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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枪接枪


  从重庆运枪回来,就过年了。接连几场大雪,把山路封得死死的,杨森的队伍行动不了,就把兵撤回去了,扬言开了春再来较量。玉璧把队伍集中在半山的猫儿寺,开始休整和练兵,我在山下料理完其它事情,也到了猫儿寺。
  华蓥山上,竹林深茂,流水潺潺,历来为佛教圣地,山上山下五个大庙子,平素香火都盛得很。每到寒冬,五个庙子的和尚,除了烤火守庙的都集中到山腰的猫儿寺里,听主持方丈徐老和尚讲经说法,也顺便做些腌咸菜、霉豆腐之类的杂活,等开了春再分散开去,接待香客。这些寺庙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修建的,大都依山傍势,错落有致地坐落在浓荫掩映的高坡上,那些精致的画栋飞檐,为沉寂的山林平添了不少神秘。再看寺内大殿里的菩萨、罗汉,都是鎏金彩塑,一个个面目鲜活,衣裙飞动,在川北一带都极有名气。从南京回来,玉璧就常来走动,和徐老和尚已经熟识;这次带了队伍上山来,借住庙里,大家闲下来常帮着和尚们挑水劈柴,开荒种菜,相处得不错。再说有我们的队伍在,杨森和向屠户也提不了庙产,徐老和尚也就不再说什么。
  猫儿寺前面,有个大坝子,天气一放晴,坝子里就满是弄枪舞棍的队员们。有的头上包了白布蓝布撕成的帕子,有的戴着遮阳帽、瓜皮帽、灰军帽,身上还是乡下人穿的短滚衫①、长棉袍,脚上大都是自己用蓑草或棕丝打成的草鞋,也有在脚上包野兔皮的。他们东一堆西一堆,有的在枪筒上吊块石头练瞄准,有的拿着梭镖、木棍在练刺杀,还有一个脱得只穿件单褂子舞三节棍,舞得那铁链挂着短棍上下翻飞,引来一片喝彩之声。我穿过人群,来到坝子的一角,见一群年轻娃娃正在这里打拳翻跟斗,我穿着棉滚衫都还觉得冷,这群年轻人穿着单衣还在冒汗,那头上的戒疤一看就知道是平日里烧香拜佛的那群小和尚。我正看得出神,听得旁边一阵哄笑,原来是夏林正带着几个小和尚,在一块两丈多高的岩石边往下跳,一个小和尚不得要领,跳了个脸扑黄土背朝天,正在一边呸呸地吐着满嘴的泥巴。夏林纵身跳下岩去,将那小和尚扶起来,双手揉着他的光头念叨:“包包散,包包散,回去莫给爹妈看……”
  正闹着,金积成过来了。二十七八的人,头发蓄起卡多深,加上满脸黑蓬蓬的络腮胡子,活像个鲁智深。他拉过小和尚对夏林说:“老夏,你这细娃脾气,啥子时候才改得掉哦。法慧,你莫理他,听我说,打仗不光在平坝上打,不会爬山跳岩是要吃亏的。跳岩心头莫慌,身子要缩成一团,腰杆向前倾,脚尖先落地,像我这样,看懂了没有?要是像你先前那样,饿狗抢屎,若是栽到石头上,定是磕掉门牙,脑壳开花。”
  金积成的话还没说完,小和尚又爬上岩边,蜷缩着身子一个箭步跳下来,当真稳稳当当地站在我们面前。他高兴得口里直叫着:“我会了我会了,夏队长光晓得耍弄人家,还是金队长好!”说罢蹦蹦跳跳爬上岩去了。
  我看这小和尚,大约十四五岁,瓜子脸,双眼皮,圆眼睛,眉清目秀的,说话尖声尖气像个姑娘家,精精灵灵地怪招人喜欢。我问夏林:“这小和尚叫什么?”
  夏林笑着说:“他呀,姓僧名和尚,外号人称小电棒。”我说:“你莫跟我扯嘻嘻的。”
  夏林这才正儿八经地说:“他叫僧法慧,大哥这次在和尚中收了十二个弟子,他是十二圆觉中的头一个呢。”我问什么叫十二圆觉,夏林摸着脑壳说:“这都是佛家的话,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都是猫儿寺、黄龙寺、宝顶寺的和尚,有十二个早觉悟的先入了党。就这么回事。”
  正说着,那小和尚走过来,夏林喊过他来,指着我说:“法慧,你还不认识,这就是我平时常跟你们提起的大姐,外面也有人叫她陈三姐,听说过么?双枪陈三姐,百发百中呢。”我打断夏林的话,笑着说:“法慧你不去烧香拜菩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法慧说:“我来锻练嘛。大哥说的,锻练好了二天好去打恶霸地主、反动军阀。”
  “那你是参加革命了哦?革命又苦又危险,你清清闲闲的和尚不做,为啥要来干这个?”
  这可把他难住了,他望着地下,半天才脸红筋涨地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说不清楚,我要去敬香了。”说着转身跑开了。
  晚上,风很大,弟兄们在殿里烧起柴堆烤火。我才上山,跟大家还不大熟识,玉璧就带着我到处走走,算是见了个面。大家烤得周身暖和,进去睡觉了。我直走进厢房,见地板上铺了厚厚的茅草和自己打的草席,几个人打伙盖一床铺盖,挤得紧紧的,都说夜晚好睡得很。
  晚香都烧过了,我又在各处走了一圈,怕刚才的火堆没处理妥当,就转到殿里去看看。才走到大雄宝殿背后,见夏林抱了床铺盖,正准备爬到守护神韦驮像下面的神柜上去,见了我嬉皮笑脸地说:“嘿嘿……今晚上冷得很,找韦驮菩萨给我保镖,睡这个避风的地方。”
  我一看急了,说:“夏林你简直不成样子了。你大哥不是常跟你说要尊重宗教信仰,爱护庙宇菩萨吗?身为小队长,带头破坏纪律,你就不怕受处分!”
  夏林已经在神柜上坐稳了,铺着被子满不在乎地说:“大姐,你莫要大惊小怪的,这里的和尚跟别处的和尚不同,都变成革命和尚了。不信你把僧法慧喊来问,看他有没有意见。”正说着,法慧突然从旁边钻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问我啥子?”
  夏林说:“法慧,你来得正好,我问你,我在这里睡要不要得?”
  法慧说:“要得要得,这里又避风又热和。”
  夏林故意看了我一眼,又说:“可是有人说我侮辱了菩萨,和尚不答应呢。”
  法慧也笑了起来,说:“管他的,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让我师父当面看见就行了。他这几天正吃药,不得出来的。”我招呼法慧坐下,他便打起盘脚坐在我对面的蒲团上,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我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八岁。我愣了一下,又问他上山几年了,他说十二年了。我更吃惊了,心想这么一个机灵的娃娃,就有三分之二的生命在这深山古庙里度过,这十二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啊!
  法慧拣根柴棍,拨开了用灰闭严的火堆,细声细气跟我摆龙门阵。说他很小的时候,叔叔为了独占家产,逼死了他父母,又将他赶了出来,流落街头,后来被乡里当遗弃的孤儿,送上山来。有一年清明,他回去给父母上坟,走到半路被一个远房叔伯叫住,说娃儿你回去不得,你叔叔怕你回去清理家产,会整死你的,结果他又一路哭着回到庙里来了。法慧说,在庙里这些年,每天一早起来,就是抹屋扫地,挑水打柴,他个子小,做起来还是有些吃力,但久了也就习惯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做活路都不怕,最怕的是念经。我人生得笨,记性又不好,光是念那个大悲咒,就不晓得挨了多少打哟。”
  我问大悲咒是什么经文,法慧就给我念了一段,我也跟着念了几句,什么南无密多的,确实不好念又不好懂。我们笑了一阵,夏林说:“你们和尚这么迷迷糊糊地一天念到晚,到底有啥子用处嘛?”
  法慧说:“我师父说,硬是很灵验呢。若是有哪个坏人想害你,你念动大悲咒,就会有神灵来保护你,一个拿着钢铲,一个拿着神鞭,把那要害你的人吓得跑都跑不赢。我的师父说,这就叫做人有诚意,神有感应。”
  法慧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正经经的,很虔诚的样子。我问他念了这么多年的经,到底见到什么神没有。他才像醒过来,长叹一口气说:“啥子神啊,大哥说了,都是虚的。我们天天念经,受苦的还是受苦。那些不念经的,享福的还享福。佛法上说要普渡众生,我看你们这些共产党带我们穷人闹翻身,打军阀,打土豪,这才叫普渡众生呢。”
  火要熄了,手脚有些僵,法慧站起身来,到灶房去抱了捆干松枝,三拨两拨就噼啪啪燃起来。我看着他单薄的身子说:“法慧,你现在参加革命了,革命工作苦得很,要有思想准备才行。”
  法慧笑着说:“苦就苦嘛,不苦哪来的甜?原先我挑水觉得恼火得很,现在挑起来跑得跟飞一样。我们白天要跟夏队长他们一起练武,还要种地做咸菜,做庙里的打杂活路,晚上一样要站岗放哨,还抽空带着鸟枪出去打些野物,又练了枪法又给大家改善伙食。大姐你不晓得,我们腌的斑鸠和野兔香得很呢,明天请你尝尝。”
  我听了大吃一惊,说:“你们和尚不是吃素戒杀吗?咋敢拿枪到山上去打野物?”
  法慧嘿嘿一笑:“吃啥子素啊,早就开斋了。说到戒杀,我觉得还是廖大哥说得对,不能滥杀好人,可是对那些坏人,该杀,杀一儆百,把他们杀绝了,老百姓才会有好日子,这不就是普渡众生了吗?我二天把枪法练好了,就要去杀我的那个幺叔,给我爹妈报仇!”
  我禁不住站了起来,看着法慧那张被火光映得红闪红闪的脸膛,觉得这个下午还像姑娘一样的和尚,咋就变了个人呢!
  天气渐渐暖和了,沉闷的山林之间,浮出了若有若无的轻烟一样的绿色。我们召集了队里的干部,在大殿旁的厢房里开了一天的会。大家议论了一阵,觉得我们眼下住在庙里,跟和尚关系不错,吃住都暂时不成问题。可是我们的队伍不能就这样养着,要拉出去跟各路武装一起配合行动,要和杨森的廿军打仗。这几个月来,县委的同志们都跑了各个绿林山头,交了不少朋友,也做了不少工作,我们的队伍就准备和武胜刁仁义的队伍联合。玉璧对我说过,这位刁大哥,早先出身也很贫寒,还当过长年,后来被迫投身绿林,因为为人正直,也诚恳厚道,手下聚集了三四百兄弟伙。他请过金华新在他的队伍里作报告,也和玉璧谈过好几次,说共产党里的人才多,学问大,尤其对玉璧推心置腹,愿意给玉璧当副手,联合起来打天下。
  队伍扩大了,当然是好事,可是给养也得跟上才行,尤其是枪支弹药。到重庆买吧,由于刘湘和杨森关系紧张,防范得很严,加上我们手里的款子也有些紧;最近李大哥又有事情回广安了,那边也不好进货,恐怕一时还去不了。想来想去,还是得冒个险,到阳合场的马盘山去找周子善,把第一次起义后放在他家的那一批枪弹运上山来。
  第一次起义之后,我们把枪支大都分放在一些关系不错的地主的碉楼里。如今时过境迁,我们一直处在蜇伏之中,杨森来了之后,他派驻岳池的“精练司令”向廷瑞向屠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很多地主都不敢再与我们往来。有些不怀好意的,干脆就把我们的枪一口吃掉,来个不认帐,更有的还与敌人串通,捉我们的人去邀功请赏。就在年前我们去重庆运枪的同时,玉璧派何明轩去天宝寨取枪。那晚明轩走进放枪的李玉如家,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叛徒李老幺带了几个人,将房子团团围住。明轩冒着弹雨翻墙跑了出来,从寨后的崖坎上跳了下去,跌断了腿,被李老幺捉住,要他供出我们的驻地。明轩将李老幺大骂了一顿,一掌将他推出去多远,当即被打了十几枪,牺牲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
  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难受了许久,晚上一闭眼就看见明轩露着整整齐齐的牙齿,满不在乎地跟我说着什么。
  事情是有难处,有危险,可是也不能不去做,没有枪支怎么打仗扩大队伍;再说这些枪不收回来,落在敌人和反动地主手里更糟糕。好在这几个月冒了种种风险,都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下周子善这一家。大家又把情况好好分析了一下,觉得周子善这个人虽然是个中等地主,但念过几天书,也读过些进步刊物。第一次起义时,和我们的关系很不错,还帮着我们出过些主意,尤其佩服玉璧。他在寨子里人缘不错,这两年也没听说有什么风险的传言,无论如何去打探一下总是可以的。但是,从他住的马盘山到山上,必然要经过我们的死对头王尧管辖的地界。这两年跟周子善毕竟没有往来,不敢贸然行事,更不能多带人,决定由我独自先去探个虚实,再想办法,不管事情办得如何,让陈仁勇隔天下午带人,到山边来接我。
  已是早春时节,天气晴和,路边的小院里,偶尔有一株两株白的粉的李树桃树,傍着哗哗流淌的溪水开得夭夭灼灼。我穿了件素花的夹旗袍,面上罩了件墨绿色的短呢大衣,提了个藤包,就成了一个从外地教书回来的女教员。这一带,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怕碰到熟人,一直是走背静的小路,在罗渡溪的下面过了河,走到马盘山时,天色已经擦黑了。马盘山的左边,有一个大寨子,地势险要,三面是悬崖,只有右边一条靠寨门的路才能上去,周子善就住在上面。我走到靠寨门的山脚下,在一个卖甜醪糟店子旁边歇气。从卖醪糟的老太婆口里知道周子善在家,平安无事,就写一张条子请老太婆的儿媳妇送去。不到一杆叶子烟的工夫,从寨门走出一个人,矮胖矮胖的,穿一身老蓝布衫和一件半新旧的青花缎马褂,老远就打招呼:“大姐,你好久回来的?”这就是周子善。
  我笑着站起来,说刚从梁山回来,走到这儿了,顺便来看看你。他连忙接过我的藤包,说你真是稀客,走走走,到寨上去休息。
  我们沿着石梯走进寨门,经过一些破破烂烂的茅草棚棚,绕到右边一幢青砖瓦房里,这就是周子善的家。跨过一个小天井,在他的堂屋里坐下,周子善进去烧茶水,我坐在一张楠木雕花的椅子上,思忖着怎么向他开口。一会儿,周子善端了茶出来,接着又端来一个火盆,放在我脚边,开口就神秘地问:“大哥他,有话么?”
  我一愣说:“不是跟你说了,我才从梁山回来么?连家都还没拢呢。现在外面嘈得很凶,说华蓥山又打起来了,我实在有些担心,先到你这里来打听点情况。你晓得的,我到梁山教书好几年了,难得回来一次,这大半年,你大哥连信也不写了。”
  周子善把茶送给我,很兴奋地说:“打起来了,是打起来了。从去年冬月间打起,到今年正月,前后打了几个月哩。我们打退了几次围攻,还消灭了好几百敌人,杨森的队伍始终上不了山。大姐,我们这次的打法,不像上次啊,不硬打,分散活动,敌人多,就避他一下,敌人少,就这么……”他用手比了一个喇叭形,“把它吃掉!人家都说,这是发明的新战术呢。”
  周子善说话粗声粗气的,边说边比,说得我也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女人从外面回来了,见了我很亲热。周子善忙叫他女人去弄饭,我们在火盆边坐下来继续摆谈。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
  他说:“当然知道,当然知道。杨森开兵去搜山,抬伤兵回来都要从寨门口过,唉哟连天叫唤的声气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越说声气越大,我作手势叫他轻一点,谨防外面的人听到了。他笑笑说:“怕啥子,我这屋子是石头墙,缝子都是用石灰糊了的,耳朵挨到墙也听不到。”
  我又问:“驻军和王团总他们,不找你的麻烦吗?”“不会不会。要钱吗,人家出好多,我出好多。上个月派了五次款,说是要去围剿华蓥山的共老二,见他妈的鬼,又是那些龟儿子揣了腰包!”
  我又问他同山上有联系没有。这一问他不笑了,叹了口气说:“没有,就是没联系上。冬月间一打起来,我就派人上山去找过廖大哥,可是他们神出鬼没的,影子都找不到。”他反身出去,闩了门,回来凑近我低声说:“大哥还有东西,放在我这里的哟。”
  我看他自己把话说出来了,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就是来取货的。”
  他一听,又惊又喜,大大出了一口气:“啊呀呀,好得很,我马上准备,啥子时候走?”
  “越快越好。”
  他有点为难地说:“今晚恐怕来不及了,明天准行。”
  我说:“决定明天走,你想办法吧,我没有人。”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找啥子东西装呢?”“有箱子没有?”我提醒他一句。
  “对,对,我有几口板板箱,把枪全部下了,放在箱子里,装成搬家的样子。”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周子善叫他女人在门外放哨,自己在楼上翻了半天,取下来五口箱子。有两口是柏木挑箱,另外三口是朱红漆的大衣箱,抹去了箱子上的灰尘,像才从铺子里买回来的一样,新崭崭的。我笑着说:“这恐怕是大嫂的嫁妆吧?你同她商量过没有,舍得拿出来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最怕祸事,只要说把东西运走,再叫她拿啥子,也没有二话说。”
  周子善点一盏清油灯,和我一起走进一个小房间。他把灯交给我,顺手把门关上,推开杂物,用火铲将地下的石板撬开。我拿着灯向下面一照,这是一个五六尺宽、一丈多长、半人深的地窖,周围是细石条砌成的,活像是有钱人埋死人用的石外棺,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排的长枪。周子善踮起脚,轻轻地下去,将枪一支支地拿出来,最后取出一个小木箱说:“这是一箱步枪子弹,还有一百发手枪子弹。”
  我拿着枪检查了一下,由于下窖时机油擦得多,两年多了,五十四支枪中,除了挨着石壁的几支生了一点锈外,其他都是好好的,我不由得夸奖了他几句。他却长叹了口气,说:“贡献倒是说不上,没出事就是了。只是这两年,为这点东西倒也担了一些心,特别是我女人,做梦也是挂牵着的,有一次梦到有人来抄家,查出了枪,把我捉了去,她吓得哭醒了。但愿这次,能顺顺当当地运上山。”
  “这就要看你的哟!”
  “想办法,想办法,一定不能出拐。”
  我们一面下枪,一面研究要哪些人抬,走哪条路。下完枪后,我叫周子善找来一些糠壳,在箱子底下撒了一层,又用破布将零件包好,怕抬起有响声,每口挑箱里还各塞了一床棉絮。
  第二天清早,我们又把要找的人一个一个地审查一番,有的是他的自家人,有的是参加过第一次起义的贫苦农民,大都认得我。我叮嘱周子善不能向他们事先说明这事的来龙去脉,又约定今晚上约会的地点,然后就急急赶到罗渡溪,悄悄地到了我们的联络点马福林家里。我叫马福林准备了一只有篷的小船,自己头上包一条蓝色的印花布帕子,装成一个农妇,坐在小船里。马福林拿起篙,他的女婿周老幺背着纤绳,撑的撑,拉的拉,路上没歇一口气,赶到渡口上,天快要黑尽了。
  这里是渠河的一个支流,从罗渡溪走旱路到黎梓卫,就要经过这条小河。第一次起义时,这条河的渡船,一直是我们的人所掌握,来去很方便;去年杨森大清乡,被坏人告密,渡船上这个同志不幸牺牲了。眼下这个渡船上的老头,是个不爱管事爱酒如命的醉汉。我们的船在离渡船三丈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福林上了渡船,对老头说,“老辈子,到街上喝酒去,周老幺在小船上,有人过河,叫他帮一下忙就是。”说着就将渡船划过了河,插上了船桩,同老头上岸去了。
  我坐在小船的后面,抽开船棚,望着前面的小路。一会儿,远远传来几声咳嗽,是周子善来了。再一会儿,八个人抬着四口箱子直向小船走来。待他们放下箱子,我连忙给每个人点了一支纸烟,对他们说:“麻烦你们了,我没有人,还要请你们送一程路。”
  周子善也说:“这是大姐过去寄在我那里的东西,熟人熟事的,你们再帮一下忙吧!”
  一见面,好几个人都认得我,周老四说:“原来是大姐的东西,好说好说。”周癞子更是拍着胸脯说:“为啥不早说嘛,再走个百八十里也没话说。”
  小船过了河,我们气也没歇,又抬起箱子,绕过黎梓卫,直向后山走去。
  眼看靠近了王尧的老窝子。自从第一次起义后,王尧一直是我们的死对头,他杀了我们不少的人,我们也曾派人去打他几次,都没有成功。天已黑尽了,四处看不见一点灯火,只有夜风吹动麦穗沙沙作响。我走在前面,拿着一把点燃了的香头,弯着腰,边走边甩,九个人借着这一线微弱的光亮,缓步地向前移动。
  眼看到山边了,我刚想松口气,却看半里路外出现了几支火把,后面跟着一群黑影朝这头移动,还听见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我招呼大家别动,心想是我们的人来了吗?可是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头。我们的人在这种境地,哪里会这么一群群地走路,还大声武气地说话?一定是敌人!我立刻把香灭了丢在水田里,对大家说:“前面是敌人,快,抬到麦土里去。”
  几个人莫名其妙。周癞子说怕啥子,我们是抬家当过路的。我低声说:“弟兄们,不能再瞒住你们了,你们抬的东西,不是我的家私,是山上自卫队的枪支弹药,出不得问题。”
  周老四一口接过去说:“快,癞子,抬到麦土里去。”
  大家连忙把四口箱子抬进麦土里,然后小心翼翼扶起踩倒的麦子。麦秆都半人多深了,刚抽出的麦穗上,长长的麦芒刺着人的脸,叶子上密匝匝冰凉凉的露水,一碰就直往人脖子里落。地下是湿的,不能坐,也不能站,只好半蹲着,大家挤得紧紧的,连气也不敢出一口。
  不一会儿,敌人就走到我们前面的一块麦土边站住,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说:“妈的,咋个在那头看到有香火,走拢来就不见了呢?”
  另一个中年人说:“你怕是看花了眼。”
  “怎么会看花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莫不是在麦土里躲起来了?”
  “不会,恐怕是朝前面倒拐的那条小路走了。”一个破喉咙的声音恨恨地说:“这一定是华蓥山上廖玉璧的人,他以为我们晚上不出来了,哼!”停了一下,他又大吼一声:“给老子出来,不然,老子要开枪了!”这些家伙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乱骂,我把手枪扯出来,静听敌人的动静。
  天边露出白晃晃的光亮,大约是四更天了。空旷的野地里刮起了大风,刮得麦浪一波又一波地翻滚,冰冷的露水雨一样簌簌地落下来。我们全身都被露水湿透了,冷得直发抖,半蹲在麦土里动也不敢动。那几个家伙在田坎上站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其中一个不耐烦地说:“这么冷,鬼都没见一个,走吧。”
  那个破喉咙说:“不忙,不忙,我们倒拐去看看,等天亮了再走。”
  那几个家伙走远了。我对周癞子他们说:“冷得很,你们把箱子里的棉絮扯一床来搭着吧。”他们都说不要紧,怕那些家伙转来了又麻烦。
  天色慢慢地又转黑了,一片漆黑,像锅底一样;哪家农舍里的公鸡开了个头,四周的公鸡一声接一声地叫起来。我心里一阵发冷:完了,天要亮了。这么一大群人,就我一个人带着两支枪,等会儿敌人回来了,如何是好?打吧,倒是很简单,凭我这枪法,说不定也是个办法。可是这里离王尧的窝很近,一打起来我们就会被包围,这八个帮忙的弟兄都没有经历过战火,要是丢了人又丢枪,叫我如何交代呢?
  老天爷不容商量,东方现出了鱼肚白。我咬了咬牙,叫大家弯腰起来活动活动,准备冲出去。
  忽然,我从麦秆的缝隙里,隐约看见对面来了一群人,在离我们不远处张望。接着后面的人停住了,一个不高不矮的,手拿一根竹条子,边走边哼着小调:“春景春游,春风摇动春杨柳,春水池中卧春牛,青春女子梳春头,看花女子上春楼……”
  那尖溜溜的声音和春来春去的调子,一听就很耳熟,像是陈仁勇。我正要站起来看个究竟,忽听得破锣一声:“啥子人?”只得又蹲了下来。只听得陈仁勇不慌不忙把尾音拖得多长,说了一个“我”字。
  “干啥子的?”
  “回家。”
  “你家在哪里?”
  “你跟老子闹啥子,就在前面院子。”
  他已经走到我前面的一块土边了。我把麦秆摇了几摇,压低声音轻轻地喊:“陈——仁——勇。”
  他弯着腰,脖子伸得像鹅颈项一样,直往麦田里钻,低声回答:“喂——来了——在——哪里?”
  “这里——麦土里——”
  “人呢?——东西呢?”
  “都在这里,那边有敌人!”
  “不怕,我们后面来了人。”说着,就直起腰来高声唱起山歌:
  “妹儿嘞,哥唱山歌走远方,情妹山上接一腔。”在不远的地方,一群人答腔:“哥儿嘞,妹妹的山歌接上腔,我来相会你不忙。”唱着唱着,一群人走近了。破喉咙对几个乡丁说:“清晨八早,山歌唱得这样热闹,怕不对头吧?”
  这时,陈仁勇对着麦土喊了声“抬走”,大家一齐站起来,抬着箱子就上了路。这一下,后面的那几个乡丁慌了,扑爬连天地边跑边喊:“干啥子的?干啥子的?”
  唱山歌的一群人,一齐扯出枪来对准乡丁。陈仁勇也用枪指着破喉咙说:“站住!”
  那几个乡丁摸不着头脑,破喉咙连忙说:“啥子,不要开玩笑,是我们。”
  我也把枪扯出来,对准他们的脑袋,厉声说:“哪个开玩笑,就是要收拾你的。”
  抬箱子的八个弟兄,拉的拉,扯的扯,把那几个家伙的枪和子弹都全缴了,一共七支枪,只有一个是打空手的。周癞子把枪背在身上,走到那个破喉咙的面前,啪啪啪就是一顿耳光,边打边骂:“狗杂种,你把老子吓惨了,躲在麦土里动也不敢动,老子牙齿都在打架。你要等到天亮,现在亮了,你敢把老子怎么样?”说着又是一阵耳光。那几个家伙站都站不住,浑身发抖跪在地下,有一个不断地作揖磕头说:“你们做点好事,饶了我吧!一家老小都靠我奉养,做做好事,饶了我吧……”
  我叫周老四他们不要打,然后对乡丁说:“你们知道我们是干啥子的?”
  “不知道,不知道。”
  陈仁勇提着枪,点着那个破喉咙的脑袋说:“老实告诉你们吧,我们是华蓥山的自卫军,是穷人的队伍,老百姓的子弟兵。军阀杨森欺压我们广岳的老百姓不说,你们那个狗团总王尧,也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整得这一带的老百姓死活不得。回去告诉他,要是再不改过自新,谨防过不成今年的端午节。”
  那个破喉咙连声答话:“是,是,是,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陈仁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跪在地上的几个喊道:“起来,你们愿死还是愿活?”
  那几个家伙爬起来,又刷地跪了下去,哭哭啼啼地大嚷:“我们愿活,愿活。”
  陈仁勇说:“那就饶了你们,只是现在不能让你们走。拿绳子来。”
  那几个听说拿绳子,不知要干什么,又不敢叫,只是不住地作揖磕头。
  周老四他们很快地把绑箱子的绳子解了几根下来,七手八脚地把那几个家伙绑得扎扎实实的。周癞子跑到麦土里抓了两把泥土回来说:“不忙,不忙,请他们吃几个泥巴汤圆。守了我们半夜,大概都饿了。”说着就将泥土一把把往那个破喉咙的嘴巴里喂。那家伙被捆得紧紧的,动弹不得,翻着一双大白眼,噗噗噗地往外吐,但终究抵不住周癞子的一双手,不几下,两个腮像猴儿包,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周癞子、周老四又把他们抬到麦土里,说是请他们也尝尝露水的味道。
  我看天色大亮了,怕节外生枝,就催着下山来的同志们收拾箱子,然后转过身说:“弟兄们,你们受累了,不麻烦你们了,请转吧!”
  周老四转过身去大声说:“癞子,回去跟我家里说一声,就说我上山跟廖大哥去了,空了我晓得回去看她。”周老四这样一喊,好几个人都想跟我们走。我对大家说:“你们来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当然很欢迎,可是你们总得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把家里安排好了再来。比如周老四,听说你老婆有病,还拖着两个孩子,你说都不说声就走了,叫人家一个女人家咋办?”
  周癞子站出来说:“就是嘛,还是我说话硬气,妻室儿女都没有,没有牵挂。老四回去跟我老娘说,请她老人家迁到我妹妹那里去住,我不回去了。”
  我们又劝说了一阵,周老四他们才答应这次不去了,但又说等家里安排好了,一定要上山来的。
  雾气已慢慢散去,春天柔和的阳光撒下来,竹木田舍和山上发白的小路都明朗开来。我催着大家赶快上路,待我们已在山路上转了两个弯,还看见一群人眼巴巴地站在那里,不断地招手。
  我单枪匹马地闯进王尧的心窝子里,把五十四支步枪运了出来,这事的确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回到山上,正值队里的同志打了一头几百斤重的大野猪。刘铁舀了一碗红烧野猪肉,把玉璧、夏林、陈仁勇和我喊到一起,说是给我庆功。席间,又自然说到枪弹供应的情况。刘铁说:“已经给向老大他们带信去了,现在把人扯回来倒容易,但是沿途查得这么紧,修理枪械的机器设备运不回来,也等于零。听说杨森为了建立自己的兵工厂,组织了四十多个人,还伙同沿途的袍哥势力武装强运机床,主机遇到卡子便一手拿钱一手拿枪,经过几多险情才闯过刘湘设置的道道关口。”玉璧说:“我们原先用的土枪多,这种枪乡里好一点的工匠都可以造,子弹也可以自己用铜钱铸。可是现在杨森的兵工厂里,连捷克式轻机枪和马克沁重机枪都仿造得出来,我们老用土枪咋行,看来还是得把向老大他们叫来商量一下,大家想想办法。”
  夏林听了,从旁边拿过一支手挽子枪①说:“我们造枪不行,改造一下可不可以?像这种枪,是广货,又便宜,就是子弹装得少,打一发装一发,如果能够改装一下,像那种能装上五颗子弹的新式枪就好了。”
  陈仁勇一旁听得兴起,一拍大腿说:“就是,我们现在的好枪太少了,好久把人马扯齐,找个机会跟杨森的主力好好打上一仗,让他送两挺机枪过来耍下子,那才叫过瘾。”我在一旁不开腔,等他们扯得差不多了才说:“我倒是巴望你们早点把枪械所建起来,把那些破损的枪支好生修了再用,免得我们打霜落雪都在路上,还诚惶诚恐地紧张死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装什么大少娘了,就当个战斗员,只顾打仗就是了。”
  玉璧瞪我一眼:“你以为当个战斗员那么轻松?你看夏林、陈仁勇,哪个不是又当战斗员又当指挥员?”
  我说:“当指挥员就搞不好。我这个人,又任性,又不守纪律,又是小姐脾气,爱和领导顶嘴。我当个战士,叫进就进,叫退就退,叫怎么打就怎么打,保证听话得很。”刘铁一听就笑起来:“嗬嗬,那不成了马福林耍的那些木脑壳了①吗?谁说你不会指挥?罗锅凼那一仗,还有这次到马盘山运枪,指挥那八个从来没打过仗的农民兄弟,那么惊险的场面都过来了。我和玉璧后来听说了,都替你后怕呢。”大家说笑了一阵,又扯到正事上。刘铁说:“李大哥不在重庆,枪是不好进货了,但徐清浦带信上来说,最近进了些子弹。玉屏,你可能还要辛苦跑一趟。”
  我放下筷子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刚才不过是几句笑话。参加革命以来,哪一次任务我推脱过?只是听说自从我们打了罗锅凼,敌人的防卫更紧了,几乎场场镇镇都派了兵守卡子,再走旱路恐怕不得行。”
  玉璧说:“我们商量过了,旱路不行就走水路。由重庆坐船到合川,绕过大路,到太平场就好办了。太平场的罗平精,已经正式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你这次把运回来的枪弹分一半给他。要是有什么难处,他会想办法。”他接着又说:“李星北、陈伯斋、刘昆仑、王道纯等进步人士和绿林武装,现在都和我们联手了,武胜刁仁义刁大哥的人马,已准备调一部分到山上来,和我们一起打,现在的形势好得很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玉璧下来还是为我担心,背地里对我说:“玉屏,运枪这工作,是太危险,又累。你要是吃不下来,就说一声,我们另外派人。只不过女的去方便一些,敌人不防。”
  我说:“算了吧!这条路,我熟了,关系都建立起来了,别人去反而摸不着头脑,要出事的。再说常跑这条路,我也能常去看看两个娃娃,我们这样当妈当爹,实在是……”玉璧不说什么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我和夏林、金积成等五个人,还是扮成鸡鸭贩子,运枪弹去了。这次乘的是一只运猪的船,虽然臭哄哄的,但是不受检查。春水发了,路上没有耽误,一天半就到了重庆。我们从化龙桥上了岸,跟船老板说好:回去还是赶他的船,夏林他们几个帮他拉纤。
  这时,重庆已经有公共汽车了。我就坐着公共汽车去找徐清浦,和他一起去见他的侄儿徐明生。徐明生此时在刘湘名下做参谋,见了我很高兴,说:“货早就准备好了,你们怎么现在才下来?”
  我们寒暄了几句,知道这次进了一批步枪和手枪子弹,还有十二支手枪。我说路上紧得很,步枪下次再说,这次就光要手枪和手枪子弹吧。徐明生问好了路,就约定第二天一早在磁器口交货。
  第二天,还不见亮,货就送到了。可是我一见就傻了:没有送子弹带来。眼下关卡盘查这么紧,船上是藏不住货的,只有让夏林他们把子弹绑在身上才行,可是没有子弹带怎么办?眼看天快亮了,我没办法,只好让夏林去喊开一家布店,扯了几丈白布来。
  我们将手枪和子弹装在一挑篾篓和一个细蔑背篼里,面上盖了些糖食海带,挑到了河边,船老板早就等在那里了。因为说好夏林他们四个人帮着拉船,船主可以不请纤夫,所以对我们很是客气,直喊把海带糖食放到后面的棚屋里,说里面把稳些。我背着背篼进去,发现这里是船老板自己住的一间小屋,的确很谨慎,只是太小,两个人都转不开。
  启程了。我推说自己不舒服,呆在小屋里不出去,夏林他们在岸上拉纤,我在小屋里飞快地用白布缝着子弹带,然后把子弹装好。等夏林他们轮流上船来歇气时,我就出来“透气”,让他们一个个在小屋里把子弹捆在身上。等他们全都收拾好了,我把盖面的海带糖食都装进背篼里,然后把那挑篾篓悄悄沉下河去,又将剩下的白布撕成几条,给夏林他们作了包头的帕子。
  船到中渡口,喊到岸边检查,那岸上的兵问船里装的什么货。船老板说没有货,只有一个女客。岸上又问女客是哪里人,船老板转过头来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合川人,船老板又照原话回了。一会儿,听见咚咚两声,跳上来两个兵,说:“既然没有货,又没客,咋会有这么多人拉船,要查查。”说着就前前后后一阵乱翻,又到小屋里,把我背篼里的海带糖食全都倒出来,盘问了我一阵。这时候夏林他们几个,坐在离船头丈把远的岸边摆龙门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传了多远。
  两个兵没翻出什么名堂,悻悻地上了岸。船老板一个手势,夏林和金积成拍拍屁股站起来,喊了声号子,又把纤绳搭在肩上。
  我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的海带和白糖,长长地松了口气。船到合川,我们谢过船老板,上岸了。天已经黑尽了,合川盘查很严,我们不能住,赶了一截路,到了新店子一个熟识的栈房。老板娘也算是江湖上的人,热情地打来洗脸水,又招呼上饭菜,先端出来一大碗猪脑壳肉和红烧豆腐。几个小伙子晌午吃得简单,此时早就饿了,筷子打架般在菜碗里进进出出。正吃得高兴,外面闯进来一群人。
  我抬头一看,进来的都是便衣,为首的那汉子长得矮杵杵的,头上的青布帕子遮了半边脸,穿一件黑呢大衣,手一摆,袖子里便掉出一节枪穗子来。我递了个眼色,大家哗地站了起来,手把在枪把子上迅速散开。几乎在同时,进来的那一群人也把枪扯出来,把住了大门。唯有我仍然坐在桌子上方,没有动。
  为首的那人把我们逐个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上前两步,拖长声气说:“请问这位大姐,做什么的,到哪里去呀?”
  我不露声色地说:“过路的,回家去。”
  “对不起,兄弟公务在身,要检查。”
  “可以,拿手续来。”
  那汉子叭地一声,将枪拍在桌子上:“手续在这里。”我双手一扬,也把两支枪扯出来,拍在桌子上,冷笑说:“莫吓人,我也有,不找你借。”
  那人一看,愣住了。夏林和金积成乘机上前一步,将他夹在中间,两支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他的前胸后背。他身后的那群人急忙要想上来抢人,但已晚了一步。一时间,只听得哗喳哗喳,双方的枪都上了红槽,屋里的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老板娘端菜出来,一见这阵势连忙大声说:“哎呀,是李大爷啊,快请坐请坐。你怕不认识,这就是廖大嫂嘛,又不是外人,咋个就动起武来咯!”那李大爷眨巴着眼睛问:“哪个廖大嫂?”
  “嗨,说起你就晓得,华蓥山廖大哥嘛!”
  那李大爷一听,连忙拱起手来对我说:“误会误会,我李某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廖大嫂和诸位弟兄,大家受惊了!”说着向他的那群人一招手,都将枪收了起来。大家围着桌子坐下,互相通了姓名,原来他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头李志成。我记起原来玉璧跟我说过,这位李大爷要带人来投奔我们的队伍,只是因为他野性太大,名声又不太好,所以没有接受。
  大家寒暄了几句,李志成说:“我们早就想要投奔廖大哥,还望大嫂引个路。”我正色说道:“农民自卫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不能欺负老百姓。”李志成听了,说只要廖大哥肯收留,小弟一定是听招呼的;还说今晚要带着兄弟们去打一个地主的碉楼,请廖大嫂和众位哥子莫要出去,谨防飞子。说完就带着一群人走了。
  夏林问我,走还是不走。我想了想说,恐怕还是得走,要不然一会儿打响了,把军队引了过来,我们就要被夹在中间,那才冤枉呢。正说着,前面的枪声就响了,我叫大家赶快把子弹绑紧,猫着腰跑出店门。
  刚出场口就碰到跑过来的敌兵,把枪栓拉得哗哗响,直喊:“是什么人?站住!”
  夏林大声说:“我们是乡公所抓土匪的,那些土匪好凶啊,我们打不过,正要来请你们呢。”
  一个军官听了,很得意地把枪一挥,喊后面快点。我们站下来等他们转过路口,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太平场。夏林把大家引到场口大黄桷树下的草房外。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夏林请他去通报罗大哥一声,就说货到了,请罗大哥来点个数。
  我坐在草房里,等着回话。罗平精这个人,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他和玉璧是同学,一起去成都读书,也在高师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慷慨热血过一阵。我和玉璧去了南京之后,他家老人怕他在外面惹事,就将他召回来成了家,把偌大一份家产交他主持,不去读书了。罗平精这个人,本来就好朋友,重义气,读了几天洋学堂,便有了兼济天下的豪气,干脆仗着他家老人的财势,操起袍哥,当上了太平场仁字号五爷——红旗大管事。附近四乡八场甚至外县外州的公口弟兄,不管是认得认不得,只要找到太平场罗五哥,总是受到礼遇,有一顿饭吃。尔后他又买了些枪支,养了一些家丁,名气越发大了起来。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名气大了也麻烦。凡是过往的军阀驻军,派指名捐总少不了他家的份,一年到头捐呀款的没有了结过,土匪们也常来找他家的麻烦,害得他父亲常常躲在碉楼里不敢出来。他虽然年轻气盛,出门却也是家丁们前呼后拥,心中暗暗气闷。上次起义时,他虽然被老人挡着,没有跟着玉璧一起打出杏黄旗,但暗地里却派人送了枪来,不料后来被人告密,罗泽洲派兵来抄了他的家,还把父亲捉去关起来,敲榨了一大笔钱财。
  正想着,那汉子回来了,说是罗大哥有请。我们跟着他,走进场口,进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林木参天,黑森森地有些碜人。还在堂屋外面,就有人打着哈哈迎出来:“是大嫂吗?我一猜就是你,真是久仰久仰,不晓得你们今天到,有失远迎——”
  我们被迎进屋里,分宾主坐定,这才看清罗平精。只见他中等个子,胖胖的,紫色脸膛,卧蚕眉,说话像打雷一样,震得瓦格子都像在响,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不晓得传出去多远。
  罗平精看出了我的担心,就说:“大嫂你莫怕,这场上尽是我的人,我现在袍哥一个,又没扯红,他们哪里晓得我上过华蓥山,跟廖大哥挂上了呢。”
  这人真是,越是不该大声说的话他越是要大声武气地说。我啼笑皆非地看了夏林一眼,夏林忙说:“罗大哥,正是因为你没扯红,所以还是谨慎些为好。人多话杂,杨森、向屠户的耳朵长得很呢。”
  罗平精还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免得玉璧二天要刮我的胡子。大嫂你们这次都带了些什么货来?”
  我说:“有一打手枪,还有些子弹。”金积成在一边插嘴说:“大哥说了,分一半给你们呢。”
  罗平精听了,一拍蒲扇般的巴掌说:“嘿嘿,我就等这句话。玉璧这个人就是够朋友,这才是些好东西呢。”
  当天晚上,我们在罗平精的大宅院里吃饱喝足,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都要上路了,他才对我说:“杨森的队伍已经开过来,黎梓卫和山边都已经开仗了,你们恐怕要小心,绕着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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