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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陷囹圄


  我被送到县府,关在看守所里。刚放下东西,林竹栖气急败坏地找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大概原委给他说了,然后安慰他说:“好在真实身份没有暴露,就是犯了点烟案的嫌疑,可能问题不大,要不了几天弄清了就可以出来。只是不知道老汪的船票买到了没有。”
  下午,老汪也来了,一见我就说:“刘老太太一听是她闯的祸,又是急又是吓的,刚才搭了个‘黄鱼船’,急着到宜昌去了。她是怕你怪她。”
  这个刘老太太!不过她给我惹了这么多的麻烦,走了也好。
  老汪到宜昌还有要紧事,好在他当时就拿到了票,要不是我出了事,现在说不定都到了宜昌了。他看我一两天还出不来,就说干脆先去宜昌把事情办了,然后回重庆一趟把话回了,再来接我。
  老汪刚走,竹栖又来了,用菜盒子装了一大盒鸡汤,还有一碗我喜欢吃的辣子鸡。我心里着急,吃不下,可一看他那殷切的样子,不吃是不行的,只好端起来,喝了一口汤。竹栖安慰我说:“诗姐,你不要着急,我在这里还有些关系,到处跑跑,去找人打通关节。只是你要受几天委屈了,我会天天送饭来的。”
  就这样,我从岳池的监狱出来没有几年,又进了万县的监狱。
  我住的牢房,在县政府左边的一条巷子里,其中女监有五间房子,关了四十多个犯人,大都住冬冷夏热的西边。因为林竹栖塞了“包袱”,把我安排在上房。我因为没有提审,又没有定罪,算是“寄监”,可是对于坐牢,我却不是第一次,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女犯们见我穿得很阔气,又时常把竹栖带来的烟啊糖的分给大家吃,对我都很客气,口口声声称我陈先生陈先生的。新来的犯人都要受那些“夹磨”,全和我没有关系。
  我一进来,一个被人叫做“郝疯儿”的女犯人过来和我搭讪,问我是什么案子。我说:“我是被人冤枉的,那老太太被查出了烟土,害怕,跑了,叫我来说清楚,现在又不提审,叫我怎么说得清楚?”
  那郝疯儿冷笑一声说:“我可不是被人家冤枉的,老子就是地道的杀人犯,只要有一天我出了这个鬼塌塌,还要去杀人,把那些臭婊子和我那男人都杀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监里,真是啥子人都有,看来这女人,真是为什么事情气疯了。
  多住了几天,知道这个郝疯儿原本是个阔太太,男人是刘湘手下一个姓冷的师长,在外面到处寻花问柳,安了无数的“外室”,成天不落屋。这郝疯儿哪里受得了这般恶气,干脆找了两个流氓,给了他们一点钱,把跟师长鬼混的两个女人杀了。那师长气得不得了,却又晓得这婆娘狠毒,就使了个计,给了她点钱叫她去贩吗啡。然后叫人报了官府,抓她来坐了大牢,判的三年,现在已经坐了一年半了。
  同牢房的还有三个女人,其中两个都是阔太太,犯的也是烟毒案。一个姓吕,和郝疯儿一起进来的,男人也是一个团长,姓张;另一个姓何,不但自己进来了,连男人也在里面。我问这是怎么回事,郝疯儿说:“她男人是万县东门上的袍哥舵爷,叫陈吉庆,因为手下的一个兄弟伙把枪拖出去抢劫杀了人,被仇家乘机将他告成了主犯,捉来判了五年。两口子都在监狱里,两个孩子只好交给老人看着。”剩下的那个女人,不说话,常常可怜兮兮的躲在角落里,泪花花的,牢房里倒马桶之类的杂事全由她来做。我仔细看过她,很年轻,眉清目秀的,就是脸色不好,有时她稍稍梳一下头,郝疯儿就要骂:“贱货,还想去卖呀?”
  我问郝疯儿:“你既然见不得她,为什么又要她住在这里?”
  那女人把头一昂:“是我把她从那边牢房里要过来的,没有她,这屋里倒马桶、扫地下的杂事,我们几个去做呀?”
  这是一个妓女,因为第一次接客时用一把剪刀刺伤了嫖客,被关进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竹栖不断地在外面给我跑关系,也送了不少钱,回话都说是快了快了,却一直不提审,也不过问。老汪来来往往来了好几回,见我老是出不来,又走了;眼看秋去冬来,我急也没用,一颗心渐渐淡了下来。我在万县举目无亲,竹栖每天上午管管旅馆里的事,下午都来陪我。每次都带着水果和我最喜欢吃的杂糖什么的,要不就是一罐罐肉或者鸡,然后用一把扫把垫着屁股,坐在风洞口,一说就是半天。玉璧牺牲之后,我就学会了抽烟,现在成天没事,眼看去苏联这么大的事情落了空,心里头烦闷得很,烟抽得更厉害了。竹栖本来不抽烟的,因为陪着我摆龙门阵,也学会了,每次都要带烟来。牢房里的几个女人,一边吃着竹栖带来的烟啊糖的,一边打趣地说:“陈先生,这是你的相好吧?”
  我笑笑,不说什么。竹栖在外面听见了,也笑笑。
  竹栖的父亲是个小货郎,他从小就摇着货郎鼓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地叫卖。后来他的父亲不幸中风瘫痪了,他就每天端茶喂饭,倒屎倒尿地守了两三年,一点怨言也没有,亲戚朋友和远近的街坊邻居都说这真是个大孝子。父亲死后,他带着几件衣服、两双草鞋和三块银元,远走天涯了。先是在杨森的队伍里当了几年兵,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考进了杨森办的万县军事政治学校,朱德和陈毅在这里任教官。在进步思潮的影响下,他成了孙中山先生三大政策和三民主义的信徒,加上一副喜欢豪侠仗义的脾气,吃了不少的苦头。学校毕业的当天晚上,一些学员深夜还在酗酒狂闹,教官一气之下,吹了紧急集合哨,把大家集中在雨坝坝里,说是如果不把闹事者交出来,全体同学就一直站到天亮。雨下得正大,大家站在那里,冷得发抖。却谁也不愿背上个“叛徒”的罪名,都不说。竹栖见大家都冻得脸青面黑的,忍不住了,突然站了出来:“是我,是我在闹事。”
  那教官见这么多人都不认错,正在冒火,一气之下就打了他五十军棍,关了十天才放出来。事后别人说他何苦呢,他却说自己吃了点苦,那么多人不淋雨,值得。
  说到这里,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天,竹栖来了,听见牢里又打又闹的,就问怎么了。我说:“她们无缘无故的,又打那妓女了,我拦也拦不住。那郝疯儿,真是疯子,一点道理也不讲。”
  竹栖听了,半天没说话,突然说:“诗姐,我走了,明天来看你。”
  第二天,竹栖没有来;第三天上午也没来。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空的,不停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这些日子,竹栖每天都来陪着我,怎么一旦他不来,我就有了这种感觉?我不是那种成天要人陪着的人,那些年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重庆,我大多是一个人打江山,玉璧他想陪我也没办法,走上了这条路,顾不得了。
  怎么一下子又想起玉璧来了?看来人在寂寞中,就是爱东想西想的。
  下午,竹栖来了,从风洞口递进来一张纸,说:“诗姐,你念念,你念给她们听。”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首打油诗,很长,我看了几句,不禁念出声来:“野鸡吟。”
  牢房里的几个女人一听,都凑过来。那个妓女迟疑了一下,也凑了过来。
  于是我轻轻念了下去:门口站站,街上巡巡凄风苦雨,夜色沉沉
  怕的是警察与宪兵
  妈的几声“滚滚滚”
  吓得胆战心惊
  有话向谁云
  今晚有客明朝饱
  整整八夜无人问津
  揩干油
  扯横筋
  前门来流氓
  后门来“拖神”①有的三元或两角有的通宵无一文
  低言细语,不敢高声
  伤心咯,谁知我们苦
  谁把我们怜
  食可无肉,衣可无襟
  不得不买胭脂粉
  画画眉,点点唇
  依门好卖笑,怀中好言情可笑啊,笑那些大人先生说我们,骂我们
  不是脸厚,便是畜生
  君不见,
  娘在痛哭,儿在呻吟
  啼饥号寒,惨不成声
  什么是羞耻
  何处是人生
  肚儿饿,才是真
  ……①
  我还没有念完,屋里便哭成了一团,郝疯儿和几个官太太泣不成声。那妓女一边哭,一边往墙上撞,拉都拉不住。第二天,郝疯儿突然说要和我结拜姐妹,接着不由分说,就把牢里的另外两个女人拉了过来。然后又去拉那个妓女,说:“我们都是女人,都是苦命,从今以后,谁也别欺侮谁,不然就遭天打五雷轰!”说着就点起了香,换金兰帖子,然后对我说:“陈先生,你是知书识理又见过大世面的人。今后只要是你说的,我们都听,你就当我们的大姐!我呢,做事有决断,出了天大的事情我来担当,我就当老二吧;吕太太年纪大一点,当老三,何太太你就做老四吧。”然后对那妓女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老五了,我们也不叫你野鸡了。你说,叫你什么?”
  她低声说:“叫我桂花吧。”
  那郝疯儿说:“什么花儿草儿的,一听就是贱命!叫大姐给你起一个吧,起个扬眉吐气的。”
  我想了半天,说:“就叫桂华吧。青春年华,你自己要珍惜。”
  旁边的几个都拍着手直说要得要得。郝疯儿挥挥手:“有一点我们要说明白,我们这排行,只是排大小,不是排尊卑,今后不管哪个有了难处,都要拔刀相助。来,点香!请大姐坐上首!”
  我推辞不得,只好顺着她们答应下来。刚拜完了香,那桂华喊了一声大姐,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
  下午竹栖来听说了,搔着脑壳只是憨笑。桂华怯生生地说:“林先生,你怎么会晓得我们的这些事啊?”竹栖说:“那天晚上,我到大桥头去了,跟你的那些小姐妹们摆了一晚上的龙门阵。”
  我听了,心里感慨了好久。竹栖这个人啊,真是厚道。在牢里关了好几个月了,外边的事情一点音信也没有,我心里越是烦躁。一天,竹栖突然买了些纸啊笔的,拿到牢房来说:“诗姐,你好久没画画了吧?现在反正没事,你与其成天闷闷的,不如画几笔来混混时间。”
  牢里的姐妹们没想到我还会画画,一时间都惊诧诧的。郝疯儿大声喊:“狱婆子,快给我大姐抬桌子来!”那狱婆子是郝疯儿拿钱养起的,一听是她在喊,不由得一阵忙乱,最后竟然把狱里正房上供菩萨的桌子上摆的供品撤了,把桌子给我搬了过来。好久不画了,有些手生,我沉吟片刻,涂抹几笔,就在纸上画出一朵牡丹来。郝疯儿等人见了,一阵惊呼,等我画好了叶子,又是一阵惊呼。
  竹栖高兴得直是搓着手说:“诗姐,你画,多画几张。我有一个朋友,字写得好,我让他好好给你写上几个字。你这画,说不定就派了大用场了呢。”
  竹栖说的这个人,就是万州城里很出名的人物刘孟伉①,他从小师从他那个中了晚清进士的堂兄,不但文史皆通,还习得一手漂亮的书法和金石篆刻,此时已经名噪川东,万县城内但凡有些根底的大商号门上的招牌,多出自于他的手笔。他在万县城里开了一家名为《艺薮》的苏裱店,成天求印者不绝,求书者盈门。听说笔资颇高,万县街上的银行楼前有一块大匾,其中那“四川省银行”五个大字,就出自他的手笔,收了二百块大洋。即使这样的高价,还要看他是否看得起此人的人品,否则就不得下笔。
  竹栖悄悄对我说:“别人求字他要钱,只要说是你要,他不但不要钱,还会亲自送上门来。”
  我问为什么?
  竹栖说:“那年你们在华蓥山上刚刚打了罗泽洲,他和刘伯承他们就在顺庆泸州起义,他给刘伯承当书记官,那一年就有‘关系’,可是后来乱世之中又掉了。眼下他正在找你们的人,找你们的组织呢。”
  果然,竹栖送去我的一幅《荷花图》之后,刘孟伉就亲自到牢里来了。郝疯儿一声招呼,那狱婆子连忙把会客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安排我们见面。我看这刘孟伉,果然是气宇轩昂,谈笑风生,一见我就抱拳说:“久仰久仰,联诗先生的为人,我已听竹栖说过许多,真是相见恨晚啊!”说着就展开画来,请我指教。
  我一看,画已经用全绫裱好,右上有两句题词,诗云:格调自高洁自好,荷花袭人人亦香。左下是一颗朱红的大印。那字,笔法流畅大度,印章则藏拙于巧,秀丽处显出苍茫厚重,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我说:“刘先生,联诗惭愧了。”
  他哈哈一笑:“哪里哪里,能为陈先生这样的女中豪杰效劳,孟伉我不胜荣幸之至啊。”
  就这样,但凡我觉得拿得出去的画,都由孟伉为我写诗题字,然后竹栖拿出去分送给有关的人。一时我在万县城里名声大振,许多人都知道万县的监狱里关了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画只能由刘孟伉配诗题词。于是来要画的人多了起来,连专署里主管司法的那个姓蔡的司法官,也托人来找我要一张。竹栖一听,说:“好、好、好,鱼儿上钩了。”连忙将我的一张“岁寒三友”用上等的全绫裱好,亲自送去。那蔡司法得了这张画,高兴得不得了,玩赏良久,然后高挂在他的客厅正中说:“难得呀难得,平时想尽办法要想求刘先生的一幅字而不可得,今天不但得了他的字,还得了这么好的一幅画,真是双喜临门。”
  竹栖在一边说:“蔡先生,这个画画的人,还在你的监狱里关着呢!”
  那蔡司法一边看画,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个陈女士的案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来早就该放的,只是有人说她可能还有什么政治问题,报上还登了消息,那么大的字。只是也没有证据,不要紧嘛,先放一放,稍微搁一搁,到时候自然会解决的。”
  以后,这个蔡司法还到监狱里来看过我,后来又通过典狱官,找我要过两张画。
  牢里的几个姐妹看我和这些人打得火热,都羡慕得不得了。一天,老四何太太背地里对我说:“大姐,我求您个事,您和蔡司法那么熟,帮我说几句好话,求他把我放了出去吧。我们两口子都押在这大牢里,屋里两个孩子没爹妈照看,总不是个办法啊!我的那口子这一年来老是生病,听医生说是肺痨,连个在外面寻医拣药的人都没有……”
  我想了想说:“这事我也没把握,试试吧。”
  我就给她写了一张呈子,说了一大堆两口子的难处,请求让何太太假释出去,以照顾她的两个孩子和丈夫。然后又附上一封信,请典狱官给蔡司法送去,当然还随信带去了何太太的一些礼物。不想过了一个星期,呈子批准了,何太太马上就收拾东西,假释回了家。
  何太太回去之后,三天两头来看我,不是送吃的用的,就是扯些衣服料子,还硬要洗我换下来衣服,说:“大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的情。”
  又过了一阵子,她又来找我,能不能把她的男人也想个法子弄出去。我又试着写了一封信,让她带上四百元钱去见蔡司法。第二天,那姓蔡的叫典狱官来问我:“这陈吉庆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说是我娘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不几天,又准了。
  就这样,通过我的这个渠道,前前后后一共帮了男监女监的十多个犯人的忙,把他们都活动出去了,其中当然包括郝疯儿她们。临出去之前,我给郝疯儿立了一条规矩:出去之后不能乱来,要信佛教,不然我就不认她这个妹子。她和吕太太跪在我的面前,只是磕头说:“大姐啊,你真是这世上的活菩萨,你二天,一定要进天堂的。”
  官员们也因此都发财了,光是蔡司法就在这些交易中收了两千多块银元、两件狐皮大衣和一些贵重药品。得好处的还当然少不了典狱官和有关人员,可是不管我自己多着急,却一直不明不白地关在牢里,这其中的奥妙,直到我出狱后才明白。
  一天竹栖来说,经人介绍,他要到成都刘湘办的社会军事训练班去受训。这是刘湘的武德学友会办的,出来就会有事干了。
  这武德学友会,我知道,是刘湘组织的一个团体,又称“核心团”。自从刘湘在冯玉祥先生和我们党的争取下,决心把自己从前的反共方针改为“抗日、反蒋、联共、建川”之后,这个核心团就在各地利用同学同乡和亲戚关系,广招人马,培养亲信,除了川军中那些刘湘的贴心将领之外,还渗入了一些各地决心抗日的地方军官,其中很多和我们有关系。现在他们之所以要办这样的培训班,就是要摆脱蒋介石的控制,同时培养自己的骨干,出来之后掌握地方军权。竹栖能够打入这里面,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是竹栖却很犹豫:“诗姐,你还没有出来,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我听了,心里一阵地发热。竹栖是个胸有鸿鹄之志的人,开旅馆不过是一时之计,而且大半的时间和收入,都用来为我奔走了。眼下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无论是对他的志向和自己的生活都非常重要,可是他却为了我,还在这里犹豫不决,这片真情对于举目无亲又身陷囹圄的我,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可是我总不能为了自己,让他成天在这里陪着,于是硬起心肠瞪了他一眼说:“你在这里,我也没出来呀!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以后会后悔的;再说你老是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说不定出去了,眼界一开,办法就出来了呢。”
  竹栖想了好几天,觉得我说的也有道理,就来对我说:“诗姐,你放心,我走了,一青会代我来照顾你的。”
  竹栖真的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风洞口,一阵阵地发呆。
  幸好,竹栖的儿子一青,每天都来看我。一青是竹栖惟一的孩子,按竹栖的嘱咐,不叫我伯母什么的,却古古怪怪地叫我诗伯,竹栖说是对我这样的人,不能用一般对女人的称呼,就像人们总叫我先生一样。一青出生才三天,他母亲就死了,父亲出去闯荡,将他从小就寄在姑妈家里。这一年才十七岁,已经是《万州日报》的访员(即实习记者)和校对。当时的《万州日报》,已经由刘湘接管,成了刘湘在下川东的喉舌,社长是刘湘的警备区司令刘光渝。可是他出身行伍,不通文笔,就从重庆找来他的老师李春雅当总编辑。这李春雅,有一定的政治头脑,积极主张抗日救亡,把许多进步人士甚至没有暴露的共产党员,也弄到了编辑部来工作。这些人把个《万州日报》办得爱憎分明,锋芒毕露,在当时的万县简直成了抗日救亡的中心,一青便是其中的活跃人物。他晚上校对,上午出去采访,下午来狱中看我,一来就给我讲外面的抗日形势,让我看他在报上发表的文章,火辣辣的一派热血心肠,真是令人为他担心。当时虽然万县是刘湘的地盘,但也有国民党的势力,把《万州日报》恨之入骨,弄不好就会出事情。
  果然,一青突然不来了,孟伉也没有消息。我关在牢里,只听说外面在抓共产党,抓万县的“抗日七君子”,其中一个叫“光头”的人跑了,正在全城搜捕。我一听,可急坏了,这“光头”就是一青发表文章的笔名。竹栖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出什么事情。
  没几天,一青来了,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说:“你这孩子,到处都在抓你,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嘿嘿地说:“诗伯,你放心,他们抓得着我吗?我躲在刘湘的警备司令部里,有那么多的兵给我站岗呢。再说他们只知道有个叫光头的,又不知道这个光头是谁。”
  我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又想起我们年轻时在南京参加“五卅”运动的情景。人啊,一辈又一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久,“七七事变”爆发了,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万县城里的年轻人,忙着组织各种抗日救亡团体,一青白日黑夜地忙碌着,来得少了。我想到自己不明不白地关在牢里将近一年了,苏联没去成,外面的活动又无法参加,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山上的同志们怎么样了,宁儿和亚彬还以为妈妈……正在胡思乱想,老汪突然来了,还给我带了一个叫刘剑国的人来。老汪说:“陈大姐,现在形势变化很大,你要近期能够出来,就和老刘一起,从上海走,他负责你一路的安全;如果出来晚了,可能就不行了,上海很快会吃紧的。”
  老汪走了,刘剑国每天都来陪我。这是个挺和气的朝鲜人,流亡到中国来的,像他这样的人当时在重庆很多。他给我讲他们国内的风土人情,讲他们的人民做亡国奴的滋味,看得出来他很思念他的祖国;他还说他这次不是到苏联,而是要回国去,参加祖国的抗日救亡斗争。
  没多久,上海爆发了“八·一三”抗战,接着蒋介石被迫同意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西北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在全国各地公开设立八路军办事处。战区烽火连天,敌后的抗日救亡活动也开展得轰轰烈烈,形势这样紧张,刘剑国不走是不行的了。这时已经是九月初,他整整陪了我两个月。临走时刘剑国对我说:“大姐,眼下国共已经合作,许多共产党的大人物都放了,你又没什么证据,一定会很快出来的。到时候,你就到宜昌东山铁路坝,找一个叫刘海清的人接头。上海不好走了,他会送你从延安那边走。”
  我死死地记住了这个地址,和这个人的名字:刘海清。日子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出狱的事还是没有眉目。郝疯儿和陈吉庆看我着急,就又备了礼信财物,找了一个叫王大爷的去问那个蔡司法,说国共都合作了,即使陈先生真的是共产党,也该放出来了,还关着她干什么?那姓蔡的收了东西,支支吾吾地,只是口里说快了快了,又不见行动,气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在着急,竹栖回来了,一看我还在牢里,就急得跺脚:“诗姐,你这是怎么回事嘛?我看那姓蔡的有名堂,是不是拿到你的什么关节了?”
  我说:“先不说他,还是说你吧,你毕业了?”他说:“就算吧。这回呀,刘湘下了决心,要把兵权抓在自己手里。原来各地的保安团,都被蒋介石叫康泽派了特务,这回刘湘又在各地建立了国民自卫队,队长由县长亲自兼任,副队长等于副县长,大多是我们这次培训班出来的地方军官,专门和蒋介石对着干呢。”
  我说:“那刘湘封了你个什么官啊?”
  他笑笑说:“还可以,忠县国民自卫总队的副队长。”我说:“好啊,叫孟伉来,我们为你饯行!”
  他说:“可是,诗姐你……”
  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就这样儿女情长,我坐牢又不是第一回了。”
  竹栖一听,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诗姐,我到重庆去看了亚彬和宁君,听曾三姐说,你上次出来,是她的妹夫雷青成帮的忙?我这次在成都,听说这个雷青成当了泸州的专员,说话管用得很呢,要不要我给他写封信去?”我说:“算了吧,这年月,形势这么乱,谁知道谁是怎么想的?再说他是康泽的大红人,弄不好会把事情搞复杂了。”竹栖说:“可是再不把你弄出来,我走了谁来管你啊?你这个人啊,就是怕麻烦别人,你不写,我来写。”于是他背着我给雷青成写了一封信,就上任去了。不久,听说泸州来了电报,查问有没有关着一个姓陈的女教师。陈吉庆听说了,连忙叫那个王大爷跑到蔡司法那里说:“叫你放你不放,这下子人家追问来了吧?你知道这雷青成是什么人?蒋委员长的红人,刘湘刘省长的好朋友,你以为这位陈先生,当真是寻常人物吗?人家外面都在说,你留着陈先生是拿她当财神了,只要有她在牢里,就有人来给你进贡,你吃饱了还想吃,就不怕被胀死啊?”
  那蔡司法连忙说:“哪有这回事,陈先生的事情我们都弄清楚了,就是没雷专员的电报,也要放她的,国共都合作了嘛。”
  就这样,青成的电报来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就由一青给我找了个保人,放我出来了。事后听说那姓蔡的老是关着我不放,果真是王大爷说的那个原因:有我在牢里,就会有人给他送字、送画、送钱。就因为这个贪官,我不明不白地在万县监狱里被整整关了十五个月,而且没有提审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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