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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哀是你们的缘


  沈休文拆开范斌留下的第三个信封,本来猜想又是给谁送什么生日礼物,打开了看看,却是皱起了眉头。
  五年,足以令人忘记很多东西。沈兄,你想你可不可以代我,把宁三公子、文宓、朱丽莉和方璧君,都约在一个地方?我和她们还有一个约会。人到齐了,请拆我的第四个信封。
  沈休文几乎想讲句粗话,单是找这四个女人夹签收那一百万,已害得他奔走了一番,费了不少唇舌,把四个都叫在一起?范斌真的会开玩笑!!
  曾律师进来,看见沈休文桌子上扔了个信封,苦恼地坐着,不禁又好事的问:
  “这回轮列谁生日了?要买什么礼物?”
  “如果是买礼物那么简单便好了!”
  “不是有人生日吗?”
  “不是!他要我把四个女人约在一起!”
  “这个……这个也真难办!”曾律师搔着头皮:“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他倒没说,总算他有良心,没连时间地点都限定了!”
  “你请她们肯一同去什么地方?”
  “我怎知道?我实在不晓得怎么约法!!”
  “答应了人家的事要做的!”曾律师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这个还用你提我!”沈休文几乎想发脾气:“早知是这么多与女人有关的事,我不答应他了!起初还以为全是法律上的东西!”
  “约齐了又怎样?”
  “他说到时拆第四个信封,我便会晓得!”
  “你先去约谁?”
  “我想,朱丽莉是最没问题的,方璧君神经兮兮,我有点怕她;文宓不喜欢宁三公子,宁三公子又根本不想跟其他女人有任何关系,我实在不晓得从何着手!”
  “要不要我帮忙?”
  “你以为现在是搞群星大会串晚会吗?多了你一个出面,女人们还肯跟我说话?你别多事!”
  “我在想,又不是叫你发帖子去约,哄也好,骗也好,总之把四个弄在一块便是了,来了马上告诉她们你要拆范斌第四个信封,包管她们不会走!”
  “宁三公子是不能骗的,她不是我想骗的人!”
  “那你先老老实实说服她好了!”
  沈休文叹了口气,苦着脸孔摇着头。
  沈休文打几次电话找宁三都找不着,心念一动,打电话找文宓。
  电话那边是佣人谨慎的声音;
  “太大不在家。”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不知道。”
  “她去了外地吗?”
  “我们不知道!”
  沈休文突然想起了她的表兄宁园起,厚着脸皮打去宁国起的办公室:
  “宁先生,我是沈休文律师,我们见过一次面,我还有一点事情要找石太太,可是她家里却老说她不在,我没办法,只好麻烦你!”
  “文宓在医院,她病着,如果没有必须,你最好不骚扰她。”
  “我不会骚扰她,探访一下她成不成?我保证不骚扰她!”
  宁国起沉默了一会,把医院名字和病房号码告诉了他。
  沈休文很奇怪,宁国起为什么那末爽快。
           ※        ※         ※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石建国太太的病房里,并没有一篮一篮的鲜花,沈休文以为,名流太大病了,以他们交游之广,锋头之劲,病房内外一定堆满了花篮。
  没有化妆的文宓苍白地靠在床上,失了平日的咄咄艳光,却添了几分娇弱。没有口红眼线的脸孔,倒像年轻了几年,一下于沈休文觉得她不是什么夫人,而是个二十几岁的秀丽女郎。
  文宓脸上的忧郁,也是他从未见过的,石家佣人的言词闪缩,再加上冷清的病房,沈休文马上知道有点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石太太!”
  “不要叫我石太太。”
  “文……文……”沈休文一时不知所措。
  “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儿。”文宓说:“国起告诉我你会来。”
  “你不介意吧?”
  “你来,是为了什么事?”
  “听说你病了,来探望一下你。”
  “多谢。快没事了,一时发了高烧。”
  文宓在结婚周年宴会晕过去后;回家再跟石建国吵了场,昏昏迷迷的倒在床上,翌日醒来发觉自己已被送进了医院。她不肯见石建国,她但愿以后永远不再见到他。
  文宓从来不怀疑自己征服任何男性的魅力,但是,结婚五年来,石建国对她自尊心的践踏,令她一天比一天憎恨他。外边的人对她的赞美和羡慕,补偿不了一个朝夕相对的人所给她的奚落。独自在医院的日子,令她更加怀念范斌。她是高兴见到沈休文的,他是她与范斌唯一的联系。
  “沈律师,你是怎么认识范斌的7”
  “有一天,朋友请我到他家吃饭,范斌也在,就是那么认识的。”
  “那天他是自己一个人吗?”
  “是的。”
  “是秋天吗?是冬天吗?是夏天吗?”
  “那是秋天。”沈休文觉得文宓渴望多知道一点一渝关于范斌的事:“六年前的秋天了!”
  “那天他很健谈吗?”
  “不,他很沉默,好象不大开心,吃饭时几乎没作过声,吃完饭后独自坐在一角,我看见他那兴致索然的样子,便走过去跟他聊天。”
  “六年前的秋天……”文宓心里—痛,那正是她离开他嫁给石建国的时候。
  “我好奇地问他一些关于演员生涯的事,”沈休文说:
  “他似乎并不大有兴趣说,反而问我一些有关律师生涯的事,我告诉他,律师不是特别聪明的,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打不赢应赢的官司的时候,法律只决定谁有罪谁无罪,不一定分得出谁对谁错。他听了反很喜欢我,说以后假如有需要,便请我料理他的事。”
  “你喜欢他吗?”
  “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除非他不跟你说话,一说了,你便会觉得他很重视你,很在乎你。跟我心目中的明星不一样,他很少谈自己。”
  “他是这样的,他喜欢谁,便对谁真正的好,他是诚意的。”
  “我感觉得到,不然,我不会为他做那么多琐碎的事。”
  “你还有事要替他做吗?”文宓刚问完,呶呶嘴一笑:
  “我不应该问的,是不是?你要为你的委托人保守秘密,上次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沈休文知道,文宓是个慧点的女人,她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了个主意!
  “石太大……”
  “不要叫我石太太!”文宓有点不高兴:“我姓文!”
  “文……文小姐,他要我做的事情,令我很为难,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有什么主意。”
  “那是什么事啊?”
  “他要求我……请你不要介意……他要求我,把你、宁三公子、朱丽莉和方璧君约在一起,然后,拆开他的一封信。”
  文宓听了抿着嘴唇,胸口上下的起伏,显然有点激动。
  这时护士进来替她量体温和打针,文宓看见了针,象小孩子般回避着,护士一针扎进去,文宓嗲嗲地“嘤”了一声,令沈休文也不禁怜香惜玉起来!他料不到,平日言词厉害,善于指使人的文宓,嗲起来时是那么的楚楚可怜,再看着那张披着如云秀发的苍白脸孔,竟是娇弱得那么一碰便碎,文宓的另一种脸貌,另一种性格,跟艳光四射、风华绝代时的她一样,使人砰然心动,此刻沈休文完全了解,为什么范斌对她念念不忘。
  文宓把半边脸埋在雪白的枕头上,似乎刚才被扎了一针是件很委屈的事。
  “痛吗?”沈休文情不自禁地问。
  文宓唔了一声,半边脸仍埋在枕头里。
  这女人是需要呵护的,沈休文想。
  文宓靠在枕上,懒懒的不作声,等了半晌,沈休文只好再问:
  “你看怎样?”
  “什么怎样?”文宓回眸看他。
  “那个约会,你有什么主意?”
  “叫她们三个去好了!我有什么主意!”
  “你们一起去,是他的心愿!”
  “那可不是我的心愿!”文宓想了想,微微地一笑:“你可以把信先给我看,看了才决定去不去!”
  “那不行!范斌说你们四位到齐时才可以拆的!”
  “怎么你这么听他的话?”
  沈休文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他早知道女人是没有逻辑的了!
  “文小姐,”沈休文再尝试一次:“你叫我怎么办?我听你话,你说个时间地点好了!”
  “我不爱说!我不管你怎么办!我……”说到一半,文宓的脸色一沉,眼睛满怀敌意地盯着门口,原来石建国进来了。
  石建国看见沈休文坐在文宓床前,马上脸也黑了,问:
  “这是什么人?”
  “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文宓冷冷地说。
  “这是什么人?”石建国动也不动。
  “好!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位是沈休文先生,范斌的律师。”
  石建国一听,本来已经不友善的脸孔显得更加不友善:
  “沈先生,请你离开我太大的病房!”
  “沈律师你不用离开,不要理他!”
  “文宓!”
  “要出去的是你!不是沈律师!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不出去!”石建国向前走了两步指着沈休文,“他来干什么?”
  “他来干什么?”文宓狡黠地一笑:“他代范斌转运个约会!”
  “什么?”
  “问什么?你分明听到了!”
  “我说你是神经错乱,范斌已经死了!”
  “在我心中,他并没有死!”文宓一边故意气石建国,一边是在说心中话。
  “你跟我回家去!别再在这儿跟陌生人乱说话,丢我的脸!”石建国跑过去拿着文宓的手臂,要把她扯起床来,文宓挣扎着。沈休文忙过去劝阻。
  “石先生!石先生!你太大身体还没有复原,你不要这样!”
  这时护士听见嘈吵声,推门进来,见状吃了一惊,急忙跑过去:
  “你们这样骚扰病人怎行?再动手动脚的,我要报警了!”
  石建国悻悻然放手,护士忙看看文宓如何,文宓楼着护土躲在她怀里,护士拍着她的背安慰她,石建国自觉没趣地离开了病房。
  “没事了!没事了!”护士目送石建国离去后对文宓说:“你好好地休息一下,你还有点发烧,不要太激动!”
  文宓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她有点晕眩。
  “这位先生,你也不如请回,让她休息一下。”
  “不,沈律师请留一会!”文宓低声地说。
  护士悄悄地出去了。
  “你没事吧?”沈休文关心地问。
  “让我歇一会,我头昏得很!”
  沈休文静静地坐着,文宓在床上靠了一会,晕眩渐渐过去,张开了眼睛,望着沈休文。
  “沈律师,我赴那个约会。”
  沈休文料不到她这么快改变主意。
  “你现在还病着……”
  “那样吧,”文宓说:“约在两星期后,晚上八时。”
  “在什么地方?”
  “石建国的家!”文宓冷冷一笑:“是的,我要把范斌的约会在他家里举行,我一定要在石建国的家举行,他应有此报,嘿嘿!”
  “不会有问题吗?”沈休文刚领教过石建国的蛮横,有点担心。
  “你害怕石建国会阻止我们?他能有什么办法?报警?那也是我的家呀!不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踏进石家!”文宓已经盘算好了,她肯定石建国没奈她何。
  “我希望能顺利约到她们三个!”沈休文一想起还有三个女人要约便心烦。
  “即使三个也约不到,届时你也要出现,单独向我读他的信。这很合情理啊!”文宓在哄沈休文就范:“约会,哪有包管所有客人全到的?而他付托你的事,你总得想个方法去做!要是你约不到,也许我可以帮你忙!”
  沈休文端详着文宓,他的律师脑袋马上在分析:文宓果然厉害,她其实想独自看范斌的信,假如任她去约,她大可以骗沈休文说约齐了,而到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场。所以沈休文说:
  “还是由我去约吧!”
  “你不信任我?”文宓亦马上会意。
  “你太聪明!”沈休文笑着摇头。
  “不,我其实很笨!”文宓有点感慨地说:“我要是聪明,便不会弄到如今……总之,沈律师,我是个失败者!”
  “你是个强者。”沈休文说:“不过,强者有时也会是失败者,做人,不必处处占上风!”
  文宓听了,觉得很不是味道,连沈休文也奚落她,眼睛红了一红。能摆布所有人的日子似乎一下子都过去了,如今,婚姻失败了,范斌没有了,连这个约会,范斌也要她与三个女人均分,文宓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
  沈休文看见她失神地白着脸孔,心里有点不忍,安慰她说:
  “我是好意,请你不要误会。你好好地休息,早早养好身体!”
  文宓没有什么反应,沈休文出去跟护士说了几句话,叫护士小心看着文宓,然后离去。
  既然时间地点都定了,沈休文便打电话给朱丽莉,他想这一个大概没什么问题,如果朱丽莉约好了,至少他可以自我安慰地当作任务已经完成一半。
  果然,朱丽莉听完便答应了,她根本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亦习惯了人家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特别是那是范斌吩附的,她当然没有异议,完全没想及为什么文宓会答应,又为什么要去石建国的家。
  宁三始终联络不上,方璧君倒是找到了,不过她不肯在电话中谈话,沈休文根本未提到约会之事,她便紧张起来,似乎怕有什么人听见范斌的名字,沈休文只好提议她出来见面。
  沈休文依时到达约好的咖啡室时,方璧君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换了个发型,头发剪得直直的刚及耳下,侧边分了界,一边拔在耳后,一边勾在脸颊上,更添了几分神秘和冷。
  “对不起,让你等我!”沈体文道歉着。
  “是我早了,我已经坐了一小时。”方璧君说。
  “一小时?我记错了时间吗?”
  “本是,我反正在家坐立不安,不如早点来了!”
  “为什么坐立不安?”
  “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要跟我说。”
  “他?”
  “范斌。也许他怪我,但我一定要那样做,要不是为了文宓,我们应该仍在一起!”
  方璧君是在说她令到石建国和文宓反目,然而,沈休文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当然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他不应该怪我!”方璧君叹了一口气:“他老是怪我,什么也怪我!”
  “陈太大……”
  “最近他没有入我的梦,也许他真的怪我,不肯见我了!”
  “陈太太,”沈休文说,“他叫我约你。”
  “真的吗?那么他是不生我气了?”方璧君开心地说。
  “不过,到时也有其他人在一起。”
  “谁?”
  “文宓!”
  “我倒不在乎她怪我!她越恼我越开心。”
  “朱丽莉……”
  “她为什么要在场?范斌又不在乎她!”
  “他们是老朋友!”
  “范斌告诉你他们只是老朋友?”
  “我想是吧!”沈休文含糊地应了。
  “我知道不只那么简单,范斌骗你!”
  “朱丽莉会去的,她答应了!”
  “为什么他要约了她们才约我?”
  “他没说要先约谁,我是先找着哪一位便先约哪一位I”
  “你不担心我不答应吗?”
  “当然担心,范斌那个约会没有你不成!”沈休文渐渐习惯了如何跟方璧君说话,哄着她。
  “还有谁?”
  “宁小姐。”
  “那是谁?”
  “是他的……他的好朋友。”
  “大概是那个女孩子了,我见过她,十七、八岁的是不是?”
  “现在是二十二、三了!”
  “我记得。我问他是不是很爱她。他说是。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牵着我的手,我们没有吵嘴。他叫我好好照顾自己。”
  “他还有话跟你说。他有一封信放在我那儿,到时才可以拆阅的。”
  “信是给我的?”
  “我不知道是给谁的,他只叫我到时才拆。”
  “应该是给我的!”方璧君似乎很肯定:“不过,叫她们来干什么呢?你想,是不是他故意让她们听到他要跟我说的话?”
  “也……也许是吧!”沈休文知道他不能反驳方璧君的一厢情愿,而且,他实在不知道范斌的第四个信封里面是什么,根本不是什么也有可能。
  “约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沈休文把时间和地点说了。
  “为什么在石建国家?”
  沈休文不敢告诉她时间地点是文宓选的,只是胡乱地说那儿地方大,比较方便吧。
  “他们还在一起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要紧,反正文宓不快乐。那很好。”
  “那我们是约好了?”沈休文问。
  “不是我和你,是我和范斌。”
  “是,是你和范斌。”
  “当然。我和他是约好了。”
  “你一定会赴约?”
  “一定!”方璧君皱皱眉头:“我怎会失他的约?你不用管了!那是我们的事1”
  方璧君看看表,站起身要走了。
  沈休文舒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要大费唇舌说服她赴约,料不到她倒是说服了自己,他完全不需费心机。不过他觉得方璧君神经有点不正常,她活在一个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然而,除了谈及范斌,她又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沈休文不禁好奇地想,她的丈夫到底知道不知道太太的另一个世界。
           ※        ※         ※
  宁三仍是无法找到,一星期过去了,沈休文越来越焦急,心念一动,驾车到宁三带过他去那小沙滩上,到了路口,果然看见宁三的小型吉普车。
  沈休文跑到沙滩上,看见宁三抱膝坐在小树下,宽大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长长直直的头发自己在风中交缠着。
  “宁小姐!”
  宁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了沈休文,淡谈地打了个招呼。
  “我找过你好多回。”
  “我知道。”宁三说。
  “你决定不回我的电话?”
  “不是决定,而是没有需要。”
  “我有事找你。”
  “还能有什么事呢?要做的我己经做了。”
  “范斌还有个约会。”
  “约会?我已经来了,我常常都来。”
  “不是这儿。宁小姐,我想很坦白地跟你说,因为我尊重你。”
  “你尊重不尊重我都与我无关。”
  “那是件范斌付托我的事,我一定要跟你说!”
  “你说好了!”
  沈休文把那件事说了。
  宁三的反应出奇的平淡:
  “你约好她们了?”
  “是。”
  “那便成了”
  “那你呢?”
  “我不打算去。”
  “你不在乎他的意愿?”
  “不是那个问题!”宁三拨拨头发:“我去不去,他信里说什么,都是一样。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我对他的感情,既然如此,他还有没有遗言,对我都不重要。”
  “你不明白……”
  “我说你不明白!他去了,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我说过,如果他还不知道谁最爱他,我也不必说了!”
  “你对他似乎有点生气。”
  宁三把下领靠在膝上,凝视着海:
  “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有病?为什么他不让我陪伴他度过最后的日子?我多么希望那时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不让我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不需要我在他身边?……沈律师,为什么他要求我和文宓、朱丽莉和方璧君一起赴约7我不需要这个约会!我不会去!我用我自己的方法纪念他便是了!”
  “我实在不晓得如何说服你!”沈休文说。
  “你为他这么尽力,我感谢你。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话。对不起,沈律师,你不明白的!”宁三把衬衫散在前面的两块在腰际打了个结。
  沈休文发觉,那件白衬衫洗得有点旧了,又宽又大,纫看,似乎是男装的。
  宁三也觉察到沈休文在打量她身上的衬衣:
  “五年了,小树也渐渐长大了;穿了五年啦!他的。”
  “宁小姐,你对爱情太执着,你不能这样过日子,衬衫,也终有一天要穿破的!”
  “不执着的便不是爱情了!”宁三微微地笑着:“衬衫,不会破的,每次都是我自己洗,走了一步线我也知道,不会破的!照顾得好的东西,不会破!”
  沈休文开始明白,他无法令宁三赴约,这个对爱情执着的女郎,除了守着范斌和她的一段感情外,不愿受任何事情骚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的士够格里陪伴她的,全是同性恋的男子,她根本不要给自己机会。如斯年青美丽的少女,竟是如此的矢志不渝,沈休文在心里叹息。
  “你真的不肯赴约?”
  “是。”
  “我希望你改变主意,约会会按我说的时间地点进行,我会等你等到最后一刻!”
  “不必。我不会来!”
           ※        ※         ※
  范斌五年之约的日子到了。
  晚上,七时三十分,石家的佣人都已经吃过了晚饭,怠懒着聊天看电视,因为石建国说不在家用膳。
  静静的大宅门前,来了一辆车子。车子停上,走出一位艳丽的黑衣少妇。那是文宓。
  她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更显得眼如秋风横波,款款动人。
  佣人看见离家近月的太太突然回来了,有点欢喜,又有点意外,谁也不敢问什么。
  石建国刚穿好衣服下楼来,料不到文宓一身黑衣的站在大厅,神情肃穆,诧异之余,想不出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今晚请客。”文宓首先开腔。
  “那很好,你肯回家很好!”石建国见她先开口说话,还以为她气平了:“我本来约了人,不过,假如你请客,我可以留下!”
  “不用。我没有请你。”文宓冷淡地说。
  在低声下气说了肯留下后,石建国料不到文宓会用这种态度对他,只好按住他的公子哥儿脾气,再尝试一下:
  “不要再生我的气!既然回来了,我们一起招呼客人,别让人家说闲话!”
  “我投有请你!”文宓冷冰地再说一遍。
  “你是存心跟我斗气!”石建国的脾气又来了:“要斗气,回家于什么?”
  “我不是回来!”文宓说:“我只是选中了这个地方请客!”
  “请什么客?穿得象个寡妇!”
  “我是寡妇!”文宓的眼中闪过一阵凄然。
  “我说你是神经病!”石建国怒道:“装神弄鬼的,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文宓狡黠地一笑:“我想告诉你我今晚的客人是谁。”
  “谁?”石建国禁不住问。
  “沈休文,范斌的律师。朱丽莉、宁三、方璧君,范斌生前的女人!”文宓故意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我不许你把任何和那无赖有关的人请到这里来,污了这个地方!”
  “那末我呢?”
  石建国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要玷污这个地方!”文宓说:“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的目的!”
  石建国几乎又要动粗,但是刚巧有两个女人一先一后地走进来,两个都是黑衣。前边那个是朱丽莉,后边那个是方璧君。两个女人都神情惨淡,脸有哀色。石建国突然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掉头便朗大门口走。
  “慢着!”文宓把他叫住:“见见范斌的女朋友,朱小姐,方小姐!”
  石建国接触到方璧君寒星似的眼睛,低吼一声,愤被地离去。
  “哈哈哈哈哈!”文宓满意地笑着。
  方璧君不理文宓,自己坐下了。
  朱丽莉仍客客气气地站着,有点不知所措。
  “朱小姐,请坐!”文宓以女主人的身份说。
  朱丽莉拘谨地坐下,她好久没到过这么富丽庄严的大宅了。
  文宓叫佣人倒了茶,自己燃着根香烟坐下。
  三个女人都没有交谈。
  朱丽莉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想来想去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只是紧张地望着时钟,她希望沈休文快点来。
  时钟指正八时,沈休文进来了。
  三个黑衣的美丽女人坐在大厅里,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沈休文觉得好象走进了出电影中,定了定神,才恢复了他律师的面对现实想法。
  没有宁三,他有点失望。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他仍一直希望她能改变主意,在最后一刻出现。
  “宁小姐还没有来?”沈休文问。
  “没有。”文宓说。
  “现在才八点,我们等她一会。”沈休文说。
  “好,我们等她来吧!”朱丽莉说。
  “她跟你说来还是不来?”文宓问,显然她不想等。
  “她……她……她打不定主意。”沈休文扯了个谎,他不想告诉文宓宁三说不会来。
  “那末,多等十五分钟吧!”文宓不耐烦地说。
  “文小姐,”沈休文说:“恕我不客气,主持这个约会的是我,不是你。决定等到什么时候的是我!”
  文宓脸孔一沉,她是不高兴受人指挥的:
  “好,你可以决定等到什么时候。不过我只等到八点半,到时恕我不奉陪了!”
  沈休文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文宓,处处跟他耍把戏,明知我的任务是需要把信向四个人一起宣读,为了不想等宁三,却要协地说她自己八时半要走!然而,沈休文知道,文宓其实十分渴望知道信的内容,于是他决定赌一赌,赌文宓终须会等。所以,他干脆不回答文宓的话,坐在沙发上,从公事包拿出其他文件来看。
  方璧君字始至终没发过言,就像入定般坐在那里。
           ※        ※         ※
  在珍珠滩上,宁三在徘徊,阿弟陪着她。
  月下风里,小树抖着,宁三心下一阵委屈与失意,放声哭了起来。
  “宁三!宁三!”阿弟摇着她的肩膊:“这些年来,我都没见你哭过,有什么事这么不开心?跟我说,告诉我!别憋在心里!”
  “阿弟,这些年来,我是否多余,这么的想着他?”
  “不,怎会呢?我也……”阿弟本想说我也常常想着他,但是想起宁三并不知道范斌在世最后一天的事,宁三只知道他在路上碰见过范斌一次,所以便把话吞回肚子里去。
  “你不明白我的难过。”宁三说:“阿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范斌遗言叫沈律师把我、文宓、朱丽莉和方璧君约在一起,赴他的约会。他怎可以……怎可以把我当做她们其中之一?难道我,只是他的四分之一?”
  阿弟想了想说:“他是不该那么约法,不过,男人粗心大意,不象你们女孩子那么左思右量。也许他有些法律上的付托,需要你们四位在一起办点公事罢了!”
  “不是的!我不信!”宁三说:“也许我只是他的四份一,你知道吗?他骗我说他到了蒙古相外景,原来朱丽莉陪过他,还住在他屋子里,丽莉姐告诉我的!我只不过是头鸵鸟,一直不去想那些事。谁叫他……谁叫他是我的全部,我的一生……”
  “你错了,他临终时最关心的是你!”
  “你怎知道?”
  阿弟垂下头,沉默了一会。
  “宁三,我本来答应他不说的。”
  “什么?”
  “我其实见过范斌不止一次。”阿弟叹了口气:“他去世的一天,最后见过的人便是我。”
  “阿弟你说什么?”
  “宁三,你镇定点听我说。”阿弟拍了拍宁三的背:“范斌不是病死的,是自杀的。”
  宁三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替他买安眠药那个人,便是我!”阿弟继续说。
  宁三怔了半晌,心里有象被钢线扯着的痛,悲叫一声,双手象打鼓似的槌在阿弟头上和胸前:
  “你!你做了什么?你没权那么做!你!你这心理变态的……”
  阿弟本来一边握着宁三的手腕,=’边退后,听她嚷了最后一句,颓然地摔下了她的手,背转了身。
  “宁三,让我把故事说完,那你以后可以不再见我!”阿弟忍着他自己的眼泪:“你根本不明白,他身受的是什么痛苦,什么折磨!我看过,我知道,我受不了!范斌就是不想你看见,不想你痛苦,才提早把生命完结!叫你来陪伴还不容易吗?为了不想折磨你,他宁愿孤独地死去,你叫这做四份一?难怪范斌担心你,你就是不懂事!要是你这么想,你根本是在钻牛角尖!你根本是浪费了他!他是如许珍惜你,而你只在乎他临终时身边有没有你份儿,约会又是不是你独占,你讨厌死了,还骂我是……我是……”
  阿弟气得说不下去,宁三走上一步,畏怯地扯着他的袖子:
  “阿弟,我刚才说错了话,原谅我!”
  阿弟不理睬她。
  “阿弟,谢谢你告诉我!不要恼我!”
  阿弟用手指了脸上的眼泪,苦恼地摇着头:
  “他本来叫我不要告诉你的。但是,我忍不住!你是那么的愚蠢、小器、不体念别人……”
  “你骂够了吧?”
  “暂时骂够了!”阿弟扭了扔腰。
  “把一切都告诉我,好不好?我想他不会怪你的!”宁三叹了口气:“我但愿他没有保护我太多。”’
  “宁三,赴那个约会吧!你不应不尊重他!”阿弟说:“在路上我把所有都告诉你。宁三,你去吧,爱一个人是不需要计较的,范斌便不计较!他不服你山盟海誓,我想,就是因为他自知时日不久,他不想以任何诺言来束缚你,也不要你以任何诺言束缚自己。他了解你,其实多过你了解他。他设法不让你在身边,除了不屈你痛苦外,是不想弥为他许下什么盟誓,他要给你自由,他要你快乐!”
  宁三默默地点着头。
  阿弟把她送到石家门口,宁三说:
  “阿弟,你陪我进去!”
  “不!”阿弟接着头:“你自己进去,我只不过是个旁观者!”
  在石家大厅里面,文宓看了看表。九时了。
  “沈律师,九时了!你再不读信,我要走了!”文宓说。
  “宁小姐也许不来了吧?”朱丽莉说:“不过,也许她会来哩!我们还是等吧?”
  方璧君似乎精神不大好,有点疲累地靠在沙发上,仍然不作声。
  “好,再见了!”文宓拿起皮包站起身来。
  “再等一会!文小姐!”沈休文唤住她。
  文宓头也不回,直向大门走。
  “好吧!”沈休文知道赌不过文宓,对宁三的来又几乎绝望,反正再等人也不齐全,只好马上下个决定:“文小姐请留步,我现在读范先生的信!”
  文宓满意地回转身来。
  正在这时候,穿着牛仔裤和松身白衬衫的宁三进来了。
  宁三出现,沈休文松了一口气,然而,最开心的还是朱丽莉,在这约会中,宁三是她唯一的朋友。丽莉高兴地跑过去握着宁三的手,文宓却不禁脸色骤变,宁三又一次阻碍了她。
  “人齐了,沈律师,你拆信吧!”文宓把一般恼意发泄在沈休文之身上,用命令佣人的语气对他说话。
  “还有一个人要在场,我现在打个电话,他就在附近,五分钟便到。”沈休文神秘地笑着。
  “什么人?”文宓诧异地问。
  沈休文不理她,摇了个电话。
  “沈律师,我刚才问你还有什么入,你没有答我!”文宓不高兴地说。
  沈休文狡黠地一笑:
  “宁国起。他亦是这个约会的主要人物,是我安排请他在附近等,时候适当我才请他露脸的。所以,文小姐,你始终是要等的!”
  文宓吃了一个败仗,按着怒气坐下来。她生气宁国起事前不告诉她,她亦不知道这件事跟宁国起有什么关系,然而,她又不甘心问沈体文。
  宁三听见大哥会来,也觉得十分奇怪,但是她没有情绪追问什么。
  朱丽莉一向糊涂,谁来谁不来,她都认为自己无权过问。
  方璧君依旧没作声。
  过了几分钟,宁国起到了,关心地望望宁三和文宓。宁三轻轻地唤了声大哥,文宓白了他一眼。
  沈休文把范斌的信慢慢打开,念给众人听:
  沈兄、宁兄,劳烦了!
  丽莉、璧君、文宓、宁三:五年了,我要知道你们是否仍记得我,假如不记得,就当跟位老朋友打个招呼吧2假如记得,我会很开心。
  首先,我要请宁兄把我的遗产分配,宁兄,请你先说话。
  宁国起站起身来,点着头:
  “是的,我是受范先生委托,将他的遗产投资,五年之后,将所有平均分配结你们四位。累积至今,已达四千多万,沈律师会安排各位签收,之后作什么用途,是你们的自由。”
  “这么多钱!”丽莉不禁叫了起来。
  “宁先生是位投资专才,他把范先生的遗产投资得很好!”
  宁三和文宓不相信地望着宁国起,她们都是听惯大数目的富家女儿,令她们惊奇的是,一向反对她们跟范斌来往的宁国起,居然是范斌的受托人。
  “我尊重范斌先生,他是个大量、豪爽的人。”宁国起严肃地说:“他甚至不怪我以前对他的偏见。”
  宁三欣慰地微笑着。宁国起说:
  “那回他在三蕃市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做梦也料不到你们在谈这些……”宁三摇着头说。
  “范斌是个很特别的人,我做梦也料不到他会委托我。我改天再仔细告拆你。”宁国起对宁三说。
  “有关宁先生的部份读完了,请你继续读下去吧,沈律师。”文宓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感到很孤立,连一向疼她迁就她的表哥,也将一切瞒住她。
  沈体文把信拿起读下去:
  钱是投有意义的,那些钱,并不代表什么。回顾我的一生,除了在事业上比较幸运外,我不算是个幸福的人,丽莉、璧君、文宓、宁三,你们便是我的一切,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唯一可以带去的,便是对你们的记亿!虽然其中有爱也有恨,有快乐也有不快乐,无论如何,你们是我唯一可以带去的。写这封信的时侯,我是在问自己,五年之后,我是否还可以问一句:‘你还爱我吗?’也许,你们都已经各自有快乐的家庭,你们不回答我,我也可以理解。不解的是我对你们的思念,我带着与你们的缘而去,可知在你们心中,缘尽了没有?
  范斌
  “我会好好的带大小莉,范斌你放心!”丽莉第一个涕泪涟涟:“到这个时候,我还要瞒谁呢?啊!怎么你不回来?我怎么告诉你?”
  丽莉哭得倒在宁三怀里,宁三搂着她,轻轻地说:
  “丽莉姐,不要太难过,他会知道的!”
  “宁小姐!他肯问我还爱不爱他,我已经很开心了!我……我实在很开心!”
  文宓缓缓的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
  “你不要回答他的话?”沈休文问。
  “我已经回答了,我进来的时候,我告诉石建国,我是寡妇。范斌生前,我没有选择做他的妻子,那只证明了,我不懂得爱他。自他去后,我没有一天不嘲笑自己,沈律师,请原谅我刚才的态度,我其实是生自己的气!是的,我选择做他的寡妇。是缘?是爱?范斌应该知道!”文宓说罢,黯然而去。
  宁三抬起头,莹莹的双眼,望着沈休文,似乎有很多活,她不懂如何说。想了一会,宁三拔下以根长发,在左手无名指上,一边绕圈,一边坠泪。
  “宁小姐?”
  “宁三?”
  沈休文和宁国起一齐关切地问。
  宁三伸出左手,让他们看。一根秀发,已经绕成个指环,
  “范斌,由此刻起,我是你妻,此生,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
  “宁三,你说什么?”宁国起问。
  “在我心中,生死无隔,缘不因生而始,不因死而终。范斌,我仍是要做你的妻子!你要给我自由,然而我不需要你之外的自由。范斌,我不是寡妇,我是你妻。”
  丽莉感动得又是在哭。出奇地,方璧君仍然没有反应,只是眼睛微眯着坐在沙发上。
  宁国起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一个箭步跑过去纫看方璧君的脸孔,不禁掠呼了一声!沈休文也发觉方璧君的表情有点古怪,忙伸手探她的鼻息,原来已经没有了呼吸!莉丽看到如此,急得手忙脚乱。
  在方璧君紧握的右手中,露出了一角字条,宁国起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斌,我赴你之约。
  “原来她早已经不晓得服下什么药物2老天爷!原来她是来死的!”沈休文惶急地说:“快打九九九召十字车!”
  “这女人也真是痴!”宁国起不禁摇头叹息。
  宁三茫然走出石家大宅,阿弟还在等着。
  宁三呆呆地站在阿弟旁边,警车来,十字车来,方璧君被抬上车……
  阿弟无限感慨,喟叹着说:
  “这就是缘!到底是美丽还是悲哀?呀,到底是美丽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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