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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作者:
派翠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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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九点了。漫长的黄昏正陡然转成夜幕,由多间看似不坚固的木造小屋组成的住宅区,除了几户坐在秋千和前院阶梯上的人家亮着前廊的灯之外,大部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布鲁诺对计程车司机说。这是马葛诺利亚街和学院大道交接处,门牌号码一千多号的区段。他开始踏步前进。

  一个小女孩站在人行道上,正盯着他看。

  “嗨唷。”布鲁诺像是紧张地命令她别挡路。

  “嗨。”小女孩说。

  布鲁诺瞥一眼站在点了灯的玄关上的人,一个在给自己肩凉的胖男子,两个坐在秋千上的女人。若非他醉酒的程度比想像中还严重,那么便是好运降临了,因为他对一二三五号明确地有感应。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地区更可能是蜜芮恩的住处。如果他搞错了,他只要再试其他的地方就好了,他口袋里还摆着那张名单呢。玄关上的风扇提醒了他,除了自傍晚以来就困扰着他的如高烧般的体温之外,天气还真是热。他驻足点起一根香烟,很高兴自己的双手丝毫没有抖动。午餐后的那半瓶酒已解决了他的宿醉,而且使他沉浸在优哉的欢愉情绪中。蟋蟀的唧唧鸣叫声在他四周响起。四下万分寂静,静得他听得见两条街道之外的汽车换档声。几个年轻人拐过街角走来,布鲁诺的心狂跳着,以为其中有一人可能是盖伊,但他们都不是。

  “你这个老混球!”一位年轻人说。

  “该死,我跟她说我没有干涉她,她听也不听我解释!”

  布鲁诺轻蔑地目送他们远去。他们说的话像是另一种语言,跟盖伊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

  有些屋子门上找不到门牌号码。要是他找不到一二三五号要怎么办呢?但他来到一二三五号屋前时,在玄关上方锡制的“一二三五”清晰可辨。看见这屋子,带给他一阵冉冉升起的喜悦震颤感。盖伊必定时常跳着走上这些阶梯,他心想,而且就是这项事实使它真的与其他屋子有所区别。它是一栋跟这一区段其他所有屋子一样的小屋,只是黄褐色的护墙板更加需要粉刷。屋旁有条车道、一块稀疏的草坪和停靠在路旁的一辆老旧雪佛兰。楼下的一个窗口泻出灯光,楼上靠后面角落的一个窗口也有灯光,布鲁诺认为那可能是蜜芮恩的房间。但他为什么不知道她的房间在哪儿呢?也许盖伊告诉他的事真的还不够多!

  布鲁诺神经紧张地穿过街去,往回走了一小段原先走来的路,随后停下脚步,再转身咬着嘴唇凝视这屋子。眼前不见任何人影,而且除了转角过去的那一户人家之外,没有任何一家的玄关点了灯。他无法判定一阵微弱的收音机声响是从蜜芮恩家或隔壁屋子传出来。隔壁房子楼下有两个窗子泻出光线。他说不定可以从车道走进去,看看一二三五号屋子的后院。

  灯火点亮时,布鲁诺的视线惊觉地调向隔壁屋子的玄关。一男一女走出来,女的在秋千上坐下,男的则走向人行道。布鲁诺后退到突出的车库前面墙壁凹处中。

  “如果没卖桃子,就买阿月浑子果吧,唐。”

  布鲁诺听见女人的叫喊声。

  “我会买香草的。”布鲁诺低声说,又喝了些扁瓶里的酒。

  他诧异地凝视黄褐色的屋子,重心放在一脚上,觉得有个硬硬的东西抵着他的大腿:是他在大喷泉车站买的刀子,它是把有刀鞘,刃面长六英寸的猎刀。如果可以避免,他不想用刀子。很奇怪地,他就是厌恶透了刀子,而枪则会发出噪音。他要怎么办才好呢?见到她就会想到办法的。真的会想出办法来吗?他曾以为见到屋子就会想到什么,他也仍觉得这正是他要找的屋子,但他却什么也没有想到。这可能意味着这不是他要找的屋子吗?要是在他什么也没发现之前便因窥探而被人追赶要怎么办?盖伊告诉他的事不够多,真的不够多!他很快地再喝一口酒。他绝不能开始担忧,那样会坏了所有的事!他一膝弯曲,在大腿上擦着汗湿的双手,用颤抖的舌头舔湿双唇。他从胸前口袋中抽出有几个乔艾斯地址的纸,斜对着街灯。但他仍无法借灯光看出纸上的字。他该离开此地去试试另一处地址,再回来这里吗?

  他要等个十五分钟看看,也许等半个钟头吧。

  在火车上时,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在户外攻击她,所以他所有的想法都从简单的接近她开始。比方说,这条街几乎够暗了,在树林下那里就很暗。他偏好徒手攻击她,或者用某个东西打她的头。直到感觉他的身体现在开始随着想到攻击她时,他依情况可能向左或向右跳的念头而动,他才明了自己有多么兴奋。偶尔他脑中会出现这件事办好时,盖伊会有多高兴的想法。蜜芮恩已经成了个物体,娇小坚硬。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阵笑声,他确信笑声来自一二三五号楼上有灯光的房间,接着是一个女人笑着说:

  “别这样啦?拜托?拜——托嘛?”

  也许是蜜芮恩的声音,很孩子气,又很嗲,但是不管怎样也像根耐用的绳子般强韧有力。

  灯火一闪而灭,布鲁诺的视线仍盯着已暗下来的窗子。然后玄关的灯火闪现,二男一女——蜜芮恩,走了出来。布鲁诺屏住呼吸,两脚踩稳在地上。他看得见她发丝中的红光。个头较大的家伙也是红发——也许是她的兄弟。布鲁诺的利眼立刻注意到一百项细节,她矮矮胖胖的结实身材,平底鞋,她回旋身子抬头看两个男人之中一人的悠闲方式。

  “你认为我们该打电话给她吗,狄克?”她用那种纤弱的声音问:“现在有点晚了。”

  前面窗上的百叶窗一角被拉起。

  “甜心,不要出去太久哟!”

  “不会的,妈。”

  他们将搭乘停在路旁的汽车。

  布鲁诺退向街角,准备招计程车。在这个死寂的镇上,要叫辆计程车,看来是门都没有!他策步快跑。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跑步了,但他却觉得自己如运动员般健壮。

  “计程车!”

  他还没看见计程车便先开口喊,然后他看见了一辆,便朝它冲过去。

  他叫计程车司机倒车转向,开进马葛诺利亚街,直朝那辆雪佛兰后面追去。雪佛兰已走远。黑暗紧紧地围拢过来,他远远地看见红色的车后尾灯正在树林下闪动。

  “继续开!”

  那尾灯因红绿灯而停下,计程车也拉近了一些两车的距离,布鲁诺见那车正是雪佛兰,使松了一口气地重重靠回椅背。

  “你要去哪里呀?”司机问。

  “继续开!”然后在雪佛兰回旋转入一条大道上时,“右转。”他说。

  他在座椅边上坐直身子,瞥一眼路旁,看见“克罗其特林阴大道”的路标便笑了起来。他听说过梅特嘉夫的克罗其特林阴大道,它是最宽最长的街道。

  “你要追的人叫什么名字?”司机问。“也许我认识他们。”

  “等一下,等一下。”

  布鲁诺说,他不知不觉地装做是另一个人的样子,假装要搜寻从内袋里抓出的纸片,其中一张是有关蜜芮恩的纸。他突然嗤嗤笑了起来,觉得十分好玩,十分安全。现在他正假装是从城里来的嗑药族,嗑了药就迷糊得连他要去的地方的地址都忘了放哪儿。他压低下头来,不让司机看见他在笑,然后又不自觉地伸手去拿他的扁瓶。

  “要开灯吗?”

  “不用,不用,谢谢。”

  他灌了一口灼热的酒。接着雪佛兰逆向转入大道,布鲁诺又叫司机继续开车。

  “去哪里?”

  “闭上嘴,给我开车!”布鲁诺大喊,声音因焦躁而变得异常高亢。

  司机摇摇头,嘴里发出啧的一声。布鲁诺气得冒火,但已看见雪佛兰的影子了。布鲁诺以为雪佛兰上的人永远不会停车呢,克罗其特林阴大道也一定横贯整个得州吧。布鲁诺两次跟丢了雪佛兰,又两次追上它,一路驶过报摊和露天电影院,然后街道两旁便是有如竖立起黑墙般的一片漆黑。布鲁诺开始担忧了,他不能尾随他们追出城去或追上乡间道路上呀。接着,一大道拱形灯火出现在马路前方,灯上显示了“欢迎光临梅特嘉夫湖的欢乐王国”字样,而雪佛兰在拱形灯火下驶过,开进一处停车场。前方林中有各式各样的灯火,还有旋转木马音乐的叮当声,是个露天游乐场!布鲁诺十分雀跃。

  “四块钱。”司机不高兴地说。

  布鲁诺从前车窗伸手给了他五块钱。

  他在后面踌躇不前,直到蜜芮恩、那两个男子和他们接上车的另一女子穿过入口十字转门之后,他才跟上前去。他睁大双眼,好好地端详了灯光下的蜜芮思。布鲁诺看来,丰满的她有点女大学生的味道,是很可爱,但绝对是二流货色。红短袜配红凉鞋的装扮激怒了他,盖伊怎么会娶这么个货色呢?然后他两脚擦了地面一下便原地站定:她没有怀孕!在极度的困惑下,他两眼眯成一线。他为什么一开始没注意到呢?但也许是还看不出来。他用力咬着一下唇,思索着她如此丰满,想不到腰身竟超乎寻常的纤细。也许她是蜜芮恩的姊妹。或是她已经堕了胎,或者流产了。他跟着他们亦步亦趋,仿佛磁铁相吸。关于她怀孕的事,盖伊是在说谎吗?但盖伊不会说谎。布鲁诺的内心矛盾犹疑。他伸长了脖子凝视蜜芮恩。随即他不自觉地在脑中串联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孩子出了什么问题,那他就格外有理由干掉她,因为盖伊离不成婚。如果她去堕了胎,她现在就能四处逍遥了。

  她站在一处余兴小摊位前面,那儿有个吉普赛女子正把东西丢进大鱼缸中;另一个女孩则全身贴靠在红发汉子身上大笑着。

  “蜜芮恩!”

  布鲁诺兴奋极了。

  “哦,太好了!”

  蜜芮恩走到对面卖冷冻牛奶蛋糊的摊位上。

  他们每个人都买了冷冻牛奶蛋糊。布鲁诺不耐烦地在一旁等候,一边笑着,一边抬头看着摩天轮上弧形的灯火,和在漆黑天空中坐在长椅上摇晃的微小人影。穿过树林的远处,他看见水面有灯光粼粼闪动。这游乐场可算是个公园。他想去坐坐摩天轮。他觉得太棒了。他要放松心情,不让自己激动。旋转木马正播放的音乐唱着:“凯西要和草莓般的金发女子跳华尔兹……”他咧嘴笑着转头去看蜜芮恩的红发,结果两人四目相视,但她的视线继续移转,他确信她并未注意自己,不过他绝不能再那样做了。一阵焦虑的冲动让他不禁嗤嗤发笑。蜜芮恩看起来一点也不聪明嘛,他骤下评断,这也令他很高兴。他明白为什么盖伊讨厌她。他也讨厌她,讨厌到了极点!也许有关怀孕的事,她对盖伊说了谎,而盖伊本身这么诚实,所以相信了她说的话。婊子!

  他们手拿冷冻牛奶蛋糊继续往前走时,他放开他在气球小贩的箱子中一直把玩的燕尾玩具鸟,然后转个圈圈,买下一只艳黄色的玩具鸟。他卷动发条小木棍,听听玩具鸟尾部发出的哭伊——戊伊——戊伊声,这让他自觉又像个小孩子。

  一个跟父母一起走过他身旁的小男孩伸手要抓小鸟,布鲁诺有股冲动要把小鸟给他,但却没有这么做。

  蜜芮恩和她的友人走入一大片灯火通明、摩天轮基座所在的区域,场内还有许多小店铺和游戏摊。云霄飞车在他们头顶上发出像机关枪般的哒—哒—哒—哒—哒声。有人在大力士摊位上用大槌把红箭头一路送上指标顶端时,四周响起一记铿锵响声和一阵呼喊。他不介意用大槌来杀蜜芮恩,他心想。他仔细看看蜜芮恩和另外三个人,看是否有任何一人似乎注意到他,但他确信他们都没注意到他。如果他今晚没下手,就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注意到他。然而不知怎么的,他确信今晚他会动手;会发生某件事使他可以杀人,这是他的夜晚。他沐浴在凉爽的夜风中,夜风像是他游乐于其中的某种液体。他绕转圆圈,疯狂挥舞着玩具鸟。他喜欢得州,盖伊的家乡!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欢欣快乐,精力无穷。他猛灌一大口扁瓶中的酒的同时,让蜜芮恩一行人混入人群中,然后他在后面大步慢跑地追上前去。

  他们正在看摩天轮,他希望他们决定上去坐一趟。得州人做的东西真的是很大,布鲁诺心想,一面用羡慕的眼光抬头看摩天轮。他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摩天轮,它呈五角星状,内部点着蓝色灯光。

  “洛夫,坐摩天轮好吗?”

  蜜芮恩叽叽喳喳地说,一边还把冷冻蛋糊的最后一小口送入嘴中。

  “哦,那不好玩,玩旋转木马怎么样?”

  他们一行人全都去玩了。那旋转木马像是黑暗森林中灯火明亮的城市,林立的镀镍柱子上塞满斑马、马、长颈鹿、牛和骆驼等各式造形物,每个造形物全都上上下下做浮沉状,有些造形物的脖子朝外拱起于座台上,冻结成跳跃和奔跑状,仿佛是不顾死活地在等人来骑它们似的。布鲁诺站定不动,甚至无法把受蛊惑的目光从旋转木马上移开去监视蜜芮恩,耳中随着随时有可能启动旋转木马的音乐嗡嗡作响着。他觉得自己将再次体会某个古老、悦人的孩提时刻,那口风琴失调的空洞感、穿插串联的手摇风琴伴奏,和鼓具铙钹的敲击声,几乎令他快失去自制力。

  大家正在选择坐骑。蜜芮恩和她的友人又在吃东西,蜜芮恩一手插进狄克帮她拿着的爆米花袋子中。猪猡!布鲁诺也饿了。他买了根法兰克福香肠,再一看,他们一行人都坐上旋转木马了,他胡乱抓了把硬币,拔腿就跑,跳上了他想坐的那匹昂首张嘴的宝蓝色骏马身上,万分幸运地,蜜芮恩和她的友人穿过柱子空隙朝他的方向摇回来,而蜜芮恩和狄克骑的长颈鹿和马就在他正前方。今晚他可走运了!今晚他该去赌一场!

  正如反复叠句,塌—塌—淡姆——

  不断重现的旋律,塌—塌—淡姆——

  她将展开——轰!一场马拉松——轰!

  布鲁诺喜欢这首歌,他母亲也是。这支曲子令他胃部一抽,僵直地坐在马背上。他踩在马楼上的两脚快乐地摇动着。有个东西在他后脑上使劲打了一下,他气冲冲地转过头去,但那只是一些彼此胡闹的傢伙无心之过。

  在《华盛顿驻军进行曲》的音乐声中,他们缓缓且备战似地开始转动,他的马上升、上升、上升,而蜜芮恩的长颈鹿下降、下降、下降。旋转木马之外的世界消失在淡色条纹状的模糊中。布鲁诺像曾在马球课中所学般一手抓着缰绳,一边吃着另一手中的法兰克福香肠。

  “咿—嗬!”红发男子大喊着。

  “咿—嗬!”布鲁诺对喊回去。“我是得州人。”

  “凯蒂?”蜜芮恩向前倚在长颈鹿脖子上,她的灰色裙子弓起,紧绷在身上。“看见在那里穿着方格衬衫的男人了吗?”

  布鲁诺抬眼看去,看见了穿方格衬衫的男子。看起来有点儿像盖伊,布鲁诺心想,而心思一转到这儿,他便漏听了蜜芮恩说到他的事。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清了蜜芮恩遍布脸上的雀斑。她的样子看起来渐渐地令人厌恶,所以他开始不想徒手碰到她粘答答热呼呼的柔软肉体。啊,他还有刀子,一件干净利落的器具。

  “一件干净利落的器具!”

  布鲁诺喜孜孜地大叫着,因为不可能会有人听到他的叫声,他坐的是在外围的马,在他旁边的是天鹅外形的箱形双人座椅,但没有人乘坐,他朝那双人座椅吐了口唾沫。他把吃剩的法兰克福香肠丢了,并在马鬃毛上擦去沾在手指上的荠茉酱。

  “凯西要和草莓般的金发女子跳华尔滋,当乐队——奏出了昂——”蜜芮恩的男伴声嘶力竭地唱着。

  大家都跟着一起唱,布鲁诺也不例外,整个旋转木马上的人都在唱歌,要是他们有酒喝就好了!每个人都应该喝杯酒的!

  “他的脑袋胀得很,几乎要炸开了。”布鲁诺扯着嗓子高唱着,“可怜的女孩会惊慌不安地直发抖。”

  “嗨,凯西!”

  蜜芮恩跟狄克亲昵地喁喁谈心,一边张大着嘴想接住他试着丢进她嘴里的爆米花。

  “噎—噎!”布鲁诺大叫着。

  蜜芮恩张大着嘴的样子,看起来既丑又蠢,仿佛被人掐死而成了桃色和肿胀的尸体似的。他无法忍受再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于是仍咧着嘴,调开眼光。旋转木马渐渐慢下来了,他希望他们会留在原地再坐一趟,但他们走下旋转木马,手勾着手,开始走向水面粼光闪动处。

  布鲁诺在树林下停顿一会儿,再喝干几乎已空了的扁瓶中的一小口酒。

  他们跑去划小船了。一趟清凉的划船之行对布鲁诺来说是个挺愉快的活动,于是他也跳上了一艘小船。除了不甚明亮的波光荡漾外,看起来又大又黑的湖面上处处有情侣在漂浮的船中卿卿我我。布鲁诺把小船划靠向蜜芮恩所坐的小船,近得看得见红发男子在划船,蜜芮恩和狄克则嗤嗤地笑着在后座里彼此相拥。布鲁诺弯身,用力滑了三下便使他的小船超过他们的小船,然后让桨在水中拖曳着。

  “要去岛上还是随便划划?”红发男子问道。

  性急的布鲁诺猛然摔向座位一旁,等他们下定决心要去哪里。在湖岸边许多仿佛黑暗小房间的隐秘处,他听见私语声、低柔的收音机乐音和笑声。他高举扁瓶,喝光瓶内的酒。如果他大叫一声“盖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如果现在能见到盖伊,盖伊会有何感想呢?也许盖伊和蜜芮恩曾来这湖上约会过,也许曾坐在他现在所坐的同一艘小船上呢。喝了酒后,他的两手和小腿有舒服发麻感。如果他让蜜芮恩跟他在同一艘小船上,他会高兴地把她的头压入水中,就在这公园里,在这如黑墨般没有月亮的夜里。布鲁诺突然不耐烦地扭动身体。蜜芮恩的船上传出亲吻的吮吸声,布鲁诺以一阵欢愉的呻吟回敬他们。姆啧,姆啧!他们一定听见了,因为有一阵笑声爆出。

  他等他们轻划小船而过,然后不慌不忙地跟在后头。一团黑影靠得更近了。到处有火柴闪光在跃动。是岛,它看起来像是爱人们的天堂。也许蜜芮恩今晚会再度登上这座岛呢,布鲁诺嗤嗤笑地想着。

  蜜芮恩的小船登上岛时,他划到几码远之外的一侧,然后爬上岸,把船首置于一块小圆木上,好让他能轻易认出自己所划之船。目标明确的感觉再次充斥他心中,比在火车上时还强烈和迫切。到梅特嘉夫还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他在这里已与她同在一个岛上了!他隔着长裤把刀子压靠在身上。如果他能让她落单,一手扣在她嘴上就好了——难道届时她能动口咬人吗?一想到他的手要碰上她濡湿的嘴,他就恶心地坐立不安。

  他慢慢地跟上他们缓慢的步伐,走上林木毗邻而立的崎岖地面。

  “我们不能坐在这儿,地上是湿的。”叫凯蒂的女子用哀伤的声音说。

  “如果要坐,就坐在我的外套上吧。”一名男子说。

  老天哪,布鲁诺心想,那些愚蠢的南方口音!

  “当我和我的蜜糖一同步下蜜月小径……”

  有人在不远处的树丛里唱着。

  夜晚的呢喃,小虫,蟋蟀,和他耳边挥之不去的蚊子。布鲁诺重掴自己耳光一下,耳内响起令人发狂的耳鸣声,淹没了所有声音。

  “……滚开”

  “我们为什么占不到地方?”蜜芮恩尖声吵嚷。

  “没位子了,还有小心别踩到人了!”

  “踩到人啰,女孩子们!”红发男子大笑着。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呀?他快烦死了!旋转木马的音乐声听起来有气无力的,而且距离很远,只有叮当声传入耳中。然后他们转身,正好和他面对面,因此他不得不移身到一侧,假装正要去某处的样子。他被某个多刺的林木草丛缠住,于是在他们从他身旁走过时忙着挣脱出来,然后又尾随他们身后向下走去。他认为他闻得到香水味,如果不是另一个女孩擦的,那就是蜜芮恩的,是一缕甜腻味,好像是令他厌恶的热气弥漫的浴室一样。

  “……那么现在,”收音机播放着,“非常小心翼翼的钻进……里昂……里昂……在贝比的脸部予以重重的一记右拳,然后欢声雷动!”一阵吼声。

  布鲁诺见一男一女在树丛底下翻滚着,仿佛他们也在打斗似的。

  蜜芮恩立于地势略为高一些的地面上,现在和他相距不到三码远,其他的人则滑下堤岸,靠近水边。布鲁诺一步步挪近。水上的粼光仅映出她头部和双肩的轮廓,他从未靠得这么近过!

  “嘿!”布鲁诺低声说,然后见她转过头来。

  “哎呀,你不是叫蜜芮思吗?”

  她朝这里看过来,但他知道她只能勉强看见他。

  “是呀,你是谁呀?”

  他再走上前一步。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挖苦地问,又闻到那股香水味。她是个温热丑恶的黑色污点。他十分专注地瞄准一跃身,伸出的两手手腕相触。

  “喂,你要做——”

  他的两手掐住她的喉咙,截断她的话尾,压下话语中早产的惊讶之情。他猛烈摇晃着她,他的身体似乎变得坚硬如岩石,还听得到自己牙齿的摩擦声。她的喉咙发出喀喀声,但他非常用力地掐住她,使她发不出尖叫声。他一条腿放在她身后,把她的身体向后扳,两人便仅是拂过树叶,无声无息地一同倒在地上。他更加深手指的力道,一面要忍受她的身体在他之下令人不悦的按压姿势,以免她扭动时会使两人都起身。她的喉咙摸起来更热也更油腻了。不要扭,不要扭,不要扭!他以意志力办到了!对方的头不再转动了。他确信自己掐住她的时间够长,却并未就此松开手。往后方一瞥,没看到有人过来。当他放开手指时,手上的感觉仿佛是像捏面粉团似地在她喉咙上捏出深深的凹痕。然后她发出一个像是普通的咳嗽声,这举动像见到死人复活般吓坏了他,于是他便再次压住她,跪在地上使劲全力地按压,力道之大,大到他以为会折断两只拇指。他把全身的力量灌注到两手上。要是这样还不够呢?他听见自己哼出声来,现在她手脚无力地静止不动了。

  “蜜芮恩?”传来另一女子叫唤的声音。

  布鲁诺一跃起身,跌跌撞撞地直朝岛中央跑去,然后一个左转,逐渐跑向他的小船。他发现自己在用口袋里的手帕擦去手上的某个东西,是蜜芮恩的唾沫。他把手帕丢掉,又很快的一把抓起它,因为手帕上绣有他的姓名缩写。他正在想!他感觉很棒!事情办成了!

  “蜜一芮一恩!”声音带有懒懒的不耐。

  但要是他没有解决掉她,如果她现在正坐起来说话了呢?这个想法使他猛冲向前,差点儿倒栽到堤岸下。湖边一阵疾风扑在他脸上,他没看到他的船,于是便开始随便解一艘船,又改变主意,然后在左侧两码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船,船仍栖停在一段小圆木上。

  “嘿,她昏倒了!”

  布鲁诺很快地把他的小船推出,但动作并不急迫。

  “救命呀,来人哪!”那女人半喘着气,半尖叫地说。

  “老天呀!救——救命哪!”

  那喊声中的恐慌使布鲁诺感到惊慌。他猛烈地摇划了几桨,使得水波汹涌起伏,接着又突然停止划动,让船身随波滑过黑暗的湖水。真是搞不懂,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呀?根本没看见有人来追他嘛。

  “嘿!”

  “天啊,她死了!快叫人来呀!”

  女人的尖叫声在寂静中划出一道长弧,而且不管怎样,这一声尖叫成了最终的声音。一声漂亮的尖叫,布鲁诺带着奇特而安详的钦慕感在心中想着。他轻松地划进码头,在另一艘小船后面停泊,然后非常慢条斯理地,跟他做任何事一样慢地付钱给小船管理员。

  “在岛上!”从一艘小船传来另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激动声。“大家说有个女人死了!”

  “死了?”

  “谁快去报警吧!”

  他身后有几个人乒乒乓乓地在木制码头上跑着。

  布鲁诺朝公园入口处闲晃过去。感谢老天,他醉过头或宿醉或什么的,因而能这么缓慢地移步!但在穿过十字转门时,一股心慌意乱,无法抗衡的恐惧感涌上心头,然后又很快地退去。甚至没有人在看他哩。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他集中意志在想喝杯酒的欲望上。前方路上有个亮着红灯,看起来像是间酒吧的地方,于是他朝它笔直地走去。

  “威士忌。”他对酒保说。

  “你打哪儿来的呀,孩子?”

  布鲁诺看看他,右手边的两个人也正在看他。

  “我要一杯威士忌。”

  “在这儿不能喝烈酒,老兄。”

  “这里算是什么,公园的一部分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在尖叫。

  “在全得州内都不能喝烈酒。”

  “给我一些那种酒!”布鲁诺指着吧台上那些男人在喝的黑麦酒瓶。

  “来,任何人都极需喝一杯的。”

  其中一人倒了些黑麦酒在玻璃杯中,又把杯子推过来。

  酒刚喝下时味道涩涩的,但下了肚后却很甜美。布鲁诺要付他酒钱,那人却拒而不收。

  警笛声响起,且愈来愈近了。

  一个男子走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车祸吗?”有人问他。

  “我没看到什么呀?”那人摸不关心地说。

  真是我的好兄弟!布鲁诺心想,他仔细看了看那男人,但似乎没有必要过去跟他说话。

  他感觉很好,原本请他喝一杯酒的人坚持要他再多喝一杯,布鲁诺很快地又是三杯下肚。他在举杯喝酒之际,注意到手上有一道深色条纹,便取出手帕,冷静地擦拭着手上的虎口部位。那是一抹蜜芮恩的橘色口红痕迹,在酒吧内的灯光下,他自己几乎都看不出来。他谢过那人请他喝黑麦酒,然后大步走出酒吧,踏入黑夜中,靠右侧马路边走着,一边找计程车。他没有一丝回头看那灯火通明的公园的欲望,想都没想,他告诉自己。一辆电车驶过,他便追着栏下它。他很喜欢电车明亮的内部,还看了车内所有的海报。一个坐在走道对面的小男孩不安分地蠕动着,布鲁诺便开始和他闲聊。想打电话给盖伊并见见他的念头不断地在他脑中闪过,但是盖伊当然不在这里。他想要某种庆祝方式,他大可再拨电话给盖伊的母亲,纯粹是为了好玩,但继而一想,这似乎不是明智之举。它是这个晚上惟一的瑕疵,他竟无法见到盖伊,甚至长久无法跟他交谈或通信。当然,盖伊一定会接受某些讯问,但他是自由之人!事情办好了,办好了!在一阵幸福的感觉下,他弄乱了那小男孩的头发。

  那小男孩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他回应布鲁诺善意的咧嘴笑容,也笑了起来。

  在亚特奇森、托贝卡和圣塔菲铁路的车站里,他买了张下午一点半启程的卧铺火车上层卧铺车票,因此他还有一个半小时的空档时间。一切都很完美,他也感到十分高兴。在车站附近的一家药房里,他买了一品脱的威士忌,又把扁瓶装满了。他想到盖伊家附近绕绕,看看他家是什么样子。经过几番细心斟酌后,决定要这么做。他朝站在门旁的一位男子走去,正准备向他问路时——他知道他不该搭计程车去那里——这才明了他想要女人。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女人,而他有此欲望也让他异常高兴。他自从到了圣塔菲以来就不曾想要女人,但威尔森曾两次拉他下水。他就在那个男人的面前转向,心头想着向外头的其中一位计程车司机问路会比较好。他在颤抖,他极需要女人!这是跟喝酒引起的颤抖大为不同的一种颤抖方式。

  “我不知道。”

  正倚靠在挡泥板上,满脸雀斑而面无表情的司机说。

  “你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知道嘛。”

  布鲁诺嫌恶地走开。

  在过去一点的人行道上,另一位司机比较亲切,他在一张公司名片背后写下一个地址和两个名字给布鲁诺,但那地址离此很近,近到他甚至无须载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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