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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路追捕


  我今天是出了口恶气,杀了劣绅们的威风,可通缉令和封产令都没有真正取消。黎梓卫离岳池城不过几十百把里路,这掩耳盗铃的把戏玩不长久,下一步必须假戏真做,弄假成真,越快越好。
  我从床上爬起来,喊醒了谭之中,把罗泽洲发的债券、清乡费等等帐据都清齐,由他挑了一大挑,连夜赶进城去。
  进了城,天色尚早,街上的人也不多。我坐的轿子在康家大院的门口停下,谭之中上前去叫门。大舅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亲自开门出来,一看是我,吓了一跳,忙把我拉进书房,压低嗓子连连说:“你好大的胆子,怎么跑到县城里来了?你没看见到处都贴着通缉玉璧的大布告。
  我笑了笑:“大布告又怎么样?总得讲个道理嘛。玉璧离任了,我来替他办移交,还要去见县太爷呢!”“哎呀,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觉得好笑:“大舅,我不出来未必叫玉璧出来?难道我们就一辈子不露面,永远出不了头吗?”
  在大舅家好好睡了一觉,下午我就到了邮政局找到熊尧蓂。他一直没暴露,还是稳稳当当地当他的邮政局长。我把这次下山的任务和进行的情况告诉了他,请他拿个主意。他沉吟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位毛县长不是本地人,来岳池就任的时间也不长,平时深居简出,加上前一段时间罗泽洲在这里横行霸道,他基本上无所作为。按理说嘛,这通缉令和封产令都是前任县长下的,与他无关。他又不大了解情况,你若是说得他相信,做个顺水人情是有可能的。只是如今兵荒马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他连自己这顶官帽儿能戴多久都不知道,完全可能……”
  我急了,说:“完全可能不理我,是不是?如今事情已做到这地步,难道就前功尽弃,罢手不成?不行,来都来了,横竖我得见他一面再说。”
  熊尧蓂又想了想才说:“这事忙不得,这样吧,你先回大舅家去写张呈子,我去探个虚实,今天晚上你等我的消息。”当天晚上,熊尧蓂到大舅家来了,说是毛县长愿意见我。
  只要他说了这句话,事情就有了希望。第二天上午,我换了身学生装,带着写好的呈文,让奶妈抱着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宁儿,到了县衙门,把一张写着“南京东南大学教育系学生陈玉屏”的名片递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中门打开了,一位副官模样的人满脸恭敬地出来对我说:“毛县长有请。”
  走进中门,两边站着法警,都穿一身黑皮,像城隍庙里守门的小鬼,其中有认得我的,一脸的惊诧。我跟着副官走进小花园,来到厅房,毛县长弓腰驼背地接待了我。看上去,这位县太爷五十多岁,留着仁丹胡,时令虽已到三月,还穿一件青丝葛的皮袍子,上面套一件深灰色粉团花马褂,截一顶黑瓜皮帽,手上还提着一个铜烘笼。客套几句之后,他坐到太师椅上,把铜烘笼放到脚下,抱了根十八学士的白铜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吸起来。
  我悬起的心顿时落下一半:原来是个老朽。
  我把呈文交给他,又照呈文的大意说了一遍,最后说:“毛县长,你是一县的父母官,是维持正义主张公道的,这件事情请你秉公执正弄个清楚。”
  “你放心,我尽力维持。”
  他看到呈文上写的玉璧怕事,早跑了,便说:“啊!原来是个误会哟。”
  我接上去说:“是啊,你老人家想想,去年起事的时候,这五路民军司令陈徙南是我叔父,玉璧是资马十二场的大队长兼黎梓卫的团总,不仅地盘是在叔叔的范围之中,情面上也是推脱不得。只是玉璧毕竟是个读书之人,回乡任职不过是为了服务桑梓,为民众做几件事情。虽说这件事情确因罗泽洲横征暴敛、搜刮百姓而激起众怒,酿成冲突,但玉璧不愿卷入战乱纷争,只得一走了之,去了上海。毛县长若是不信,请看他最近才从上海写回来的家信。”我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封熊尧蓂造的假信来,双手递了过去。
  毛县长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点了点头道:“这倒不必要。不过廖玉璧一走倒不失为上策,不然要受牵连的。”“可是走了也要受牵连啊。”我愤愤地说,“玉璧人虽年轻,但是牢记长辈及师长教诲,上任后体恤民情,打击奸商以平市价,招抚游勇服务地方,不过半年光阴,偌大个资马十二场,即无兵患又无匪祸,士绅不受敲榨之苦,百姓亦能安居乐业,这些四方民众都有口碑,想必毛县长也是有所闻的。”毛县长摸摸下巴,默默地点着头。
  “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玉璧书生意气,使得许多人不能像从前那样横行乡里,早就心怀不满,只是当时他上有长辈们的信任,下有百姓拥戴,奈何他不得。战事一起玉璧一走,这些人就跳了出来,一则为了报复,二则为了那两顶官帽,纷纷对他造谣中伤,甚至说他在华蓥山聚众为匪,最后致使罗泽洲听信了谣言,威逼前任县长对玉璧下了通缉令,查了我家的财产。这还不算,最近那些劣绅们还私设公堂,将玉璧五十多岁的老母拉去关在自家的碉楼里,要我家出三千大洋才放人,还说这是奉了县府之命……”我说到这里,满腔的仇恨不知怎么的,好像真化成了委屈,不由得眼圈发红,鼻子发酸。
  毛县长将手中的白铜烟袋往茶几上一放,背着手在花厅里踱来踱去。
  我停了停,继续说:“毛县长,我本是书香人家的女子,又随玉璧到南京东南大学读了书,多少见过一些世面,本不该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可他们实在是逼得我一家人走投无路啊。眼下这通缉令还四门高悬,许多人都说这衙门是来不得的,来了就出不去。可是我想,自古道罪不及亲,即使玉璧犯了该杀该剐的罪,也不应株连他的妻儿老少,更何况他是冤枉。现在他上有五十多岁的老母亲,下有我和他的孩子,全都生活无着,我只得四处奔走呼吁,让上上下下都了解这段冤情。今天我斗胆来见县长,一是带来了玉璧任职期间的各种债券和票据,替他办离任的移交,澄清他贪污公款的谣言,二来也是请县长为我们全家作主,救出婆婆,发还家产,也让我们夫妻团圆。”
  毛县长一边听我的诉说,一边抽着水烟,好一阵才说:“这件事情我都知道了,可通缉令和封产令都是前任下的,我怎么好……”
  我赶紧接上话头说:“是啊,前任县长任老先生本是玉璧的恩师,玉璧是他亲手提拔重用的,下通缉令和封产令实在是迫于罗泽洲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罗泽洲的军队已经走了,任县长已离任数月,过去的不过是军团冲突,混战一场而已,更何况玉璧根本就没有介入呢。”
  毛县长把水烟袋往茶几上一放,说:“这样吧,你在一两天内做好一个请求撤销封产令和通缉令的呈文交来。这事要快,尽量在我的任期内解决,现在事情变化很快,我今天走明天走都不晓得……”
  我想不到会这样顺利,忙站起来从奶妈手中抱过宁儿,朝着毛县长深深鞠了一躬,道了谢就要告辞。
  毛县长客套了几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乡上的团总说,你们把枪全部拿走了,可有此事?”
  我听了一愣,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件东西,连忙镇定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递给了毛县长,然后愤愤地说:“玉璧在任时,为了防匪防盗,地方自卫,筹建了民团武装。后来战事一起,他便只身远走,身后一切事务都由后任接管,就连他贴身两人用的两支枪,也由我亲手交刘月波。不信你看,这是刘月波亲手打给我的收条。”毛县长看了收条,很生气地说:“这还了得,谎报军情,非把他捉来关起不可。”
  我赶快告辞出来,一直走到街上才站住,心里还扑通扑通乱跳,没想到当初硬塞给刘月波的那两支破枪,竟在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吃过晚饭,熊尧蓂和谭之中赶紧清理帐目,我则忙着起草请求撤令的呈文,三人几乎忙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下午才清理停当。我写好呈文,带上帐目送到县府去,请毛县长派人核查过目,然后又带着债券税单,到征收局去办移交。找到征收局的林局长,将毛县长写给他的条子递了过去。那姓林的看了条子和我写的呈文,瞟了我一眼说:“你来办这个移交?”
  我说:“是啊,廖玉璧到上海去了,我来替他办。”姓林的拿起一扎债券在手中翻了翻,不阴不阳地说:“这些都是上面派下来的粮款,你们拖欠一两年了,到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收起来,又原封不动拿来还我,有这么便宜的事?恐怕要拿点话来说吧?”
  我知道他话中有音,但装起没听懂,正色说道:“林局长,话不能这么说吧!你们发的这四十万元债券,是向老百姓借款,说是从民国十四年借到民国十九年。借与不借,还要看老百姓愿意不愿意,我们只不过是帮你们去借而已。现在人家老百姓不愿意借,难道要叫我们去抢?还要叫帮忙的人拿话来说,天底下怕没有这种道理吧?”
  林局长一时无话可说,瞪了我一眼,拿起那些债券清点起来。等清点完了,他又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这里面差了几千块票面,总是你们收了的,一定得赔出来。”我站起来说:“林局长,你戴这顶帽儿不是一两天了,好多事情心里都明白。军团冲突时罗泽洲派了一团人到黎梓卫来,把场上抢劫一空,我家也是多次被查抄,票据当然凑不齐了。不信你把老百姓叫来对质,若是说姓廖的收了老百姓一文钱,我当家什卖土地都赔给你,赔不起还有条命!”
  正说着,熊尧蓂一脚跨进门来,看到这情景心里就明白了大半,问道:“怎么啦,玉屏?毛县长亲自打的条子,还不管用么?”
  姓林的知道这好处是“榨”不出来的了,黑起脸打了收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从桌上拿起收条,抖了抖才揣进包里,咕噜了一句:“真是官都好见,狗难打整。”然后才和熊尧蓂一起走了。我又写了个呈文,直接去找毛县长,并对他说:“这次承县长的情,还了债券,交清了帐。只是廖玉璧是离任团总,我又是个女的,我家垫款二千八百余元,没有着落,请县长勒令现任团总征收,还给我们。”
  毛县长听了我的话,又看了呈文,便在上面批着:“廖本人所垫出之款项二千八百四十五元,勒令当地团总摊派偿还。”
  我们告别时,毛县长又说:“你们的封产令和通缉令,我已下令撤消了。”
  回到黎梓卫,我在街上公布了玉璧任团总期内的帐目。街上顿时围得水泄不通,这个说:“盖了朱红大印,该他们出头了。”那个说:“哪有当团总不捞几个的,像廖团总这样自己垫钱出来的,硬是少有。”邓大爷在人群中大声说:“公事公办嘛,人家垫了钱,当然应该还……”
  我和谭之中挤出了人群,走进乡公所,一眼就看见两个穿黑衣服的法警,正押着刘月波出来,我说:“刘团总请留步,这里有毛县长亲自批的呈文,说我们垫的那笔款子,请你从公款中扣出。”
  刘月波看了我一眼,垂头丧气地说:“我这官儿怕是当不成了,你去找后任吧。”
  我心里明白,都是因为那两支破枪,这个专门欺软怕硬的东西,关他几天也活该。
  新任团总王守义,是个阴险毒辣、爱钱如命的家伙,要从他嘴里掏出钱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若是想吃掉我们这笔钱,也没那么松活。我和谭之中在街上的梅林茶馆里找到王守义,他正在和地主青万福坐在一起喝茶,愤愤然地在说啥。
  我拿出毛县长的批文对他说:“王团总,我们垫出的那笔款子,县府批的由地方上付还,请你帮忙收一下。”王守义拿着批文看了又看,一副为难的样子:“哎呀!这么大一笔款子,又不是我经手的,你最好……”坐在一旁的青万福说:“是嘛,这种事情,谁欠谁还,你最好找前任去。”
  “谁戴了团总这顶官帽儿,我就找谁;谁不愿戴这顶帽儿就滚下台,我就不找他。”
  青万福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站起来就要发作。王守义虽然脸上白一块红一块的,却拦住了青万福,干笑两声说:“廖大嫂,万事好商量嘛,何必动火气呢。早先那些事情都是刘月波他们干的,我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哦。我看这样吧,既然这事毛县长也说了,让各地摊派归还,总还要把大家叫拢来说一声,商量一下嘛,你看是不是缓两天?”“我家里被罗泽洲抄过好几回,现已无隔夜之粮,这钱是缓不得的,你们先从公款里扣给我,再慢慢去摊派吧。”“那……也得让我清理交结清楚了再说吧?你是看到的,刘月波刚刚离了任……”
  我想也是,逼紧了反而显得不近情理,就说:“那好吧,明天早上我听你的回音。”
  晚上,山上下来了人,说队伍要转到渠河边的石龙场,叫我和谭之中赶快回去。我让老谭先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向刘铁汇报一下,让他心中有个底。可谭之中横竖不干,非要和我一起走,他担心地说:“大嫂,那些家伙丢了脸,决不会就此罢休,现在又找他们要钱,等于虎口夺食,要比让江豪元磕转转头难得多啊!”
  我说:“这个我心中有数,你老跟我在一起,人多影子大,反而不好办事。再说你今晚上走,明晚上就可以回来,看你刘大哥怎么说,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床,就来了个团丁在门外喊:“陈先生,我们王团总说了,请你去领款子。”
  我在屋里应了一声:“知道了。”心里很有些得意。这些人都是属狗的,还是怕恶人,江豪元、刘月波都被我治住了,你王守义未必有三头六臂!
  我匆匆吃完早饭,正在换衣服,外面又来了团丁在喊:“陈先生,我们王团总把款子都收齐了,叫你赶快去领。”前两个团丁恐怕还没走拢场上,第三个又气吁吁地跑来说:“陈先生,王团总说的,你再不去拿款子,丢了不负责哟!”
  昔日一毛不拔的王守义,今天却如此慷慨起来,难道他真的怕了我不成?这里面恐怕有名堂!想到这里,我便装着满不在乎地说:“王团总有兵又有将的,钱在他手头都会丢吗?你回去跟他说,我人不大舒服,刚吃了药,下午才得上街。”
  团丁走后,我在家坐卧不安,一时倒没了主意:若是去吧,这帮子地头蛇可不比毛县长,许多底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随便被他们安一个罪名抓起来,款子拿不到不说,反而要给山上添许多麻烦。可山上那么多弟兄,吃的用的哪一样不等着要钱?眼下封产令虽然撤了,但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敢买我们家里的田地,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向王守义要钱这一条路了。这次任务完成不好,别说自己,就连玉璧的脸也没处放。起义后我哪被任务不是做得圆圆满满的,难道这次还败在王守义手中了?
  我越想越不服气,拿起衣服就准备出门,却听见有人在敲后门。我拉开门栓,一个女人闪身进来,反手把门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屏姐,你赶快走,他们要害你呢!”
  我定睛一看,这人瘦瘦弱弱的,剪一头短发,原来是我中学的同学,后来嫁给地主段泉的蔡月娥。听到她的话,我心中已明白了大半,却一边让座一边倒茶,漫不经心地问:“谁要害我呀?”
  “还有谁?就是王守义、青万福、江豪元他们几个坏心肝呀!”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开腔。
  月娥知道我信不过她,停了停才说:“昨天你前脚刚走,王守义、青万福他们就在后头商量,说是黎梓卫码头都被你和廖大哥码干吃净了,眼下廖大哥自己不出来,就支使你出来,把江豪元气得到现在还起不了床……”月娥偷看了我一眼又说:“他还说世上只有男州,哪有女县,你把阴阳都颠倒了,一定要为江豪元出这口恶气。”
  我已经是怒火中烧,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段泉亲自听见的。昨天散了场,王守义、青万福到烟馆抽大烟,段泉正在床上睡着。他们一进去叫了段泉两声,又推了几下,段泉装做睡着了,动也没动,他们就开始商量:先叫你去领款,领款回去经过盛家院子时,预先躲在里面的人出来抢了你的钱,然后把你暗杀了。若有人来查,就说是土匪谋财害命。他们又商量,要是你不回家,不经过盛家院子,就在黎梓卫四周埋伏人,只要你出场口,就要整死你……”
  现在我明白了,为啥子上午接二连三地派几道人,但是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话。她虽然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和我还沾点亲戚关系,过去也相处得不错,起义时还与我们送过信,但一年多未见面了,人心隔肚皮啊。现在我的处境又不好,她会不会和那帮人串成一伙,把我骗出去,找个地方黑整了呢?我说:“不会吧,王团总还在帮我维持呢,再说县里都盖了朱红大印,我就不信他们吃了豹子胆。”说着就站起来,拿过手边的衣服披在身上。
  月娥见我真要走,连忙上来死死拉住,带着哭声说:“屏姐,你去不得,去不得呀!我晓得你信不过我,你恨我嫁了段泉,但我心头一直是记着你、佩服你的。我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啊!你不晓得我心里多着急,生怕你中了圈套,好不容易扯了个谎,说找鞋样子才跑了出来。屏姐你要相信我,赶快想法子走……”
  她眼泪巴巴地哀求着,又慌慌张张地走了。
  蔡月娥刚走,又来两个团丁在大门外干嚎。我让婆婆出去说我吃了药正在发汗。那团丁说:“早晨不还是好好的吗?我们团总请她看戏呢。”
  “回去给你们团总说,刚才医生打了招呼,说吃了药敞不得风,今天不去啦。”
  团丁又走了,事情也真相大白了,看样子迟疑不得,真的要快走。可他们到处都设下了卡子,怎么个走法?想来想去,只有绕过黎梓卫,过白茄河到罗渡溪。我急忙走到大门口,正好看见邻居何家的孩子何明轩放牛回来,我连忙把他喊过来,耳语了几句。这娃儿挺机灵地点点头,放下牛草背篼转身就跑了。
  由我家到白茄河只有八里路,不到一个时辰,明轩就回来了,对我说:“表嫂,不得了,河中间有只船没有开,船上六七个人在摆龙门阵,河那边有两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我看都不是好人。”
  我说:“好,你再到黎梓卫去看看,看场上两头和路上有人没有?”
  他走后,我连忙收拾东西,今晚决不能在家住了。我把衣服刚清理出来,明轩又跑了回来。
  我问他:“你咋跑得这样忙?”
  “心急得很。表嫂,黎梓卫也不对,我看先来喊你的那两个团丁换了衣服坐在场口的一块石板上闲扯,还向四周东张西望。”
  我忙从锅里铲了一块麦把放到他手里,一边叮嘱他莫要对外人讲,一边又把剩下的麦粑放在衣服包袱里。明轩狼吞虎咽地咽下一口麦粑,歪着头说:“我晓得,你和大老表都是好人。二天等大老表回来,我还要去投他呢。”“投他干啥子?”
  “干啥子?打恶霸和军阀,二天穷人才有饭吃。”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娃儿家莫乱说,这种话说出去要砍脑壳的。明轩,走,跟我一起上回龙庙。”
  “要得,我给你背包包。”
  天都黑了,谭之中还没有回来,我却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得了。我简单向母亲交代了几句,就和明轩一起出了门。三月初,月黑头,伸手不见五指,我又很少走夜路,只得在又窄又滑的田坎上一步一步向前摸着走,好不容易看见前面明晃晃的,我想一定是大路了,没想到一脚踩进一块水田里,水花溅起多高,鞋袜和裤脚都糊满了稀泥。明轩忙把我拉起来,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摸到回龙庙前。庙门关了,我们又不敢喊门,就只好坐在庙门口。
  乌云密布的天空,三月初头的寒气,夜风呼呼吹来,明轩光着一双脚板,身上穿得又单薄,冷得直发抖。我打开包袱拿了件夹衫给他披起,又递了块麦粑给他,却不见他伸手来接,我摇了摇他,发现这孩子已靠着我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庙里的鸡叫了头遍,我摇醒了明轩,从走马岭背后摸下河滩,叫住了一只船。船夫用篙杆往岸上轻轻一点,小船漂向河心,我一边挥手让明轩回去,一边长长出了口气,心里在说:“再见了,我的对头门……”后来听婆婆说,天刚亮就有个团丁来叫我,婆婆说:“走了。”气得那家伙跺着脚骂:“好大的本事!六路捉拿她都逃走了!”
  我千辛万苦连夜赶到石龙场,满以为会得到嘉奖,却不料挨了一顿批。刘铁说我不该只顾一时出气痛快,忘了此行的目的,结果不但没在黎梓卫站住脚,反而使劣绅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任务没完成,还差点丢了命……我一连两晚都未睡好觉,唉!看来这革命真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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