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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小孩到底还小,来到新鲜的地方,顿时忘记适才的不幸,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
  小孩这里看看,那里坐坐,我不住供应糖果拼食,她又恢复笑脸。
  整个傍晚,方中信不住的派人送爱梅应用的东西来:甚么都有,变魔术似,一下子布置好儿童睡房,柜里挂满衣服、墙角都是洋娃娃,还有钢琴、木马、甚至活的小狗。他一切都想到了。
  黄昏时,保姆来报到。
  爱梅冲了浴,换好衣服,梳起小辫子,在吃特地为她做的鸡肉香饼及热牛乳。
  我半觉安慰半觉辛酸地坐在沙发上瞌睡。
  外婆是不会好的了,母亲在老方这里可能要往上十多年……
  门铃响。
  “老方,是你吗?”
  女仆去启门,我迎出去,看到们外站着位女客。
  见到女人,第一个反应是:又是老方的甚么人?停晴注视,发觉是我最盼望见到的人。
  “夫人。”我惊喜交集。
  她微笑。
  “夫人,没想到你会来。”
  “小方的口才好,不过我也牵挂你。”
  “他请你来的?”
  夫人微笑,“他怕你想得太多。”
  爱梅探头出来张望,畏羞地又退进房间。
  夫人讶异,“这是谁?”
  我据实说:“我母亲。”
  她一怔,不过立刻明白了,她脸上露出颇为同情的神色来,“难怪你没有走。”她点点头。
  “夫人,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回去。”
  “我怎么走?”
  “你那边的人会呼召你,他们不会允许你留在我们的时间里,这与自然的定律不符合,你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
  “届时你会知道。”
  “他们会派人来带我返去?”
  “他们会搜你回去。”
  这时忽然有人插嘴,“搜人怎么搜?九子母天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方中信回来了。
  夫人仍然气定神闲,她微笑。
  老方坐定,问夫人:“你那位先生呢?”他同夫人比较熟。
  “他到一个集会去了。”
  “最近他心情不好?”
  “比前阵子好点。”
  “生活那么刺激,还闹情绪?”
  我怕老方把话说造次,推他一下。
  但夫人很随和,“他说他闷。”
  “哗,他还闷,那我们这种成世对牢可可豆的人怎么办?”
  “小方,你也不必过谦。你也算是五彩缤纷的人。”
  没想到夫人这么幽默,我笑起来。
  老方讪汕地。
  “好好的对陆小姐母女。”
  “是。”
  “我要去接他,”夫人说:“我先走一步,改天再来。”
  老方送她出去。
  我进房去看爱梅,她拥着一只洋娃娃,在床上睡着了。
  保姆说:“非常乖的孩子,明天几点钟上课?”
  我根本不懂,方中信在身后说:“八点半要到学校。”
  “她的书本呢,要不要回去拿?”
  “不用再到那个地方去,几本图画书而已,我会叫人办妥。”他着保姆去休息。
  “真伟大。”我喃喃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听过?”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倒是呆了。不不,我没听过,在我们那里,福利制度较为完善,金钱的作用远不如这里见功,同时我们对物质的欲望也较低。
  小爱梅睡相可爱,我抚摸她的小手,将之按在脸旁。
  这样小小人儿,将来一样要结婚生子,花一般年华过后,照样面对衰老,时间飞逝,没饶过任何人。
  只听得老方忽然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自发。朝如青丝暮如雪。”被方中信这么一说,我立刻明白了。
  老方低声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不能,我已婚,不能重婚。”
  “但那是数十年之后,现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结婚?”
  这如果不是狡辩,真不知什么才是。
  我摇头,“在那边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么丈夫?听你说,他根本不照顾你——”“我们那一代男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谁也不照顾谁,有什么事,求助社会福利。”
  “那何必结婚?”
  “抚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们的下一代在实验室的抽屉中长大,大人不痛不痒,这也好算做父母?”
  我没有声音。
  “你听过胎胚的心跳?你尝过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婴儿如一只湿水的小动物?你根本不是一个母亲。”
  “还不是同男人一样,大家做小生命的观光客,啼,同你说男女已真正平等。”
  “可怜的孩子,从此母爱是不一样了。”
  真的,我们这代母亲再也不会似外婆般伟大。
  “我们可以结婚。”他仍不放弃。
  “我们结识才十多天。”
  “这是最坏的借口,你同你第二任丈夫认识才五天就决定结婚。”
  真后悔告诉他那么多。
  “什么第二任,我只有一任丈夫,”我说:“通过电脑,对他个人资料已有充份了解,自然可以结婚,这是我们那边的惯例。”
  “你拒绝我?”
  “我恐怕是。”
  他神色黯然。
  我握住他的手,“老方,你没听见夫人说?他们会召我回去,我终归是要走的。”
  “如果你不想走,谁也找不到你,我可以替你弄张护照,我们到可可的原产地象牙海岸找间别墅,这里的事业交给小妹,从此不问世事,我才不信未来战士有本事把你揪出来。”
  老方说。
  “老方,如果我与你双栖双宿,那么爱梅将来怀孕,生下来的谁,想一想。”
  “是你。”
  “我?我在此地,同你一起生活,是个成年妇人,怎么可能又是爱梅的婴儿?只有一个我,怎么可能同时在一起出现?”
  老方如打败仗,张大嘴,一额汗,我看了都难过。
  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不管,我不管。”他呜咽的说。
  “别孩子气,老方,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时间为什么作弄我,为什么?”
  它一直如此:相爱的人见不到最后一面,伤心人捱不过最后一刻,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另一半得先走一步,就是感情日久生分,一切都是时间作祟,一切都是时间的惜。
  任何人都敌不过时间大神,全人类得乖乖听令于它,美女望之令人心旷神怡?不要紧,时间总会过去,她今年不老,还有明年,有的是时间,务必把小女婴变成老婆婆为止,可怕呵。头发在早上还是乌黑的,时间飞逝,傍晚就雪白了,什么也没干,数十年已过,母亲在这里是孩子,在那头已是唠叨的老人家。
  怎么办?发脾气哭泣不甘心也无用,在这一刹那我变得剔透通明,世事有什么好计较的?
  老方还在说:“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我要把你藏起来,锁在堡垒里。”
  我把他拉离爱梅的房间。
  老方很任性,他所喜爱的人与物,一旦离他而去,他会痛苦至死。
  我们默然相对一整夜,两个人的心事加起来足有十公吨重。天亮更不敢睡,因要去探望外婆。
  爱梅由保姆看着吃早餐,稍后要去上课,出门时分,她吵着要见妈妈,我答应放学接她。
  外婆躺在病床上,身体实在虚弱,却还要撑着说话。
  她的语气十分温文,令人知道她是个十分有教养的女子,在这种时刻,她还竭力地在遏制她内心的悲痛与焦急。
  “爱梅,医生说爱梅在你那里?”
  “她刚刚上学,一会儿带她来。”
  “方太太,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好。”
  “你尽管休养,这里有我。”
  “方太太,非亲非故,怎么可以麻烦你?”
  我轻轻按住她的手,低声说:“非亲非故,我怎么会同爱梅长得那么象?”
  她没懂,她以为我安慰她,暗示我们之间存缘份。
  “方大大,坦白的说,我一点节储也无,”
  “公家医院,毋需担心。”
  她下再说话,细细凝视我。
  我多么想轻轻叫她一声外婆,又怕吓着她。
  忽然外婆拉住我的手,“你是谁?”她说:“你同爱梅的右颊都有一粒痣,不但象,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你为何对我们这样好?”
  “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没有姐妹,你到底是谁?可是他叫你来的?”
  啊,她以为变了心的人还会回头,不不不,不是她丈夫。
  “你不需知道太多。”
  她悲痛的说:“医生说我情况不稳定。”
  我点点头。
  “我不要紧,可是爱梅这么小,若不是为着爱梅……”
  “我会照顾她。”我的声音非常坚毅。
  “我要知道你是谁。”
  “你不放心,你不相信我?”
  她激动起来,“不,不是这个原委。”
  护士过来,“方太太,病人需要休息。”
  “我下午再来、”我说。
  外婆目送我离去。
  老方在门外等我。
  他说:“医生说她已进入紧急状态。”
  “可是不行了?”
  他不肯回答。
  我握紧拳头,击向墙壁。
  “何必伤害自己,看,出血了,外婆或祖母,总要过世的。”
  “她只有二十余岁,她这一生,并无得意过,她适才还以为抛弃她的男人会得派人来照顾她。”
  老方递手帕给我。
  “而且她不放心爱梅跟我们生活,我们是陌生人。”
  “你可以告诉她你是什么人。”
  “她不是笨人,她已经起疑心,”
  “告诉她。”
  “我得试一试。”
  “她现在靠机械帮助维生,你要把握机会。”
  “是。”
  “你需要休息,一会儿接爱梅来,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
  “别难为自己,办事要力气。”
  他知道我喜欢吃简单的食物,譬如说大块而烂的蔬果,味道要鲜而不浓,辣的绝对不碰,酸的受不了,但甜的多多益善,他说我口味如老太太,容易办。当下他陪我早早吃了午饭。
  下午我向爱梅去见外婆。
  她对女儿千叮万嘱。爱梅实在太小,虽然乖巧懂事,到底不是神童,脑袋装不了那么多嘱咐,外婆到后来也明白这一点,叹口气,闭上双目不语。
  她放不下心,去也去得不安乐。
  接着的一段时间她仿佛想穿了,同我说,她希望吃红豆沙。
  老方一叠声派人去做。
  外婆微笑,“方先生对你真好,原本我以为没有神仙眷属这回事,看到你们夫妻俩,可知是有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
  “他对你真好。”外婆似有唏嘘。
  “是的,”
  “爱梅就托付给你们了,”外婆说:“跟着你们,也许比跟我吃苦好。”
  我按下她的手,暗示她休息,她说话已相当吃力。
  我们必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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