不死我。”他双臂环抱胸前,以臀靠著桌缘,低头看著皮鞋,挖苦自己。
  “你正经一点行吗?”老人憋住笑,佯装气结的模样。这般情景让他回忆起孙子小时候被姑姑告了冤状的德行,一副要杀要砍任凭处置的傲慢样,简直狂得不减当年。不过他这个表面上铁石心肠的孙子有一个弱点──最怕自己所关心的人使出“动之以情”的招术!
  “我够正经了!你每次都来这套,以这种方式暗算我!”
  “因为我屡试不爽!”李介磊也不否认。“富凯,你父亲与我不合,所以他才带你母子俩移民瑞士。你虽没在我的屋檐下长大,只在寒暑假才难得回来一趟,但我从没少疼你一分,竭尽所能的想弥补一切──”
  “这些都老掉牙了,你非得三天两头这样回锅讲古吗?”
  “你别打岔!我现在要说的事是我这些年来一直不敢面对的错误。”老人走向沙发,坐了进去。“虽然富荣受宠,但却认为是你夺走了他妈妈,再加上你那些姑姑的挑衅,他更是恨透了你。我也知道你不想回来,因为富荣总是对你颐指气使,其他人也总是偏心袒护著他,这些我都看在眼底。我很欣慰你爸爸把你教得如此成才,比起我来是好太多了!”
  李富凯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不成熟的互相较劲。他走时曾不顾你母亲的反对,和我达成两项协议。我告诉他,就要我放他出去闯天下,就得留一子给我做接棒人,另外是让你每年回国两趟,这样才可以显示出谁才是那个管教有方的人。老天明监!我这老头是输得一塌胡涂,甚至没机会跟他和解。”老人说到此,眼眶已是溢满懊悔的泪。“与富荣相比,你有主见多了,更不为人摆布。七年前,我与丁通谋在表面上虽是老交情,但骨子里却是尔虞我诈的,但我年事已衰,玩起手段也力不从心了。明眼一瞧丁通谋想藉瑷玫来控制富荣,我也有自私的一面,不愿见他得逞,为了巩固我的一片产业,便眼睁睁让富荣娶丁瑷玫,造成你对他们的恨,让你在恨中求生存,就是想引出你报复的念头,不去成为丁通谋打击我的工具。所以你该恨的人是我,是我这个愚昧、智昏的老头,不是瑷玫!”
  “往者已矣。这些都是过往云烟的陈年旧事,你再后悔也无济于事,既唤不回你儿子,也救不回我老哥;我也没恨过你,我如果留有那么一丝恨的话,根本不会待在参石。”李富凯愤慨的想将话题一笔带过。
  “那么原谅瑷政──”
  “再提她一句,我就离开参石。”李富凯的脾气又冒上来了,他咬牙切齿的警告老人,“你要我再讨房媳妇、生个曾孙,我会让你如愿以偿,但若要我走回头路,去娶富荣的寡妇的话,抱歉!那是痴心妄想!”
  “你说啥?”老人强压下喜悦,不动声色。
  “你耳聪目明,知道我的意思。我说过会给你讨房孙媳妇,但规矩由我定,你若敢插手搅局,我会让丁通谋来接手你的产业,姑且看看我有没有这份能耐!”他说著走进休息室,五分钟后换了套休闲装出来,不瞧老人一眼便跨出了办公室。
  老人盯著孙子的背影,喃喃自语:“你当然有,但你不会!”
           ※        ※         ※
  李富凯大跨步的走出办公室,全身蕴藏的那股气势磅礴的怒火,正冒著杀气腾腾的白烟,直贯上他的脑门顶。而此刻坐在门口的郑月美,因为先前没来由的挨骂已是吓得涕泪涟涟,这回见他又愤怒的出来,更是惊得跳了起来。
  面罩寒霜的李寓凯将双掌抵在郑小姐的办公栗前,冷酷的警告她:“你坐好,别动。”
  可怜的秘书只得强按捺下委屈,点头滑进了自己的办公椅,哽咽地缩在一端。
  “你给我拉长耳朵听清楚,我最恨受不起惊吓又胆小如鼠的秘书。你赶快把泪给我收回去!”
  郑秘书一迳点头努力控制住泪,强抿微颤的唇,安静坐在原位盯著火冒三丈的年轻总裁。当初她知道一表人才的总经理要从瑞士回来时,高兴得不得了,总是企盼著能吸引他的注意。但才三个礼拜,她就发现他有四件事绝类离伦、冠盖群英。
  第一,他酷呆了!
  第二,他很会骂人,损人的字眼儿从不带脏字。
  第三,他也很会钉人,凡是被他钉过的人,一定是死死地平贴在墙壁上。
  第四,凶归凶,他信赏必罚。
  “很好!克制力不差。这表示你还不是一无是处的花瓶。薪给酌加百分之十,即日生效!”说完扭头就走,留下一脸讶然、怔忡的郑秘书。
  李富凯赶著在五点前离开这幢大楼,以防又遇上那个千古罕见、令人发狂的“邻家女孩”。他一跨进电梯,命中注定的新任受气包,在电梯停驻四楼时,便跳了进来。
  他正双臂抱胸、右肩斜倚在明镜上,闭目养神。不料一个惊呼打断了他的调息,也摧毁了他所剩无多的定力。
  “李富凯!好久不见,我以为你失踪了。”是罗敷天真可爱的声音。
  他不耐烦的撑开眼皮,厌恶地扫瞪了对方一眼,冷眼打量她眉清目秀的脸庞。然而此刻的他只想独处,没心情跟人嘘寒问暖。
  “罗嗦!”他狠狠丢出一句话,换了一个站姿,以手抵住墙。
  罗敷不以为忤,关心的问:“怎么了?挨上司的排头了?”
  正好相反!他在心里嘀咕著,不想张嘴说话,免得伤了她。但是她很不懂得察言观色、又非常不识趣,就凭这两点,她绝对构不上胜任高级主管秘书的条件,她跟著安先生做事,实在是天灵灵、地灵灵的一对工作搭档。
  “别这样板著脸,告诉我嘛!我们一起把那个骂你的人损回去,骂得他狗血淋头、伤口长疮。”
  “你是谁?好烦人!”他强忍怒意,但仍冒出一句话。
  罗敷错愕地弯下腰,向前倾,轻语:“你吃错药了?我是罗敷啊!”
  “罗敷?怪里怪气的名字。”话才脱口而出,他便后悔了。
  他伤人的话犹如冷水浇头,教罗敷清醒了一半,马上打直身子,泫然欲泣的表情才刚袭上脸庞,两滴泪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红红的双唇亦是一抿地往下撇。不仅二十五年来的委屈,甚至连后半辈子的委屈都由心上冒出。此刻的她不只讨厌眼前的男人,更埋怨她的双亲没给她起个好听又优雅的名字。
  “没错!但至少我该庆幸自己是个女的,若生为男人,就真的会被叫成‘罗梭’!”
  电梯门一开,她就抬高下巴,故作不在乎的跨出电梯。
  她一面紧勒包包,一面诅咒那个粗鲁的大白痴,纤细的身躯像头失心的斗牛般直朝车站撞去,嘴里还不时咕哝:“你是只猪!一只没脑袋的猪!即使有脑袋,也都是塞得满满的豆腐渣;你是根大木桩!一根腐朽、愚不可及的大木桩!朽得连蕈菇类都不屑落定寄生!你是个笨蛋!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笨得连如何滚蛋都不会,你是……”
  已气得脸色发黑的罗敷就这么一路叨念著,根本没留神去意识过往行人们已将她看成一个发神经的疯女人,人人皆退避三舍,她反而愈骂愈大声:“你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粗汉!一个寡廉鲜耻的白字大王!连小学的国字都不会,还骗我你会英文!没水准、没深度的赖皮虫!”罗敷拚命以手背拭去泪水。
  而慢慢踱步尾随罗敷身后的李富凯,则是双手插在裤袋内,一派优闲地倾著头,津津有味的聆听前面正发起威、为他开路的母老虎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并且下了一个结论──有够精采!
  回程途中,一个占车头,一个踞车尾,一直到终点站,两人都没对上一眼。
           ※        ※         ※
  一回到家,罗敷推门进入客厅,飞跃过正看著电视的双亲,跳过坐在地上玩著家家酒的罗子桐,跨过正跷著二郎腿、翻阅报纸的罗曼,经过墙角柜时,肩上的大包包不小心的打掉了嫂嫂从才艺班学回来的插花盆景,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将皮包一摔,一头就栽进厚枕头里放声疾哭。
  罗家的客厅里彷佛被龙卷风横扫而过,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的不敢作声。
  “怎么啦?”张慈敏从厨房出来,一瞄到摊在地板上的惨状时,忍不住哀嚎出声:“我的盆花──”
  罗曼给了她一个嘘声,截断她的叫喊,比了比么妹的房间,轻声道:“这么多年来都没发作,也该是时候了。大概又是为了那四个字吧!”
  “什么?”张慈敏不解的问。她嫁进罗家也六年半了,从没见过小姑发这么大的脾气,自然是搞不清楚状况,直想一探究竟。“哪四个字?”
  罗曼将报纸叠整齐后往旁一搁。“我刚进大学时,她才十岁,偷偷喜欢上同班的小男生,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跑去跟人家说了爱慕的话。那小萝卜头竟对小敷说:我爸爸说‘罗敷有夫’就是一个已经有老公的女人。你有老公,我不要!耍不然我会被关进派出所。结果她一回家就哭了一夜,三天不肯去上学,还是我翘课去跟她的级任老师请假。”
  罗正宇及林玫雪无奈的互望一眼,做妈妈的就开口了:“这名字好得很呢!怎么就这么在乎呢?”
  “真伤脑筋!本来是想帮她换个名字的,但当时改名没那么容易,户政事务所的办事员说,一定得在同区找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才能换。当然啦!这名字又构不上不雅的条件,所以──”
  “爸,没关系,我去跟她聊一聊,你们继续看电视吧!慈敏,你就暂时装作不知道这回事。”罗曼说著站起来,就么妹的房间走去。
  罗曼轻敲门板两下。“嗨!我能进来吗?”说著就走进房里。
  “你已经──进──呃!来了──呃!”依旧伏首于厚枕中的罗敷哽咽地提醒他。
  “真的?我倒没注意到。”他坐进小妹床边的椅子,看著从枕头里起身的妹妹擦拭著泪涔涔的面颊,关心的问:“要不要谈一谈?”
  她摇了摇头。
  “谈谈好!别把心事闷在肚里,蛔虫都会给你闷死。”
  那个头还是左右摇了摇,俄顷,又突然转向了!改成上下点头。“为什么──呃!你跟──罗兰的名──字就这──么好,我却得为──我的名──呃!字一生受──人奚落?”
  罗曼嘎然乾笑一声才说:“你知道吗?小敷,我一直都很仰慕古诗里的那名奇女子,若真是做了她的丈夫,实在是一件光荣的事。”
  “我要──跟嫂──嫂说。呃!”她哭笑地威胁。
  罗曼见妹妹破涕为笑,心疼地抓抓她的头发。“好了!是不是有人不知趣的又冒出那四个字?”
  “也是──呃──也不──是呃!”
  “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罗曼胡涂了。
  “是四个字,但──不──是那一句。是──更令人──生气的话。”
  “说来我听听!”
  “怪里怪气!”罗敷已逐渐恢复声调。
  “什么!有人竟批评你的名字怪里怪气!是谁?我找他算帐去,品味那么差!”罗曼摆出一副流氓强替人出头的曳样儿。
  “他本来就没品味、又差劲、又低俗、又吝啬、又莫名其妙,他甚至连年龄的龄都不会写!”她一古脑儿地宣泄而出。
  罗曼以绕富趣味的眼神紧瞅著妹妹。“他?是个男的?不会写年龄的龄?该不会又只有十岁大吧!”
  听他一问,罗敷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一个讨人厌的新同事。我好多了!谢谢你。”
  罗曼看著小妹拿话搪塞他,就猜出了七八分。这个“他”,年龄绝对大于十,而且──绝对不只是一个“讨人厌的新同事”,看来罗敷有了一个心上人,而且还是个很不善解人意的心上人。
  “你认识他多久了?”罗曼谨慎地假装随口问问。
  “还不到一个月。好了!我真的没事了!”说著就跳下床,推著罗曼出房。“你继续看报纸吧!顺便帮我跟嫂嫂道歉。”然后将门合紧,上了锁。
  罗曼抓著头走进客厅,望进好几对好奇的眼睛。
  三张嘴一起张开问:“是那四个字吗?”
  “也是,也不是。”他学著罗敷回答道。
  “到底是不是?”张慈敏白了他一眼,气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硬要卖关子。
  罗曼叹了口气。“是四个字,但不是那四个字,而是‘怪里怪气’。”
  一片沉静后,炮火就轰隆隆地猛烈砰击。
  “真是过分!”张慈敏劈头一声谴责。
  “那人无礼!”林玫雪也忍不住说著。
  倒是罗正宇持反对意见。“我觉得颇有创意,满贴切的。”
  结果他就被太座狠狠地瞪了一眼。
           ※        ※         ※
  周日晌午,绑了马尾辫的罗敷穿了件休闲衫及短裤,就坐在地板上和罗子桐玩著积木。
  林玫云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兰儿!小敷!看你们谁有空,走一趟小店买一瓶酱油,顺便再带一瓶白醋回来!”
  “我在写信,叫小敷去吧!她闲著没事做。”罗兰连眼都没抬,仍坐在桌缘摇晃笔杆。
  “谁说的!我忙著帮小精灵盖房子。”罗敷说归说,人已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罗子桐也跟著跃起、喊道:“小姑姑!我也要去!”
  “自己穿鞋跟上来吧!”
  一旦她们姑侄俩踏入小型超商后,罗子桐就松了握著她的手,跑到饼乾架上想乘机夹带一些零食回去,因为爸爸是牙医师,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吃得到甜头,而小姑姑又是心最软、最好说话的人。
  “你敲我竹杠!”罗敷轻点子桐的小鼻子,低声斥道。
  罗子桐将舌头一伸,笑吟吟地递上饼乾给罗敷结帐。
  罗敷转身将酱油、醋及饼乾放在柜台上,发现已有人先她一步,她瞄了身边的人一眼,见他穿了件白运动衫及短裤,足下一双球鞋──潜意识的猛抬头,就确定了他就是那个该死的李富凯。连胡渣子也懒得刮,这人真是邋遢到极点了!
  见两人对峙于收银机前,老板也不知该先结谁的帐好。
  结果是男士先开口了:“没关系,先帮小姐结帐好了!我可以等。”
  “不用!”罗敷断然拒绝说:“请老板先帮先生结,我可以等。”
  李富凯没异议,所以老板就先结了男士的帐──一罐汽水、一袋水果、一包烟、一包饼乾、两罐黑麦啤酒,然后一一装入袋中,递给李富凯。他提了杂粮袋旋身掉头就走,甚至连一句谢谢或再见也没说。
  罗敷一脸愁容地付了钱,捉起罗子桐的小手往店外走。她垂著头、心事重重地看著地面,走了一段路后,突然一堵人墙就迎面直逼而来。
  “对不起。”罗敷向差点相撞的人道歉,机伶地往右挪,想让路给人过,怎知那堵墙也跟著往右挪,她见状忙又往左滑步而去,不料那堵墙又跟著她往左靠。忍不住气恼,罗敷抬眼要去瞪那个活动墙主人,才望进那对有神的黑眸。
  “好狗不挡路,你挡在这儿做什么?”她没好气地问。
  “想跟你道个歉。”他义正辞严地回答。
  岂料罗敷还来不及开口,罗子桐已童言无忌的冒出一串话。“你就是那个‘怪里怪气过分又无礼的人’吗?”
  罗敷恨不得有个地洞让她往下钻,但现在挖洞似乎嫌迟了点,便急忙以双手捂住侄女的小嘴巴,轻拧她的肩头。
  而李富凯已嘎笑出声,黑黝的眼底闪烁著太阳的金光,然后说:“看样子,你们一家七口都知道我是那个怪里怪气过分又无礼的人了!”
  “是六口。我大姑姑不──”她的小嘴又被堵住。
  罗敷当下低头丢给罗子桐一个严厉的表情,警告她别再开口说话,然后扬起头对他说:“不希罕!”
  “我是真心想跟你道歉。”他说归说、做归做,仍是一指勾著杂粮袋就往后肩抛去,另一手则插进裤袋内,不客气地摆了一个三七步的站姿。
  “有人道歉时是这般站的吗?没诚意!”她牵起子桐的小手要从他身边绕过。
  他眼明手快地从裤袋内抽出手掌,逮个正著地扣住罗敷的手肘,强将她扳过身解释:“没办法,这是习惯,我就是这样站大的。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满意?!”罗敷将手肘抽回,瞪大眼睛反驳:“不会有满意的解决方式。你每次都先出口伤人,然后以为简单几句话道完歉、拍拍屁股就可以了事,我不屑跟你这种人做朋友。”
  “我可是把自尊放在脚底下跟你赔不是!你的架子可别愈摆愈大!”
  罗敷听他如此狂傲的口气,便怒不可遏,悻然道:“你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多谢!已有很多人告诉过我了,”他一副无赖样地回嘴:“你换句新词儿,可能还比较有一鸣惊人的效果。”
  “你知道吗?”罗敷眯起一眼,皱著鼻警告他:“高傲会导致人的毁灭。”
  “话是没错!那么你是毁灭前,我是毁灭后,咱们可一起拍个公益广告,实地解说高傲的罪愆。”他依然故我,根本不睬她的言下之意。
  看著两个大人针锋相对,罗子桐已不耐烦地拿出饼乾盒,拆了包装吃了起来,还不时左右来回上上下下打量她的小姑姑及这个怪里怪气的人。心想卡通影片都没这出活短剧精采哩!
  罗敷听他满口不在乎的语气,樱唇已颤抖得发不出一句话,最后才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流转眼珠子扫到他的杂粮袋,心中一计油然而生。“好!反正我的家人泰半都知道你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家伙,只要你跟我回家吃中饭,当著他们的面跟我赔罪,我就相信你是真心想跟我道歉。不过,就怕你没这个胆!”
  他不动,依旧是那流氓式的三七步,脚尖还一迳的在地上踏点,头微微一倾,嘴一努、像是在衡量她的话似的,足足二十秒后才说:“可!现在就走吧!”
  罗敷没料到他会这么乾脆的答应,讶异地微启樱唇,倾身问:“你不先回家换换衣服、刮个胡子吗?”
  他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自己身上瞧。“有必要吗?反正衣服换来换去都是这几套,胡子刮来刮去还是照长不误。”
  “你至少换件衬衫吧!”
  “大热天下,我怕中暑。若我在府上晕倒,岂不是又要被讥为怪里怪气过分无礼又──体弱多病的人。莫非你又有一个姊姊是白衣天使?”
  他说得好顺口,让罗敷没法再劝他打消念头。其实她不是真心想邀请他,只是想试探、捉弄他,没想到他死咬鱼的不放。这下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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