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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上
作者:
罗歇·博尼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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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当帕拉塔海角岩峰俯瞰下的桑吉奈尔群岛在舷窗外依次掠过时,科西嘉岛名歌手蒂诺·罗西演唱的《啊,科西嘉,爱情的岛》正在我的耳边回荡。落霞满天的阿雅克肖港湾接纳了用一声长笛向它致敬的“桑皮耶罗一科尔索”号。我贴在舷窗的玻璃上,推算起靠岸的时间,准备离开这四铺位的客舱。在整个比颠沛流浪还不如的旅途中,这里充斥了动物园般的难闻气味。

  科西嘉岛的黄昏美如仙境。群山远呈,层峦迭嶂,向渐现昏暗的天空伸出横陈山脊的利齿。轮船绕过了防波堤。大教堂的圆顶,使我想起了这个岛屿的悠久历史。大教堂高大宏伟,看上去就像一位魁梧的牧师俯瞰着一片错落起伏的红瓦屋顶,并以其厚厚的高墙,像城堡一样监视和护卫着躲藏在城墙底下的小渔港。

  想到即将踏上家乡的故土,我的旅伴们显得分外激动。他们纷纷收拾起杂乱的包裹和草草捆扎好的箱子,急匆匆地拥上甲板。我从他们的方言里听出,他们是回乡来过复活节的。

  现在轮到我跨出这“兽笼”了。一阵浓郁的丛林香味惬意地扑面而来。我提着忠实伴随我这个能警察长途跋涉的箱子,走向船的右舷。我的箱子并不沉,里面只有一些最起码的必需品。玛丽丝为我准备了一件租来的教士长袍。按照我那虔诚老板的意见,明天,我应该穿上它去参加耶稣受难瞻礼。她在旅行梳洗包和替换皮鞋之间垫了一顶教士黑帽。这样,就能在耶稣受难日瞻礼时手捧弥撒经本,堂而皇之地在萨尔坦闲逛了。然而,这番乔装打扮,是否就能抓住马耳他人,这个在大罪犯层出不穷的一代人中最有天赋的闯窃大盗和持械歹徒呢?

  轮船在喧嚷声中下了缆。响过一阵咯吱咯吱声以后,又是一次碰撞。舷梯放到了地面。人流如涌。旅客们鱼贯而下汇集在一起,推推搡搡地涌向过境候船厅。轮到海关官员查看我护照时,质询声已经此起彼伏了:

  “没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我摇摇头,怀着虔诚的敬意登上了这片美丽的土地。那位黄褐肤色的官员过分热衷于为科尔特队和博尼法乔队的球运打赌,对我的假证件根本就没有仔细查看。反正,在他的眼里,球赛是最重要的。办理登记手续也纯属例行公事。我毫无困难地在护照登记处如实地填了表。当然,身份是虚构的。

  当清洁女工们一拥而入时,所有的门都敞开了。接着,扫帚飞舞,拖把横行。这无疑是管理方面难以避免的一个漏洞。而我如入无人之境,大大方方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找到国内事务处副处长的大橱钥匙。大印一盖,我立刻有了一份化名为罗歇·里什邦的护照。

  阿雅克肖港正值忙乱之际,到处是闲逛的游人。咖啡馆的露天座和拿破仑林荫大道上全是黑压压的人群。我拐进了一条黑魆魆的林间小路。那里夹道悬挂着节庆的燕尾旗幡,旅馆的招牌华灯初上。说是旅馆,徒有其名罢了。房间很小,倒还干净。白底灰纹的大理石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脸盆。水壶直接搁在地上,近旁是一只污水桶,上面的搪瓷已经碎裂。既没有衣柜,也没有壁橱。白木搁板下的窗帘架上,挂着三个镀锌铁丝做的衣架。

  幸而,床看起来还不错。我把教士长袍吊在衣架上。为谨慎起见,把警察证件和护照藏在枕头底下,便躺了下来。值得为马耳他人去行盗吗)不管怎么说,我是为了国家利益而从警察变成小偷的。

  那天接受命令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我照例坐在我那十二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四周是浅灰褐色的墙壁。为了不过多花费,总务处只在办公室里安置了两张办公桌和两把白木椅子,一只废纸篓和一架电话机。我的同事伊多瓦纳——按警察行话说是我的“箭”——终于脱下了那身预备役骑兵士官的服装:短裤、长靴、花呢上装,换上了向往多年的红褐色现役警察制服。那天,我难得地在索赛大院混凝土墙上的时针正对着九点时到达办公室。我在桌上摊开《解放的巴黎人报》,高声读着新闻:伊丽莎白·泰勒——“美国人的理想未婚妻”将与百万富翁、希尔顿饭店集团巨头的公子康拉德·希尔顿喜结伉俪。

  胖子急匆匆闯进来,打断了我的朗读。一见可敬的头头那自命不凡的神态,我就知道上司要召见他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可没有那种荣幸。我们只配去埋伏、跟踪,审问和抓人。出风头和晋升是局长们的事。

  “博尼什,部长在等着我们,”维歇纳大发雷霆,“你倒好,居然还有工夫读报!可以走了吗?”

  我惊奇地看了他一阵子。随后,我站起身来,从椅背上拿起西服上装,整了整领带,跟着这位国家保安总局反抢劫大队的最高上司出去了。

  我惴惴不安地穿过司法警察总署各部门首脑们专用的六楼走廊,恭敬地为胖乎乎的顶头上司关上嘎吱作响的电梯栅栏门。

  在底楼,维歇纳局长用不客气的眼光扫视着我:

  “博尼什,你就不能穿得整洁一点去见部长吗?”

  我装模作样地申辩道:

  “头,我事先不知道呀。”

  “你总是什么都不知道,博尼什。这并不复杂,只要你穿得像个样子!这是尊严问题。你见过我穿着鸡爪花纹上装和法兰绒裤子上班吗?我说,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我只好装聋作哑。说实在的,我的行头并不充裕。玛丽丝纵然再有能耐,也无法把旧衣变成新装。幸亏胖子还没提到我那双历经多少次长途跋涉的皱纹胶底皮鞋。我知道它们早该退休了。我要去日尔维尔街的犹太小伙子莫里斯那里买鞋。他按成本价卖鞋给我们警察。就连我的对头库蒂奥尔也上那里买鞋。一领到薪水,我就要和玛丽丝去那里看看。她很有鉴赏力。她认为我的上装显得很年轻,根本没有警察味。

  “不像话,”胖子还不罢休,“在部长那里,我还从未见过有人穿鸡爪花纹衣服!”

  我们走进连接安全局大楼和副总理兼内务部长办公室的隐蔽过道。这时,我也忍不住打量起高贵的顶头上司的衣着来。他可是像模像样!惯于享受佳肴的肚子傲慢地鼓起在海蓝色上装底下,把扣眼绷得紧紧的。扣子上挂着一条最宽的那种骑士级荣誉勋带。这玩意在街头的地摊上也能买到。奇丑的脸上,一对眼睛和梳向后脑勺并抹过美发油的头发一样闪闪发亮。要知道,共和国头号警察的门槛可不是天天能跨进去的。

  维歇纳威严地推门进去,我随即轻轻地把门带上。一个矮小、丑陋、老妖婆模样的女秘书笨拙地伏在一堆文件后面。我想:我们俩看上去不伦不类的,一定使她很害怕。胖子略显拘谨地请她通报:

  “分局长维歇纳!”

  老太婆不动声色地隐没了。一不一会儿,她重又露面,让我们走进软垫木门。我像影子一样跟在胖子后面。四周古色古香的细木护墙板上,悬着昂贵的戈伯兰挂毯。如此庄严的办公室里,确实容不下我的鸡爪花纹呢上装。

  克耶副总理兼内务部长向我们投来一丝亲切的微笑。我很喜欢这位正直、谨慎、有能力的人,真想也报之以微笑、这位科雷兹人目光炯炯有神、眉毛花白、发须稀疏,头路高高地撇向左侧。胖子像个忠诚侍卫一样,谦恭地肃立在他面前,庄重地行礼道。“向您致敬,副总理先生。”见副总理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以示回答时,他又转身介绍我这个小人物:

  “副总理先生,我还带来一位急需时可以随时调遣的部下”

  副总理对我不屑一顾。他左手撑着银柄手杖,走近我的上司。我那警察脑袋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胖子和我到这儿来干吗?尤其是我,呆在这里干吗呢?

  亨利·克耶副总理用手杖指指朝博沃饭店花园敞开着的落地窗:

  “我们到外边去吧。在那里说话可以更方便些。树木是不长耳朵的。”

  维歇纳赶紧走到部长的左边。我跟在他们身后。我们的鞋底踩在因昨晚下雨而变得泥泞不堪的花园小径上。晶莹的水珠还在新发的嫩芽上闪光。附近马路上车来人往。象征秩序和治安的内务部通讯天线触目地展现在眼前。

  我打起精神,倾听着副总理兼内务部长那平静庄重、犹如来自远方的声音:

  “局长,我要交给你一项任务。这是一项……我们认为是相当特殊的任务。”

  我注意观察着维歇纳如何炫耀自己。瞧他,抖起来了,抖起来了……。特殊任务一旦完成,报酬自然也是特殊的了。可要是失败的话,我博尼什就是替罪羊。召我来,原来是为了这个!该死的。

  “副总理先生,请您吩咐吧!……”

  得了吧!副总理兼内务部长对接下来的那些奉承话连听都不听。维歇纳那狡黠的目光注视着部长面部的每一个变化。亨利·克耶摇了摇头,用手杖尖在湿润的地上划着圈。

  “局长,你猜想会是什么任务呢?”

  维歇纳的唯一回答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其实,即使他知道,其回答也是一样的。谨慎为上。刹那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可能是一件风化案,某一位政治家受到了牵连……不要弄得满城风雨,这是最要紧的……

  “副总理先生,我想象不出来。”他转身问我:“你呢,博尼什?”

  我连连摇头。我们又随着副总理兼内务部长的节奏小步向前走去。我们在花园尽头停下脚步。面对着警察大厦六层高的层层拉窗。亨利·克耶慈父般地握住维歇纳的前臂。我拖着噼啪作响的鞋底趋前几步,洗耳恭听。

  “是这样,”克耶副总理留声说道,“‘将军事件’使政府很头疼。在冶金业和汽车业罢工之后,法国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动乱了。已经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好像是偶然的巧合,闯窃案首先发生在几位政治家的家里。作案者偷窃的不是首饰钱财,而是文件。对此,我并不惊奇。”

  维歇纳颇感意外,只好皱起眉头,装出竭力思索的样子。我太了解他的这副神情了!这意味着一切,或者什么也不是。当然,我听说过这一连串闯窃案,是由我们强有力的对手巴黎警察局刑警大队库蒂奥尔警长承办的。其中有几起发生在第十六区,其余的都在纳伊区里。这使区警察分局、本土警戒局和情报局大为震惊。库蒂奥尔是个老警探。他虽然受年龄的限制,但却完全有可能在剩下的服役期里,让我们这些国家保安局的对手们吃尽苦头。

  我呆立在花园里开始不安起来。我喜欢行动,而不愿闲逛。我听见胖子说:

  “副总理先生,这事归魏博管。本土警戒局负责‘将军案件’。他们比我更有办法……”

  “知道,知道,”亨利·克耶有点生气地打断了他,“不过,我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们。我要求你们不要对任何人谈起此事。也不要告诉你们的贝尔托总局长。”

  维歇纳的心怦然作响,几乎要跳出胸膛了。连总局长也不能说!胖子似乎觉得:自已被推到了上帝面前。他狂喜地望着副总理兼内务部长。

  “……你知道,局长,事件接连不断地发生,使我很惊奇:25号,絮歇大道上美国大使馆专员约翰·克劳斯的住宅被盗。28号,戴克赛尔曼伯爵在纳伊区肖沃路的家遭窃。十二天以后,经济事务副国务秘书唐居·杜普埃家里又发生了神秘的闯窃。”

  副总理兼内务部长停顿了一会,犹如演说家观察反应一样。维歇纳极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正在接受拿破仑皇帝检阅的近卫军士兵。他屏声息气地听着,连口水都不敢咽。

  “我希望你用最秘密的方法开展侦查,局长。你要把坎布齐亚给我抓来!”

  扮演着老近卫军角色的维歇纳额头上的高顶皮警帽猛然动了一下。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吃惊地看着部长。

  “坎布齐亚,副总理先生?您认为马耳他人……”

  克耶副总理用手杖柄轻轻拍拍胖子的手臂。

  “行了,局长。不必装糊涂了。我知道你截听巴黎警察局通我办公室的每日汇报电话,搞到你感兴趣的情报以后,又按原样接通线路。你不会不知道,你的同行们把坎布齐亚,这个你们所谓的马耳他人列为怀疑对象。”

  胖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被这番尖锐、准确的话语一言击中,张皇失措地忍受着这位手持手杖、头发灰白、脸色天真而毫无表情的乡村医生般老头的讥讽。不过,总得打破沉默才是。

  维歇纳字斟句酌地开了腔:“我对坎布齐亚的了解不下于我对大罪犯比松、瞎子勒内、大天使或外国佬的了解。这是个强硬的对手。我很难想象,像他这样多疑的、有着可靠帮手的人,会钻进凯德索尔费佛撒开的网里。尤其是在他的情妇被谋杀以后。”

  副总理兼内务部长注意地听着,又机械地迈开了小步。维歇纳亦步亦趋,我仍然走在最后。我们围着花坛打起转来。突然,克耶副总理有板有眼地说:

  “她的情妇?你不用管他的情妇被杀这件事!我对你的要求,是赶在巴黎警察局的同行们之前逮捕坎布齐亚。他的手里可能掌握着不该泄露出去的秘密文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维歇纳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我看见他的粗手指都蜷缩起来了。逮捕马耳他人是为了找到有关政治、经济或者法美关系的文件,这已经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了!我一眼就看出他那抹了发蜡的脑袋在想什么。结论很简单:成功可望晋升,失败则意味着倒霉。

  我们在内务部里散步,一直走到露台上。老人显得比刚才更疲乏。他用力撑着手杖,爬上通向办公室的台阶。直到我们走进落地窗里,他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维歇纳:

  “你不认为你们应该赶紧去科西嘉吗?坎布齐亚的亲戚住在萨尔坦……”

  胖子好像触电一样。他猛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副总理先生,博尼什坐明天早晨头班轮船去。正好来得及赶到马赛。我马上下达任务书。”

  啊,这个坏蛋!他居然不假思索地把这件事转嫁到我身上,自己滑脚了!

  在回局的路上,我一直提心吊胆。当我们默不作声地来到直通六楼的E号电梯时,维歇纳友好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听见了吧,博尼什?克耶老头的态度很明确:绝对保密。不管是在这里或是在萨尔坦。麻烦的是,我要是把你的名字写在任务书上,你就会被发觉。科西嘉人的消息比阿拉伯人还要快!”

  我点点头。这正是我所想到的。我打开了电梯的铁栅门,追捕犯人的冲动占了上风:

  “老板,要是可以的话,我倒有个想法。”

  “想法,想法,我不相信你有什么好想法!”胖子低声埋怨起来。“你说吧,是什么?”

  电梯向上升去。

  “填护照财用里什邦这个名字,即把博尼什的字首放到字尾。”

  维歇纳的目光亮了一下。

  “随你的便,”他叹了口气,“就用里什邦这个名字吧。不过你别忘了,你是在为副总理工作。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我把这件可笑、难看的鸡爪花纹呢上装扔掉,好不好!穿着它,你简直成了一块格子布了。”

  4

  矮子小跑着穿过皮加尔广场。这里是他的地盘、领地和王国。他迈开两条短腿,急匆匆地赶往迪佩雷街。他经过杜埃路,朝封丹路走去。在这阴沉灰暗、寒意飕飕的冬末黄昏,他毫无闲逛的兴致。酒吧间里,投币游戏机叮当作响,闪烁的霓虹灯与邻近的妓院交相辉映,令人感受到边远省份的某种情调。所有这些熟悉的景象,今天对他却显得索然无味。矮子没法安下心来欣赏他的皮加尔王国。整整三天,除了出来买过一次报,他一直惶惶不安地躲在敦刻尔克路的家里。拐过街头时,报亭前《法兰西晚报》的通栏标题赫然映入眼帘:“争风吃醋酿成惨剧”。三天来,他已经把附有照片的文章倒背如流。照片上那两人的目光,像上帝看着坟墓里的该隐一样盯着他……。保尔·格拉尼乌茨那顶须臾不离戴着的帽子。满脸是巴黎显贵的神情。多丽丝·梅的照片大概是在布洛涅森林拍的,这从她身后的隆尚赛马场看台背景可以看得出来。她披着一头红棕色的长发,脸上含着迷人的笑容。看着版面上这两个被尼斯疯子杀害的一男一女,矮子心里痛苦不堪。

  然而,最使他吃惊的是第三张照片:这是一个目光炯炯的金发青年。他身着一件带背心的上等双排钮西装上衣,庄重地系着领带,完全是一派绅士风度。照片底下的一行字颇带有传奇色彩:“多米尼克·坎布齐亚,外号马耳他人”,矮子害怕起来了。他无数次打电话找约瑟夫,但总是没有结果。那位酒吧老板想必也藏起来了。

  几年前,当矮子在“科西嘉”酒吧见到马耳他人时,他就对这个肆意妄为的枪手肃然起敬了。约瑟夫极为赞赏这位朋友的组织才能。在他看来,坎布齐亚是个视亡命生涯为儿戏和赌博的绿林汉。对坎布齐亚来说,整个社会、秩序以及警察等混蛋都是他的对头。对地铁押运员采取的一次闪电式袭击,使他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仅仅27秒钟,他就利索地抢走了一千五百万法郎,并且不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每一次行动都是一种周密、漂亮的独特创举,令警察晕头转向,无可奈何,即使设下内线也毫无用处。他的朋友们并不是传统黑社会圈子里的人。他们干着不法勾当,却伪装得非常巧妙。酒吧老板约瑟夫就是其中之一。

  矮子加快了步伐。约瑟夫终于重新露面,打电话来要他赶紧去会面。矮子心中的怨气逐步升级了:“真他妈的!”他抱怨道,“又该我倒霉了!”·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惊恐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双眼睃视着马路。他心悸稍定,又向前走去。蒙莫朗西大街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一幕幕地展现。他对站在旅馆前拉客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浓妆妓女连看都不看,对用迷人照片招徕主顾的五光十色的夜总会招待员的邀请充耳不闻,用肘部驱开推销色情电影票的贩子,赶走用黑话兜售印度大麻的阿拉伯人。

  “马耳他人的朋友约瑟夫不可能故意对我这样冷淡,”他大声嚷着。像是对此作出回答,多丽丝倒卧在血泊里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他加快脚步,想摆脱心中的重负。一会儿,他又停下来,额头滚淌着汗珠。他一个劲地猜测,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约瑟夫和他都被一个早就想干掉煤炭商的仇敌欺骗了。是的,约瑟夫和他掉进了同一个陷阱。有人向酒吧老板要一个司机,但没有告诉他去哪一家间窃;而约瑟夫出于黑社会的规矩,并没有去刨根问底。他相信此人,因此也没有把这个人的身份告诉矮子。

  矮子左思右想,脑子渐渐清醒起来。费鲁齐的行动像放电影一样飞快地重现在眼前,并出现了好几次定格画面:图森把蒙莫朗西大街的地址告诉了矮子以后,就轻松地静呆在车厢里,用望远镜看着车外。保险箱的门一打开,他就迫不及待地干掉了煤炭商。他拿到什么字据文件后,迅速塞进口袋,随后就不再搜索了。另一个定格画面:无声手枪……要干掉一个人时,如果不是另有企图的话,有必要用无声手枪吗?不错,约瑟夫和我矮子都受骗上当了!这就是他们俩现在的处境。背后有马耳他人在,不能在此久留了。

  矮子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逃到外省或外国去。他要在远方等待事态的发展。那里既不会有搜查,也不会被逮捕,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他可以在必要时穿越边界,出入国境。所以,他逼着图森今晚就在他蒂埃雷巷的家里交出一半钱财来。明天,他就要远走高飞了!

  “十一点,准时到我家来吧,”尼斯人同意了,他的嗓音还是那么奇怪,“别迟到。”

  有了那份赃款。矮子可以太太平平过一段日子了。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钱花了。可以后呢?他正反复考虑着逃亡计划时,瞥见两个警察朝封丹路方向走来。他的心猛跳不停。是不是来抓他的?警察很可能发现停在煤炭商公馆前的汽车,抄下伪造的车牌号码,记住汽车的特征……惊慌之余,他后侮在事发后没有把车扔到郊区的偏僻马路上去。这又是尼斯人的过错:他要矮子送他回到巴士底附近的家里。矮子在车库里还有一辆车,也是偷来的,虽然性能稍差些,可颜色不同。这就可以在需要时派用场了。

  矮子想跑到对面人行道上去。但这样会不会弓愧那两个警察的怀疑呢?他们越走越近,似乎更注意他了。两人中一个举止悠然,用食指绕着警哨绳子转圈。另一个更矮小,一对狡猾的眼睛像是要把走过来的矮子看透似的。哦,他们对他不感兴趣,继续向前走去了。矮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一走进“科西嘉”酒吧大厅,正在桌上放茶碟的跑堂贺拉斯就叫住了他。

  “嘿,瞧你这魂不附作的样子!”

  矮子像是被冲锋枪扫中似地伫立在酒吧中央。他站在高脚圆凳边,两腿分开,肩膀朝前倾着。大厅里空荡荡的。厚厚的绛红色帷幔把酒吧间与外界隔绝开来。青铜雕壁灯柔和的灯光笼罩着桃花心术矮椅子和桌子。在弯曲的酒吧柜台上方,挂着一张当作豪华布景的立体地图:这是一张科西嘉地图,酒吧间就是以此而命名的。

  矮子开了腔:

  “约瑟夫在楼上吗?”

  “不在,”贺拉斯答道,“在地下室里。”

  矮子走下盘梯的石阶,推开粗糙的深栗色门,在两排酒桶之间走了几米,来到第一间贮藏室的尽头。一只满是尘埃的吊灯闪着幽光。

  “喂,约瑟夫!”他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他有点害怕,用手扶着瓶架摸索着,悄悄向前走去。他又叫了一声:

  “是我……你在哪里,约瑟夫?”

  “从这儿过来,”响起了酒吧老板的声音,“我在2号地下室里。”

  矮子总算看见了站在水泥柱旁的约瑟夫。矮子感到很奇怪。约瑟夫显得很不安。白上装搭在铁椅背上。消瘦的脸上,“闪着一双幽灵般的眼睛。

  矮子用手背拍拍打开的报纸,开门见山地说:“你看了吗?尽胡说八道!”

  “还说什么呢,我就是为这事叫你来的。我刚刚旅行回来。真卑鄙,太卑鄙了!你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来?”

  矮子猝然后退了几步,一双鲤鱼眼盯着酒吧老板,望了好一阵子。然后,他满脸通红地辩驳起来:

  “难道你、你约瑟夫也认为我会干出这种下流事吗?”他激动起来,“这是你的那位尼斯混蛋干的!你知道,从那天,从那天晚上以后,我想了很久。现在,我全想明白了……”

  他走近马里亚尼,好几次举起食指挥动着。

  “你听我说,约瑟夫,”他往下说,“我看这次行动是有人遥控的。他们不是要煤炭商的钱,而是要他的命。他们把我俩当成了傻瓜。可我要知道,指挥这次行动的混蛋是谁。”

  “是托利,”约瑟夫抿紧嘴唇,脱口而出,“色情夜总会的吉诺·托利。”

  他抚摸着没好好剃须的脸颊,神色惊慌,局促不安,犹豫了一会儿后,他皱了皱眉头:

  “你没注意到马耳他人的女人也在场吗?”

  矮子避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要我怎么办?这姑娘我只见过一面,根本就没认出来。再说,我也绝没有想到图森会杀了她!这孬种,真是个强盗!”

  他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用一种令人信服的神情看了看约瑟夫。

  “你一定要把事情经过告诉马耳他人,”他接着说,“当然你要考虑一下,人家会怎样来对付他!我们总不该让他俯首就擒,这你听见了吗,约瑟夫?”

  “我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救他,”约瑟夫叹息了一声,“费鲁齐、你、我和托利都只有说实话才行。我也说不准,警察会不会相信我们……”

  “要是进去的话,”矮子已经想到了监狱,“会关多久?”

  马里亚尼想了想:

  “你至少要判10年,我和托利都要判5年。尼斯人恐怕要掉脑袋。我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玩命!”

  矮子蹙着眉头听约瑟夫分析。他的下巴抽搐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有一个主意,”他终于说,“今晚11点,我要和尼斯人碰头。我们悄悄去报告警察,说那家伙在家里。警察人赃俱获把他抓住,马耳他人就不会受牵连了。图森不会出卖我们的,他从来就不会说实话。你看这样可以吗?”

  他突然不动了。他好像听见,从卡在两排瓶架中间的旧屏风后面,传来一种可疑的声音。他怀疑地看了约瑟夫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似乎正在移动的屏风。一块护墙板突然被打开了,马耳他人一手插在口袋里,出现在眼前。矮子吓得浑身发抖,脸顿时像柿饼一样皱成一团。

  “我听见了你的话,”坎布齐亚用严厉的口吻说道,“既然你要上费鲁齐家,我陪你去。我很惊奇,这可爱的尼斯人居然没有对我谈谈他的经历!”

  5

  我走遍拿破仑车站,想寻找一辆能载我去南方的汽车。我累得快要倒下来了。这一夜充满了嘈杂的吉他声和疯狂的掌声。今后,我再也不住夜总会边上的旅馆了。早晨6点左右,喧闹声刚停息,大教堂的钟就响了起来。我拉开窗帘。太阳已经照亮了正面布满了霉斑的破房子和那一层层摇摇晃晃的阳,台。

  我起床梳洗打扮。因为没有试过,我笨拙地穿上教士长袍,戴好帽子。对着镜子,我从各个角度审视着自己的怪相。乍看起来,虽然不算很老练,也还凑合。尤其是戴上帽子后,真有点像35岁的神甫了。

  我在老板娘惊奇的目光下走出旅馆大门,连头都没回一下。来到棕榈树和梧桐树掩荫下的福煦广场,我在“小鹰”酒店柜台前接连喝下两杯滚烫的咖啡。我拼着当地方言的发音,翻看起电话号码簿。萨尔坦没有旅馆。最大的村镇普罗普里亚诺离这儿约有13公里远。我一边诅咒着胖子那怪异的僧侣般的脾气,一边盘点起手头的钱,然后直奔车站而去。

  我思索着,不断给自己提出问题。我像那几个坐在坎平齐广场长凳上行将就木的龙钟老人一样喃喃自语,那光景是够凄惨的了。彩色帐篷遮掩下的肉案子上,陈列着饶有风味的科西嘉特产猪肉。到处弥漫着羊奶酪和煎饼的香味。

  每一个思绪都把我引向那从未到过的萨尔坦。我想在那里寻求些什么呢?按照梅里美的说法,萨尔坦是科西嘉中最富科西嘉风情的。……这能行吗?我这个大陆人、城市佬,能潜入马耳他人的家吗?我连一句教士用语都不会说,更不用说讲当地的方言了。怎样才能诱使岛民说出实话呢?这些人擅长捉弄警察,尤其藐视和仇恨司法当局。科西嘉人决不会帮助我找到马耳他人和那些盗走的文件,正如我在追捕罪犯“美国佬”时西西里人的态度一样。他们都一样守口如瓶。Omerta(意大利语:保密禁规)这条著名的沉默法则,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适用的。尤其是对付警察。氏族保护孤独者和弱者。一个逃亡的科西嘉人就是一个孤独者和弱者,为了帮助他们可以不择手段。猎人只好罢手:猎物早已被保护起来了。如果要主持正义,他们自会有处置的办法,但决不会交出罪犯的。我曾试图把这些告诉胖子,希望他不要为副总理兼内务部长的心血来潮所动。

  “少废话,博尼什!”

  他轻蔑地挥挥手,近乎发怒地否定了我的论据:

  “我可怜的朋友,你太小题大作了!坎布齐亚和他窃走的文件都在科西嘉,这一点部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据我所知,科西嘉岛并没有大得让你无法找到他。你要给我逮住马耳他人,把他藏身的地方彻底搜一遍,把所有能找到的有用东西都给我带回来。”

  他那法兰克福红肠般的食指郑重地举起来:

  “为了按部长希望的那样,让你不引人注意,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眼下正是圣受难周①。科西嘉人都是些入魔般狂热的天主教徒。也许我不该用这个词,不过事实如此。你化装成教士,混进萨尔坦耶稣受难瞻礼的巡游队伍里。这样,你就能看到你想看的东西,而不至于暴露自己。”

  ①复活节的前一周。——译者

  我家附近有家旧货店。我的妻子玛丽丝对警察的荒唐行为早已司空见惯。她特意陪我来到这家充满难闻的樟脑丸和灭蚤药气味的旧货铺。很遗憾!热情的邻居只能提供一件律师长袍和一顶红衣主教戴的帽子。即使是在耶稣受难瞻礼上,这样的打扮也显得太招摇了。

  “我知道还有个地方可以救您的急,”我的邻居告诉我:“维克多一马塞路上的巴黎时装行。他们那里出租戏装。在戏剧里,不是常常有教士吗?”

  我和玛丽丝手携手,迈着吃力的步伐走出勒皮克路,来到布朗什广场。我们匆匆走进车站大门。在3楼,乱七八糟地放着一排排衣帽架,分门别类陈列着演出用的服装。历史剧和现代剧角色穿的精致服装琳琅满目,但就是没有宗教服装。他们只能拿出一件身份不明的教廷官袍。据女售货员介绍,这长袍在所有教士角色中都能用上。不过,我还是觉得,长袍上的紫色花边过分显眼,不利于履行我那绝密的使命。

  明星服装女老板困惑不已。她终于在农民角色穿的罩衣堆里,意外地找到一件肘部用蓝布补过的教士长袍。太妙了!简直就是为我博尼什定做的,就好像我在当警察以前做过教士似的。

  “只要把折边放出来就能穿,”玛丽丝说,“我只消一刻钟工夫就能改好。”

  我当即租下了这件破袍子。他们要我交的押金竟然比在巴黎时装名店拉法耶特百货商店买一件新长袍还要贵。

  当然,我穿着可敬的博尼什神甫的长袍出现在索赛街6楼办公室时,心里的得意劲溢于言表。我期待着同行们的哄堂大笑。一经伊多瓦纳的宣传,全处的人都拥到门口,来欣赏我的新行头。正在这时,胖子满脸通红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气呼呼地站在我面前:

  “博尼什,你发神经病了?!”

  同事们悄悄地溜走了,只剩下我们俩。他的火气消了一大半。看来我的教士长袍毕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低声抱怨道:

  “部长还要求保密呢!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这副滑稽相传到他耳朵里,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吗?我问你,看过坎布齐亚的档案了吗?”

  “当然,头。”

  “嗯。你快给我脱去这件破衣服!尽快逮住马耳他人,这可是我给你的忠告。别忘了部长要的那些文件。”

  谈何容易!我很清楚,胖子和我一样,都没去看过罗布兰保管的档案。

  每个人的行政、司法或政治生活的各阶段都在那里登记存档。在7楼那间仅供官员阅览的塔楼里,罗布兰警长管理着规模浩大的档案中心。这里收藏著有关法国居民状况的一切材料,无论是正派人还是犯罪分子。堆到天花板高的一只只文件橱里,塞满了数不清的档案。在这块宝地里,深谋远虑的警察可以领先一步,对可能犯罪的坏蛋采取某些主动措施。

  多米尼克·坎布齐亚第一次涉足科西嘉岛的地点是在萨尔坦的市府。当时,市长困惑地看着堂弟安托瓦纳领着儿子,将户口簿交给自己:

  “多米尼克一爱德华一帕斯卡尔·威廉,出生于马耳他岛的瓦莱塔。这些都要写吗?”

  “那还用说!还有,爱德华的名字中要有个W。”

  此事发生在回乡度假时。在迷宫似的拱顶尽头,有一幢供坎布齐亚家族住的中世纪房子,接纳了安托瓦纳和他的儿子。

  “海上装卸工”号上的厨师长安托瓦纳非常热爱大海。然而,在马耳他的一次中途停泊改变了他的命运。毫无疑问,在跳了几次探戈舞后,他搭上了一个名叫简的骨瘦如柴的高个子英国女人。他前去找英国领事,要和这位未来的多米尼克一帕斯卡尔一威廉的母亲结婚。这名字是个大杂烩,是萨尔坦氏族和不忠实的阿尔比翁娘家姓氏的混合。

  结婚和生儿子扰乱了安托瓦纳平静的生活。在妻子离家出走以后,他再也不和大海作伴了。于是,安托瓦纳·坎布齐亚这个满足于安居乐业的年轻丈夫就定居在马耳他了。他在瓦莱塔港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开了一家小饭馆,并取了一个嘲弄性的名字——“圣海伦娜”。

  尽管”圣海伦娜”生意兴隆,但对多米尼克的教育却无大长进。战争爆发了,被围困的马耳他生活艰难。多米尼克悄悄地离开了管教他的神甫们,加入到投机买卖和抢劫这个无本万利的行当里去了。他出奇地鲁莽和轻率。他和当地的堕落分子结伴,把偷来的食品卖给穷人。在前往昔日之“意大利客栈”、今日之司法部受审前,这种黑进黑出的买卖已使他三次被关进圣爱尔摩堡的黑牢。

  出狱时,多米尼克还算不上是个绿林大盗,但他决定过远离社会的生活,用一切手段在刻板的马耳他这类最好客的地区里当上富翁。他骄横、固执、谨慎而又自信,在犯罪道路上越走越远。科西嘉和不列颠这两个相距如此遥远、风格截然不同的岛屿竟奇怪地混杂在他身上:他那蓝眼睛里,有一种潜伏的凶猛和出人不意的温柔。

  1943年9月,他趁科西嘉岛反占领起义之机,赶到萨尔坦加紧活动。他很快意识到,可以从进驻阿雅克肖的盟军那里捞取好处。他重操在马耳他的旧业,靠抢劫和闯窃为生。当美国人在蓝色海岸登陆时,他又去那里大肆掠劫。

  能说一口流利英语、意大利语和马耳他语(即一种以阿拉伯语为基础的混杂语)的多米尼克来到了马赛。他很快就从马赛黑社会头目、教父安托瓦纳·盖利尼那里得到了一个绰号。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成了“马耳他人”。他和黑手党的密使一见如故,多次由弗朗索瓦·马康托尼引荐,去巴黎与法国的教父、闯窃市府和抢劫运送配给券火车的大策划者马蒂厄·科斯塔见面。

  在与马蒂厄会见后的第10天,多米尼克就开始行动了。他踌躇满志。前一天晚上,在离开图森·米什莱西、帕斯卡尔·达米亚尼和雨果·博格利亚后,他在香榭里舍大道上的卡尔顿酒吧①遇见了令所有人瞩目的时装模特儿多丽丝。他请她共进晚餐。清晨,他又在巴士底广场的“号手”咖啡馆门口与他的朋友们见面。他最后一遍判断了地形。

  ①现为法国航空公司所在地。——原注

  “你能肯定你的判断吗?马耳他人?”米什莱西问他,“小卡车真是装着这一站地铁职员的工资吗?”

  “我绝对能肯定,图森。”

  此时,多米尼克已按捺不住了。他紧张地注意观察广场上的动静。小卡车缓缓从圣安托瓦纳街驶出,绕过矗立着象征解放的、砸碎锁链的守护神铜像的圆柱。巴黎正下着雨。首都常有的暴雨把路面浇得滑溜溜的。汽车小心地行驶着。来到地铁入口时,司机踏住刹车,打开了门闩。神情严肃的年轻押运员跳下车来。他持枪站在距送款通道三米开外,准备把保险箱送入地下银库。他没注意到,一个腋下夹着拐杖的人向他蹦跳过来。这金发男子身材强壮,漫不经心的蓝眼睛里闪着嘲弄的目光。一件硬家伙顶在押运员的太阳穴上。同时,一个甜美的嗓音命令道:

  “交出武器,小伙子,别自找苦吃……”

  可怜的家伙大吃一惊,乖乖地照办了。在褐脸矮个子手里的P38式手枪威慑下,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钱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从小卡车里取出来。当他清醒过来时,挂着假牌照的雪铁龙轿车早已驶远了。不到40秒钟的工夫,1500万法郎被抢走了。

  马耳他人首次持械抢劫大获成功,他把自己的那份赃款和马蒂厄·科斯塔存在煤炭商保尔那里的钱放在一起。他又把活动范围扩展到外省,屡屡得手,从此名噪一时。他手下的喽罗们也为虎作伥,大肆作案。这类越来越耸人听闻、越来越有成效的袭击,以可怕的节奏在巴黎和蓝色海岸地区蔓延开来。新闻界不由得惊呼:一个嘲弄警方效率的新的国民公敌出现了。

  “你看见了吧,”在巴黎旧港的“辛特拉”酒吧与他的朋友盖利尼重逢时,马耳他人不无得意地说,“多丽丝给我带来了好运气。”

  安托瓦纳没有作声。他早已明白,马耳他人是强盗头子的料。他的巨大声望早已驰名遐迩了。不过,安托瓦纳对女人很信不过。她们常常露出蛛丝马迹,把整个团伙暴露给四处侦查的警察。

  “可能,可能,马耳他人。不过,我觉得姑娘是祸种。我那可怜的母亲说过,女人是地狱之门。你别忘了这一点!”

  眼下,对多米尼克来说,这是一扇半开着的炼狱之门。马赛警察局长佩德罗尼成功地在团伙里打开了一个缺口。在尼姆中心监狱里,关着一个叫诺埃尔·巴西科利的苦役犯。从他寄给妻子的情书中,佩德罗尼想到了一个讹诈的办法:他让这个苦役犯每月一次在机动警察指定的、伪装成卧室的地方与妻子会面。作为交换条件,警察有权侦听他们的谈话。如果能提供有关线索,就让他们更经常地见面。

  诺埃尔·巴西科利在诈骗集团中很有威信。他是一个深受黑社会赏识的凶汉。他的妻子,一个绿眼睛、棕色鬈发的女人,是博格利亚情妇的女友。圈套成功了。帕斯卡尔·达米亚尼、雨果·博格利亚和多米尼克·坎布齐亚在窥察埃克斯游乐场时被一举捕获。一阵严刑拷打后,达米亚尼和博格利亚招认了持械抢劫游乐场的计划。他们一致指出,马耳他人是个连罗宾汉本人也自叹弗如的抢劫和闯窃专家。

  多米尼克·坎布齐亚矢口否认对他的指控。受安托瓦纳·盖利尼之托,黑社会的律师卡洛蒂急忙赶来援救。佩德罗尼在埃克斯案件上太性急了:抢劫行为尚未开始实施。在预审法官办公室里,经过了一番吵吵嚷嚷的较量,达米尼亚和博格利亚先后推翻了以前的供词。不,马耳他人不是他们帮里的一人。是警方的拷打造成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

  当卡洛蒂律师掌握了这份材料时,法官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早已有所准备。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把3个被告送交罗讷河口省重罪法庭陪审团。然而命运却与他作对。达米亚尼被发现自缢在牢房的栅栏铁条上。博格利亚在收到一个食品包裹后也死了。

  为谨慎起见,警方把马耳他人从夏夫监狱转到博迈特监狱。在那里,凶猛的坎布齐亚将受到严厉的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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