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十四章 我的心在孤寂里默默飞扬



  采访时间:1998年7月19日9:30AM

  采访地点:《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未》
  办公室

  姓  名:柳莹

  性  别:女

  年  龄:25岁

  北京某职业高中毕业,后在一家酒店任
  话务员,近四年没有工作,现为某贸易
  公司职员。


  柳莹本来最想讲述的是和毒品有关的一段生生死死的恋爱经历,但是当她真正开始讲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故事其实和她的家庭纠缠在一起。

  假如没有母女之间的剑拔穹张,没有那个冬季的离家,她是不是可以避免承受此后的一系列惨痛?假如没有后来的那些在死亡边缘的搏斗,她有没有可能像一般的正常女孩子一样获得并珍惜一份爱情所带来的具体的幸福?

  柳莹已经不做这样的假设了,因为即使是最美丽的假设,也不可能还给她爱的能力。有了一个自己的空间,却找不到家的感觉;和一个将要共度一生的男人在一起,心却锁在记忆的保险箱里。

  收到柳莺的信是在6月15日。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喧闹的办公室就在我读她的信时格外安静,忽然就有一种很浓重的、莫名的情绪笼罩住我,我很想拉住一个人的手,什么也不说给他听,只是握住一双手,请他帮助我安静下来。然而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柳莺说这是一个和毒品有关的故事,是她的初恋。

  那段时间我忙碌在一个又一个电话和一封又一封信中,直到有一天开始发烧并且晕眩得不敢说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柳莺和我联系上了,我告诉她我在生病,听得出来她很失望,而且从她的失望之中我感觉到,这是一个很敏感的女孩子,她误以为我是在推托。

  6月23日上午,柳莺给我发了一份传真,依然表达她愿意给我讲述那段她从来不曾忘已的过去,传真机还在工作的时候我用另一部电话呼她,我说我希望见面,就在第二天,这一回生病的人是她。

  7月13日再次收到柳莺的信,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

  7月19日早晨,还没有到报社门口,远远的已经看到一个洁白、颀长的身影。我对送我的人说:“这个女孩子是等我的,她真漂亮。”走近的时候发现柳莺的确漂亮,她的一双大眼睛不知为什么使我联想到充满恐惧又充满期待的那种有点儿胆小的小动物,她的白色连衣裙其实无论款式还是质地都十分普通,但是穿在她身上却有一种圣洁的韵味。

  面对面坐下来,我凝视这个从容不迫的女孩子,怎么也不能把她和毒品联系起来。

  那天给你打完电话,有一个问题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确、我想不好你希望我以一个什么样的侧重面来谈,是从感情方面还是像我给你写得那样让这个故事对社会有一个积极的作用。

  我说,通常每一个面对我的人都可以用最属于他(她)自己的方式来讲述他(她)自己,怎么方便就怎么说吧。她看定我,然后想了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我说我有一个直觉,这会是一个天然具备了一些教益的故事。她默默点头。

  我不是特别善于言辞,我只能尽量把它完整和真实他说给你听。

  我认识我男朋友的时候特别小,还不多l8岁。我是上职业高中然后就参加工作,大学都是在上班以后才学的。

  那时候我特别胆小害羞。我从小是在一个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家教特别严。我从小应该算是一个挺乖的女孩子,怎么讲呢?比如说如果有一件事我不愿意去做,但是我的父母希望我去做,我可能会流着眼泪也会去做,因为想让他们开心。我觉得他们都很不容易。从小我妈就跟我说,我小时候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带我很不容易。

  我认识我男朋友是别人介绍的。当时我们单位组织一个演出,我的同事觉得我特别乖巧,就想把好的男人介绍给我。我回家就跟我妈说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我不知道该不该见。当时我就知道他比我大很多,差不多有10岁左右吧。我妈不能接受,而且她不能接受他是个生意人,就不让我去见。可是我已经……算是被迫地答应人家了,实在很不好推托了,就去应付一下。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跟我想象的特别不一样。他不像一个生意人,就像一个国家机关的干部,特温和的样子。而且,他跟我握手的时候,我觉得他特别……特别温柔。但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像很多小说里写得那样一见钟情。当天晚上,我上夜班的时候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觉得我特别像他的一个小妹妹。他跟我闲聊了一阵儿,我从小接触面特别窄,认识的人都是酒店的男孩儿或者是同学。我觉得我不够成熟也不够理智。那时候追求我的人也挺多的,但是我没什么感觉。因为那时候脑子里总是有一个样子,说白马王子也好,总是有一个固定的模式。

  那时候几乎都是他打电话过来,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但是从他跟我聊天儿里我慢慢喜欢他了。

  后来我想不太明白,我究竟是喜欢上了他还是把我脑子里的那个幻想跟他加在了一起。我觉得可能是后者多一点儿,他跟我接触的人不一样,他做生意,我就想做生意的男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套在他身上。挺单纯的,也挺幼稚的。后来我想,其实那是一种挺美好的感情。

  后来他就开始约我出来。我觉得他始终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儿,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做什么生意,除非他自己对我讲,我也没有问过他家庭是什么样子的,我想我那时候对他的了解挺少的,虽然他跟我说,但是我知道那种说是特别有选择性的。后来我上夜班他就老是来看我,提着好多吃的。因为我跟他讲过,我的家教很严,从小就很简朴也不知道花钱。他就觉得很心疼我,因为在那个环境里女孩儿都是特别爱美的、特别虚荣,而我还挺朴实的。有时候他给我买衣服、买鞋,我不敢要,就放在单位的更衣室里或者让他拿走。

  但是那时候我经常找不到他。他给我留的就是一个呼机号,留了一个家里电话,但是我觉得我们没有亲密到那个程度,而且我不愿意打电话到他家去打扰他或者打扰他们家人。我经常呼他,他不给我回。我倒班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下早班,我呼他他不回,我就一直等他。夜里就睡在值班室的地上。有时候等到夜里三点多钟他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特别高兴,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无所谓,没有什么急躁和失望,就因为他打电话来。他说“现在挺好的你睡觉吧”我就特别满足。我想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对于一个若即若离的东西总是想抓注想抓得牢一点儿。我也是这么想。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但是这种感情又有一种抓不住的感觉。我在他之前没谈过恋爱,我总想能有什么可以维系我们之间的感情。

  柳莺的叙述非常缓慢,有一种岁月悠长的味道。她在说话的时候目光不在我这里,她半侧着身子面向墙壁,浓密的眼睫毛筛下一条细腻的阴影。偶尔她会不经意地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宽宽的白金戒指,这个动作提醒我,她是结了婚的,但不是跟这个大她10岁的男人。

  他经常出差。我有一个好朋友,我就问她:“你说这份感情会不会是属于我的?”当时真的是特别没有把握,而且我对他了解得太少了。我是一个挺感性的人,付出了以后就很少去考虑那些特别现实的问题。而且他一直认为我就是一个小孩子,问的问题都特别单纯。我的家庭确实也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教育。比如说,我跟他好的时候都不会kiss。可是我觉得他喜欢我的就是这些,像一张白纸一样,他教会我什么就是什么。

  我的家离单位很远,我住在宿舍里。有时候他来找我,在外面玩儿一会儿再送我回来。有一天我们在一个立交桥下面聊天儿,特别晚了,夜里一点多,我已经回不了宿舍了。我说我没地方可去了,你带我去哪儿就是哪儿。我真的希望有一种东西能够维系住我们的感情。我记得当时他特别为难,他说他特别喜欢我但是他不能那样做,因为他希望有一天我能名正言顺地去他家,见他父母,成为他们的儿媳妇。当时我也觉得他挺珍惜我的,但是后来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也想过,他是不是因为承受不起那么重的责任。

  后来我们见面也很少,因为我总是在倒班、上夜班,还有就是我家管我特别严。如果我下班过了两个小时没回家,我妈就会打电话到单位,她认为这样就可以保护我,因为她觉得我参加工作太小了,她很对不起我,没有让我像我妹妹那样上大学。这种时候我就跟同事说,如果我妈打电话就说我去加班了,有一次还是被我妈发现了,她特别生气,她不能理解,我一直那么乖,怎么会在这件事上骗她,她说我是背叛了她。我妈脾气不是特别好,而且又是在更年期。我记得她打我,打得很厉害。当时让我伤心的其实不是她打我而是她骂我。她觉得我的男朋友比我大的岁数太多了,她说了很多特别难听的话,她让我呼他,说要跟他谈谈,我就呼了。他回电话,我妈当时也特别激动,他们俩在电话里就吵起来了。那时候我妈身体不好,很多举动不能受理智的控制,那天晚上就说让我走。我家最疼我的人是我爸,从小就是我爸带我比较多,我的性格也很像我爸,是那种不太爱说话但是心里什么都明白的人。我爸爸不让我走,说天太黑、不安全。第二天早晨五点多,我妈就把我叫起来了,她让我选择,如果跟他走,就再也不要回来;如果选择家,就一辈子不要跟他见面了。我妈给我收拾了一个特别大的行李包。我当时几乎就是盼望着她能把我轰走,那样我就可以不那么为难了,终于有一个人能帮我做出这种决定,那天特别冷、下着雪,我爸送我。一路上,他就在说一句话:“我相信你,你会回来的,你晚上一定会回来的,你不会让我失望。”我觉得如果我妈打死我,我都不会服软,因为我从小就习惯她打我,但是我爸说这种话,我就特别受不了。他从小就特别爱我,我不能让他为难,我知道他也特别爱我妈。



  打断柳莺的叙述是我非常不情愿的事情,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沉浸在她自己的往日情怀之中,尽管那对于一个毫不知情的听者来说其实只是一些散碎的回忆,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然而我几乎没有什么来由地一任这种情绪铺展开来,甚至,我在心里想到了一首既不记得旋律也不记得歌名的流行歌曲中一句突兀的歌词:“一辈子就那么一点好时光”。

  但是我必须打断她。柳莺不是第一个谈到母女隔阂的受访者。在以往对女性受访者的采访过程中,很少碰到和母亲相处十分融洽的人,即使有,当我追问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和谐之后,通常她们会描述出一种可以用貌合神离来形容的关系,更有受访者戏称之为“亲人之间的虚假繁荣”。柳莺与此又不同,她和她母亲的关系连表面上那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都撕掉了,而且中间还夹着她的父亲。

  我一直相信,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对自己的言行以及生活方式的选择或多或少都会带上他(她)所生活的环境留下的烙印,而在很多对自己最初的环境不满意而迫切追求改变的人身上,总是表现出一种两面性,一方面,不知不党中在一定程度上沿袭和发展着那个环境所赋予的特质,另一方面,有意识地用实际行动反叛那些其实早已根深蒂固于血液之中的、属于那个环境的内容。

  当我联想到柳莺来找我的目的和她所带来的故事的主题时,我不由得非常想了解,这个女孩子最初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子的。我试着问她:“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一下猜透了我的心思。

  我爸比我妈大六七岁,从我记事儿的时候起,我爸就惯着我妈。我妈脾气不好,她打我们的时候就歇斯底里,打我和我妹妹都是这样,我觉得她是因为有一种不能平衡的心理。那时候我不懂这些,只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我爸原来是一个特别暴躁的人,跟了我妈以后,他为我妈改变了很多,他的兴趣、爱好、他的朋友都失去了。我觉得我妈有时候挺怪僻的,不让我爸和别人接触。后来我长大结婚以后有点儿理解我妈,而且我妈断断续续讲过,她年轻的时候有人追求她,她家庭出身不好,她是为了我姥姥让她找一个出身好的人才跟了我爸。我觉得她始终就没有爱我爸到可以容忍我爸的一切那种程度,所以在有了我们以后她打我们,可能她觉得我们是一种负担。而且,在我20岁左右,她曾经跟我父亲闹离婚,她说是因为不能接受我爸对我们的娇惯,可是后来有一次她特别偶然地提起,是她以前的男朋友来找过她,那个人现在混得挺不错的,挺有地位、挺有钱的,她觉得我爸没有出息。现在我想起我妈的时候,对她才多了一些理解。但是那个时候我不能接受她那样,所以有什么事情我愿意跟我爸说,因为跟我妈没办法沟通。柳莺自己打断了自己,显然,她不愿意说得更多。

  那个冬大的早晨我就走了。他和他的一个朋友一起祝我没有去上班,直接去找他。他前一天晚上跟我妈吵过,可能知道我会去找他。我一敲开门,他就把我抱住了。

  我说我再也不回去了、太可怕了、我害怕我妈。真的,我妈打我是动刀的,她不能控制她自己,我被吓得有点儿神经质了。他说:“我走到哪儿都带着你,我不会把你丢下的。”

  我大约有一个星期没有上班,我们单位的同事和领导都知道这件事。因为我妈到单位找过我,而且她到当地的派出所说有人拐走了她的女儿,也去他家的居委会调查过他。我就每天坐着,总觉得走到哪我妈的眼睛都跟着我似的,楼下来一个收破烂儿的,我觉得是我妈在叫我,我觉得我妈拿着刀、披头散发地在在等着我……那时候我完全依赖着我男朋友。

  在这里我不能不再次打断柳莺。我说我不明白,母女不和至如此激烈究竟是为了什么、当女儿沉浸于美丽的初恋的时候,母亲何以会如此不能容忍?我记得柳莺曾经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有过好几年不回家、与父母不联系的日子,她的全部创痛也几乎部集中在这几年里,当然她也告诉我,她的母亲对曾经发生在女儿身上的生生死死一无所知。我忍不住设想,假如柳莺的母亲知道了一切,会不会有另一种激烈爆发出来?我问柳莺:“你妈妈希望你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我妈总是反复他说我背叛了她。我从小特别乖,按她的设想,应该给我找一个有固定工作、特别体面、家庭条件特别好的人,能让我稳定、踏地过一辈子。那时候她也试图把一个部队医院的医生介绍给我,但是我不同意,因为没有那种感觉。那时候我妈就有过特别激烈的时候,比如她撞墙、撞衣柜的角儿,她知道我特别软弱,她这样我就会受不了,我受不了、怕她受伤害就会妥协某些事情。但是那个时候我一直坚持着。我妈给她自己的脑袋撞出来一个大血栓,她觉得我从小胆小,她这样就可以吓住我。

  柳莺在讲到母亲自虐的时候表情有些尴尬。她不住地转动手上的戒指,不时地瞥我一服。这样停顿了大约半分钟,她不好意思地问我:“我讲到哪儿啦?”我提醒她回到她和她男朋友的话题上。

  对了。那段时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那时候他已经不做生意了,他没告诉我为什么,只是说不是有很多机会能让人天天跑去做。他每天就待在别人家里打游戏机、聊天儿,也很少出去。我觉得他的生活其实也是比较封闭的。但是当时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每天只是恐惧,缩在床上不敢动。我妈也找我、也呼他,因为知道我选择了他。有时候他们在电话里吵起来,我妈就求他放过我什么的。我记得有一次我爸也跟他在电话里吵起来了,说叫人来抓他。在我父母眼里他特别可怕,不知道他做什么、是什么背景、家庭是什么样儿。放下电话他就哭了,说:“为什么我们相爱就那么难?”

  有一次我爸叫我的同事告诉我,说我妈身体非常不好,有点儿不受自己控制了,让我回去看一看。当时我特别害怕,但是还是回去了,本来我也是不愿意让他们伤心。回去以后我发现我妈确实状态不好,但是有一些是她做出来让我爸看的。我的状态其实更不好,老是觉得我妈要害我,她给我端牛奶我都觉得她会在里面下毒,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瞪着我,然后说:“我女儿多漂亮啊!”我觉得特别恐怖,在家里注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我妈到他家的居委会调查他,知道他以前结过婚,这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人家说他脾气不好,让他家里人担心,他做生意赚到钱了,挺风光的。我妈同时还去了派出所,那些警察可以说都是跟我男朋友一起长大的,就跟我妈说,年轻人在谈恋爱的时候不能管太多,还是多沟通比较好。那个时候我妈就有些松动了。



  我妈去过一次他家。我父母认为我肯定不知道他结过婚,如果我知道,绝对不会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是那种要求感情特别纯洁的人。那天他带我去见了他的父母。他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告诉我他曾经结过婚。我当时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也没有觉得被欺骗,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多多少少受了一点儿伤害,但是我对他的感情还是战胜了那种伤害。我们那时候应该算是同居,在酒店的时候我们就有关系了,他在酒店包了一层,我下夜班晚了就不走。

  我问柳莺“那时候”她多大,她想了想说:“不到18岁吧。”根据她的叙述,那正是她母亲反对最激烈的时候,而且,几乎可以想象,那些“骂得非常难听”的话可能是什么。柳莺说:“我妈问我是不是跟他有那样的关系,我说没有,我发誓没有。她还是骂我。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我,因为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不会用那么伤害他的语言,”我忽然有些理解了柳莺的妈妈,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那种非常不好的直觉使她迫不及待地要把女儿拉回来,尽管她选择了不恰当的方式。但是或者也许在那种情势之下,她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将力不从心。然而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很多人都是注定要在伤痕累累之后才能懂得长辈说过的、不好听的话其实包含着很深的道理?又为什么长辈们在说出那些人生必需明了的道理时不能让它们好听?柳莺又回到她自己的记忆里。

  那天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那个时候告诉我他结过婚,但是我父母一到他家我就明白了。我爸进门的时候一直在叫着我的名字,好像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迎出来,我妈第一句话就问我:“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结过婚吗?”当时我特别特别镇定而且特别冷淡,其实我心里是挺激动的。我说:“在我和他刚刚接触的时候就知道。他没有隐瞒。”我妈让我跟她回家,我妹妹也来拉我的手,我一下子就把她甩开了。后来我妹妹跟我说她特别伤心,她觉得在那个时候就失去我了。

  他的父母也劝我回家,我妈同意让我到同事家过夜。

  他打着手电送我到那儿。我回头的时候,看见一个特别高、特别瘦的人影站在那里,我就觉得这一辈子不能失去他,失去他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我在同事家住了一个星期,我男朋友一直不给我打电话。我觉得我的亲情、我的爱情全都没有了,特别孤独。我就打电话给他,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父母说的都是事实,选择权在我。

  我希望我爸能做我妈的工作,我写了一封信给他们,说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这个人。我不敢说我爱他,因为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让我动心”,我妈就拿刀扎了我。真的扎了,一把特别快的水果刀,我妈拿着冲过来,我爸把她抱住了,我妹妹也挡着,冬天衣服厚,没扎到我。我在信里说,如果他曾经有过让我妈不能接受的劣迹,我愿意用我的爱去改变他。那时候我相信爱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的,而且我觉得我男朋友那么喜欢我,他是会改变的。当然后来我也不再相信这些了。

  后来我就又一次离家出走,和他一起住在别人家。我父母也找过我,但是可能有点儿折腾皮实了,就没怎么使劲要求我回去。

  柳莺第一次陷入一种比较长时间的沉默,她更加快速地转动手上的戒指,眼光也有些涣散似的,仿佛在寻找恰当的词句来表达一些在她不太容易说出口的内容。过了好一会儿,她闭了闭眼睛,似乎是下了决心。

  其实跟他住在那儿的时候,我就发现过他吸毒。那时候我不懂这些,看过杂志上写的吸毒的人,蹲在墙角儿、点打火机之类的,我觉得离我特别遥远。那时候他睡得特别晚,坐在一边用打火机燎那种锡纸,然后吸那种烟。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懂,我觉得那些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问过他,他说他胃不好,疼极了的时候他的朋友告诉他一个偏方儿,就是一种剧烈的止疼药。我特别相信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话。其实特别偶然,我脑子里闪过那种念头,他是不是在吸毒?但是我马上就否定自己,他不会的,我不能怀疑他,因为他在我心里,是一个特别理智的人。

  那时候我还在上班,但是已经很不安心了。后来他的朋友家里人回来了,我们就开始到处搬家,最好的时候住在很贵的公寓,最不好的时候住借来的房子,睡觉时能听见隔壁的人打呼嘈。我觉得不管走到哪儿他都会带着我,因为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算过,一年当中我们搬了13次家。最后一次是搬回了他父母家。

  他家五个孩子,他最小,他父母最疼他,但是他们并不接受我,而且我觉得他妈不是特别看得上我,她觉得她的儿子应该找一个贤妻良母、能够照顾他的起居生活、非常老实那种女孩子,她觉得我还需要别人照顾。其实他妈不是很友好,但是她爱她的儿子,所以也就接受了我。

  我开始休年假了。他经常出去,说是去做生意。我没地方可去,就在他家待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看得出来他们不喜欢我。我也经常一个人出去,有时候沿着马路一直走,或者就到附近的公园,一坐就是一天。我搞不清楚我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休完年假之后我就说我不想上班了,当时我就是特别想在家里陪着他,依赖心理也特别强,我觉得他能养得起我,我就在家里作一个贤妻良母。现在想起来我也不明白怎么会那么不现实,有那种糊涂的念头。他不希望我辞职,他说女人一定要有事情做。

  那时候我就发现他经常往烟里放一些东西,然后把烟弄湿了再抽。我问他,他就说是偏方儿,治他的胃疼。当时我相信他。

  那时候我父母也开始希望我经常回去看看。但是他们不问他的情况,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当时可以说和我们家的关系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同时,我也开始办辞职。当时我特别想结婚,我觉得我们这么好为什么不结婚呢?而且,从小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念头,同居是可耻的。

  我发现柳莺总是在讲到与吸毒有关的内容时陷入沉默,这时她的目光会变得犹疑,转动戒指的速度也会加快。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微微地随之起伏。

  那个时候我痛经,特别厉害……有一次他抽那种烟的时候,就给我……他说那是止疼的……那之后,我就睡了一天。第二天我问他为什么有这么强的效果,他说如果长期吸就会有依赖性,但是他说:“你放心我不会的,只是偶尔胃疼的时候才会抽,我也不会让你抽的。”那以后我痛经的时候他也会通过医院的朋友给我找杜冷丁,给我注射,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是为了让我好受一点儿。

  后来陆陆续续有人找我拍一些广告片子,正好我也辞职了,就跟着制片人去拍片子。那个过程当中我经常觉得不舒服、心慌、浑身较劲。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到家里,我跟他说,他什么话也不说,给我拿了一瓶药。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药也是毒品的一种,叫埃托啡片。那时候非常便宜。他说难受的时候就吃一个,但是他不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我去找我的朋友玩儿,在她家我就觉得非常难受,就好像怎么着也不是那样,拍片子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是一种含片,难受的时候我就含一个,没有我的戏,我就可以睡一个下午。

  那时候我就觉得非常不好,而且他已经天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拿着一支烟抽,我们俩出去散步他也在抽。我觉得他变得特别委靡。他没跟我说过他有多有钱,后来我想想他肯定没有什么钱。有时候我问他,我不上班了怎么生活,他说再有10个我他也养得起。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而且那时候我特别不在乎钱,也可能是因为从小就没有什么钱。有时候我挺生气的,两个人散步本来挺好的,他非要站在一边抽烟,还特别陶醉的样子。

  拍完了那些MTV之后我待在家里,痛经的时候他就又给我抽烟。其实我想我潜意识里知道那可能跟毒品沾边儿,但是我是一个挺软弱的人,我不愿意去正视这些,总是逃避。有时候夜里醒来看见他在抽烟,我就觉得特别恐怖。但是我总是告诉自己,那不是毒品,他不会的。社会给咱们的这种教育特别特别少,根本不能想象这就是在吸毒。而且,他那么爱我,他不应该瞒我什么。

  后来我发现我吃埃托啡片有点儿……他说是上瘾,我不懂是不是。但是不吃的时候就会折腾、特别难受。他说不要再吃了,不吃的时候会难受,扛过一个星期就好了。我确实扛过了一个星期,当时还不像后来那么受不了,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他哄哄我就行了。但是接下来我又痛经,他不给我抽烟,我说:“我就抽一口。”可能上瘾之后都是这样的吧,他也是,胃疼的时候他的朋友给他抽烟。

  我就是死活不愿意让自己承认那是在吸毒,而且我也不接受那就是毒品,现在想那就是一种逃避。

  那时候他家人就开始不高兴,因为吸毒之后我什么也不干,就是睡觉。他们家本来也不认同我。他说:“你不开心,咱们就搬走吧。”我们就又开始搬家。那是93年,我20岁。我一直在吸,不痛经的时候也吸,不吸就觉得没事情可做。那时候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出差,去做一些生意,跑太原。河北,开车或者有朋友来接他。他会把东西给我留下,因为怕我难受。那时候那种东西很多,他总是能从不同的地方弄到。我问他有多贵,他说不贵,是朋友送的。当时不知道没有的时候会多难受,因为总是有这些东西供着,而且我也不觉得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我不知道那就是在吸毒。而且我觉得时间不长,不会怎么样的……现在想,我已经不记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了。

  后来我们又搬了一次家,那时候就开始没有钱了。有一天因为琐碎的事吵起来,他就说我特别不理解他,他说:“你知道你每天吸的东西有多贵吗?你知道每天就为了这个花多少钱吗?你知道我每天出去有多辛苦吗?”当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没有想到更多。

  那时候我妈已经开始接受他来我家,他也会跟我妈聊天儿,但是一看就不和,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环境也不一样,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更多的时候他是躲在厕所里抽烟,或者就在我妈腾给我们偶尔住一住的那间屋子里。我妈说觉得他很奇怪,为什么晚上不睡觉、白天睡觉。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回家是在93年的冬天,那天下特别大的雪。他跟我说没有钱再买了。那时候偶尔会感觉到难受,因为没有钱、不能买那些东西,比以前要难受很多。

  但是就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叫做海洛因。我只是觉得没有这种药了,很不舒服。他说:“没有钱了,你看你能不能想办法,从你家里借点儿钱出来?”那天我回家就跟我妈说,让她把我上班以来替我存的钱拿出来给我。我妈给我了。我们后来用这钱买了毒品。

  那天的雪特别特别大,我妹妹说要在雪地里跟我照相,我就去了。我穿得特别单薄,想不起来买衣服,也没有钱。我妈说她想我的时候看的都是那天的照片,因为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柳莺在这里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我,一双手交握着,身于挺得很直。

  我再次想到她曾经在电话里告诉我,她以自己能够从一个垂死的人群中走出来为荣。三年前我采访过一个戒毒中心,从那里得知戒毒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甚至,复吸的比例高达98%,对于下决心戒毒的人来说,那是一场生与死的殊死搏斗。

  凝视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个说“我痛恨毒品,我想告诉所有的人一定要珍爱生命”的女孩子,我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泪水。

  那以后就开始过上了每天借钱的日子,也知道了没有那个东西会特别恐怖,是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如果说那个时候是感情好,其实是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联在一起了。我们住的地方离卖毒品的地方不太远,有时候他就走着去买……我的首饰和皮大衣也都当掉了。他把这些东西拿到那里,看哪个女人喜欢或者卖毒品的人的老婆喜欢,就卖给他们。柳莺的叙述从此开始变得非常费力,断断续续。

  其实那时我就开始想戒了。他也曾经给我找过一些国外带回来的药,但是效果都不是特别好。而且你想象一下,你戒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旁边吸,那种心理上的依赖就克服不了。……那时候已经很苦了,每天吸一次大约只能维持5个小时,吸完之后必须得睡觉,醒过来以后就又特别难受。

  必须马上接着吸,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那种难受……就像你们报纸上经常写的那样……心慌、流眼泪、打哈欠,浑身疼、闹肚子什么的……对我来说主要是心脏特别难受。

  那时候不做饭,也没力气做饭,醒过来就是难受,如果不睡觉就老想抽、老想抽。……那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他从哪儿又变出来一块儿。因为他一说“没有了”我就害怕。

  真的没有的时候我们就商量找谁借钱。一开始借钱是列出一个名单,看跟谁借希望大一点儿。他说他以前做生意信誉比较好,别人也会借钱给他。但是到后来,根本就没有名单了,挖空心思去想还有谁有可能借钱给我们。有时候是恨不能10年都没有见过的朋友,有时候能借来,有时候借不来,他就不敢回来——回来两个人一块儿难受。他就到卖毒品的地方求人家赊给他。柳莺的脸上掠过一丝接近于厌倦似的表情。

  我觉得贩毒的人特别卑鄙。如果你有钱,他就会摆出一排的毒品让你挑,这个200块钱、那个400块钱,他说这个比那个好,其实可能200块钱的掺了洗衣粉、400的是墙皮。这些东西吸完了之后是没有用的,不能够解决那种难受。而且他们为了赚钱,说是一克,但是分成好几个包。没有人会去称分量,因为抓得很紧。

  那时候是没有未来的,所有对生活的美好的想象都没有,能活过今天就特别知足,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的。

  ……我经常站在阳台看楼下,已经是春天了,桃花开了,可是跟我是两个世界。我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大家都穿着毛衣,我还穿着皮衣,不觉得热,好像和别人是完全隔绝的。走在大街上,好多人跟我擦肩而过,我特别羡慕人家。

  假如能让我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地走在街上,我宁愿少活10年,哪怕只换来一天那样自由的日子。后来我就想,人为什么要放弃那种平静的生活,放弃生命和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去追求那些,让那些东西制约着你。热烈的表情在柳莺的脸上一闪而逝。她重新陷入了沮丧。但是那时候我们想的就是怎样才能找到钱。

  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T恤衫的领子立着,他说因为太脏了、没有人给他洗。我当时没有力气给他洗。他以前是一个特别要干净的人,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儿,特别体面,现在成了这样,我就特别心疼。有一天他回来,脸特别特别红。我问他怎么热成这样。他说:“我走着去××村,那儿没有,我又走着去别处买。路上难受得不行就蹲会儿……我觉得走不回来了。但是家里还有你,我必需让你活下来。”

  我听了特别难过。两个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没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活。而且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买这些东西。

  那时候的日子就是借钱,然后他去买,买回来抽,抽完了睡觉,醒了想再去找谁借钱。每天就这样。吃饭就是出去买个炸糕、面包,好像也不需要吃饭似的。有一天他说他偷人家钱包了。因为没有钱回来,怕我在家里难受。那天下着特大的雨,他说他在小巴上看见别人的钱包露出来,就偷了。我一听眼泪就下来了。他曾经是那么一个挥金如土的人,包了一层饭店,养着二十几个马仔,可是现在他为了200钱去偷一个钱包……我觉得一个人的尊严没有了。吸毒的人并不是说有多少钱,而是没有了做人的尊严。柳莺在这里固执地沉默着。她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所讲述的内容对我来说非常陌生。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一次浅尝辄止的采访,几乎就是因为害怕过多地进入那个畸形的世界。就像进行“口述实录”采访以来经常会被人追问——“你会不会对爱情和婚姻以及人性特别失望?”

  ———样,当时有人问我的问题是:“你会不会对生命和人的能力感到恐惧和厌倦?”

  然而此刻,柳莺把我带入了那个也许我一直没有能力面对的人群,让我追随其中的生生死死,让我和她一起感悟生命本身的顽强和脆弱,也要求我必须和她一起变得坚强起来。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小狗儿,他就给我买了一只。他不在的时候,就是小狗儿陪着我。可是小狗儿病了,头上的一个小伤口化脓、掉毛儿。去看病,花了三百多块钱。当时我就觉得很贵了。我们家有蚂蚁,我洒了蚂蚁药,小狗儿吃了就中毒了。那时候我开始生并发烧,没有任何原因,也不来月经,因为吸毒影响了内分泌。烧了两个星期,买了点儿退烧药和止疼药来吃。他让我一定去看病,可是我说小狗儿也病了。他坚持要我先看玻我把家里的钢崩儿都找出来,才只有30多块钱。看病正好花了那么多钱,我记得是三十五块七。第二天小狗儿就死了。我哭的时候他说:“你放心吧,以后什么病都不能要你的命,已经有人替你死过了。”

  接下来,借给我们房子的朋友回来了,我们就又搬家了,搬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那是最惨的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经常是我出去借钱。有时候他告诉我一个人名、一个地址,我就去找。说是借钱,其实就是骗钱,因为不可能跟人家说是为了吸毒。要找出很多理由,比如做生意需要之类的,很多人都是我根本不知道的,他告诉我,我就打车去找。我必需得在3个小时之内拿到,因为5个小时他就该犯瘾了,而且我自己也该难受了。然后马上去买。贩毒的人也都不好找,而且,毒品的质量也不能保证,他有那么多病,也是因为吸的东西太脏了。

  我们开始找杜冷叮黑市买得很贵,医院里几毛钱一支,那里要上千块钱一合。有时候他出去借钱买,我在家里扛不住了就打针。他说只要能找到6000块钱,就带我去戒毒,当时大家都觉得住院是很贵的。

  那时候非常非常的惨。他借不到钱就在楼道里坐着,等那种症状稍微弱一点儿就再出去。从我们家走到打车的地方差不多要1000多米,对正常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我们就几乎走不了。我记得他每天早晨五点或多就走了,一天要去好几个地方借钱。他跟我说:“如果我今天晚上12点不回来,你就别等我了,也许我就是出事儿了,被抓住了,或者是犯瘾,在外面死了。”可是,就算是过了12点,我也不能相信他是死了。那是94年的冬天,我站在楼道里送他走,心里特别难受,这个人走了,也许今生都见不到他了,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怎么办……那时候他已经特别瘦了,穿着一件大衣走出去……我觉得生活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每天晚上等着他,家里的灯一宿一宿地亮着。我能从他上楼的脚步声听出他今天是不是借到钱了,买到东西了。他一进门的时候,我就好像看着一个从地狱里回来的人,他使劲抱着我,因为今天又能活过来了。我们从来不想明天,今天活了就是活了,也不想未来,没有未来。

  后来他就经常在12点前回不来。吸毒的人都是扎堆儿的,他有时候就在认识的朋友那儿蹭两口,然后再去借钱。要到早晨四五点钟才回来。当时有针打,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就是特别担心,怕他回不来,我本来是一个特别胆小的人,可是那时候不知道害怕。一把菜刀别在腰里,一把揣在袖子里,出去打电话。没有路灯,我一个人在路上走……当时心里也想,怎么会把生活过成这样呢?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不是后悔,那种感觉,没法说出来……就是……如果给我一天自由的生活,我可以不要以后的一辈子。

  后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出去了,一直发低烧。我们一直不怎么吃饭。再也没有人可以借钱了,我就求人家赊给我们。可是谁也没有想过要丢下谁。我们身边有好多吸毒的人,夫妻俩没钱了,女的就去卖淫,养着男的,或者女的去歌厅做,男的去犯罪。特别常见的就是死,前两天还在一起吸呢,过两天就知道那人自杀了,或者吸毒过量死了。生命是一个特别脆弱的东西,生命承受不起我犯了一个错然后去改,生活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们一起吸毒的时候认识一个小孩儿,他说他最想吃鸡蛋炒西红柿,他爸爸和妈妈抽烟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鸡蛋,差不多有两年了。他妈听见特别难过,就给他买了两斤鸡蛋。第二天问他吃了没有,他说他爸昨天晚上抽烟抽饿了,把鸡蛋全吃了。你说人怎么能活到这种地步?对家庭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全都没有了。我觉得吸毒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人的尊严和责任的丧失。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戒,如果有机会的话。

  有一天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那天北京下了特别大一场雾,路都看不清。他让我出去找。我去找他的朋友,没有人愿意赊给我们,因为总是欠着钱。当时我就想找一个地方死,没有脸回去,因为他在家里等着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就像当初我等他一样,我回去什么都没有,两个人要面临着那种痛苦,我怕他熬不过来。但是我又觉得不能就这么丢下他。我在楼下想,上去不上去呢?我在楼下走了五遍,在心里选择。后来我上去了,我说我没有找到。他说:“我求你,你去找我姐,让她帮咱们,要是不行,你就说我不行了,让她来看看我。”我给她姐姐打电话,她说她特别忙,要到明天才能来。放下电话我又到城里,在他的一个朋友那儿找到一点儿。回来之后,走到楼下,我就又犹豫了。其实我想我比他还想戒,可是我一直跟他家不合,不能让他姐姐承担我去戒毒需要的钱。不光是钱,还要照顾我。我觉得没有脸那样做,吸毒真的是特别丢人的一件事。而且,直到戒毒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叫做海洛囚,真是特别无知,简直就是愚昧。我在楼下又走了很多遍,因为如果我不要他姐姐帮助那么就没有人可以帮我去戒毒,我是不是需要去死。可是我手里攥着赊回来的毒品,如果不给他,他这一夜就活不了。我想进去给他,然后找个理由再出来。

  我一进门,他就扑过来,说:“你可回来了,你不能离开我。”我觉得他可能潜意识以为我要离开他,这让我想起很多夜晚,我等他的时候,他一回来我就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失去他。也许是求生的本能,我那么想戒毒,有一个机会可以,我不能放弃,因为以后还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那天晚上过了之后,早晨,我扶着他去找他姐。住院是很困难的,床位比较紧。他住的是一个医院的戒毒科,我住的是一个研究所。

  我告诉柳莺,那就是我当年终于没有采访下去的“药物依赖研究所”。她马上兴奋起来:“那你认识×××吗?”

  我说我没有印象了。我没有对她说,三年前的秋天,我看到研究所院子里的几个正在戒毒的男女,他们在阳光下睁着充满疲惫和失神的眼睛,他们瘦弱、颓唐。也许就是那儿个人,使我放弃了本来可以很顺利的采访,因为我在心里真的动摇了,冈为我不想让自己明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命状态,那也是一种逃避。而且,每次偶然从那一带经过,我总会想到在一条小巷的深处,有那样几双眼睛,迷迷蒙蒙地迎接阳光。

  他比我早一个星期住进医院,那天是他的31岁生日。我觉得从那一天开始,就是他新的生命开始了。我晚他一个星期进医院。那时候挺快乐的,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才会觉得它特别可贵。我的医生站在院子里,说她买了两双新鞋,现在听起来这些话很平常,但是当时我觉得她特别美,做为女人那么风情万种,我也是女人,可是我活得没有生气,她是那么健康,我特别羡慕。我自己洗衣服也觉得特别快乐,把该洗不该洗的都洗了,因为那才叫自食其力,吃饭能吃特别多,找回了失去很久的快乐。一起住院的有精神康复的人,他们说没法把我和毒品想到一起。我曾经特别天真地想,能不能一辈子不出院,就这么住下去,因为在这里我发现我的生命有意义。

  戒毒是用一种比较轻的毒品替代,慢慢抽掉直到完成脱瘾。我没有完全住满那么长时间,因为戒毒的人有的互相影响,还在偷偷摸摸地吸。医生觉得我太年轻,特别希望我能戒掉,就让我回家完成这个过程。有一段心瘾的时期是最难熬的,生理上脱离了但是心理上需要它,因为已经吸了那么长时间,又没有事情做。那时候我就住在他大姐家。我吃安眠药脑部中毒,晚上老是折腾。早晨起来发现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因为行为不受控制,整个人平着拍在地上,好像一下子就能摔死似的。白天也不舒服,心里老觉得没着没落的,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我又搬回了他父母那儿。他们对我比以前好了很多,不知道是同情还是什么原因,一直都很照顾我。他的身体也不好,我慢慢脱离安眠药,还是睡不着,一夜一夜坐在椅子上熬着。心里也想过再吸,吸一口就能过去这个劲儿,可是想到好不容易换来的一个机会,不能再那样。他吃安眠药能睡着,我怕我在他旁边会影响他,就等他睡着之后,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一夜。

  我们都发誓不再沾毒品,两个人互相鼓励。我们出去绕着楼走,一圈也就是400米吧,别人说我们是摇摇晃晃地走完的,一阵风都能把我们吹倒。我就在心里鼓励自己必须坚持,因为这个机会太难得了,生命中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绝对不能再放弃。我的医生也告诉我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就是那么一天一天地锻炼。走到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坐在公园的湖边,他问我:“你说咱们能有以后吗?能坚持到春天吗?我就说:“咱们不是说过还有特别特别长的以后吗?”那时候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我问过我的医生,我能不能活到春天。

  我觉得我比他恢复得好,因为我是一种积极的心态,我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他不是这样,其实他戒毒就是因为没钱了,尽管他自己不承认。可是我是要我自由的生活。

  要我生命的质量。就像那时候我抽烟,吸毒的人都抽烟。我经常一天抽一盒烟,后来我就强迫自己戒烟,一天抽17支、12支、7支,到最后一支都不抽。有时候想想我也挺伟大的,我是一个意志挺坚强的人,而且那种对生命的渴望也要求我必须这样。这可能跟小时候的教育也有关系,毕竟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

  我想出去工作,两个人面对面难受就永远走不出那个圈子。那时候我的身体特别弱,他们家帮着找了一个在音像商店卖磁带的工作。站完一天我觉得我都快要虚脱了,但是我知道必需得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开始。结果累得什么也不能吃就是呕吐,一个星期之后就不干了。我开始找我过去的朋友聊天儿,我渴望回到你们这种正常人的世界。

  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结婚,我到商场给她买香水作为礼物。我已经很久没逛过商场了,小姐特别热情,她拿着香水瓶子在我鼻子前面晃,让我闻味儿,我特别傻,就跟着她晃。她那种热情让我承受不了,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对面那个柜台前头。我觉得我承受不了她对我那么好。而且我特别伤心,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跟这个世界脱离得特别远了。我真想回去,我向往你们这个世界。看见大街上正在学步的小孩儿,我觉得我跟他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生命是空白,我要在废墟上建立一个我自己的世界,很难很难。

  我的朋友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公司做前台小姐。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交流,很久以来我接触的都是一些吸毒的人,谈论的都是这个粉好、那个粉不好。我们公司的男孩儿跟我说话,我的脸“刷”地就红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别人都觉得我特别奇怪,天天坐在一边也不说话。做业务的男孩儿特别健康、心情开朗、穿得干干净净,我觉得我见到每一个这样的男孩儿都会爱上他,因为爱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健康。他们每个人从我面前走过我都动心,因为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种健康。

  那时候他就开始出去玩儿牌、打麻将,他说他没有办法再找以前的朋友做生意,他要通过这种方式积攒本钱。

  可是天天没有事情做,打牌的人很多都吸毒。我神经质地为他担心,他回来我就翻他衣服兜,看有没有毒品,检查他的胳膊,看有没有注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要跟他担心到什么时候。他跟我保证他不会的。柳莺低着头,双手交握。有很小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她的长发在耳边轻轻地拂动。

  从她的信中我已经知道了很多,她没有写他们是怎样最终分手,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什么需要表达。我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待,等她梳理自己的思路,重新开始叙述,我忽然想到什么人说过,有时候回忆比经历更痛苦。

  我老是觉得,如果两个人连生死都一起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现在我也老是这么想。我付出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能好好地跟他在一起,能过上那种正常人的日子。我不在乎有没有钱,我跟他说,你就在家,让我每天下班能看见你,看见灯亮着,知道有个人等着我,我不要你有钱,我养着你。可是他说他有钱才有尊严。

  我想我是管不了他的。我白天上班,见他的机会很少,他有时候半夜才回来。我们俩离得越来越远。我们坐得特别近,就像咱俩这样,膝盖碰着膝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但是心离得特别远,爬尺天涯。两个人曾经那么亲密,现在连一句话都没有得说。他的脾气也很不好,总是觉得他特别失败,我能理解。因为他不像我,我能做最低等的工作,可是他曾经那么风光过,不可能再从头做起,人从高处往低处走特别难。

  有一次因为什么吵架,我说要分手。他嘴硬,说:“要走你就走吧。”我开门那一刹那他拉住我的手哭了,他说:“你别离开我。我去拉煤、去扛大包也会养活你的,你不要离开我。”我觉得他特别可怜,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忍心离开他。那时候我还在相信他,相信他不会再吸毒,我心里的愿望是让他好起来。

  有一次他回来的时候,我翻他兜,发现了杜冷丁,还有一种我们戒毒时候用的丁丙诺啡。当时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我不能相信他打针是因为他又复吸了。其实我潜意识里非常明白,但是我不愿意让自己相信,就像以前不愿意相信他吸毒一样,我是一个挺软弱的人。我没有问他。之后就在他的枕头底下、兜里频繁地发现这些,直到有一次在他兜里发现……那种毒品。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在我跟我父母闹的时候,离开家的时候、吸毒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可是那天真的是这样。他曾经说过:“你自己想办法吧,想想你该怎么生活,我没有办法撑起你那片天,因为我自己的天都塌了。”我一直想我来撑起他的那片天,但是我发现他又有毒品,我一屁股就坐在床上起不来了,脑子里一片白,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他是给别人拿的。我拼命让自己相信他,可是我潜意识里不相信他,我一直觉得如果复吸,应该是我,不应该是他,他在我心里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形象。

  95年的春节,回我家。我妈看见我特别高兴。她说:“我天天看报纸上寻尸的广告,找不到你人找到你的尸骨也行。”家里人说我长胖了,我觉得我终于回到了这个世界里。让我的父母看到我那么开心,我觉得我就是这里的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我们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擦皮鞋,我觉得他特别热爱生活。可是在我家,我又听见他在厕所里把成块的毒品砸碎的声音,接着就是打火机不停地响。当时打火机好像就在烧我的心,我想冲进去打他、骂他怎么会这么不争气。可是当着我父母不能这样。我就咳嗽着、说着话掩盖那种声音,怕父母怀疑。

  我是一个生活要求特别低的人,从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之类的,只要一个人爱我,让我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对我就是那么难。听着那种声音我就觉得我所有的未来又没有了。他承诺的很多很多以后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回来在出租车上,我说:“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可以告诉我,我再送你去戒,你不能欺骗我。”当时他什么都没说,下车就走了。晚上他哭了,说:“我承认,我又吸毒了。我没有事情做,我烦。你去医院给我找药,我答应你戒。”我就又到医院给他找我们戒毒的那种药。他家人一直不知道他复吸,我没有说。那时候他不出家门。我想他复吸的时间不长,又有那么多药,应该能戒。后来他说他好了,我也很开心。医生说过复吸率是98%,我应该给他机会让他改。

  有一天是他爸爸还是妈妈的生日我忘了,他家人都在,差不多20多个人。中午我们包包子,他躺在屋子里睡觉。我叫他起来,他说:“我难受,我起不来。你还有针呢。”

  他在心里算着我还有多少针。当时我发现他还是在追求那种舒服,他赖在床上不起来,我觉得特别丢人。我知道他不难受,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他打完一针,笑嘻嘻地出来。

  他倒了一杯水,想跟我开玩笑,过来摸我,我把手里的包子一下就砸在他身上。他当时愣住了,拿着水杯就走了。过了一分钟,他又回来,还是拿着那个杯子。他可能从来也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这样对他。他把杯子砸在墙上就开始打我。我不觉得疼,因为那种心里的疼比身体的疼要严重得多,他骂我,拳头劈里啪啦地落在我身上。我也没躲,眼泪哗哗地流。

  那天他什么也没跟我说就走了,从此开始一宿一宿地不回来。我慢慢地已经习惯于他不回来,习惯于我下了班一个人在家。有时候他半夜回来我会觉得床上多了一个人,很别扭。有时候好几天不回来,是活是死呢?我应该呼他一下。那时候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我以为我已经不爱他了。有时候他满身血回来说跟人打架了,我也很司空见惯。不知道那时候他还吸不吸,但是我知道他也干不了什么好事。

  我买了一个特别大的旅行袋,藏在窗台上,我知道有一天我会离开他。

  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在哭。我问他,他说:“我看见你那个旅行袋了,你要离开我。”我说:“你不觉得你现在哭已经太晚了吗?”他说他不能没有我。我问为什么,我希望他说爱我或者是需要我,可是他说他已经习惯我在了。

  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是……我知道我肯定会离开他,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有时候我会跟朋友出去玩儿,因为我不愿意回家面对他昏昏沉沉的样子。只有一次,我回家挺晚了,我看见他在揉腿,我知道他注射了。我确实软弱,我不能想象看见他再注射是什么样子,就只能晚回家。

  那时候我的工作越来越好,做到了行政助理,一点一点往前走,可是他的生活是停滞的,甚至是在后退。肯定最终我们是得分开的。

  我记得我们分手前的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有点儿迷迷瞪瞪,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他说他吃点儿东西就睡觉,去了厨房。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动静。我就去看他。

  ……我到了厨房,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我瞎了。注射器扎在他腿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拔了。他耷拉着头睡着了。我觉得那是特别大的一种刺激,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想躲开毒品,哪怕我战胜不了它,我躲开它还不行吗?但是那一刻注射器就扎在他腿上,耷拉着。看戒毒展览的时候就有这么一幅图,一个女的就这样死了。我走过去,怕把他弄疼了,轻轻地给他拔掉。当时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想如果我不管他没有人会管他的。我扶着他回房间,他就开始说胡话。躺在床上他说:“我难受,你给我针,”我说:“让我看着你注射,还不如让我去死。”他说:“那你就死吧。”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他,他还是要针。我给他了,他特别姻熟地往胳膊上扎。他不好好注射,来回拉着针管,遛静脉血,一边笑着。

  我觉得特别恐怖,好多年的恶梦又把我包围了,我怎么也逃不走。他就那么拉着血玩儿,血流出来的时候他往静脉里推,推到一半儿,就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他倒在我怀里,特别沉,流着血,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以为他死了。我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我才开始哭。我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做泪如雨下,根本不能控制。他就这么死在我怀里了。看着自己这么深爱的一个人,他这么深的伤害他自己。

  可是我不能帮助他,什么办法也没有……那一刻我自己都要崩溃了……稍微有一点儿理智,我想怎么跟他家人交待,他死在我怀里了。……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声音,就是那种垂死的咕嗜声,我就知道他还活着,拼命摇晃他。……我一直抱着他。过了大约两个小时,他醒了,迷迷糊糊地说:“你没有离开我呀?”我说我不会离开他的。

  他让我扶他去厕所,他在里面有半个多小时。我在外面等着,好像世界未日了一样,我宁愿杀死他,也不愿意看着他这样。

  早晨4点多,我开始收拾东西。我不能再眼看着他这么伤害他自己,如果前面有一个火坑,我宁愿自己跳下去,也不能看着他跳……我真的承受不了。而且可能以后每个晚上都会这样,都会像死了一回似的,我不能面对这些。当时我想,就算是我败在毒品手下,我不能战胜它,不能让我的爱人战胜它,那么就让我远远地躲开吧。

  那天从他家出来我真的很轻松,谁也没告诉,背着自己的包离开。走到楼底下,我觉得我是刚从监狱里出来,那种心灵的监狱。

  我上班的上午他就给我打电话认错,那种话以前听得太多了。他可能觉得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就走了。后来我给他姐姐打电话说我承受不了这些了,在我的褥子下面还有两支针剂,我把上个月的工资都给他留下了……我希望她理解我的做法。到了中午,他又开始呼我,说我背叛了他,把他复吸的事情告诉他姐姐。他说让我回去收拾东西就“滚”,我没告诉他是我先收拾了东西离开他。当时无所谓感情,对他的心已经死了。这样,我们就没有联系了。

  我一个人住在家里的一套空房子里。我跟我妈说,我们分手了,别问我什么原因,我们分手不是因为吵架,而是永远永远地分开了。我伤痕累累地回来,这种伤不可能跟任何一个人去说。

  那套房子里只有一些老家具。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他了,已经不在乎他了。可是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他,总是针头扎在胳膊上,他无助地看着我,每天这样。

  可能他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种东西是刻在心里的,不是说离开那个人或者他死了就能抹掉的。就是现在经过他家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他活着,我会不会在马路边上看见他?下去问问他要不要钱?现在还吸不吸?

  我知道这样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我老是有这种幻觉。

  我自己住的那会儿,我父母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们两个为什么分开。我的书桌上摆了一张我们俩的照片,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每次看完都会跟我爸说,我忘不了我男朋友,她不知道怎么帮我,她觉得我特别孤独。

  在经历了一个这样生死的过程之后,柳莺的母亲是否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是我非常关心的问题,我这样问了,她的回答不假思索。

  改变了很多,她的更年期已经过去了,而且她也比较理智了。她对我的爱已经胜过了对我的怨恨。我爸很少跟我说这些,只是有一天他说:“这照片收起来吧。你妈每次回去都很难过。”那会儿我自己住,从个体的状态来看,我并不孤单,因为我有朋友,有工作,晚上吃完饭才回来,但是那种心灵上是孤单的。我每天回家以后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是在沙发上坐着,望着天花板望一个晚上,每天都是这样过。现在我的好多习惯都沿袭着,生活的特别独。那会儿我妈就特别希望我能正常地交一个朋友,她觉得我已经丧失那种能力了。她对我说谁家的女儿交了一个男朋友,我没有反应,她觉得我已经失去那种爱的能力了。但是我知道她特别希望我能有一个男朋友,因为我身体不好,而且工作又不是特别稳定,她还是希望有一个人能照顾我,能够给我一份安稳的生活。我特别能够理解她的那种心情。

  那时候我回去就煮方便面吃,我爸来了,看见这些,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妈回家哭了,”我说:“她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我爸说:“你妈看见你煮方便面,她心疼你。”

  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就觉得我将来如果要找个老公一定要对他们好。我觉得我这么多年来给他们的太少了。就包括我妹考大学的时候,压力那么大,我妈生病住院的时候。

  我爸离职的时候,我都没有在他们身边,我欠他们特别多。

  那会儿也有人给我介绍朋友,我一直都没见。有一次我的一个同事说给我介绍她老公的同学,人很不错,就是我现在的老公。我回家问我妈。那时候我觉得对于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妈问了他的家庭条件之类的,我妈很在意这些,因为她觉得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她比较满意,因为他们家是那种高干家庭。我妈说:“你去见见吧。“然后我就去了。那天我没有什么感觉,我老公长得浓眉大眼的,别人说长得跟我挺像的。但是我见他第一眼的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我想以后我可能会嫁给他。他站着冲我笑,笑得特别温和。我回家跟我妈说,我妈说:“你要是觉得还行就继续交往。”我说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妈问我有没有心动的感觉,我说我没有。她说:“你别太挑剔了,交往一下看看。我答应了。其实我想,怎么说呢?我跟我老公第二次交往就开始有矛盾。他非要送我回家,我就不让他送我回家。后来我想,当时他可能是不相信我个人条件这么好,不会没有人喜欢我,但是最终他还是送我了,下车看到没有人接,他特别开心。他自己打车走了。我回家跟我妈说我不喜欢这个人,他限制我的生活。我妈说我生活太个色,接受不了别人关心我。我妈一直劝我,我们才有了后来的那种约会。

  有一次我们单位发东西,他帮我送回家,我妈一见他就特别喜欢,他是那种特别讨老人喜欢的人。乖巧、会说话、懂礼貌,比我大不多5岁。当时我特别欣慰,我觉得我妈喜欢我就特别高兴。我们两个认识了三个月就结婚了。

  柳莺的笑容非常浅淡,从中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幸福或者说不幸。她说她母亲和家庭对她丈夫的接纳实际上比她自己的认同更加重要。但是有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最终将亲身体会和维护这个婚姻的人还是她自己,那么,除了别人的感觉之外,她对现在的丈夫和他们共同的家又是什么感受呢?她丈夫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吗?

  在这样的一种对话中,我几乎找不到提问的方式。我生怕会因为我的问题而使她陷入另外一种困扰之中。但是对于我的采访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回避和我不愿意放弃的话题。柳莺用她的那种非常但然,平静的目光注视我,然后一笑。

  其实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我就是觉得我妈他们也喜欢他,而且……怎么说呢?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有目的地做一件事情,我觉得我要嫁给他,因为他有能力给我一个家。我觉得当时我不能说是多么爱……但是……有一个男人,你不讨厌他,他愿意也有能力给你一个家,那么我不知道我还想要什么。而且我特别欣慰他跟我父母相处得特别好。

  他以前是结过婚的,不过,在那个婚姻当中他是受害者。我妈知道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女儿怎么这么倒霉?”当时我说,只要我妈他们不介意,我就跟他结婚。结婚之前我曾经住过他的房子,我们那时候就有那种关系。有一次从天津回来,我发现他家有止疼片,很多止疼片。我一直以为,过去的东西在我心里留下的伤已经好了,但是在我看到那些止疼片的时候我就不能控制地哭了,完全不能控制。在这之前我看到这类东西就很紧张。我让他给我解释。他觉得很可笑,谁家没有这种药啊?我不相信他,有些歇斯底里。他就开始怀疑。因为工作的原因,他有这方面的经验。他问我是不是有事情瞒着他,是不是有过男朋友是因为这个分开的。我觉得他挺敏感的。我说是,我们因为这个分开了。他又看着我,说:“他死了吗?”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没有人能戒掉,一辈子也戒不掉。他用一些话来侮辱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说不上为什么,完全就像母亲保护孩子那样维护他,虽然我们分开了,但我不希望有人这样说他。他已经付出了也许是生命的代价,我不想让别人去说他什么。我说:“他会戒的.因为我就戒了。”我就把那些事情都说出来了,那是我今生最后悔的事情,我不应该告诉他。他哭了,说:“你终于说出来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有时候跟我在一起、一个晚上都不跟我说话,”那时候我经常一个晚上就坐在沙发里听歌,听林忆莲的《为了你我受冷风吹》。他始终也没有表现得很介意,结婚以后才表现出来。

  他让我发誓不会再沾那些东西。我说我没有必要发誓,因为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一方面觉得我是一个奇迹,他不相信可以戒掉,尤其是一个女孩子承受了这么多还可以挺好地活着,觉得我挺有意志力的,另一方面,到后来,他觉得我不可能再用那样的感情对他。

  我们办完事儿那天晚上,就是所谓的新婚之夜,我躺在床上的第一个念头,也是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的,就是我终于合法了。我终于可以在我自己的家,跟一个法律上属于我的丈夫合法地做爱。柳莺在这里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模糊不清,有些嘲讽。从形式和内容上讲,柳莺都是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这个家不同于她的父母家,在这里她是位置更加明确的主角,她理应获得一种切实的归属感。然而当我问的时候,她的嘴角微微上翘,摇摇头。”

  别人都觉得我们俩特别般配,从各方面都是。他也说我们特别幸福。但是从我这方面讲,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幸福,我有时候老是问我自己什么叫爱。原来我总是不能面对这个问题。我妈曾经问过他爱我吗,我总觉得无颜以对,我老是记得我结婚之前我妈跟我说的话,她说其实结婚对于女人来说就是撞大运,撞上好的就是好的,撞上坏的也就是坏的,我觉得我可能撞上了一个好的男人,有责任心,工作努力,确实是挺好的,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

  但是我们从一结婚就吵架,他觉得我没有热情,我承认我确实没有,我觉得他很多时候像一个孩子,需要别人来爱抚他。我可能做得不够,他说我把我的热情都耗尽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他天长地久,也从来没有想过结婚以后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我觉得那个未来不是我的,我甚至不知道爱是什么样的,如果我跟我原来的男朋友那种就是爱,那我宁愿不要那种爱,太辛苦了、太痛苦了。但是我不知道你们所说的爱是什么。是不是像我们俩这样共同生活沉淀下来就是爱?可是那为什么我又不能容忍他的一些缺点?那天我看一个明星写的跟她丈夫吵架之后,她丈夫每次都跟她说:“等一下,你要先弄明白我们是相爱的。”

  我特别感动。我觉得我跟我老公每次吵架是因为不相爱,至少我是不爱他的,所以我不能容忍他的哪怕是根本不能算作毛病的东西。

  我遇到他的时候是心理上非常落魄的。我觉得他给了我一个家。没有人强迫我嫁给他,我是有目的的。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房子,不太好但是很温馨的房子,我就特别明确,我要有一个这样的家。

  我觉得我老公是一个挺脆弱的人。我去医院体检回来,查出来心脏不好,我跟他说,没准儿有一天我们吵架我突然就会死了,他的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我是什么样子。但是有时候,比如他想跟我亲近的时候,我会拒绝,他就问我:“你爱过我吗?你如果爱一个人你会不愿意跟他有这种亲密的关系吗?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只是爱我给你的一个家,为了让你们家人高兴。”

  真的,就包括我结婚的那天,我都没有想做什么。只不过是书上写着新婚之夜都要做,书上写着这是一种美好的时刻,我应该给我老公留下这个美好的记忆。

  和柳莺的谈话又进入了一个新的话题,我几乎是非常残酷地告诉她,这是一个不公平的婚姻。因为她一直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很多时候,她无意识地在用过去的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来要求她的丈夫。从她丈夫的角度来说,他从这个美丽的妻子身上却不能获得最根本的安全感,无论是在性的方面还是情的方面。

  我说我非常理解他为什么在了解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之后会问“他死了没有”,如果是我,我也会问的,如果没有把握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否真的能够从心理上跟过去的记忆绝缘,那么至少他是希望那个连接过去记忆的人不再存在。

  我说:“柳莺,你这样对一个爱你的男人是不公平的。

  你能够戒毒,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学习爱一个人呢?你曾经和一个男人有过长达4年的生生死死的关联,对你来说,过去生活的烙印很自然地存在着,但是对你丈夫来说,那是一种极其不自然、极其让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这种东西笼罩着他。你们必须打破这种障碍才有可能有真正意义的新生活。我觉得在这一点上,需要你付出的努力更多。如果你确认你的丈夫是爱你的,那么这种努力是非常值得的。”

  柳莺在我的话中频频点头。我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法,柳莺会找到一“个能够像我一样和她平等交流并且对她心存谅解的男人吗?假如一个男人能够做到我此刻所做到的这一切,那么他还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爱她的丈夫?这里面有一个似乎相渤的问题,就是爱必须依赖于距离而存在,还是有了距离爱就不可能存在?而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抱有占有的欲望时,理解还能存在于这两个人之间吗?

  我想,柳莺是一个多么孤独的女孩子,她一个人承担了一个多么巨大的秘密。我一直以为,接纳是一种了解和谅解之后的拥抱,而她的最亲的人们,父母、丈夫、妹妹,都对她曾经走过的一切一无所知。

  其实有很多时候,当我们觉得身边的一切正在远离自己,低下头看一看我们自己的脚步,也是在向着一个相反的方向慢慢地移动。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和亲近同样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柳莺一直很认真地听我说话,保持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其实,我结婚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的。我觉得婚姻好像就是我们一个人一间屋子,想自己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相互问候。我想我是对一个自己的空间要求得更多、而不是对以后的具体的婚姻。

  柳莺的叙述在这里可以告一段落。她后来听到过以前那个人自杀的消息,但仅仅是听说。柳莺说她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是她无法忘记他。

  柳莺的丈夫知道她来找我谈话,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他呼过她两次,第二次,柳莺回了电话,他说他带她的父母一起出去吃饭,不等她了。

  7月20日,也就是我们见面的第二天,我收到柳莺的传真,她希望我用下面的话结束对她的采访:我痛恨毒品,它毁了我的青春我的爱,我生命中最纯洁的一份爱情。我愿告诉在这世界上自由生活的每一个人,珍爱生命,珍爱你所拥有的一切。

  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为他做任何事情了。如果他还活着,我真心地希望他过得比我好;如果他不在了,愿我做的这件事情能够给这段生死之恋,给他年轻的生命一个交待。愿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他不再受毒品的摧残,能够得到真正的解脱。

  柳莺的“口述实录”被节选着发表在〈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未》,分成两个部分。在第一部分发表之后,柳莺打电话告诉我,她妈妈看到了:“第二天是礼拜六,她一早就出去买报纸,以为下一部分会登出来,我跟她说要到下礼拜五才有呢。……她知道是我了,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她说觉得我这些年真的也很不容易,而且,如果当年她能用更好的方式,也可能我会少受些委屈。不过现在都过去了,我们还是挺好的……我妈说,她想跟你做朋友……我爸也知道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他可能是哭过,眼睛那样儿我说:“告诉你妈妈,我想说的话跟她说的一样……”柳莺说咱们有机会去看看那个戒毒中心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候哽咽起来,她在电话那一头说:“安顿你真脆弱……”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