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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七月初,美国国庆前夕。
  王起明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门铃响时,郭燕正在炸酱,听见有人,她调成小火去开门。
  来的是一男一女。
  “请问……”郭燕既客气又警觉地问。
  “我们,可以进来吗?”那男客满脸堆笑地说着,不等主人说可以,前脚已经迈进了大门。
  王起明赶忙放下报纸去会客。
  只见来人男的是个六十多岁的矮胖子,秃顶,绕着贼亮的脑袋瓜顶四周是一圈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又厚又圆的眼镜撂在了没有鼻梁子的圆鼻子头上;这个老头的特点就是圆,圆脑袋圆下巴,一身炭色的西装裹不出的一个圆肚子,说起话来也透着圆滑。
  “王老板,久仰久仰!”这老头很会说话,“敝人也姓王。
  姓王的中国不少,在美国就不多。所以,怎么说咱们也得算是一家人,您说是不是?”
  王起明一听这话头就知道此人极老道,很会说话,但出于在商界混饭吃的经验,王起明当然晓得轻易驳人面子乃是做生意的一大忌,因此对来客的开场白频频点头。
  “我是久仰王老板的大名,赎罪今日才来拜访;本想打个电话预约,可又想您是个大忙人,所以就省了这一套手续。
  破门而入,算是个不速之客吧,还请王老板海涵!”
  “别那么客气!”王起明心里挺烦眼前这个人,可又不得不做出十分客气的姿态。
  “不过,”那姓王的老头话锋一转,看来要道出正题了,“我这鲁莽的造访也是为了您着想。何以见得?今儿早上我打开电脑一看,不好,您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突然的危言耸听,使王起明觉得可笑,并不怎么介意,只是淡淡一笑。
  “先生是……”王起明客气地打问。
  来客一托鼻头上摇摇欲坠的眼镜,那女的便立即呈过一张名片。
  这配合极为默契,以至于王起明怀疑那托眼镜的动作是一个暗号。
  王起明不喜欢眼前的一男一女来客,接过名片来看。
  名片上写:
  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
  华人总代理
  王堂棣
  王起明恭警地收起王堂棣的名片,认认真真地向来客请教:
  “您刚才说,我在处在危险之中,我不太明白。”
  此时,郭燕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关掉抽油烟机,走了过来。
  “大问题,大问题呀,危险是危险,不过您不用急,有兄弟我为您操劳,您大可不必担心。”
  说了半天,这个老头还是不把话题引入话题。
  王起明知道这个老头子是在卖关子,保险公司都是这一套,反正千方百计地叫你花钱买保险,所以也不大着急,耐心地听这个老头子云山雾罩地谈下去。
  “目前靠您的人寿保险是五年前买的,可是,根据我们的了解,您现在的身价与您的保险很不配套,必须立即调整。”
  “不配套?听起来象是在说一件机器。调整?调整什么?”
  “啊,瞧您忙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说来说去还是兄弟我的罪过。不过,今天还不算晚。”他喝了口茶,准备开始长篇的游说。
  王起明心中暗暗叫苦。他的肚子早就叽哩呱啦地叫开了,盼着将炸酱面赶紧吸溜到自己的嘴里头。
  “这么着吧,”他说,“简短截说,您能不能把怎么调整,再加多少,我马上就给您开支奈票。您看看怎么样?”
  这个胖老头一听,当即眉开眼笑:“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个爽快人。可有些道理不得不给您讲讲。您这几年的发迹是有目共睹的,您瞧瞧这房子多大多气派,您看看您的摆设多豪华、多富态、多讲究!王太太,一看您就有福气,一看您那相貌,就知道您是富贵命……”
  王起明怕他这话题又扯远了,就赶紧插进来:“您能不能告诉我,再加多少钱?”
  “能,等等,”他查看了一下自己随身带来的小本子,“根据您目前的资产……一个月是……3642美元23美分。”
  “怎么这么多?”
  郭燕沉不住气了。
  “多?王太太,谁不想多啊。不是每个人都能多的。产业多,买的保险就肯定多。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女人能有像您这样,有这么一个好先生啊!”
  王起明也没有想到人寿保险每个月就要交这么多。
  他问:“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保险金呢?”
  “第一,五年前,您买的是30万,难道您的命就值30万吗?当然不止。您目前的身价可是两百万。
  “第二,您做生意成年累月坐飞机开汽车,出点事故的概率可就比一般人高一点。万一出了点事,您一走了之,留下您太太30万,够她活半辈子吗?当然不能。象您这样的大家大业要用30万顶多维持三年半。”
  “如果我真的出了点子事,那我的太太可以把财产卖掉,还能落下一笔钱呢。”他成心顶着牛说。
  “且慢!”这老头突然地打断了王起明的话头,“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什么说您处在危险之中,也就是第三个原因。看起来,您不了解美国地产买卖税法和遗产税法。”
  “是不太清楚。”
  “先说地产买卖税法,当初您买这所房子时,您只付了头期款,而大部分是从银行借货的,对吧?等到您卖时,觉得赚了几个,可您要知道,税务局,要抽走您所赚的58%的钱,除去还掉银行的借款,您能剩下几个?要赶上年景不济,房地产大跌,弄不好,您还得倒贴上几个。就是不贴,赶上好年景,您也所剩无几,”他说的理又直,气又壮,声音也跟着越来越大,吐沫星子乱溅。他抽出手帕擦了擦那圆脑袋上的汗珠子,继续说:“这都还不重要,最要命的是遗产税法。
  “我们假设您明天出了事故,不辞而别了。急救车把您拉到坟地的当天,税务局就及时赶到了,向您的太太征收重税。
  这个税就叫作遗产税。它的比例是,在您名下的所有财产,要上缴69%,加上律师费,也就是差不多70%。既便卖掉所有的财产,再加上您保的30万,还不够付遗产税的哪!您说有多么可怕,多么危险。到那时,您太太将一无所有,无处藏身哪。”
  王起明和郭燕倒是头回听说,所以都双眼直勾勾的听着,没有打断他。他一看时机成熟,就更加渲染一番:“有多少贵妇,丈夫死后,流落他乡,四处逃债。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子女,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流浪汉。说起来很惨,他们有的寻了短见,有的被人送进了穷人救济院,等着政府的施舍。多可怜!多惨啊。他们为什么落得这步田地,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买人寿保险!”
  老头子最后这一句话太象广告词了,几乎把前面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都给抹掉了。
  “那我要是不死呢?”王起明逗着气说。
  “这不可能。”老头子十分可恶地坚持,“这绝对不可能。
  谁能免不了得死,一定得死,早晚得死!”
  听着这糟老头子这么说话,王起明心里头挺不舒服,可是考虑到了这老头子的职业特点,也不好拉下脸来骂这胖老头是王八蛋。
  郭燕看起来也听着有点腻味,插嘴:“要是我们俩一起死呢?”
  “对,跟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王起明也这么说。
  “不不不,”这胖老头久经世故地那么一笑,“这种可能性太小。”
  “可万一真这样呢?”
  “如果真是这样,在二位归西之后三百天,政府收回您所有的财产,变成政府的财产拍卖掉。”
  王起明没有再插嘴。这回事,他听说过。
  胖老头子看有戏了,就趁热打铁地说:
  “您就甘心把您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再还给美国吗?您就忍心让您的太太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吗?”
  “依你看我怎么办?”
  “调整。”
  “怎么个调法?”
  “30万调到200万。”
  “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四千块!”
  “您是聪明的生意人,我不点明您也明白,四千块钱,公司出帐,逃了税,又保住了财产,何乐而不为呢?”
  “好,”他下了决心,点头了。
  说着,他起身去拿支票本子。
  胖老头猜到了他的意思,马上说:“不用麻烦您每月开支票了。您就告诉我,您银行的帐号就得了,我们公司会转过来帐的。这您不是更省心吗?”
  王起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头佩服:瞧这生意做的,让你没处藏没处躲的。
  他把帐号告诉了胖老头,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这胖老头站起身,连身感谢,还鞠了几个大躬,那个晶晶亮的脑袋,好几次要碰到桌子面上。
  等他们走后,王起明冲着郭燕说:“打今天以后,我又多了个祖宗,还得给保险公怀当三孙子,每月按时去孝顺。”
  “谁叫你买的?”郭燕说着把炸酱面了上来。
  “还不是为了你。”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说,“要是我真的先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怎么活?”
  “臭美什么呀,真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哪。”
  “不是你离开我活不了,是我离开你活不了。”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虽然郭燕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她和在美国生活的所有女人想的都一样,后半生只有和先生相依为命,指望孩子养老那是天方夜谭。
  在美国,为什么人还没有老,可处处总想着老了以后的事呢?这里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就是美国不养老。
  七月四日,是美国的国庆。
  他们便把这一天的活动,早已安排好了。
  在纽约,有家“独一处”餐馆,专门卖北京小吃。那是全纽约唯一的一家卖北京小吃的餐馆,地地道道的独一处。他们俩准备的,早饭就在“独一处”。
  “独一处”的老板是打台湾来的,姓何。别看来自台湾,可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张嘴就是一口的京片子。
  王起明喜欢上这儿来,一为吃点北京小吃解解口馋,二来过过说北京话的瘾。在美国,满耳朵洋文,能听见一两句纯正的北京话,可是耳福。
  “嗬!怎么着,王老板、王太太!今儿是是烧饼果子、甜豆浆,还是面茶、芸豆饼、糖耳朵?”
  何老板一口喀嘣脆北京音,直说得王起明神清气爽。
  “今儿个咱们得换换花样,”王起明说,“您给我来套褡裢火烧,来两套儿芝麻烧饼夹酱牛肉,再给我们来两碗小米粥,小酱萝卜切丝加点小磨香油。”
  他这么点着饭菜,不为了真点什么菜码,单为了说说北京话过瘾,这么大个纽约就是这个“独一处”能这么畅畅快快地显摆出咱们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怎么今儿个大国庆日的,您这儿倒显得冷清啊?”
  王起明坐在餐桌旁,接着和休老板侃山。“您还瞧不出来码?照这么下去,早晚得关张。”何老板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跟您这么说吧,开这种店呀,我算是倒了血霉,错走了一步棋。老美不上这儿吃,说是nogood。
  广东人,也不认咱们这北京的吃食儿。台湾人,是专找那发腥味儿的店吃。大陆来的北京人没有几个,可我这店光装璜就花了小二十万,弄的跟小天安门似的。可这儿人都跟远远的看着,他就很少有进来吃的,您说,我有什么辙呀,我,啊?
  嗨!”
  “您哪,得再等等,熬上一阵子,没准儿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能时来运转。兴许,那时候人们认了北京的吃食儿,您这生意它不就起来了吗?”
  您别安慰我了。我跟您可不一样,您是大老板,有钱能往里贴,我可不行。我那二十万,都是从牙缝里头攒出来的。
  现在,一个子儿也不剩了,全扔里头了。”
  王起明还想往下说,这时候,郭燕捅了一下他,意思是别再逗他了,他够伤心的的。
  何老板见话头打住了,就喊:“小李!快上菜,别让王老板等的工夫太长了!”
  一个个子不高,围着一条脏围裙的小伙子,从厨房里一溜小跑的出来,把两碗小米粥放到了桌上。
  王起明抬头一看:“哟,这不是小李吗,怎么,这十来年,就没离开餐馆?”他惊讶的不是见到了老朋友,而是小李这个生物硕士的命运。
  “谁有你那么的运气,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我不作餐馆作什么?”小李还是那副打扮,还是操着那浓重的浙江话。“怎么样,最近好吗?”说着王起明站了起来,同小李握手,郭燕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什么,还不是照样混日子。”小李说话时,显得很窘,流露出一般男人在成功者面前的自惭感。
  郭燕生怕小李不好意思,就客气的说:“一块坐下来吧,聊聊天,吃吃东西。”
  “小李,厨房里还有的是活儿哪,你在外面磨蹭什么!”
  厨房里传出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李赶忙松开了手,说了声再见,就冲进了厨房,接着就传出了他那特别的浙江调儿:“你狂什么狂,叫什么叫,老子干餐馆里,你还没来美国哪。”
  下午,他们来到中央公园散步,不觉之中又提起了这件事。
  郭燕提醒王起明说:“你别自个儿有了钱,说话就大大咧咧,不管伤不伤别人的自尊心,这样容易伤人。”
  “我可没那个意思。”
  “他也实在是太可怜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餐馆打工,愣是混不来。”
  “嗐,比他惨的有的是,像咱们俩这样儿,能熬出个头儿来的,以毛麟角!”
  “我不是指我自己,我是说,我有个好老婆!”
  “越来越没正型。”
  他们边走边谈,漫步在纽约中央公园。草地上,到处是日光浴的人,简直是成了活肉摊子,男的穿三角裤,女的穿比基尼,横躺竖卧,一大片。
  晚上这里将施放焰火,所以,这里头现在已经是人山人海,各自寻找着有利的地形,占着地盘。
  他们俩走到了湖边儿,虽然正是炎夏,可是湖面上的小风,吹得他们十分惬意,手拉着手,走得很慢。
  前面有一堆人。
  王起明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他不特别好奇,特别贪热闹,要往人堆里头挤。
  郭燕一个人站在人堆外面等候。
  不一会儿,王起明从人堆里头又一头汗珠子挤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对妻子说:“你说巧不巧,天底下真有这么凑巧的事,你看,谁在里边呢——陈奋!”
  郭燕往里一看,是个服装随便的画家,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陈奋这个挺熟悉的名字是从哪听来的呢。
  画家陈奋从人堆中心撂下画笔,走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王起明。
  “起明!”
  “陈奋!”
  王起明一边和和陈奋拥抱,一边唤起郭燕的回忆:
  “七年前,老爷车,美国的太阳,诗……”
  “噢《太阳颂》那首诗!”
  郭燕了起来。
  “早就听说,你们两口子发了。”陈奋也显得非常非常激动。“想找你们,可是又找不到你们的电话号码了!”“怎么样,混得好吧?”
  “好什么?”陈奋也和小李一样,谈到自己的处境,总带着点涩味儿。
  “还在画?”
  “还在画。这么多年了,一直在这个中央公园画画,没挪过地方,画画,给这些老美画画,挣几个散钱。”
  “生意还好?”
  “这活儿,跟陕北老农也差不多,靠天吃饭;就是靠法有点相反,老农盼下雨,我盼干旱晴天,越干旱越好!要不,没人画像,我也就没有生意。”
  “下雨怎么样?”
  “下雨下雪就完了,只能呆在家里打盹儿混啦!”
  王起明夫妇这时都注意到了陈奋的脸又黑又瘦。
  正说话,有人坐上了陈奋架子前面的小板凳。
  “嘿,生意一了!咱们有空再聊!”
  陈奋赶忙坐了回去。
  为了不影响陈奋的生意,王起明和郭燕决定告辞。
  他把名片留在陈奋打开的颜料盒上,约陈奋下礼拜打电话,就赶快走了。
  他们在走湖畔上,谁也没有再说话。他们在为自己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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