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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突变


  从广安救了母亲回来,我又到重庆去运了一趟枪弹,因为路上受了些风寒,一回余家场就病倒了。这天已经是腊月初四,夏炯的一个参谋长结婚,派人送来了请帖。罗平精见了很高兴,说我们该去吃喜酒咯。刁仁义刁大哥在一旁没开腔,玉璧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现在时局这么紧张,最好莫去惹事。我们派人送份厚礼去,就说改天再去祝贺。”初五,我烧得厉害。玉璧很着急,要我到元亮家去养病,说他那里清静些,屈大嫂也好照看一下。我说:“没关系,是太累了,歇两天吃两剂药就好了。”玉璧有些着急地说:“最近有些情况你不晓得,夏炯对我们的意图可能察觉了,昨天请我去吃喜酒说不定就是试探。现在形势这么紧张,我们要提前起事,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够留在队伍里?”正说着,屈元亮和刁仁义的女人都来了,是听说我病了,专门来照看的。玉璧松了口气,说那也好,转身又忙他的去了。屈大嫂和刁大嫂围着我转来转去,我吃了两副药,又喝了点稀饭,昏沉沉地睡了两天,觉得好多了。
  腊月初七的晚上,已经打过了十二点,组织上派段前迪同志送来两份党的重要文件:一份是党中央的政策指示,用白连贰纸石印,字极小,四寸长三寸宽的样子,有六七页;另一份是组织上给玉璧的密令,指示迅速整训好队伍,作好准备,以配合徐向前司令对通、南、巴的进攻。
  第二天中午,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玉璧正在拿着昨晚段前迪送来的文件看,忽然一个人气喘喘地跑来说:“城里变了!”
  玉璧吃了一惊,手上的文件一下掉在桌子上。
  “大哥,真的变了!屈元亮险些被捉,已经跳城墙跑了。他身边的几十个人全被抓了。”
  玉璧站起来,两手撑着桌子,望着对面的那张作战地图。这时又跑来一个人说:“大哥,事情不好!徐清浦叫我送信来,昨晚上城里抓了几百人。现在夏炯、罗润德带了四千多人,马上就到。”
  “马上集合。”玉璧叫我赶快收拾好东西,又把文件交给我,就出去了。
  立刻,军号声哨子声脚步声响成一片。余家场附近的老百姓听说我们要走了,知道大祸要临头了,都惊慌起来,痛哭流涕地跑来送行。玉璧把队伍集合在场口的一个坝子里,站上一个土堆说:“弟兄们!现在敌人已经从城里出发了,想一网把我们打尽。我们目前准备不够,粮弹缺乏,不能同敌人硬拼,要暂时撤回山去,再找机会狠狠地打敌人。弟兄们!赶快回去把住地打扫干净,不要留一点痕迹,以免老百姓遭害……”
  弟兄们回到驻地,急忙地收拾行李,打扫院坝,归还借老百姓的东西。忽然,我们的警炮响了三下,顿时枪声四起,敌人已经赶到了。我连忙和屈大嫂、刁大嫂一起,由八个战士护着,随着队伍往外冲,跑着跑着,就和队伍冲散了。我病还没全好,这一跑一急,就直冒虚汗,脸色苍白,靠着屈大嫂只是喘气。刁大嫂急得不得了,带着哭声说:“大姐,我们冲不出去就回去。他杀人总杀不完,男人们做的事和我们女人有什么关系……”
  我四处看看,队伍已经走得很远了,枪声也渐渐稀疏,已听得见敌人吆喝老百姓回去的声音,看样子是跑不出去了。我再看看手里的两支枪,子弹也打完了,只好由屈大嫂、刁大嫂扶着,转回去在后街上一家老百姓家里藏了起来。屋里的人都跑光了,一锅饭焖在锅里,发出一阵阵香气。我四下看了看,将我的两支手枪和川陕苏维埃银行发行的二百元纸币,放在床底下的一口烂铁锅里,然后叫屈大嫂和刁大嫂到楼上藏好,自己也找了地方藏了起来。
  半下午了,街上只听到一声声零落的枪响,敌兵开始搜索了。一批走了二批又来,在楼上搜出屈大嫂,一脚将她踢下楼来。屈大嫂滚在地上,口里鲜血直流,两个敌兵伸手在她身上乱摸。我实在忍不住了,从灶屋里走出来,大喊一声:“不准动手动脚的!”
  那几个敌兵吓了一跳:“你是谁?”
  “我是这屋子的主人。”
  这时候,几个敌兵不知从哪里拉来一个老太婆,指着我们问她认不认识。
  老太婆看看我,又看看屈大嫂,一时愣在那里。这时候,刁大嫂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下子跪在老太婆面前大声哭喊:“妈,我是你的媳妇呀,你跟他们说,我是你的媳妇……”
  老太婆扶起刁大嫂,点了点头。那些敌兵转过头来,盯住我和屈大嫂,两把雪亮的刺刀顶住了我的胸膛。我用手一挡,手上立即被划开一条口子,鲜血直流。一个敌兵说你还恶呢,抽出通枪的铁条子就向我打来。另一个领头的一挥手,说:“给我检查。”两个兵挽起袖子就要上来。我两手一推,说声莫忙,接着就自己动手,解开棉袄,敞开衣服说:“人人有六亲,个个有姊妹,你们看可以,不能动手脚,我一没有银子钱,二没有违禁物。看嘛,检查什么?”
  几个兵你看我我看你的,没有人敢上来。那领头的说:“这两个婆娘恐怕不简单,押到罗旅长那里去!”说着就先出门走了。我掠了下头发,趁机转过头看看刁大嫂,又看看床底下。她憋住哭声,微微地点着头。
  我们被押到楼外楼我和玉璧住房兼办公的那间屋,一进门就看见肖心如毕恭毕敬地站在屋里,绑都没绑,当时心里就格噔地一下子。听唐俊清说,这人是队伍到了余家场才参的军,先在机关当通讯员,后来因为他吊儿郎当,表现不大好,就下到支队里去了。看他这样子,莫不是出了问题。
  正想着,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转过头来。我一看,那人被大烟熏得黄泡肿脸的,一口黄牙,还安了两颗金牙巴,一对耗子眼睛,总是偏着脑壳偷着望人。
  他一见我就死死盯住,问这问那的。一个敌兵说搞不清楚,这个女人歪得很。
  肖心如立即弯下腰去,在他耳边说:“旅长,她姓陈,陈玉屏,廖玉璧的女人。”
  罗润德贼眉贼眼地向我打量了一番,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声说:“啊,是廖大嫂,请坐,请坐。”他又指着屈大嫂问肖心如:“这位是谁?”
  “屈元亮的女人。”
  “哼,跑了男的,捉到女的。”
  一个兵走进来对他说:“旅长,外边营长有要事找你。”罗润德站起来,死死盯住我说:“我马上就来,先把她们带到关帝庙去。”
  我们被押到了关帝庙,看见上殿下殿关了三四百人,老头、妇女、年轻人、小孩都坐在地下。外面飘着雪,天气很冷,一个老头子就把殿上的菩萨打来烧火烤,一边打一边骂:“谁说菩萨保佑,放他妈的屁。老子几十年来向它磕头,脑壳都磕肿了,还是穷,还是受气。妈的,我早就想把这个庙烧了,来,打!都打了,我心头才舒服……”
  一下子,庙上的“二十八宿”都打烂了。庙内升起了浓浓的烟雾,烟气呛人。那个老头子见我和屈大嫂坐在冰冷的地上,冷得发抖,就招呼我们坐过来点,好烤火。我们坐了过去。老人往火里添着柴棍子,叹口气说:“这年成,太不像话。他妈的,把青杠木当成泡桐树来整。这么好的队伍,说是共老二,是匪,要撵走。他们正派?正派个屌!到处杀人放火,抢女人……”
  旁边一个老头也说:“李老头,我一篮子油炸麻花,也被那些穿二尺五戴乌龟壳壳的抢去吃完了,一个钱不给。我说了两句,就说我‘通共匪’。我不晓得啥子叫共匪,我只看见他们戴乌龟壳壳的,到处抢人。”
  我看四周都站着敌兵,就说:“老大爷,你们少说一句,谨防吃亏。”
  “怕啥子?我还要说,人家自卫军的人借了一根线都要还,杨森的队伍一来,见东西就抢,到底谁是匪?”
  一个敌兵走过来,大声说:“不准闹不准闹!”那个李老头又站起来说:“要说,怎样?你拿针来给老子把嘴巴缝起来?”
  下面的人见我们上面闹哄哄的,又烧了一堆堆的火,都走了过来,围着烤火,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时,人群中出来一个女人,走拢来悄悄问:“陈先生,你怎么没走?”我看是我们机关包饭馆的老板娘,就说:“生病,往哪里走。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哼,他们说我通共,把我拉来的。我不懂啥子‘共’,只晓得他们一拢,就翻箱倒柜地乱抢,把老娘的一对陪嫁瓷坛都抢走了。他们才是‘老二’。”
  我轻轻地问她:“你的老板呢?”
  她看了周围一眼,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走了。”我说:“那就好,你不要乱说啊!”
  她把嘴一撇:“我一个老娘,怕他什么?”
  一个卫兵进来找到我,说罗旅长有请,然后把我带到罗润德住的房间里。屋里放了一个行军床,床上放了一床锦缎的被盖;侧边有一个网篮,篮里尽是些酒瓶子、罐头、画报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床边一个小木凳子,歪斜地摆着。罗润德一看见我进去,只是嬉皮笑脸地打招呼,拍着床沿让我坐。我一手把小凳子拖过来,背朝着他坐着。
  罗润德说:“廖大嫂,你不要着急,岳池夏师长来电话,决定要放你。”
  “放不放随便你们。”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只要你……”他离开床边,走到我的面前继续说:“夏师长说,只要你说出你们下面哪些是共产党,就放你。”
  我说:“我是在梁山教书,为了母亲无故被关的事才回来的。这次才来余家场几天,什么都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的丈夫可是‘共匪’的头子!”我听见他说“共匪”二字,心头一股股的火直往上冒,说:“什么共匪不共匪,我只知道他是杨森委的三防司令。”“哼,三防司令?明明是想骗我们的人和枪来打我们,想得倒周到,我们的军长没有这样蠢。”
  我不开腔。
  “好,好,不谈这个。我问你:你住在什么地方?”“楼外楼。”
  “你认得哪些人?”
  “我才来几天,只认识我丈夫。”
  罗润德呼呼地出了两口气,瞪了我两眼,把门外的肖心如叫进来,问他:“她是不是才到这场上来?”肖心如对罗润德说:“她是才来,她在害病。”罗润德又问我:“你不晓得其他情况,经常到廖玉璧那里去的人你总认识。”
  我说:“在他那里一天是进的千千,出的万万,我怎么认识?”
  罗润德刷的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愣眉愣眼站在我面前,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来:“你……你……你要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一下站起来说:“我比你清楚。”
  正在这时,一个兵在门外喊:“报告!”
  罗润德说:“进来。”
  那个兵进得房来,向罗润德立正说:“报告旅长,廖玉璧的人正在文昌寨造饭。”
  罗润德命令道:“立即集合,追!”
  那兵出去以后,军号立即“哒哒哒”地吹了起来,罗润德亲自带了两团人去追赶。临出门了,他又把脑袋伸进来说:“廖大嫂,识时务者为人杰,廖玉璧跑不脱咯……我走了,你就在我的床上睡。”
  夜深了,寒风在窗外呼呼地吹。我在小凳子上坐着,心里焦急得很。玉璧他们怎么样了?不会被敌人追上吧?忽然想起还有两份文件揣在汗衣的小荷包里,现在不毁掉,敌人发现了,不但对自己不利,也会给组织上带来很大的损失。我看看门外的守兵,把文件掏出一份来,喂在口里,嚼烂吞进肚里,再吃第二份。可是胃里翻滚得难受,实在吞不下去了,我就把文件悄悄吐在手里,搓成一团,然后往外走。卫兵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要吐。守兵就把我带到厕所,监视着。病还没好,天气又冷,刚吞下的文件连同昨天吃的稀饭,一齐吐在厕所里,顺势把手心的文件再嚼烂,扔进粪坑,心里才稍微安稳些。
  文昌寨离余家场只有二十里路光景。天亮时,罗润德转来了,一进屋就怒气冲冲的高叫着:“他妈的,给老子谎报!把报的人捉起来,枪毙!天气这么冷,让老子挨了一夜的冻。”然后,他又出去问一个营长:“你说,他们会朝什么方向跑呢?在文昌寨问老百姓,都说一个也没有看见。”
  那营长说:“我看总是没跑远,不然就是上华蓥山了。我们昨天追赶时,听见廖玉璧的队伍在吼:有胆量的,上华蓥山!我看上山的成分居多。”
  罗润德说:“上什么华蓥山,冰天雪地,他们就不怕冻了?
  你看,我们一来,他们就跑了,经不起打嘛!”那营长说:“罗旅长,话不能这么说,在广安桂花场我们就吃了大亏。”
  “那是林向侯那草包大意嘛!罗营长,我们的队伍在附近分散驻下,把步哨放远点。廖玉璧的诡计多得很,凡是来往行人,都必须严格检查……”
  罗润德把营长打发走了,一进屋来就同我胡扯,说:廖玉璧是个亡命之徒,他的队伍是些乌合之众,我已派兵追击,要不了几天就会捉来杀头,你跟着他没有好下场。你不要走,做我的秘书,我保你做岳池女中校长……我没有理他,心想真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
  “你这样年轻漂亮,又有才学,真是啊,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我闭上眼还是不理他。
  他嬉皮笑脸地把头伸过来,说:“有啥关系嘛,共产党,共产共妻。”
  我顺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气极地说:“那你不去共你的幺妹?”
  他退了两步,说:“你……你……你,我要杀你的头!”“我现在好似你砧板上的肉,横切也好,顺切也好,枪毙杀头,随你的便。我头可断,志不可灭。”
  罗润德被我这一骂,气得直在屋子里打转转:“好!你不识抬举,你还硬,看你硬到什么时候。刚才接到师长的电话,说廖玉璧已经全军覆没,你还不死心。来人!”
  几个兵站在门口,罗润德瞪了我一眼,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说:“去把关着的人,通通提出来审问,把那些通共的通通枪毙。”
  不一会儿,罗润德走到隔壁的房子里,一阵阵鞭打声和惊呼呐喊的惨叫声就传了过来,又听到罗润德说:“把那老头子吊上去。”接着就听见刚才那个李老汉的声音:“你们这些畜牲,要我的命,就把我枪毙算了!”
  只听罗润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枪毙你还不简单?我问你,你院子里扎的什么人?什么队伍?”
  “我院子里扎的是三防司令,没有抢人,好得很。”“你认得哪些?”
  “军队上那么多人,我怎么认得?”
  “有多少人?”
  “人多得很,到处都是人。”
  “哼,妈的,不打不招,给我吊。”又听见一阵“哎哟”的惨叫声,一下就没有声音了,只听见一个人在喊“松下来,松下来”。过了一阵,又听见李老汉微弱的声音在说:“你们吊死我还是这样。三防司令是你们派来的,没有抢人,不是匪。”“你是不是共产党?”
  “啥子党,我不懂,我几十岁了,世世代代都是做庄稼。
  你们说他们是共产党,杀人放火,我没有看见。”
  罗润德又叫吊上另一个老头,那老头惊叫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于是罗润德狂叫:“拿火来,烧八团花!”
  不一会儿,听见香火在老人背上烧得吱吱的响声,一阵肉焦的气味穿进我的心。我跳了起来,冲到门口,被守兵挡了进来。我用拳头捶着门板大声喊:“你们……总有一天……”
  以后,我又听到吊打了很多人,除了“不知道”而外,敌人什么也没有得到。罗润德又叫人把肖心如叫来,软板凳上一压杠子,他就像猪一样嚎叫起来:“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罗润德问他:“谁是共产党,说了要钱做官都行。不说,就要你的命。”
  肖心如一口咬出了六七十个名字,我们党的好多负责同志他都说了。我在这边听着,气得巴不得一枪打死他,不断地骂着:“叛徒,叛徒!”
  罗润德又问他:“这里的机关叫啥名字?”
  “华蓥苏维埃政府。”
  “有多少人?”
  “一两千人。”
  然后,罗润德把关着的老百姓叫了一些来,问认不认得肖心如供出来的人,老百姓个个都说不认识。肖心如着急了,大声说:“王老板你不认识呀?那天我们去你的茶馆里吃茶,对面那个就是廖玉璧,我左边那个就是罗平精……”那茶馆老板说:“有良心的人就不会乱咬人害人。你是哪个?我连你也不认识。”
  我双手捏着拳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心想我们受苦受累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老百姓受活罪啊,总得想个办法把老百姓救出去才行。正想着,罗润德进来了。他卷着袖子,手里拿根皮鞭,黄泡皮肿的脸上显出一条条血丝,活像一个从屠场里下来的屠夫,一下子倒在行军床上,对士兵说:“网篮里有酒,弄点菜来!”
  罗润德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鸡腿,坐在床上,背靠墙壁边喝酒边啃鸡腿,还眯着眼,听着隔壁老百姓的惨叫声,不时点点头。我看见他这副样子,早已气得头昏脑胀,转身就往外走。他连忙跳下床来拉住我。我转过身来,一掌掀了他个四脚朝天。
  罗润德没防到我这么大的劲,指着我说:“你你你……”我双手一抱,倚在门边,说:“我怎么了?我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像你,抓不住廖玉璧就拿老百姓出气!你把老百姓都放了,有天大的事情,我陈玉屏一个人顶。”罗润德听我这一说,从地下爬起来,埋着头想了好一阵。也许是捉来的老百姓,整了一晚上也没问出名堂;也许是那么多人,关着倒要人守,要饭吃,反而增加他的麻烦;但更重要的是放了那些没用的,抓住我这个有用的,说不定就名利双收呢。他喊进两个士兵来,说:“你们都别闹了,劳神费力的!看在廖大嫂说情的份上,把他们全都放了!叫他们快滚!”
  就在那天晚上,捉来的几百老百姓都放了,屈大嫂也混了出去。想到临死前能为老百姓做点事情,我心中安稳多了。
  接下来,罗润德叫来一个老太婆,把我带到她家里,后面跟着两个兵。她弄好了饭,叫我吃,我不吃。她说:“这是我家的,不是罗旅长的。”我才喝了一碗米汤。老太婆说:“罗旅长叫我来劝劝你,说只要你承认他的要求,他就马上恢复你的自由。”
  我问什么要求。
  “就是要你同廖玉璧离婚,跟他当小老婆。”
  “你告诉他,说我吃素,吃长素,要我重新嫁人,万万不能。”
  老太婆很感慨地说:“对,对,你是我们陈家的好女儿,有出息,有出息。我去给罗旅长说,劝一个吃素的人开斋是有大罪的。”
  陈老太婆把我送回罗润德屋里。罗润德摆了一大桌菜等着,见我去了,忙从网篮里拿出了茅台酒和萄葡酒。我看也不看他一眼。他见我敬菜不吃,敬酒不喝,问话不答,又露出了他那副凶相,说:“不要不知好歹,先前隔壁的情况,你没有看到也听到了,没有拿刑罚给你受,就是把你当人。你要放人,老百姓都放了,这都是赏你的面子。廖大嫂,识相点,这样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随便你,一死了之。”
  他敲着桌子磨了半天,突然说:“好,好!不谈这个了。我这次全旅人开来打廖玉璧,子弹打得太多,还有邻水界牌那一营人的枪也是廖玉璧缴的,只要他赔我三万元的损失费,我就放你。”
  我说:“放不放随你,赔不赔与我无关。不过我要告诉你,廖玉璧的家产早已卖光,我则是以教书为生。谁不晓得教书教书,十年不富,一日不教书,就要饿肚,我想捏三万个泥巴坨给你,连泥巴都不是我的……”
  罗润德听了,气得脸红筋涨,一歪一歪地只是灌酒。
  我被押到隔壁的一间屋里。天快亮的时候,对门罗润德的屋子里电话铃不断地响,我只听到他的声音:“是,是,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我想:这时候来电话,一定有要紧的事。说不定见我软硬不吃,要拿我祭刀了。
  果然,天一亮,一个兵来押我走。我问到哪里去,那个兵说进城。我说:“去对你们的旅长说,我有病,你们又把我打伤了,走不动,要枪毙就地枪毙!”
  罗润德走出来了,笑嘻嘻地说:“枪毙什么呀!今天一早来电话,夏师长提你进城,走不动,就用我的轿子抬。”
  同我一道押进城的,只有一个误当作刁大嫂的江胡氏两娘母和叛徒肖心如。
  我坐着罗润德的四人大轿,门帘子遮得紧紧的,后面跟着荷枪实弹的一连人。我坐在轿子里,一点劲也没有,昏沉沉的,却又睡不着。想到革命还没成功,想到玉璧和同志们的安全,想到孩子们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妈,今后托谁照顾……轿子走到石垭场歇气,几个无赖围过来,其中一个伸手来扯轿帘子,说:“我们来看看,共老二的老婆是个啥样子?”
  我气极了,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看你祖先人!”那家伙捂着脸,连忙退出去,说:“好歪好歪!”一个兵瞪了他一眼:“自找的!莫说是你,我们旅长还挨了她的耳光呢。”
  晚上,进城了,两个士兵扶着我,说是到师部去,却往后山走。后山下面,是个大操坝,远远看去,黑压压地一坝人,荷枪实弹的士兵围着操场站了一圈,个个枪都上了雪亮的刺刀。几个士兵横着枪,把跟在我后面的一大群人拦住,说:“挤什么挤什么,也想去挨枪子么?”
  我一听,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停下脚来,使劲把两只胳膊从士兵手里抽出来。两个兵问:“你要干什么?”我说:“我要自己走!”说着不知怎么一下子来了精神,挺起胸膛,一步一步走进了操坝。
  偌大的一个操坝,顿时静了下来。人群中开始了涌动,从小到大,到大起大落。涌到我跟前的人们停住了,又悄悄地往后退,后面的人又一潮潮地涌了上来……我看见那些士兵横着枪,拼命地张大嘴在吼,也看见人群中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挥着手在向我喊。可是我却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在这汹涌的人的浪潮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我突然想起那年我带着两个孩子到梁山去教书,玉璧随着小船送我。天气很好,两只阳雀相逐,叫得婉悠悠的。玉璧把我拥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说他这辈子要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只是要连累我和孩子们了。我说我也是入了党宣了誓的,这条路,我也要走到底。我们走不完,还有孩子们,我们子子孙孙跟他们斗,看谁斗得过谁!
  现在,我正走在生命的最后路程,前面不远,就是我生命的尽头。我看看四周,看着这退下去又涌上来的人潮,看着那些荷枪实弹声嘶力竭的士兵们,还有那些寒光逼人的刺刀,不禁笑了笑。我陈玉屏,一无顶天立地之躯,二无经天纬地之才,不过当年闺阁中一个习书绘画的弱女子;这些年和那些置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的军阀们东拼西战,文也斗过了,武也斗过了,没想到他们大都败在了我的手下。如今,又设了这么大的阵势来送我,人生能够如此,值得!想到这里,我真想仰天大笑,想大喊一声:“我的玉璧和孩子们,记住我们那次在船上说的话,看我们和他们,谁斗得过谁……”
  我继续往前走,只见土台上站出一个人来,对我喊了声站住,接着把手一扬,阴惨惨的号声就响了起来,是杀人号。我转过头去,黄昏暮色中,看清了那个扬手的人正是夏炯。一个提手枪的兵拉过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和我并肩一排;那人还没站稳,就哼哼地软成一摊,听声音就知道是今天和我一起押进城来的肖心如。那个兵见他瘫在地上,又跑上来提着他的衣领,喊他跪好,摆了好一阵他才跪稳了;那兵接着转过脸来,气势汹汹地对我说:“跪下!”
  我看了他一眼,没动,只是把胸膛挺了挺。
  那个兵愣了一下,转身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两声枪响,肖心如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又是那个兵跑了过来,大声叫我跪下。我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要打就打,下跪不行!”说完又昂着头站在那里。
  不一会儿,又是一声枪响,肖心如抖动了一下。接着听见一个声音长吆吆地喊:“带廖大嫂进去!”
  另一个兵走上来,抓住我的手膀子往外走,悄悄地问我:“你吓倒没有?”
  我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是绑我来陪杀场的!这些混帐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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