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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


                  长天北斗
                  明月南楼

  父亲在北平做过英文日报编辑,好像当时叶公超先生也在该报做事,后来又在北师大做教务长及英文系主任。父亲和叶先生都是留英学生,不过叶先生比父亲年轻,我们喊他乔治叔叔。父亲入外交部时,我们还是未入学的小孩。记得他曾到缅甸做领事,我们全家大小一同从天津乘船到印度再到仰光。那段任期不太长,好像是因为外交部没有经费,我们在那儿只过了大概一年,又转回北平。回北平后我才上小学。在北平东华门大街孔德小学上一年级。
  我记忆中的印度、缅甸、马来西亚和越南像是一片动物园。也是英法人逞强称霸的地方。那是1930年左右。亚洲到处是殖民地。除了中国、日本和泰国(时称逻罗)不是殖民地之外,其余地区都是英、法、德、荷等欧洲国家的属地。白种人至上,黄种人受尽种种歧视与压迫,在自己的土地上反而受侵略者的驱使。第二次大战后许多殖民地国家独立了,但外人在当地的潜势及遗毒根深蒂固,以致许多地方的英雄豪杰虽有志革命来改造自己的国家,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谈何容易。
  印度当年是英国属地,缅甸也是英人势力范围,所以该地英国色彩非常浓厚,马来西亚也是英人天下,该地的橡胶园使许多在英国根本无法谋生的英人,摇身一变而为百万富翁。
  我中学读英国名小说家毛姆(Somerest Maugham)所写小说,更佩服这位作家对于那些假仁假义的英国绅士入木三分的描写。毛姆小说的取材大部以英国殖民地为背景。故事中的角色就是那些人面兽心的殖民官和小市民,加上那些在英国无法立足的男盗女娼,从小故事中反映人性的黑暗面,读后使人拍案叫绝。
  我初次去印缅和东南亚时年纪太小,毫无印象,但第二次大战后旧地重游,更亲见了那些殖民地的人民争取自由与独立的那段辛酸的过程。
  父亲在仰光做外交官,我们有机会到附近地区游览,我们去过印度的新德里,也去过新加坡及吉隆坡。印度的贫困使我对印度人充满怜悯。这个民族有几百种语文,多种宗教,满街都是乞丐,到处向人伸手要钱,使人心中起恶感。
  但印度却有古色古香的庙寺,庙寺外面有金顶,表面也是珠镶玉砌,千百万黄金去敬鬼神、大街小巷却挤满了叫化子,清早还可以看见清道夫收拾夜间热死、饿死或病死的男男女女。但英国的绰士淑女,却日以继夜地在不准有色人种进去的俱乐部里饮酒调情,在马场上一掷千金。
  马来西亚地区又是另一番情调,我们也去参观过许多橡树园,主人与工头多是白人、工人是土人。热带淋很易生长。二次大战以前,东南亚出产的树胶是世界有名的。马来西亚果树特多,且因气候温暖,无虞饥寒,因此马来人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天性,但不似印度那么悲观与迷信,虽然同是“大英帝国属地的顺民”,马来西工人是比较乐观的。我和父母乘开蓬汽车游览果园时,猴子从树上伸手把我头上戴着的一顶草帽取去,马来西亚司机大笑,我很少看见印度人开怀大笑,但马来西亚人却有点乐天知命的性格,这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仰光住了几个月后,父亲又带我们去越南,我记不清楚,似乎父亲有事到越南公干,于是母亲领着我和姐姐也一道去,记得我们曾去河内和海防,后来又去西贡。越南是法国属土,一切都是法国风味。法国人最会享受,从前如此,现在也没有改变。他们把越南也花园化,的确别有韵味。但因此也使越南人学会了许多法国人的贪污和风流,好的没有学,坏的却都精益求精,这或许就注定了越南的命运吧。
  我记得母亲在河内和西贡有些亲朋,他们带着我们到处去观光,母亲似乎非常高兴,玩得很开心。母亲说得一口标准法语,当年又是一位飘飘的美人儿,因此大家都设宴欢迎她,我想越南之行,母亲心情非常愉快。其后我在二次大战后与陈纳德将军再去越南,又是一番滋味。
  再说说我们在缅甸首府仰光的生活。我记得我们的房子很大,一部分是领事馆的办公室,一部分是我们的住宅。院子也很大,院子里有许多果树,尤以芒果树及木瓜树为多。园丁每天都把木瓜和芒果采下迭到厨房来。我记不清楚我有多大年纪,总言之,还未到上学的年龄。有一个广东老妈子带着我,我和园盯司机和门房(都是土人)学缅语,小孩子学语言进步很快,几个月下来我已可以用缅语交谈,但离缅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一事记忆犹新:热带蚊虫既多,老鼠更大,每天晚上园丁把抓老鼠的工具吊上了食物,第二天清早抓老鼠的人来收拾被压死了的老鼠。那些老鼠好大,有些简直像一只小猫,可怕极了。我看过一两次,以后不敢再看。到现在事隔数十年,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我是一个最怕老鼠的人。
  缅甸华侨不少,他们常来找我父亲,谈些什么我不清楚。
  不过据父亲后来告诉我,这些身居异国的华人,他们爱国心切,对于国事既肯出钱又肯出力,心地也非常纯洁善良,这是老一辈华侨的特点。他们在异乡做异客,受尽了异族的排挤,总希望政府替他们出口气,可惜政府当年内忧外患,对于这些忠贞侨胞也就无法有多少援助。缅甸侨胞多半是米商,有些经济情况很好。父亲左等右等,不见外交部汇款发薪时,有些侨领就愿解囊相助,但父亲觉得这有失国家体面,只好心领而婉谢了。
  还有缅甸的壁虎也是一绝,其大无比,夜间出现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我最怕它掉下来。因此我们每夜都放蚊帐,一则可以防蚊虫,二则可以避壁虎。
  缅甸人与印度人大有分别,虽然他们是比邻,缅甸人爱好和平,而且比较友善。
  父亲因为常常接不到薪金而闹穷,领事馆的开支又大,常常要求外祖父接济,在任不到两年,请求调差,到底内情如何,我不清楚。总言之,父亲第一任的外交生涯很短,离开缅甸后,我又跟着父亲回北平。父亲再入教育界当教授,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培育青年是他的第一志愿。他的确造就了不少出色的青年,我想这是父亲生命中的最大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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