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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着阿拉伯长袍的法索端着一只银制托盘,步履从容地从食物调理室出来,足下一双擦得晶亮的尖头皮鞋磨蹭着波斯地毯。
  法索爬上二楼,左转朝回廊而去。回廊尽头站着另一名身着阿拉伯罩衫的巨人,他的身材壮硕魁梧,黑黝黝的眼神透着冷漠与不信任,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交叠在起伏的胸膛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座北极冰山。
  照理说,法索应该已经习惯阿里傲慢与怀疑的态度,但对阿玛济德殿下忠心耿耿的人又不只阿里一人,身为殿下的更衣仆与厨子的他,也是极尽所能地克司其职。不管在宫内或出门在外,最先用银匙尝菜肴的是他.可不是光有副中看不中用身段的阿里。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法索认为他的忠诚度虽不能比天齐,亦绝不在阿里之下。
  哈!一只哈巴狗,汪汪!站在大门口,汪汪!眼睛黑黝黝,汪汪!想吃肉骨头,汪汪!法索在心里唱着,人也来到阿里的面前。
  “亲爱的阿里侍卫长,小的已为殿下和你调理好早餐了,请挪一步,容许小的进这扇门,以便伺候殿下进食,并为他更衣。”
  阿里冷冷审视法索,知道这狐假虎威的小子又在心底消遣他。“把食物搁着就好,殿下昨天疯狂一夜,今早没心情吃东西。”他依旧板着脸。
  法索的眉纠结成一直线,狐疑地盯着阿里。“但是殿下从公园跑马回来,肚子一定饿了、不吃东西哪有体力搭飞机。更何况,机上的料理殿下又吃不惯……”
  “少啰唆!殿下说过不要人打扰!更何况跑的是马,可不是殿下,你如果光想到体力的问题,该先去喂马吃草!”
  “阿里!我警告你,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同时不要以为拿枪的人就可以藐视拿菜刀的人,我们是同等地位,你的身分并没有比我高多少。”
  “是吗?”阿里冷嗤一声,低头在法索的额前喷气。“我从没想到身分及阶级问题,只注意到身高和吨位。现在,你这个矮鬼把饭菜搁着,收拾你自己的行李去!”
  “哼!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转身之际干出什么恶毒的事来。”
  阿里闻言,鼻口翕张,活像一头喷气的牛。“不服气,那你就留下来。”
  于是法索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两膝盘起,将托盘搋在怀中,打算坐到殿下需要他服伺为止。“我跟你说,殿下不出来,你也没得吃。”
  “我可是乐得不用吃笨鹤鹑煮的鸟食。”阿里哈哈一笑,撂下一句。
  “你这个缺德鲨!”法索恨得咬牙切齿,头一撇懒得理他。
  门外的气氛虽是鸟烟瘴气,却没干扰到卧室里的主子。
  十分钟前,阿玛济德刚从海德公园溜马回来,一入寝室就掩上房门将阿里挡在门外。他将白袍一掀,不顾一身的汗水淋漓,只着马裤,曲肱而枕地横躺在纯白的大床上。
  其实严格说来,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床上还有另一个人陪着他。这个人被安置在他的胸前,供他欣赏、品玩。
  “你为什么不说话?”
  阿玛济德忘我地凝视躺在白丝床单上的一张照片,那是自一幅绰约多姿的东方仕女图翻拍下来的。照片里的女人有双大而灵活、黑白分明的杏眸,阵子上方两道柳眉像是东升的月牙儿,一头如云的黑丝绸缎顺着她的背脊而下。她穿着传统中国眼饰侧身而立,娉婷飞舞着水袖的样子像是一尊羽化的凌波仙子。她美得太不真实了,几乎让阿玛济德要去否认她曾经存在过。
  阿玛济德悠然叹了口气,身子一旋平躺在大床上。心里诅咒,又是这样一个令人精神充裕的早晨。
  今早,被啁啾的鸟儿吵醒,他发现自己穿着黑色大礼服平躺了一夜,才记得昨天是月圆之夜。
  其实月圆夜,受潮汐的影响,人的心情定是挺平常的,但为什么他偏偏会染上这种怪习惯——每逢月圆之夜,不论他身处何处,都会神智不清地做出一些荒唐事,一直到月亮升至中天,他才会停止“夜游”。
  听起来有点像灰姑娘的男性版本,不过灰姑娘比他幸运,还能知道她自己干了什么蠢事;而情况之于他,好比有人将他记忆里的一小片段抹成白色,即使把脑子撬开,也还是记不起任何事。
  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十五年。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发病时,带给家人的麻烦情况。
  那时他人在祖国巴林,刚满十八岁不到十天,第一个“白色”月圆夜就在大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现了。
  那晚大伙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可能连警卫也不例外,直到入夜后,从他房间外的走廊传出一阵女人尖叫,才把昏睡的父亲、母亲与一干兄弟妹妹震醒。
  根据老三吉夏绘声绘影的描述,那时他抱着五十来岁的老嬷嬷要从三楼走廊上的拱形阳台跳下去,还大声喊着想跟她同归于尽。
  当时,闻声而至的四兄弟一齐涌上,用力抱住猛烈挣扎的他,才暂时稳住情况。
  所有的侍卫瞪大眼睛盯着混乱的局势,唯独见习侍卫阿里大念真主阿拉之名,以迅雷之速冲向前,朝他的下巴重重地挥了一拳,趁他茫然之际救走老嬷嬷,再用绳索将他五花大绑,送上床。
  隔日,他一觉醒来,发现手脚被缚,以为有人恶作剧。气得大声咒骂那个绑他的龟孙子。
  家人问他可记得昨夜的种种。当时的他完全不知道家人说的种种所指为何!
  于是大伙就把他当成情绪不稳的青少年看待,半句话也不敢透露。
  不料,隔了一个月,他又半夜下楼,冲到外面的广场上,抱起美女石像,大咧咧地绕着水池旋舞起来,把守夜的士兵吓傻了。
  因为那个石像起码有七十来斤重,而据目击者指出:“阿玛济德王子却好像抱着一个保丽龙娃娃似地在跳舞!”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每况愈下,而他仍被蒙在鼓里。
  终于第五个月圆夜时,他不请自入地闯进了沙乌岱的寝里,二话不说地把熟睡在沙乌岱怀里的情妇揪下床,大骂她竟敢背着他偷人,而且当场就要强暴她。
  沙乌岱忍无可忍,顺手拿起软鞋就往他的脑门猛敲下去,才没让他铸成大错。好险,沙乌岱还没成亲,否则他就得背上欺凌兄嫂的恶名。
  隔日,沙乌岱火冒三丈地把睡得跟猪一样的他拖到父王的面前,要大伙正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否则再姑息恶习,他这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
  哈利法觉得沙乌岱说的有理,特别从欧美延请研究此怪症的心理专家及生理医生,以诊断次子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儿。
  诊断结果是——发育期间,荷尔蒙顿增所产生的性机能过度亢奋。
  医生打包票,过了青春期、交了女朋友后,可望恢复正常。大伙闻言松了一口气。
  未免也太扯了吧!阿玛济德想,总不会每次月圆时他才亢奋得起来吧!
  他本人对这个理论嗤之以鼻,其他兄弟则是忍俊不住的爆笑出声,尤其是吉夏,他得意洋洋地一口咬定,全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女人,才会在睡着时跑去找别人的女人。
  至此,每到月圆夜,只要阿玛济德人在宫中的话,整座行宫就进入戒严状态,识相的人无一不将房门上锁,紧闭窗户,以防平素温顺有礼、博学多闻,又不近女色的他摇身一变,成了虐浪笑傲的“狼人殿下”。
  不过,这么做不但没让阿玛济德的日子好过些,反而处处受到家人的迫害。
  因为,上从父王,下至未成年的弟妹们,一旦闲下来没事可做时,就帮他钓马子,从中东一路钓到欧洲,再从欧洲一路钓到美洲,为的就是希望能钓到一条他中意的美人鱼。
  只不过人的个性是很难改造的,尤其要他在理智的情况下跟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女人做爱,无异做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恶,于情于法,都不见容于阿拉的法则。更重要的是,阿玛济德不认为自己能再面对他的画中仙——月光。
  不过,月圆夜他的行为不容他争辩,尤其对方在暗他在明,他根本无从了解自己的行为差异究竟有多大。
  他甚至拜托阿里,无论如何都要看牢他,若有必要时,甚至毒打他一顿都无所谓。
  刚开始阿里还能勉强应付,但是当他再度回到欧洲念大学,一切都超出人为可以控制的范畴了。
  他开始和阿里斗智,不仅口气、态度不变,连作怪的方式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单纯,他变得喜爱作弄女人,喜欢看她们拜倒在他的石榴裤之下,而且最令他兴奋的是见那些女人被他耍弄的丑样。
  为了研究自己,阿玛济德连着三天窝在图书馆找资料,甚至要求阿里用摄影机在他发作时拍下一切所作所为,好让他研究自己的行为模式;或者该换另一种说法,研究另一个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陌生人。
  阿玛济德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坐在黑暗的放映室里,看着荧幕上的主角如何引诱、勾搭陌生女人,如何把她们哄得欲仙欲死,如何让她们陷入自己的情欲纠葛,最后,如何冷酷、不带一丝犹豫地甩开她们。
  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他,阿玛济德·哈利法,巴林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有着双重人格。
  然而研究归研究,到目前为止,他已三十三岁了,另一个不受他意志控制的人仍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邹妍拉着一只中型旅行箱,在拥挤的杜拜机场的转机大厅里张着大眼四处寻找空位,好让自己站了一个多小时的腿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瞄到对角的长椅上有两个阿拉伯人站起来准备离去,她的精神为之一振,急如星火地拖着旅行箱奔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到十分钟,披着长罩衫的男与女在她眼前走过时,不时投给她异样的眼光,这让她全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拉长颈子,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原来,穿着长裤套装的她竟不知礼数与轻重地坐进了青一色阿拉伯男人的世界里,他们的眼神虽无敌意,却强烈的透露了“非我族类”的讯息。
  邹妍顿觉自己被异国风俗强迫玩着大风吹!
  大风吹。吹什么?吹两腿套着裤子的人。好不容易占到了位子,却被文化禁忌这个无言的裁判给踢下了椅。
  冤是不冤!
  不过,她还是识相地摸摸鼻子站了起来,再次拖着旅行箱去找下一个合乎社会规范的“萝卜坑”蹲。
  这次她决定把眼光放得更大、更远些,一路略过大厅,飞过百来个蒙着脸罩的女人和带着毛呢帽的男人,最后落在远远一隅的小沙发上。
  那小沙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足以挤下五个人,现在却只坐了三个浪费空间的大男人,每个男人的中间还有空隙,六条腿大咧咧地张开着,与同伴膝碰膝。左侧的大块头和中间的瘦皮猴正歪头闭目养神,而坐在右边、一头埋进摊得大开的报纸里的男人则突然阖起长腿,改变姿势,跷起二郎腿来了。这样,他旁边就多出了一个空位了!一个空位!
  这回她不敢贸然上前,暗地里观察一阵子。她注意到那三个男人都穿了西装,而且头上没戴任何白布料。
  这是不是意谓着:他们比较好商量?
  想到这里,站了足足两个小时的腿又开始麻了起来。
  最后,她银牙一咬,告诉自己,不管了!你就坐下去,宁可被人瞪上半天。
  于是,她壮足胆,细长的腿儿一迈,飞也似地朝那个位子飘去,同时一心冀望别再被人捷足先登。但当她真的走到位子前时,又犹豫地停了下来,因为她的双脚像是生了根似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足足十秒后,她才紧张地抬手将下滑的黑框眼镜顶回鼻梁上。
  大概是她的行为有点神经兮兮,使得眼前这位正看报纸的先生下意识地略微抬起长睫毛,心不在焉的将目光扫过报缘,以眼角斜眄了她一眼。
  由于对方坐得四平八稳,又被一张大报纸遮去了大半身子,居高临下的邹妍唯一能见到的是坦露在报纸上端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那对眼睛深邃有神,黝黑得泛金,几乎与豹眼无异,只可惜报纸遮住了他的鼻梁,否则她还真想瞧瞧他是不是有个豹鼻。
  邹妍暗地自我寻乐一番,身子一转,跌坐沙发上,人没坐定她就发现这个多出来的空位比她预期的小了些;而说小还含蓄了点!
  实际上,她的右腿正紧贴着阅报男子的大腿,而她的另一半臀则悬在半空中,于是她赶忙迸出一句“Sorry!”,就一动也不敢动,深怕旁边的人巨臂一挥把她挤下位子。
  三秒后,旁边的人没做出任何动静,邹妍不禁大喘了一口气。不过,她的气还没吐完,他突然起身往同伴那边略挪了过去,甚至没有再看她第二眼!
  这男人的无动于衷让她有点自尊心受损,但话又说回来,她自尊心受损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所以一坐定,她打开公事包,从中抽出一份文件研究着。
  正当她翻到第三页时,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她才发现身旁的男人已往她这边略移了一下,而且他本来交放在右膝上的左腿也被放平,此刻正密密地贴着她的长裤,一股警惕的电流从她的腿边直攀上她的脑门。
  邹妍即刻暗骂自己神经质,是你自己硬要跟人家挤,现在人家换个坐姿都不行吗?
  这样想后,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文件上,但是不到三十秒,她觉得耳边的发丝被一阵风微微吹动,拂得她脸颊痒痒的,这时她警觉到风不是凉的,而是热呼呼的!
  她猛地将头一转,当场逮到身旁的男人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报纸上,反而兴味盎然地盯着她手中的文件;而且最令邹妍气愤的是,他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尴尬,其明目张胆的样子,仿佛是她邀请他来“奇文共赏”似的。
  “对不起!你介意吗?”邹妍冷冷地用英文问道,还刻意晃动手上的文件,表示这是私人信函,不是大公报,如果他知耻的话,应该回头安分看他自己的英文报才对。
  大概阿拉伯男人的脸皮比一般男人厚了些,他不仅没露出抱歉的表情,反而慢条斯理地掀动那对浓密的睫毛,趣味横生地瞅了她一眼,低声调侃她:“我当然不介意。倒是你介意,对吗?”
  邹妍闻言,不禁蹙眉斜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浮现的不是典型的阿拉伯男人,而是一张有着混血面孔的大酷脸!
  这个高大健壮、精神充沛的男子拥有亚洲人特有的瘦削韵道,但同时又保有中东人豪迈粗犷且独特的深刻五官。
  邹妍意看愈好奇,整个镜架不由得贴上人家的鼻子。足足三秒之久,她噗哧一声,并急忙以手掩口。
  对方不置可否地挑起一道浓眉斜睨她一眼,其凛然而视的表情,明显地表达了道人冒犯的不快。
  而陌生人古怪的表情让邹妍联想起很早以前的雁翎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得这么远.或许是因为豪气十足的他并不如外表所打扮的那么温文儒雅吧!况且,依她的经验,有那种胁人威气的剑眉者,多半不会太斯文。牟定中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什么事这么好笑?大眼镜姑娘!”他的双手还是捏着报纸,但口气可没有半点和气。
  “我笑你根本就是在施障眼法,借着高举的报纸来掩人耳目。请问除了我这个笨瓜以外,你观察到多少趣事?”
  “嘿!既然被你识破了,那我就没必要再佯装下去了。”说着他将报纸一折,顺手将它搁在同伴的大腿上,然后旋过上半身,与她正眼相对。
  邹妍看清他的全貌后,心里随即拉了三长两短的警报!
  她赶忙微侧过头,转开眼以防和这个陌生人的眼睛交射,然后心不在焉地盯着他脚上的黑鞋,附和道:“说得也是!”
  对方不以她瞬间冷淡的态度为忤,仍是热心地问:“你是不是陪老板来这里洽公?你老板人呢?”说罢放眼找着跟她同国籍的亚洲人。他眼尖发现了某个人,嘴往她左侧努了努。“是不是那边带着红色公事包的那个?”
  她顺势望去,不悦地反驳。“才不是!我跟你打赌,那个人是韩国人!”
  “喔!是吗?要不然就是那个打电话的人。”他长臂往正前方一比。
  邹妍闻言,恶形恶状地回敬他。“是吗?我还以为你是犹太人哩。”
  话一出口便收不回来了,她注意到对方的脸上瞬间罩了一层黑幕,一语不发,讪讪然地撇过头去。
  表面上邹妍也有样学样地将头往另一边撇去,甚至勉强自己摆出一脸若无其事状。但心底却暗骂自己,干嘛没事去碰这个敏感话题,如果他一火大起来,拿刀朝她乱砍一顿的话,恐怕连大罗金仙都救不了她了。
  不过,对言没亮出凶器,仍是按兵不动地稳坐在原位,只是口气变得格外的冷峻。
  “大眼镜小姐,奉劝你一句,在此地你可得谨慎言行,并且合紧自己的嘴巴,别再冒出这种足以引爆一个火药库的俗气玩笑,因为像我们这种狠惯了的穆斯林向来是听不懂这种幽默的,尤其是这种在头上动土的玩笑。”
  哼!他们有民族主义和宗教情结的文化禁忌,难道她的国家就没有吗?邹妍才不理他那套呢!
  “那我也要告诉你,连包心菜都有大小、脆甜之差,并不是每个亚洲人都长成一副白板脸的模样。”
  “那还真巧!马有驾骥之别,我们中东人也不都是生就一副阿里巴巴的德行。所以,咱们达成共识,别再斗嘴了?”
  谁跟你达成共识来着!想归想,邹妍还是铁青着脸,言不由衷地点了下头。
  “好了,聊了半天,你老板到底是哪一个,怎么会任你四处乱跑?”
  邹妍一听,暗暗地骂道,死假仙!原来他的报纸是看假的。于是口气并不太热中。“谁也不是,我是独自来洽公的。”
  “你!一个女人家?打哪儿来的,又要去哪儿?”
  他也未免太好奇了吗?难不成里还有秘密警察,如果她不小心答错话,是不是就会冒出武装部队来镇压她?
  “对!就我一个女人家,我是打台湾来的,要往巴林去验货。很抱歉,我不小心在杜拜逗留转机,因此打扰到你的好奇心。请问我哪里得罪你了,先生?”
  一道金色的戏谑闪过他眼底,他将手臂伸往颈背一放,一腿大咧咧地横放在另一圈膝头上抖动着,这让他看来轻挑得不像正人君子。
  “嘿!别生气嘛!我们国家的女人从不对男人摆脸色,因为生气容易让人老,小姐,而你最不缺乏的就是‘老’。”
  哈!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不请自来的罗唆!“我又不是你们国家的女人,摆不摆脸色不干你的事吧?”
  “怎么会不相干呢?你一人只身在外,没有男人相伴。说有多呆就有多呆。任何一个有道德良知的男人都不会坐视不管的。恕我直言相问,你是跟哪家公司做生意?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台湾’在哪?”
  其实邹妍如果聪明的话该三缄其口,对他提出的任何问题来个相应不理的,但他摆出一副怀疑与好奇兼有的大男人态度激起她女性的反击欲望。
  “我是跟伊朗人做生意。”你是只阿拉伯沙猪!“还有,最后一次回答你的问题,台湾是一个海岛,在阿拉伯半岛以东,你只要顺着北纬二十三度线一路游过去的话,不用一辈子的时间就会到达的!”她的口气恶劣异常,横眉竖眼不足以表达她对这个人厌烦的程度。
  他闻言脸色一敛,眼睛在瞬间眯了起来,诡异的目光像两道X光似地慢慢打量她,自她额上的头发往下,略过镜片后的眼睛、小而挺的鼻子、紧抿的唇和细致的下巴,再顺着她那套没半点女人风味的套装直到她并拢的脚踝。
  他心招国挑地行着注目礼,其露骨的程度就像一个脑满肠肥的地主在公然挑选女奴一样,只欠没伸手欣起她的裤管量她的脚踝大小,以便定做脚镣罢了。
  半晌,他突然瞄到她不自在的模样,立时撤去视线,并且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喔,原来你是中国人!”
  他的这句话听在邹妍的耳里,有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调调。邹妍相信他说这句话的用意应该不是藐视,也绝没有崇媚的味道。但不知怎地,那句简明扼要的陈述让她的心没来由地发凉。
  他无视她一脸木然,呵呵笑了两声,故作潇洒地将梳拢的厚发甩了甩,懒洋洋地下了一个结论,“不会成功的。”
  这种看扁人的话让邹妍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然后接口道:“你很聪明喔!还没下水就知道打退堂鼓,我建议你最好买个地球仪,用手转一下,不用费多少力气就会找到台湾的。”她在讥讽他没地理常识。
  他回头丢给她一个奇怪的表情,稍微思考她的话后,皱起眉解释:“小姐,你会错意了,我可不是在跟你说那个。我说的是如果单单只有你和伊朗人做生意的话,就别奢望事情走得顺畅。”
  “谁说的算?”她明知他是对的,却仍不甘示弱的反问。
  他将厚肩一耸,“我说的算!”
  哇!口气倒是挺狂的,唯我独尊得无法无天!邹妍不怀好意地问:“谁又是我?”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宣布道:“阿玛济德。”
  瞧他那副得意的嘴脸,阿玛济德又算哪根葱、哪根蒜!他凭什么要她人云亦云?
  仿佛知道她在动什么脑筋,他直言道:“小姐,你应该知道分工使命及各司其职这两句话的意思吗!我们阿拉伯男人不分国籍老少,只要谈起正事,都是不乐干跟女人打交道的。”
  “我早听说歧视女性是你问这个半岛上的次文化,不过呢,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不碰钉子成吗?”
  “那么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这个阿拉伯式的钉子将会很硬很硬。”他不客气的说道。“因为我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铁证,像你这样的女性被歧视不是没道理,冲动、易怒、缺乏稳定与判断力,单靠逞强与要嘴皮子绝对会吃闭门羹。不过嘛!心坚石穿,你自求多福吧!”
  邹妍的神智陡然清醒了些。其实这个男人说得没错,女人在此地要谈成一桩买卖根本是破天荒的笑话,而她此刻的表现又白痴得像只易怒的火鸡,怎么可能强拗过他,赢得他的尊敬?
  她讶异极了,因为这个深具男性魅力的家伙并不是真的那么瞧不起女人,否则早就躲她远远的了。
  于是,她懊恼地坦诚:“我也知道,但是我既然来了,就得面对现实吧?”
  “我倒不这么想。依我之见,最好的方法是你抵达巴林后,就在当地聘请一位代表。”他自信的风采不时流露,谈吐之间也有种潜德幽光魅力,极具说服力,“巴林虽属弹丸之地,但工商业极其繁荣,因此其间必定不乏信誉卓著的国际公证公司。这样一来,你最大的性别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了。”
  奇怪,她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或许她一开始就抱着不信邪的偏执,想在这男人掌权的国家里挣得一个与异性平起平坐的机会吧!
  邹妍咬着下唇思考他的提议,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老实说,你的意见相当中肯,我会考虑的。”她坦然承认,低头将文件收进公事包内。
  他受宠若惊,略带揶揄地将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神一刻不离她身。“谢谢你肯采纳我的意见。”
  这反而令邹妍感到不好意思了,她难为情地红着脸颊低喃:“不!我只说考虑而已,不过我还是该跟你说声谢才是。”
  像是要躲避他如影随形的目光,她忙将转机大厅巡了一圈,意识到自己登机的时间到了,便将公事包揣在怀里,匆匆起身对他一鞠躬,诚心地说:“再次谢谢你,阿玛济德先生。”
  他仰头对她绽放一朵微笑,慢条斯理地重申:“叫我阿玛济德就好。”
  邹妍见他露出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不禁有些心慌意乱,戒心顿扬,连声再见都没说,便仓皇地旋身,朝登机门疾走而去。
  阿玛济德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处,以那对奕奕有神的眼睛紧追着她纤细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登机门前,才收回目光。
  不知何时,刚才坐在阿玛济德旁边昏睡良久的高大汉子已悄然起身,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朝前望去,片刻才挪回目光,极其恭敬地提醒道:“殿下,该咱们登机了。”
  “是时候了。让我们把法索叫起来吧!”阿玛济德朝睡得歪歪倒倒的仆人瞄去,不待阿里行动就举手轻点了对方一下,“法索,起来罗!回家的时间到了。”
  “嗯……!”法索张开惺忪的睡眼,懒懒地直起身子,没精打彩地问:“飞机到底到了没有?”
  阿里跨步上前揪起法索的领子,将他提起,恶形恶状地道:“小小一介庖丁,成天没事做,就只知道睡,你倒是比殿下大牌,还得殿下亲自叫你起来!瘦皮猴,你给我滚起来!”说首,他扬起如铁的拳头,在瘦弱的法索面前挥动着。
  “嘿,我只是睡一觉,又惹到你?喂,阿里,你赶快放手啊!”法索以手护着脸,哀求道:“殿下!救命啊!这头大金刚又要打人了!
  “阿里,放开法索,他只是打个盹,这有什么好争的?”阿玛济德赶忙站起身,抬手制止阿里。
  阿里心有不甘地松开法索的领子,怒骂道:“废物!就别让我逮到,否则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平时阿玛济德会任由他们去吵,但今天他实在没那份闲情逸致听他们拌嘴,于是开口劝道:“好了,别吵了。”
  但他们两人如公鸡相斗,除了敌手外,根本没把他人放进眼里。
  “来啊!来打我啊!”法索赶紧挨到阿玛济德的身旁,暗暗地对阿里做了个鬼脸。“哼!你有本事的话,就别吃我煮的东西。”
  阿里双目陡然一瞠,冲口道:“你当我爱吃吗?”说着冲上前要去抓他,但法索人小钻得快,一溜烟闪到阿玛济德的背后。阿里来不及煞车,硬生生撞上阿玛济德的身子。
  “噢!”
  一阵低沉的闷哼突然传出,吓得法索和阿里目瞪口呆,像根木柱似地材在原地,惶恐地盯着阿玛济德的脸色,足足过了十秒才齐声喊道:“殿下!”
  “殿你妈的头啦!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避开媒体,佯装成商人的模样旅行,你们两个蠢驴叫得这么大声,是要招人来看我出洋相,是不是?”阿玛济德不快地说,微微甩动被阿里撞到的左臂,不得不承认阿里的骨头还真是硬。
  阿里闻言脸色揪然,身子一弯就要跪了下去。但他的行动很快地被阿玛济德的话制止住了。
  “阿里!你现在要是敢给我跪下去的话,回巴林后,我们就有帐可算了!”语毕,他转头斜觑了法索一眼,命令道:“法索,你给我先登机,最好挑个离我远一点的位子,否则我一脚踢烂你的屁股。”
  “是,我这就去!”法索将下巴颏一缩,连眼都不敢抬就匆匆而去。
  等法索走后,阿玛济德转头面对满脸愧意的阿里,“别露出一副死脸给我看好吗?我没那么不经撞。现在我问你,几分前你应该听到我和那个中国女孩说的话吧?”
  “是的。但请殿下谅解,并非阿里爱偷听,实在是身为您的贴身保镖,我必须过滤任何上前与您攀谈的可疑人物。”
  “这我知道,也没怪罪你,请你不要露出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好吗?”
  “可是,殿下,我刚才粗心地撞上了您,您若不处罚我的话……”说来说去,原来没被阿玛济德毒打一顿,阿里是愧意难消。
  阿玛济德不耐烦地抬手制止接下来的话,单刀直入地说:“要我处罚你?那好,听清楚了,我的处罚就是——你给我评一评那位来自台湾的中国姑娘。”
  这一款的处罚还真是新颖!阿里皱起眉头,不甚了解阿玛济德的意思。“殿下询问我对那个女孩的看法,是针对她的个性而言,还是相貌?”
  “你说呢?”阿玛济德白了阿里一眼,撇下他,径自跨步朝登机门走去。
  阿里若有所思地踌躇一秒,即刻快步跟上。
  “论个性的话,我觉得她很不识好歹;提起相貌的话,老实说,她的化妆技巧拙劣得可以。”
  “继续说。”
  阿玛济德边走边下命令。
  当他们主仆两人经国宾专用的登机门时,走在前面的阿玛济德在偌大的玻璃窗前逗留了几秒,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架停在隔壁登机室前的客机。
  蓦然,一串隐约的点点光影闪进他脑海,汇集成一个画面,瞬间投射在他眼前的玻璃上。
  他想像一个戴着大眼镜的东方姑娘挤坐于一堆嘈杂的男人之间,努力地低头看着文件,她小小的鼻梁撑不住那笨重的架框,于是眼镜就像滑溜梯似地一寸一寸地往下滑,最后卡在她的鼻翼间,于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秀眉与黑白分明的杏眼陡然乍现!
  这个当口,阿玛济德原本澎湃的心在瞬间纠结起来,鲜少漾起涟漪的思维顿时被记忆中的眼睛挑动得乱成一团。
  他不确定那双慑人魂魄的媚眼是否单是他个人的想像力在作祟,抑或是记忆力的自动串连。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女人果真拥有这样美到拨动人心的眼睛的话,无论如何,他都要再看一眼!
  即使倾全力都要再看一眼!
  一旁的阿里耐心地等待主子回过神来,才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
  “依我之见,那个女孩子是刻意丑化自己的。因为她没有近视,却带了一副平光眼镜。”
  “也许是咱们国家风沙大,她事先戴了陷形眼镜,再挂上那副土眼镜好挡风吧!”
  阿玛济德提出另一种看法。
  这种反证的问答方式是他与贴身下属之间的习惯对话。“不过,这个可能性似乎不大。所以,再来!”
  “她的英语说得相当好,也许还懂得几句阿拉伯语,因为她发音的方式不太寻常,与西洋人迥异。”
  “这个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唇间绽入一个深表赞同的微笑,“而且还挺会讽刺人的,不是吗?”
  “而且易怒。”
  阿里简洁地再添一笔。
  “还有不听使唤,难以驾驭,除了外表,她的个性简直像是棉里藏针,没半点可爱之处。”
  “一点都没错。”主子的这番批评,让阿里在心里击掌叫好,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无法沟通的无理女人。在阿里的观念里,女人就是要温驯得跟一头羊咩咩叫一样才得人疼。“殿下所言甚是,我认为还是自家的女人最好……”
  阿里的嘴尚未阖紧,阿玛济德又说话了。“还有她的眼睛!你注意到了吗?”
  “啊!眼睛?”阿里为之语塞。老实说,他假寐之际,根本没看得那么仔细。他暗地对阿拉祈祷,求主子别突然发起飘来,问他那个女孩的鼻毛有多少根之类的刁问题!
  “对,她的眼睛……很特别!事实上,有那么一刹那,她让我联想起‘月光’的眼睛。”
  阿里恍然大悟,“殿下,我想这全是因为您太久没观赏月光图了,她们一个古一个今,一柔一刚,除了皆来自远东外,并无相似之处。”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她的眼睛。”
  说来说去,又转到那对眼睛上了!阿里无话可说,只能平静地看着半旋过身的王子。
  阿玛济德敏锐的眼快速地瞄向阿里,然后低声命令道:“给我请回来吧!”
  阿里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子殿下,同时告诉自己今天不是月圆夜!
  “殿下的意思是要我挖她的眼睛回来?”此时的阿里很不想问这种蠢问题,但他非确定不可。
  阿玛济德闻言双眉齐挑,目带危险地瞪了阿里一眼,仿佛在斥责他这个贴身保镖竟会问出如此没常识的话。“当然不是。”
  阿里心上的疑虑顿时化解。
  不料,阿玛济德紧接着又说:“我是要你把她的人给我请回来,够清楚吗?我要人,完完整整的,不缺腿,不少胳臂,五官完整,一根汗毛都不能少!而且你得设法帮她料理所有的疑难杂症。”
  “可是……殿下,我对商务一窍不通啊!”
  “你即使通,她也不会让你专美于前。所以你只要陪在她身边,让验货流程顺畅就行了。喔!对了,顺便以我的名义发份电文给伊朗美佳公司的人,请他们不用去机场接她了。”
  “什么美佳公司啊?”阿里愕然,不知主子在说什么。
  “就是跟她做生意的伊朗公司嘛!我瞄到她手上的信用状副本,状上有美佳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说着掏出笔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阿里。“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可别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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