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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年后——“准备好了吗?”
  “嗯,大致好了。”画着她蛾眉的修长手指在轻颤。
  “那,给南京那里报讯了吗?”
  从门外走进的青年男子点头,答道:“昨晚就让月夜去做了,师父放心,明天傍晚必能将消息传到。”
  “哦。”坐在椅上的女子感觉到为她画妆的双手抖得更厉害,好笑问道:“拾儿,你在抖,是在怕了吗?”
  “怕?怕什么?”拾儿的脸开始掀起狂热,激动地差点将她的眉一路画下嘴角。“师父,我在狂喜啊!什么叫旷世奇才,我终于懂了!那分明是为我而造的啊,我好怨叹啊,为什么世上只有文武状元、只有科举制度,为什么没有为我这个奇才设状元之位?看看我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啊……”
  女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弹指而出,点住拾儿的哑穴,转向青年男子,道:“十一郎,你呢?你不甘愿,为师绝不会强求的。”
  她的声音软软娇娇的,一点儿威胁性也没有,要拒绝其实是可以的,只是——“我心甘情愿。”十一郎低声下气地说道,忆起自己身上的鞭痕,那种悲苦的过去,不愿再有,只求她能达成心愿。
  她是师,而他是徒,徙对师只能尽愚忠,是身为好徒儿千古不变的命运。
  “可是,我怕到时你的心会偏了。”
  “我的心一向是偏的。”十一郎的绿色眼珠终于正视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心偏向师父,师父要我下油锅,徒儿必亲自倒油热锅,就算要我拋亲情丢妻儿,我也绝对二话不说。”
  如果不是被点了穴,必要讥笑十一郎连个意中人也没有,放下毒誓不等于跟假的一样?拾儿睨他的那一眼充满取笑,笑这么正直的一个十一郎也会说出谄媚到姥姥家的话来。
  女子沉吟了会儿,唇畔露出笑意,解开拾儿的穴道,笑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十一郎,你留下掌船,拾儿,你跟我去吧。”
  “啊?我?”拾儿吓了跳。一向出力的是十一,关他什么事?“师父,虽蒙你教导……但拾儿不成才,对功夫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我怎能随你去劫……劫人呢?”
  女人看着他不止手抖,整个身体也抖如秋风,有些恼怒。
  “够了,你再抖下去,我的一双眉就要被你画成毛毛虫了。什么事都有我罩着,你怕什么?”
  我怕到头来会给您害死啊!
  眼角瞄到十一郎露出恶劣的笑容,拾儿咬住牙,取过面具交给她。
  “师……师父,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血泪皆可为你拋,身体尽供你使用啊!”他不顾颜面自尊,要抱住她的大腿,她微微侧闪。“我只求师父您千万不要拋下我!我还能为你煮饭烧菜洗衣……”他双眸含泪,极为恶心地说道。他的寒毛没有竖立,因为对于这种谄媚,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呜,好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将最后一点个性也给磨平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起来了。”她不爱有人紧紧黏着自己,更无法忍受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会是这种软骨头。
  “师父,起程吧,愿你好丰收,徒儿在此等候。”十一郎大气也不喘地笑道。
  她点点头,率先离开。拾儿与十一郎对看一眼,后者面无表情道:“你这宭样,我见了真为爹跟五姨娘感到羞耻。”
  “啐!你净会放马后炮,哪天她要点到你,看你不会哭爹喊娘的!”拾儿没好碎气地反驳,拭了拭眼泪,忧心忡忡地问:“你想,会不会有人来救咱们?”
  “你死心吧。从咱们落在她手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俩的命运了。”十一郎推他一把。
  拾儿哀声叹气地一跃下船,隔了一会儿,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听见了小船划动的声音。
  “师父,如果我被打下了,您一定要救我,不要突然忘记你还有一个可怜委屈没用的小徒儿啊……”拾儿的声音愈飘愈远。
  十一郎目送了一会,才自言自语说道:“我也要去改变一下了。哎,其实咱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你有多好运,你该知道,可千万别遇了她,又推回来给咱们……”就算她不主动,迟早他与拾儿也会找个名目下手的。
  “说到底,在亲情与师恩之间,我终究是择了后者。”
         ※        ※         ※
  “有山有水有俊才。将来你会感激你四哥送你去书院的。”
  “没心没肝没四哥。将来等我成了老学究,他会怨自己为何送我来书院。”少年撇开脸咕哝,随即抬起脸正视一路送他往书院的聂渊玄笑道:“八哥,你说得是。”
  “口是心非。”聂渊玄温和地笑了,举手想要揉揉他的头,忆起他年纪也不小了,便搁下手来。
  聂元巧也不以为意,在岸边走来走去。
  “咱们又要搭船吗?”离开南京,赶了几天路,大半是在河船上度过。他毕竟年轻,忙着见识周遭的一切百态,对当初要他去书院念书的兄长也消了几分怨气。
  只有几分而已。
  “是啊,官道虽好走,但费时甚久,不如走河。”
  天初亮,靠岸的船只大多没有开工。聂渊玄环视湾岸的河船一眼,忽见其中一条河船里走出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的目光正巧与他对上。
  好眼熟——年轻人直觉地弹开,立刻又调回,大剌剌地笑道:“爷儿,是要搭船吗?”
  聂渊玄不觉有异,点头道:“小兄弟,麻烦你了。”跨过艞板,回头叫道:“元巧,别贪看了,上船吧。”
  “来啦!”元巧跳上船,快步跟上聂渊玄时,忽觉身边的年轻船夫楞楞地瞪着他。他扬眉看着这个黝黑的船夫,笑道:“怎么?船夫大哥是没睡醒吗?”
  “不,”船夫立刻回过声,大嗓门地说道:“我是没瞧过这么俊俏的爷儿啊,对对,就是这样。”百闻果然不如一见,见了才知道这个聂家十二的俊美。
  只是,心里好怀疑凭着聂元巧的老头儿跟他娘能生出这种儿子吗?
  聂元巧摆了摆手,不在意他的赞美之辞,跟聂渊玄往船篷走去——“咦?八哥,船篷有人?”
  “有!”船夫闻言,立刻紧张地喊道:“对!是有人!那是……那是我娘!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就赖着这船过活。爷儿,你们……别介意,我师……我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娘不会打扰你们的……”
  “是你娘就你娘啊,你紧张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她。”元巧啐笑道。
  “我……我看起来会很紧张吗?”
  “会,而且大哥您在淌汗了,天没有这么热,你不必吓成这样。”元巧好声好气地说,以为他被八哥的面具吓怕了。
  船夫连忙擦汗,偷偷往他娘方向觑了一眼,暗吁一口气。
  “是我太紧张了,我上工没有几次,爷儿们别介意。”语毕,立刻撑起竿缓缓地划起船来。
  元巧随着聂渊玄坐在船尾处,船篷里是那名全身斗蓬披着的老妇,连脸也看不见的。
  “八哥,你没练过武,小心风大蚀骨,进去船篷跟老婆婆挤一挤吧。”元巧说道。
  船在河上激起水花,他半趴在船尾,掬玩着河水,水镜映着两旁雾中山峦,有鸟啼蛙鸣,彷佛在提醒他与南京愈离愈远。
  他暗暗叹口气,原先培养的好心情又被河水冲淡了。
  “你只是不适应,”聂渊玄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柔声说道:“你自幼与熟悉的亲人相处惯了,有朝一日必会远离,不适应是自然,久了也就习惯。元巧,你是个男孩儿,是个男孩儿迟早就要学会懂得割舍一些东西,你懂吗?”
  “我不懂。”元巧瞪着水里倒影,不甘心说道:“反正咱们家兄弟这么多,有成就的也就有了,没野心的如我,就这样放纵了,不也好吗?”
  他翻坐起来,注视聂渊玄的双眸,又认真询问:“八哥,你当讲书师傅,可是心甘情愿?”
  “我对阳明学术一向有兴趣,也盼能钻研发扬他老人家的思想。”
  “那是你有兴趣啊,对于念那种老八股文章,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兴趣是要培养的。”聂渊玄微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我是知道的,浪费了你的聪明是很可惜的。”
  “八哥,当年你决定离开家园,孤身在外寻求自己的天空,必定也割舍了什么吧?你成功了,而割舍的东西永远不回头,那样也好吗?”他只是随口问问,眼角瞧见船篷里的老妇颤动了下,而错过聂渊玄的眼神。
  “我不悔。”他的声音格外低沉。
  元巧闻言,立刻闭嘴,不再言语。他不笨,不会听不出来八哥语气里的异样,显然他碰触到什么伤心往事。
  他与八哥,只见过几次面,最初的开头几乎已经遗忘了,只有淡淡的印象,是他被八哥火烧的脸吓昏了,八哥怕他再被吓到,从此戴上二哥做的面具。
  那么,之前呢?
  “我好象忘了……”元巧扶着额头,皱起眉头道。
  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好,所以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全部淡化了,只能隐约记得他第一个见到的是四哥,接着是八哥,他们在多儿园里住了很久。
  “忘了就忘了吧。”聂渊玄像知道他在说什么,温柔说道:“年纪愈长,愈会将过去淡忘,这没有什么不好,在你眼前的不是过去,是将来。”
  “瞧八哥说的,好象咱们都不必恋栈过去一般。”
  老妇又动了一下,船夫大哥的汗也开始在盗了。元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们,又调回八哥身上。
  “八哥,有时候我真盼就这样停住,就不必有烦恼了。”
  聂渊玄知道他努力在回忆过往,正要开口再引开他的注意,忽然发现河船出了两山狭道之后,继续往前划去。
  他来过此地,知道回书院的路须沿山而走。
  “这位大哥,你走错路了。”他抬起头,见到船夫不理会他,径自往河中央划去。
  兄弟两人彼此相看一眼,就算再没有经验,也知道情况有异了。元巧直觉跳起,让在聂渊玄身前,喊道:“船夫,你聋了吗?我八哥说你走错路子了。”见船夫只会嘿嘿嘿地傻笑,他立刻低语:“八哥,你在这里别动。”语毕,立即往船首窜去。
  “元巧,别要胡来……”来不及说完,就见到那名老妇掀去斗蓬,往元巧击去。
  “小心!”
  元巧缺少遇敌经验,全靠灵敏的身手及时闪过袭来的斗篷,没见的老妪的长相,就先瞧见一双手往他周身要穴打来。
  “死也。”他挡挡挡,再挡,挡了几招,对方像有千百只手,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他挡不住了,马上想到跳河保命……怎么跳?他会游,八哥可见不得会泅水啊,还得一路游回岸;岸已远,等游到了也先去半条命——忖思的当口,他的双手窜上她的腰间,正要制伏她,鼻间传来香气,是年轻女子的香味,他来不及张口,右脸立即挨了个巴子,随即麻穴一痛,他的身子软倒在地。
  “元巧!”聂渊玄大惊,要奔进,让船夫喝住。
  “不要再靠近。”船夫胆战心惊地说道:“你……你再靠近,小心他的命就不保了。我娘……不,小心我的师父一脚踢飞他入河,你该知道他的麻穴已点,掉进河的下场会是什么。”天啊,他快昏了,方才真怕交招之间不分轻重,会害死聂元巧这条小命。
  他是信她过人的功夫自有分寸,但他没有料到聂元巧的功夫是三脚猫啊!天啊!究竟是哪个王八恙子传他功夫的?
  “你们要什么?”聂渊玄镇定问道,目光从船夫身上跳回到眼前同样戴面具的女子身上。“劫财吗?我虽然没有多少钱财,但我愿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品交出,请你们放过他。”
  女子的面具在初露的阳光下微微反光。她双手敛后,微侧身子,一脚踩在元巧的腰骨上。
  船夫立刻收到指示,不停地眨眼擦汗,说道:“咱们……不抢财的。”
  “不抢财?”他微愕,脱口:“那你们要什么?”
  女子的朱唇上扬,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粗嘎难辨,刺耳到连船夫都忍不住缩起肩来。
  “咱们要劫色。”
         ※        ※         ※
  劫色?那是……想劫元巧的色?
  是啊,怎么会没有料到呢?
  元巧貌似女,他们极可能误会元巧是女扮男装,所以想劫色。没错,他确实听过在国土上有不肖商人绑架女人卖往番国去啊。
  糟了!“放开我!来人啊!”聂渊玄用尽力量大喊。四哥沕阳将元巧交给他,怎能让元巧在他手上被毁?
  他心急如焚,扯动被缚的双手,痛感立刻蔓延开来。他咬住牙,再用力拉动,依旧无用。
  “可恶!”只恨自己是文人,不懂武。
  船门打开,一名青年走进,见他在使力折腾自己,大惊喝道:“别乱动!”他快步奔近,关心地检视聂渊玄腕上磨破的皮,恼道:“你就算使尽全身力气,也不见得拖得动床柱一分,何苦折磨自己?”
  “你?”好熟悉的语气,会是谁?
  青年彷佛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合理,连忙清清喉咙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惑,侍会儿等我师父来了,她一定会答复你的。”是他心急,生怕拾儿粗心弄伤鼎鼎有名的八师傅,才会背着她来偷看他。
  “你师父?”
  “就是亲自将你扛上咱们大船、扛进这间舱房,顺便将你绑在床上的那名——姑娘。”
  聂渊玄闻言,忆起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那不是老妇,而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他敢肯定是因为她亲自抱着他上船,肢体难免会有碰触,她的身子极软又带香气……骂她不害躁,她反而笑嘻嘻的。
  “我的兄弟呢?我是问与我一块遇劫的少年呢?你们不要误会,他是个男孩儿,并非小姑娘。”
  十一郎差点失笑。
  “我当然知道他是男孩,难道聂家十二少会是个女的?”
  聂渊玄错愕了下。没有特意打听,怎知他们姓聂,莫非——“你们是有计划的绑架?”
  “正是如此”就要脱口而出,还打算趁她没来之时,给这个八师傅一点儿建议,省得再吃无妄苦头,身后忽然传出粗嘎的女声,道:“讲书师傅好聪明,不枉读书人都尊你一声八师傅。”
  十一郎顿时死了心,算聂渊玄无福吧。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元巧呢?你们将他置于何处?”她戴着铁面具,连唇也不露的,全身上下穿着蓝白交错的衣衫,十分简单。他看过这样的穿法,这种衫款多为练武女子偏爱。
  “他目前人安好,就在你附近,只是我不小心下手重了点,让他睡久一些罢了。”她端着饭栗走进。
  十一郎暗叫不妙。这个下手重一点,到底是多重啊?该死的拾儿,难道没有及时救那个元巧一把?
  “你出去吧。”她头未回,十一郎也知她在赶他离开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聂渊玄,随即退出,顺道关上舱房门。
  聂渊玄不明所理。方才那一眼里有恨有恼也有情……他是一头雾水啊,明明不识这些人的。
  “姑娘……”
  “叫我小八吧。”她捧着碗筷,笑着坐在床前的圆凳上。“都晌午了,你一定饿坏了,这是我徒儿的手艺,你可以尝尝,还算不错。”
  菜来到他的嘴边,他撇过脸去,说道:“不必。”
  “不吃?”她愣了下。“你不饿吗?”依她盘算,他们连早饭也没用的,怎会不饿?
  像在附和她的话,他的肚皮忽然作响起来。
  幸而有面具相护,不然早就困窘至死,他装作没听见,语带严厉地问道:“姑娘,基然你有心打听聂家事,又将咱们掳来,究竟为了什么?”
  她不理他的问话,笑问:“你吃不吃?不吃,我同样也不给你的十二弟吃,你少吃一顿,他就跟着你少吃,你存心饿死,我会把他变白骨陪伴你。现在,你吃是不吃?”
  聂渊玄的黑瞳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你——”
  她的心情愈来愈愉快,说出来的话粗哑难办,却充满顽皮。
  “我常听人说,聂八的脾气极好,待人温和而少有动怒。其实我一直在质疑,这么温柔的男人,怎会没人要?今日一见,瞧见你的面具,才知道会戴面具的男人皆非俊貌……好吧,你不吃,我就拿下你的面具唷。”
  “要拿,请便吧。”
  她的凤眼闪过惊诧,没有料到他的不在乎。
  “我摘下你的面具,就会目睹传说已久的丑颜了,这你也愿意?”
  “摘不摘,丑颜依旧,又有什么关系?”他温声说道。
  看他平稳的双眸不像在说假,她微恼道:“既然如此,你戴什么面具!”
  “我戴面具,只是怕吓坏一般小孩,姑娘不怕,可以摘。”
  她咬住朱唇,心里泛起淡淡不悦。
  “我真要摘了?”
  “随你。”
  她倾身上前,面对面地望着他。“我可是不骗人,说摘就摘的,到时候你的脸一曝光,可别哭爹喊娘的!”
  他的目光直视她。
  她伸手迅速摘下,露出他的丑颜。
  “姑娘,你——”他微讶,看着她忽地闭眼。
  “哼,我什么也没瞧见,只是吓吓你而已。”她紧闭双眸为他重新戴上面具,手指轻触他靠近轮廓的淡疤,心里暗叹了口气。“你一点也不像被吓着的样子。”
  再度张开黑眸时,瞧见他当真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
  他对他的脸……已经能接受了吧。
  “算了,你不吃,我就收了,连带着你的十二弟也别想有饭吃了。”她撂下狠话,不由分说地将菜肴来到他的唇畔,料定他一定会吃下。
  聂渊玄望着她的眼,不甘愿地张口吞下。
  “八师傅,你对你的兄弟真好啊。”她又在笑,笑得好难听。
  这种粗嘎的笑声与他的笑相似,像被粗砾刮过又磨平。自从知道自己永远只能发出这种笑声之后,他就很少开怀大笑,她不同,像笑得十分开心。
  “你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硬又被塞进一口饭,含糊吞下之后,才又说:“如果是我哪位兄弟得罪了姑娘,也请你见谅,倘若有不公之事,在下愿意当姑娘的沟通桥梁。”
  “姑娘姑娘的,谁知你在叫谁?我叫小八。”
  “姑娘乳名,岂容男人唐突。”
  她停了一声,道:“再叫我一声姑娘,我……我就要欺你的十二弟!他这种三脚猫功夫打也打不过我,他敢跳船,我就撒网捕鱼,干脆一路沿着河道下去,看看谁要他,我就卖了!”
  “你……蛮不讲理!”
  “哎呀,动怒了。”她笑道:“我就喜欢惹你发怒,愈怒愈好。”她用力点了一下他露在外头的鼻子。
  “胡闹!”
  “我胡闹?才不呢。”她轻笑一声,放下碗筷,站起来。“聂渊玄,你教书教了这么多年,理当知道凡事有果必有因,没有风,海浪岂会自己蚀人?你笃定地说必会为我主持公道,你的话太满了。”
  “我自认兄弟里绝无伤人之辈,就算姑……就算你执意说有,这其间也必有误会。”
  她又停了一下,双手敛后往窗口走去,遥望远河。
  他被锁的舱房在二楼,就算他的身子能挤出这小窗外,谅他一介文人也不敢从二楼跳下去。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料想好了,只是一直等时机。现在时机到了,她没有放过的道理。
  “是谁告诉你,我的不公之事源自于你的兄弟?难道你以为你二十五年来就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吗?”
  冰冷的指责让他停下双手缚于身后床柱的挣扎。他惊诧地抬起脸,望着她娇小的背影。
  他做的错事?不可能,这样的背影他没有印象啊。
  “你是指我?”
  “就是你,聂渊玄。”她回首笑道:“我跟你之间的纠葛,只怕你一生一世也还不了。”
  他们之间的仇恨真有这么深刻?
  那么,为什么她在笑?
  铁面具下是看不见她的脸孔,自然也无法得知她的任何神情,但直觉地,就是知道此时此刻她在笑,笑得很高兴,一点儿也不像被仇恨束缚。
  为什么?
  她——真的恨他吗?
         ※        ※         ※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什么样的爱恨情仇会让一个始终向前看的女人久思难忘?
  “十一郎,怎样?里头没出事吧?”拾儿匆匆走来,嘴角尚有菜渣子。
  十一郎收回留恋河景的视线,答道:“没,他们正谈着呢。聂元巧你妥当安排了吗?”
  “他还在昏迷呢。”
  “所以你就连他的午饭也一块送进肚里了。”
  “嘿嘿,反正他又不能吃。”拾儿摸摸鼻。“也不知是哪个混球教他功夫的,竟然漏洞百出,真是丢人现眼。不过也幸好他功夫差,她没有尽心使力,不然我还真怕她失手误伤。”
  听见拾儿对聂元巧的评语,他陇聚双眉,说道:“我听说他备受宠爱,但没有想到聂家会宠他到这个地步。”还没有亲自见过聂元巧,心里就隐约起了排斥之感。
  拾儿沉吟了下,点头。“他瞧起来确实是受宠的,临敌经验不足,功夫又差,才会遭了咱们的道。我敢打包票,他是连我也打不过的。”见十一郎垂首思量,他咧嘴笑道:“好了,换你去吃饭吧,我来守着这个师父。反正他们也不过是谈谈话,闹不出什么事来的。”
  两人皆知她行事素有分寸,遇有大事更小心翼翼,但这次是例外,被掳之人是她处心积虑等待的人。
  “我还真怕她突然对他不轨。”怕她轻薄了聂渊玄、怕聂渊玄想不开自尽啊。
  唉,有这种师父真是头痛。
  “如果这一回彻底失败,十一郎,你想……下场会是如何?”拾儿的背脊开始发凉。
  饶是十一郎够沉稳,一想到失败的下场,头皮也顿感紧绷起来。
  “如果没达成她的目的,别论她自己,光是你我,就得一辈子陪着她,连带着咱们以后看中的娘子跟生出的小娃儿也得看她脸色过活。”他沙哑说道。
  拾儿闻言一阵颤抖,几乎要痛哭了。
  “真不公平,凭什么要咱们来受这种苦,我倒宁愿早点去找阎王老爷……”话还没有说完,忽闻舱房她一声惊叫。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暗惊该叫的是聂渊玄,怎会是她?不约而同地推开房门,拾儿率先冲进要救人,踢到东西,低头一望正是她的铁面具。
  他直觉抬起眼来,瞧见她素手遮脸退居一旁,而聂渊玄不知何时悄悄挣脱绳索,显是趁她不备,掀了她的面具。
  是啊,早该料到,世上除去他,她还能容许谁近她身?
  “师父!”
  “你的手受伤了!”十一郎脱口道,身影极快地晃过拾儿,抓起聂渊玄的一双手掌来,上头斑斑血痕,是挣扎换来的结果。
  拾儿连忙撕下衣角内侧干净的白布递上前,让十一郎为他包扎。
  “姑娘,我并非有意摘下你的面具。”聂渊玄不觉他们异常的关心,只是心内好生的愧疚。
  从他瞧见她戴着面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面具下的花容必有不便见人之处,他同是面具人,怎会不知这一层道理呢?
  她遮脸的双手成拳,从指缝里泄出让人发毛的声音。
  “不是有意……也无妨,反正迟早你会看见我面具下的容貌,你看了之后,要知道就是因为我的脸……所以你欠了我!”
  黑发扬起,撩滑至身后,她的双手缓缓滑落双颊,露出她的面容。
  时间在那一刻停住了。
  聂渊玄连眼皮也没有眨,望着她那张恐怖可怕的丑颜。
  “咚”地一声,连他这个丑惯的人在见到这一张脸之后,心也不由自主狂跳了下,直觉屏住气息,脑中不由得浮现二字——好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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