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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时序进入冬末,屋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寒意,清晨时分,露脸的太阳已然伸出温暖的臂弯,拥抱巴西的热情子民,也投耀在水笙疲困的柔躯上。
  她习惯了海岛型潮湿多雨的气候,忽然间跳身到一个纯热带的国家,感觉上好像爱丽丝跌进仙境里,对四周的景物感到茫然不解。
  十二月,圣诞节的旺季,一个合家团圆欢度佳节的西庆典。巴西的街道自上个月开始已经布置起来,圣诞乐的铃声和赞育声从巷头响彻巷尾,火红和鲜绿的彩带悬结在电线杆和行道树上。
  人情热腾腾,心情暖呼呼,一个欢乐的佳节。
  她忽然觉得凄凉。
  倘若楼大哥此刻伴在身畔,情绪想必又是另一番光景。
  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扬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八个月了,足足超过半年的时间他无音无讯。此刻,他究竟停立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他亲口承诺会来巴西找她的,难道他忘了。
  摇篮里,小宝宝咕哝地吐出一串泡沫,眯着长而翘的睫毛继续甜睡。
  “小尤尤,爸爸是不是忘记我们了?”
  女儿楼去尤三个星期前诞生。怀孕期间她一直苦苦等待,希望他能赶在临盆前出现,陪她一起迎接小生命的来临。然而,她失望了。
  尽管施长淮对她们母女俩照顾得无微不至,但他毕竟无法取代楼定风的地位,他表露出来的温柔体贴反而造成她巨大而难言的压力。她隐隐感受到他打量她们母女的眼光似乎潜藏着某种渴望和哀伤,她却害怕询问,去牵扯出另一段不愿涉足的过往。
  施长淮必定曾和她有过情感上的牵连,否则不会如此善待她们。残忍的是,她对过去不复记忆,也不愿再追究。她仅祈盼楼定风赶快回来,建构一处属于他们家三口的避风港。
  她需要他,宝宝需要他。
  他会不会如同忘记过往一般的忘记她?
  但愿他没有出了意外才好……噢,不行,不能这么想,否则担忧受怕的感觉会日夜啃蚀她,直到她发疯为止。
  楼定风会回来接她们的,一定会,务必要把持着这个坚定的信念。她只在乎天长地久,谁管他曾经拥有?
  “早安,一大早在沉思什么?”轻柔的询问声穿过小走廊,飘入青草气息浓馥的花厅。
  “没什么?”她拉高女儿挡寒的小薄被,倦懒地撑起身体,整肃脸上的伤思情怀。
  “别起来。”施长淮蹲跪在她身旁。“小宝宝今天乖不乖?”
  “当然不乖,白天睡到晚,夜里却拼命哭闹,也不知是遗传谁。”怜爱的手指抚过女儿肥嘟嘟的红润脸颊。
  “小Baby都是这样的。”他静静凝视她们。
  母女俩一样精致清丽。晨光投射进来,象牙白的长丝衫松罩着她的纤躯,飘飘然有出尘之姿,乌密如绒缦的长发倾覆在背上,玉指逗弄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十足十画中的仙女形貌。
  如此这般的美人儿,偏生命运不能尽如人意。
  “我昨晚接到江石洲从流金岛发过来的传真,被通辑了八个多月的唐正武,上个星期终于在韩国的‘华克山庄’落网。他哥哥则还在逃匿当中,不过警方已经掌握他的行踪,想来被捕也是早晚的事。”施长淮把传真纸递给她。“江先生请你下个月回去出庭,指证唐氏兄弟的罪行。”
  她接过纸来,淡淡地扫视几行文字,轻“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另外,姜文瑜的骨灰最后仍然安顿在岛上,她的父母决定放弃把她迎回加拿大。”
  “噢!”这些都不是她想听见的琐事。“你们……有没有楼大哥的消息?”
  轮到他沉默了。
  有!怎么没有!警方从事发现场的痕迹研判,他跌落崖底之前曾经大量失血,起码中了两枪以上。该断崖底下又而满利刺嶙峋的礁石,即使当夜正值涨潮的时节,他也极有可能一脑袋撞碎在珊瑚暗礁,成为鱼群的腹中美食了。
  但,这种“消息”怎么能告诉她?
  “还没有。”他顿了顿。“放心吧!楼定风肯定会出现的,耐心一点。”
  “我当然有耐心。”她烦躁地站起来,开始踱步。“可是他没理由拖那么久呀!即使当真被突发的事情牵绊住,也应该和熟人取得联系,向我报平安。为什么半年多以来连最基本的问候也没有?他——他一定——”
  起初无论如何也不敢思及的结论突然跃上她脑际,强制隐忍的热泪终于滚滚滑下来。
  他——他一定出事了,否则怎会丢下她不管。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人海茫茫,她无法想象自己带着小去尤孤灵灵生活的感觉。
  “如果……如果真有万一——”施长淮认为自己有必须告诉她实情。
  “不要说了。”水笙慌乱地截断他的话。“楼大哥会回来的,一定会。”
  “水笙,你必须正视这个事实。”施长淮一直隐忍着满腔的情愫。“倘若楼定风还在人世,他早就过来接走你们,不可能——”
  “住口、住口!”她捂住耳朵,绝望地想掩盖一切惊恐噬人的推论。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们可以留下来,我会代替了——”
  “我很感激你的关照,但是在我心中,楼定风就是楼定风,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为什么?”施长淮忽然爆开来。“为什么是他?应该住进你心房的男人是我,你明白吗?是我!”他的眼神痛楚难忍。“你是我的未婚妻呀!你亲口允诺过,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出现任何人,你爱我的心绝不会改变,但是你改变了!一夜之隔,整个世界全变了,受伤受苦最重的人、失去最多的人,是我,你懂吗?”
  楼去尤似乎被他们的争执所惊扰,在摇篮里咿咿呀呀上得到支持和肯定的力量。“不是……”
  “就是这样。”他抓握住她的肩膀,拒绝让她回避自己的表露。有太多心语、太多相思他早就想尽情地吐露出来。“你理该成为我的妻子,去尤理该出世为我的女儿!”
  “不!我不记得你。”她哭出声。“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朋友,一个照护我和女儿无微不至的朋友,除此之外,我……我对你产生不了其他感情。从我第一次在医院中醒来,睁眼看不见任何相识的人,只有他,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站在我眼前,我的心就再也装不下其他男人了。或许在你眼中我是个负心人,你尽可以怪我、恨我,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只爱他,只想念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拥着女儿哭坐在摇篮旁。
  一句对不起又能挽回什么?他颓唐地垂下头。无力感打从心底辐射向脑际。
  他苦苦等待了两年,心底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既然楼定风生还的可能性不高,或许他和水笙仍然有机会,时间一久,无论她多么思念楼定风,炽热的心终究会淡下来,但是——
  早该死心的。水笙不再是他的人了!早该死心的——
  “抱歉,我不应该增加你的压力。”疲惫地抹抹脸。“你休息一下,我先出去。”
  衰老的脚步踅离花厅。
  既然老天设下另一番安排,世上的凡夫俗子除了照着走,又能如何?
  无话可说……
  入夜,心情稍微平定之后,她拍抚着婴儿床里安睡的小宝宝,拿起无线电放拔给江石洲。
  “大嫂,你的身体好点没?”自楼定风失踪的消息暴光开始,他便改称她大嫂,言下之意便是以她的自居,从今而后该互相照料了。“如果你在巴西住得不习惯,坐完月子后干脆迁回流金岛,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岛上少了一个令她悬心的人,搬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不用了。”她苦笑。“等孩子大一点,我再带她回——”
  一根冰冰凉凉的金属管忽然抵住她的后脑勺,她的话声嗄然中断。
  “也好。”彼端的江石洲仍然没察任何异状。“对了,你何时回来出庭?警方指出他们虽然掌握了足够的物证,证明八个月前确实发生了谋袭的案件,但是,依旧缺乏直接的目击证人指认凶手是唐氏兄弟,所以需要你回岛上走一遭……”
  嘟——
  来人接过她的话筒,切断两人的通讯。
  “章小姐,好久不见。”粗鄙的男中音。
  唐正文,谋害楼大哥的主凶,她化成灰也记得他的声嗓。
  “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保养得美美白白、漂漂亮亮的,我和我老弟可没那么好运了。起来!”唐正文硬拖着她往房间走。“施长淮呢?”
  “在他房里。”她暗暗祈求小去尤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哭闹起来,引起他的注意力。
  “哦?真奇怪,他明明哈你哈得要死,既然楼定风翅膀掉了,他还客气什么?要是换成我,不知道已经上你几次了。”湿暖的暧昧气息呼向她的耳朵,她竭力捺下作呕的感觉。
  “你想干什么?”
  “我这个人对你没有偏见,但是为了我和老弟的未来着想,只好选择铲除两位挡路的目击证人,你不见怪吧?”他拉开房门,又推她一把。“走,咱们一起去拜访那位多情重义的施先生,带我去他的房间!”
  水笙的心头凉了半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正文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们,今晚想来是凶多吉少了。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不如她牺牲自己向施长淮示警。
  主意既定,她突然伸脚勾倒身后的人,跳开他的箝制放声大叫:“长淮——”
  第一个对她的尖叫有反应的人,是楼去尤。她忽然从梦中惊醒,咕哝两声,张开嘴巴跟着哭了起来。
  “妈的,贱货!”唐正文没想到她竟然敢在左轮手枪下捻虎胡,当场破口大骂。“你以为我的枪拿着好玩的?”小婴儿呜呜咽咽的哭号声吵得他心烦,对准水笙的枪口移向小床铺。
  “闭嘴,小野种。”
  “住手!”她大惊失色。“别伤害她。”连忙揉身扑向婴儿床。
  所有事件在一刹那间完成。
  她扑向女儿的同时,房门和阳台门同时飞撞开,各有一道黑影欺向两个方位。从阳台跳进来的人影距离她和小宝宝较近,眼前一花已经挡在她们身前。
  唐正文选在这个时刻开枪。
  从房门冲进来的人形随即扑倒他,两人在地毯上激烈地纠缠。
  来人是施长淮。他以全身的重量压制住唐正文,并且扣住他持枪的右手,用力打向花岗岩制的小石桌。才敲了两、三下唐正文的指关节就沁出血丝,痛叫着松开手枪。
  施长淮趁机反扭他的臂膀,夹手抢过地上的致命武器,而唐正文甚至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切便已宣告结束。
  水笙愣愣地呆坐在地毯上,眼前龙争虎斗的场面完全飞出她的视界,即使女儿惊哧的哭叫声亦唤不回她的注意力。
  她的眼眸,定在从阳台扑进来的人身上。
  “该死,又中枪了。”他抚着肩膀苦笑。“我今年八成和枪械犯冲,上次射中的三枪才刚愈合,肩膀上又多了一个洞。”
  楼……楼定风?
  真的是他!
  骇异、惊喜、不信、难舍、思念……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脑中冲撞,激荡得她头晕脑胀。紧绷了近一年的心弦忽然崩溃决堤。她的泪水逐渐在眼中汇聚。
  “喂喂,别哭,千万别哭!”楼定风好不容易克服肉体上的痛楚,一旦迎上她的眼眸,脑中的警报器霎时当当响个不停。
  太晚了!集汇的清泪化为水珠,偷偷滑上香软的玉颊,一颗、两颗、三颗……
  “哎,你别哭。有什么好哭的?”他分不清自己的头比较痛,还是伤口。
  “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控诉性的泪水泛滥得益发恐怖。
  “我身不由已呀!”
  显然这种情况很难在一时三刻之间分辨清楚。
  “对不起,插嘴一下。”施长淮一记重拳敲昏唐正文,挽着他走出门外。“你们慢慢谈,我去报警,顺便叫救护车。”
  两人继续夹缠不清,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和离去。
  “我掉进海里,被菲律宾的渔船救上来,等他们收网靠岸之后都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小宝宝又咿咿哇哇哭得更大声。
  “你上岸之后为什么不回来?”她抱起女儿拍哄,含泪逼问他,景况像煞了苦情母女的连续剧照片。
  “船上的医疗设备差透了,我的伤口受到感染,在医院里多躺了两个月才出院,而且那还只是第一次手术而已,一颗子弹卡在我的静脉血管壁上,当地的小型医院设备不够行,临近借不到‘人造心肺’,医生只好先开刀帮我稳定伤势,但是子弹仍然留在体内。直到上个星期才真正拿出那颗血管壁的铅弹,确定我的老命保得住,于是我立刻打探到你消息,动身来找你。”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预先在瑞士银行开立了户头,才没被那群吸血成性的医生和船员榨干。否则在那种见钱眼开的地方,少了银两做为后盾,即使他在医院里流血至死也没人理他。
  “那你也应该打电话回来呀!”
  “何必?”他叹息。“如果我最后没能幸存下来,干脆让你以为我一开始就掉下悬崖死了,也好过伤心两次,不是吗?”
  居然说这种话!
  “不是、不是、不是!”她抱紧女儿,两人一起放声大哭,“无论你是死是活,好歹也该让我陪你走完这一程,你怎么可以剥夺我身为妻子的权利!呜……”
  “好了好了,别哭了!”七字真言。
  “你狠心丢下我跑掉,害我和去尤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关心女儿的培养与幸福,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爱她,根本不爱我!”
  “我——”他被骂得哑口无言。才短短几个月而已,她的口才竟然进步得如此神速。谁教她的?
  可恶,一定是那个施长淮背地里扯他后腿!
  “不管你了,女儿你自己照顾吧!既然你不稀罕我,我何必稀罕你女儿?”她赌气道。
  小婴儿刷地塞进他怀里。楼去尤原本正要止住哭声的,忽然见到另一张陌生脸孔,顷刻间哭得更大声。
  “水笙……”楼定风手足无措。拜托,他为了救她们而中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为何她拼命折腾他呢?“宝宝乖,别哭别哭!”新版的七字真言。
  女儿长得清秀可爱,与她简直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当然满意得不得了,可是……
  老天,两个哭泣的章水笙!他该拿她们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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