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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荒中的美京


  华府是世界经济的寒暑表,当中东局势告急、1990年世界油荒步步紧迫之际,华盛顿的经济专家天天上电视,警告经济不景气已经开始。美国政府从白宫到参众两院都互相指责,没有解决问题的对策。这时总统还去缅因州度假三个星期,而国会诸公也各自散会返乡竞选,要到9月上旬劳工节后方复会。虽然白宫己派兵到中东协助沙特阿拉伯“保护领土”,又派海军封锁伊拉克,实施经济制裁,但美国已人心惶惶——油价带动物价上涨,美国储蓄银行相继倒闭,许多靠存款利息过日子、靠银行贷款买房子的市民已面临绝境。其实,中东变局只是一个主要的导火线,有识之士早已警告世界不景气的来临,如今大家想极力延迟处理的问题,已到了面对现实的时候。
  从华府餐厅和美容院的生意好坏、顾客的多寡,就可以观察美国股市和经济的起落。1990年七八月间华府发生了两件大事——不是华盛顿市长的受审,不是布什总统的儿子牵连银行贪污案,而是一家有名的美容院,和一家高级的法国餐厅同时宣布破产。
  伊利亚沙伯艾登是华府历史悠久的美容院,许多名女人和要人的太太、情妇都是那儿的常客,美容师也常被召到白宫替第一夫人美容、理发。这家美容院因为有名女人棒场,门庭若市,想去“修理”一番,得提前一星期预约时间,生客还不能随便上门,否则除了得吃闭门羹外,还会看冷面孔。20多年前,水门大厦的美容院开业时,抢了一些这家名店的生意,但在尼克松时代,朝中财主不少,还可平分财源。
  女子美容院可能是广播新闻与谣言的好地点,有些美容师遵守白宫约定,勉强守口如瓶,但大多数都爱东家长、西家短,在熟客面前表示自己见闻广博,以及受名女人青睐。当然,他们的消费价格十分可观,没有100美元休想进去。时移世易,如今手头能一掷千金的女人已不多,而且任何行业都不能永保江山,这家在华府闹市中的美容院已于两年前宣布关闭分店缩小营业。
  一位在那儿服务多年的理发师说:“现在的新潮女性根本不注重美容。”我想,现代妇女比较注重自己的钱包吧。
  至于那家一流的法国餐厅,开业不到10年,女主人是越南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这位嫁给美国人的越南女子工作勤快,长得非常漂亮,把那些大公司的老板安抚得服服贴贴,午餐和晚间皆座无虚席、门庭若市,要讲排场,非此店莫属。美国唯一的女大使张之香赴尼泊尔上任前,女主人替她饯行,当时许多政客与巨贾、权贵都参加了。
  这家餐厅开业之初,是向我担任董事的那家大银行贷款。董事会知道他们的财务出问题时大为惊奇,一位董事说:“他们生意不是很好吗?”另一位董事说:“这年头有谁能够吃七八十元的午餐和一二百元的晚餐?”
  另一人说:“现在我们发现汉堡一样可以充饥。”
  时代真的变了。
  美国首都确曾有过数段歌舞升平的繁华时代。60年代虽因越战而有各种游行与抗议,但当年各国使馆经济较宽裕,竞两个女人爱荻曼斯1990年出版的美国《幸运杂志》评定83岁的福乐德曼斯是世界第二大富,私有财产20多亿。他的夫人爱荻1989年秋天去世,享年77岁,也算福寿了;她一生虽然享尽荣华富贵儿孙满堂,但她并不太快乐,去世前不久刚和她丈夫度过50金婚,但他们的婚姻并不是最恩爱的结合。还好他们有的是钱,在美国东、西岸和南方都有房子。爱荻喜欢华盛顿,一年总有四五个月在华盛顿小居。她是我的芳邻,住在美国有名的水门大厦。
  喜欢吃糖的人,尤其是喜欢吃朱古力糖的一定对M&M这个牌子很熟悉。彩色而圆形的小粒朱古力糖不溶你手、只溶于口,这是较普通的糖果;其他各种精装的叫做艾多乐(Eathe1),乃是曼斯老先生为纪念他母亲而命的名。当然,这只是他们家族的企业之一,他们也是宠物(猫与狗)。食品的大商人,这两项生意足以做视欧美其他商人。
  一般富豪多半喜欢炫耀自己的财富,尤其是暴发户;但真正的阔佬是深藏不露的,而且从来不谈“钱”这个字,有些甚至故意衣冠不整,免得引人注目。数年前我到他在赌城拉斯维加斯的别墅作客,那个80岁的老头儿居然开了一部旧汽车到机场来接我,司机替我放好行李后,坐到后座去,这位仁兄要自己开车。他说:“你看,我这部旧车顶管用的,比其他的新车都好,因为你第一次来我们家作客,所以我自己来接你。”
  后座的司机说:“曼斯先生喜欢这部老爷车,我们佣人是不准动用的。”
  曼斯加了速笑道:“什么老爷车!这部车子何时上过修护厂?那些劳斯莱斯反而常进厂修护。英国人以为自己什么都了不起。”
  到了一条幽静的大道,又转入一幢种满了奇花异草的别墅,两部旅游车的游容刚好参观完毕。一一上车,站在入口的警卫向曼斯先生打招呼,我一看那儿不但有各种热带花木,而且有许多不同造形的石块。曼斯对我说:“到了,这是我家。我就喜欢大自然。”好一个大自然,他自己买下一座公园!他又笑说:“我的太太——你的密友喜欢城市的繁华,因此她选择了水门大厦,我可不欣赏华盛顿那些伪君子和充阔佬的废物。”
  我说:“我也是来自华盛顿的,那你连我也骂了。”
  他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不同,你不同,不然我怎会请你到我这儿作客?”
  爱莎有两条小狗,雪白白的,爱莎到哪儿这对小兄弟就跟到哪儿。女主人还未下楼迎客,那两条小狗已叫个不停,老先生说:“他们对你熟悉,表示欢迎你呢!”
  我在那儿度过了轻松而又愉快的周末。
  男主人陪我去参观他的糖果厂,清洁、明朗、效率一流;那间工厂是他到了75岁半退休时才盖的,现在已一本万利了。
  对经营生意这位老兄真的很有一套。他又亲自陪我去参观他的“大观园”,这个“大观园”每天早上开放给游客参观,但一定要预约,不是随便可以进来的。
  他把一花一木,一山一石都当成新朋旧友般的对待,他说:“我就是喜欢这儿的清静和花香鸟语,比那苟苟营营的上流社会好得多了。”我说:“假如我有一座这么美的私人公园,我也不做华盛顿的游客了。”
  他说:“你也劝劝你的老友,请她多在这儿住些时日嘛。”
  我无言,我知道爱荻不喜欢赌城这个地方。
  晚餐就只有我和他们夫妇俩,一个很好的倾谈机会。
  老先生喝了两杯酒,大谈谈当年追求太太的浪漫史。
  他说:“我是在跑马场上看到她的,啊!她真漂亮,而且骑马的英姿真把我迷住了。”
  爱荻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一举一动都是名门闺秀的样儿。她笑说:“你不要扯这些陈年往事好不好,你这家伙除了懂得赚钱之外实在一无可龋”老先生又说:“你告诉安娜你捐了多少钱给台湾的癌症医院,我们去台湾住的那家圆山饭店并没有特别招待我们,大概根本不知道我是老几。”
  爱荻说:“你不是说别麻烦人家吗!怎么又来找碴儿了。”
  老先生说:“我们到大陆时他们可真会招待呀!欢迎我们的晚会有许多的政府官员,不就在那个什么宾馆请客的吗?”
  爱荻说:“那是北京钓鱼台宾馆,都是你的面子嘛。”
  我说:“你们下次再去时先告诉我,我来替你们安排一下。”
  老先生说:“我们下次去北极,南极我们已去过。”
  这两人真是游兴不浅。
  选大会,这年8月共和党竞选主席团推出布什做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一同参加各项活动和宴会,夫人兴趣甚浓,老先生说这种政治活动一生参加一次就够了。他还笑说:“这次我来都是你和我夫人请客(意即我们两人捐了不少钱),否删我才不干呢。”
  爱荻说:“你这家伙怎么最近一反常态,斤斤计较,口不离钱?”
  老先生说:“你看我们的孩子和孙子愈来愈要充阔,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人当年的辛苦埃”对的,老先生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一个女儿已三次结婚,一个儿子两次离婚,另一个儿子最近也三度结婚,可是他们两老已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
  1988年的冬天爱荻病了.是乳癌,开了刀,也做了治疗。
  但不久发现癌细胞己扩散到其他部位。她不愿去西部,而老先生又不肯搬到东部来,只有她入医院接受治疗时他才来水门“作客”。在她患病期间,我们相聚的时间较多,她精神稍好时晨间照样跑步,晚间去看戏、听音乐会、宴客……她说:“我不要把自己当病人。”
  她真有勇气。不过我知道,她也知道,她来日无多,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谈到死。
  一天晚便后,她打电话请我去看她,我们是邻居,当然很方便。女佣人说夫人在卧房等我。卧房外尽是各色各样的花朵,在水晶盘里、在瓷瓶中,我说:“我明天开始不再送花来了。
  花太多对你不好,快请佣人把它们搬到客厅去吧。”
  她说:“你说得对。今天,我一直在床上,所以佣人才把花放在这儿让我看的。”
  我坐在她床沿,她握着我的手,她说:“我想在我还不太难过的时候和你私下道别,以后人来人去,大概我们说私心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把我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上,我流泪,说不出话来。
  她说:“我这一生并没有白过,虽然和我的老伴常有争吵,但大家不常在一起,各做各的,也无所谓了。这10年来得一知己如你,也算有福气了。”
  我仍说不出话。那两条小白狗窝在我的脚边,不吭声。
  她把整盒纸巾给我,我看到她眼中也有泪水。
  她说:“人生总不能十全十美,我初认识你时常想问你,你这么年轻就失去了丈夫,为什么不再嫁。现在我明白了,你自己独立,能够有朋友,不寂寞,又有自由,这样很好。”
  我终于说话了:“你我能知心,因为大家都无所求,只是缘分,中国人相信缘分。”
  她说:“我也相信,假如我是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你知道,我那老家伙对你也相当另眼相看呢。”
  我笑了,她也笑了。
  他说:“我相信我不能过完这个夏天,你什么时候又要出远门?”
  我说:“你不要担心,你生病我不会出远门。”
  她说:“我想我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你是否可以等我眼睛闭上了再出国。”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窗外的雨下得很大。
  她的病势急转直下,每天医生都说随时会去,但她仍然很清醒。
  丈夫、孩子、孙子都来了。她说得对,以后我们即使两人独处一室,她已有气无力,不能再多说话了。
  一个周末的清晨她与世长辞了,不在医院,是在自己的卧房里。
  我晚间离开她时,她轻轻地说:“安娜,我们再见了。”
  她的丈夫站在门外,痴痴地。
  许多人帮忙处理后事,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要帮忙也帮不上。
  于是,我离开美京,出国办我的事。
  两周后我回到美京,老先生急着找我。
  我和他吃中饭。
  他谈了些她的身后事,忽然问我:“你知道吗?她把全部遗产都捐给慈善机构了,而且交给芝加哥一间律师事务所去分配,不准我过问。你知道吗,她那4000万全是我给她的,她一句都没和我商量就捐了出去,而且又不要我来管理。”
  他似乎有点生气。
  我说:“爱荻和我之间从来没有谈过钱的事,她只说要把自己的所有捐给社会,因为你的钱用不完,孩子们的钱也用不完,而且这是你给她的钱,她当然有权自己处理。对不对?”
  我心想你们这个家族是世界亿万富翁中排行第三(1990年8月的美国《财星》杂志公布世界亿万富翁的财富,第一位是文莱的统治者贺山纳柏加苏丹,拥有250亿财富;第二位是沙特阿拉伯国王法德和法德王的家族,有180亿财产;第三位就是美国的曼斯家族,有125亿元财富;第四名是英国女王伊丽莎自二世,她不需要纳税的个人财产总值117亿元),每年都是前5名亿万富翁中的翘楚。爱荻真有智慧,她就是怕子子孙孙连4000万也要瓜分,才把自己的私房钱捐了出去,而且水门大厦的自有公寓也声明只可以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才可出卖。两个照顾房子的佣人照常上班,清理房子。
  爱荻的确是个善良而富有智慧的女人,我怀念她。
  “赵银梅
  赵银梅是民国初招商局局长赵铁桥的女儿,排行老五。
  抗战胜利后,美国军事顾问团到中国协助战后接收及救济工作,顾问团中有一位广东台山籍的中尉,他是美国威斯康辛州人,在上海认识了赵银梅。
  一年之后,两人在南京结婚,赵银梅随着新婚夫婿回到美国中部的威斯康辛州去。赵五小姐是上海长大的姑娘,她的夫婿叫黄亨祥,不识中文,连台山话都不太幢。赵小姐不但要下厨作羹汤,还得照顾丈夫及婆婆。婆婆是个道地的台山婆。
  儿子从中国娶了个“上海妹”回来,她老人家真不是味道。老人家英文不太幢,只会说台山话,于是黄家少奶奶只好猛恶补台山话了。银梅的英语马马虎虎,而台山话不仅不会说,连听也听不懂,除了和丈夫尚能对话外,简直成了哑巴。婆婆把她当作外来人,因为其他女婿和熄妇都是道地的台山人,而银梅是外省人,说的是上海话和国语。但这个年轻外来熄妇很懂事,很灵巧。她远适异地,一定要尽力适应环境,于是她除了学习台山话之外,也找了英文教师补习英语,又到学校去学家政,为此和一位专授缝纫的女家政教授成为莫逆之交。后来,银梅的时装设计、剪裁皆在水准之上。她又习西洋画,我看过她的几张油画,实在很有天分。
  1954年我与黄氏夫妇相识时,黄家老太太已去世,而黄亨祥已脱下军装,成为该州数一数二有名的牙医生。
  很少人知道赵银梅的中文名字,大家都喊她茱丽亚。
  茱丽亚和我初见时就觉得我们两人很相像,我们在一起时别人总会问我们是不是姐妹。
  茱丽亚住的美国中部50年代中国人还很少,于是她也得多和美国人交际。黄医生喜欢各种运动,尤其是每年的狩猎季节一定和那些喜欢打猎的人去打野鸭、猎鹿等,夏天则去加拿大有河有溪的地方钓鱼,冬天又去滑冰。总之,除了工作就是那做不完的户外运动。茱丽亚也学会了滑冰、钓鱼,但打猎去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敢奉陪了。
  1964年我的密友做了威斯康辛州长,他一连三任,三任完毕决定不再竞选,当时州长没有限期,只是他对政治生涯有了倦意而转入企业界。既然好友是州长,我去时当然就往在州长官邸,后来州长夫妇两人离婚,我为了避免瓜田季下,婉拒再到州长家作客,于是黄民夫妇请我住到他们家中。直到州长夫妇办妥离婚之后,我才再到那华美的官邸作客,为此该州州长以及其他政要也和黄医生建立了很好的友谊。
  周末我到该州作容时,男人出去打猎或钓鱼,我和茱丽亚两人就有聊不完的话。她喜欢作画、做女红、织毛衣,是一位贤慧的主妇。他们的一男一女和我的两个女儿年龄相同,因此他们若到华府作客,也把两个孩子带着。那时我们的孩子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但又不完会是小孩,是最不好管教的阶段。有一天茱丽亚和我说:“孩子在12岁到18岁这阶段,最好把他们都冷冻起来,等到了19岁较懂事时再放出来。”
  我说:“假如真能如此,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他拉夫妇在那时期就常为了孩子的事而发生争执。
  有一天晚上我们4人(黄氏夫妇、州长和我)吃完晚饭回家,已是12点多了,黄家女儿出去,讲好11时以前一定回家,左等右等仍不见人影,后来还出动了警察,因为怕孩子驾车出事。结果女儿自己回来了,原来她和同学去跳摇滚乐,忘了时间。太太于是怪丈夫宠坏了女儿,倒是女儿乐得轻松,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也。
  茱丽亚的丈夫养狗,女儿养金鱼,儿子养鸟,家中经常要有佣人清理,还好房子大,不然就像住在动物园中。
  银梅的两个孩子,都和美国人结婚。男的有一个女孩,女儿则没有生小孩,几年前先后到台北数次由天主教会协助领养了一男一女,男孩已有五六岁,小女孩也4岁多了,都是正统的台湾人,非常可爱,也非常顽皮,可能是父母太宠爱之故。我每次到威斯康辛州都和黄家人相聚,而我和银梅真是生死之交,如今回想,只可说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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