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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智者的两条腿



    就是这前后的两次考察,使李烛尘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对“久
  大”,乃至日后中国化学工业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1942年9月23日。兰州。
  接连几天的阴雨过后,朝阳爬上了蔚蓝的天空。李烛尘喜不自禁,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登上了北塔山。
  站在山顶,兰州景色尽收眼底。兰州,古代叫做金城郡。城市绵延于黄河南岸,城垣的北墙,偎依着黄河。城北是北塔山,城南是皋兰山。两山夹起一条大河,河边展开一带平原,金城便在这平原上兴废了几千年。
  久居重庆,天天笼罩于山城水雾之中,李烛尘不免有些憋闷。今天,纵览西北名城,一种鱼跃马飞的感觉便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李烛尘是9月19日离开重庆飞抵兰州的。这次西行是要考察西北的经济状况和化工资源,以便为困顿西南的永利、久大寻找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兰州是西北之行的第一站。
  抵达兰州的第二天,李烛尘就开始了调查工作。或许是因为对化学工业情有独钟,李烛尘首先想到的是永久黄团体塘沽时期的旧友卞松年以及由卞松年主持的雍兴公司的化学工厂。
  雍兴公司是中国银行投资的企业,原本是制药厂,后来由于受到原材料及生产设备的限制,改为生产化学产品。这时的雍兴公司主要生产酒精、肥皂、玻璃和碱。这四种产品都由卞松年负责。
  李烛尘给卞松年拨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卞松年欢快的声音:“李老太爷,久违,久违。您等着,我马上派车去接您。”
  不大工夫,一辆轻便马车来到李烛尘下榻的旅社,将他接到了化学工厂。
  马车走后,卞松年便在家门口等候。马车进院停下,车夫搀扶李烛尘下了车。卞松年匆匆迎上前去,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李烛尘的眉间堆着笑,卞松年的小胡子挑着笑。卞松年将李烛尘引进客厅。
  中西合壁的客厅吸引了李烛尘的目光。古色古香的木隔窗上嵌着玻璃,围着墙卧起一大两小皮沙发,墙角的高几上立着一只硕大的彩色玻璃花瓶。
  还没落座,李烛尘便打趣地说:“松年兄的日子过得不错嘛,真让人有点眼热了。”
  “哪里哪里,这也是前任留下的鸡肋罢了,食之无味,弃之不舍呀。”
  “办工业的人有个安乐窝也不过分,安居才能乐业嘛。这玻璃……”
  李烛尘的目光停在隔窗的玻璃上。平板玻璃并不很平,厚薄不匀还有些疤眼,透过玻璃看去,屋里的物件有点变形了。用行家的眼光衡量,显然质量还不过关。
  “这玻璃是本厂的产品,工艺水平还差得很,让老太爷见笑了。不过价钱还便宜,一般百姓还能将就着用。”
  “‘你这玻璃花瓶做得就蛮不错嘛,”李烛尘顺手拿起高几上的花瓶把玩着,“造平板玻璃也可以引进些技术,工艺上就可以逐步提高了。”
  “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信息不灵,改进技术谈何容易!”卞松年把一套紫砂茶具摆在茶几上,一面沏着茶,一面慢吞吞地回答着李烛尘的话,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松年兄别是在经营上遇到了什么难题吧?”
  “李老太爷,您看看这个。”卞松年走进里屋,拿出一包东西递到李烛尘手上。
  李烛尘放下花瓶,接过纸包,打开一看,见是一包白里泛黄的粉末,一股硫化物的臭味轻轻地钻进了鼻子。他一眼看出,这是一包质量低劣的硫化碱,是用罗卜郎制碱法制造的。
  “松年兄的这个碱可上不得台面哟!”
  “又让老太爷见笑了,我也正为它发愁呀!”
  “难道松年兄不知道永利已经出正牌货了?”
  “知道是知道。可是……”
  卞松年当然知道永利碱厂生产出了色白味正的好碱,知道“红三角”牌纯碱在百姓中和市场上的名声;但他也知道永利为产碱而遭受的打击与磨难,知道李烛尘、侯德榜为运用罗卜郎制碱法、创造“侯氏制碱法”而付出的心血和艰辛;他更知道工业生产中技术保密的铁规……作为工商业者,他当然想获取技术秘密;作为塘沽时代的旧友,他又不忍心把李烛尘送上两难的境地。
  “可是啥嘛!离得久了,离得远了,你就不把我这老朋友当朋友看了。我可拿你当朋友、当同志,我对你说,你可以派人去永利参观,把技术学回来。”
  “这……”卞松年的喉头有些哽咽了。
  “我们办实业图的是什么,图的是救国。救国就不能只靠一两个人,一两个厂。我有技术开发西南,你学技术开发西北,大家联手,才能形成救国的实力。松年兄,还犹豫什么?”
  “好,我马上就派人去永利。只是别给您带来麻烦。”
  “互相麻烦嘛!我这不是也给你添麻烦来了吗?”
  “此麻烦非彼麻烦也。”卞松年轻松地笑着说。
  李烛尘把碱粉放到茶几上,一转身,只见卞松年变戏法似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了一块黄澄澄的东西递给了他。
  “怎么样?”卞松年眯起眼,有些顽皮地问道。
  “好!好!真是好肥皂!来,让我试试。”说着,走到门边的脸盆架前,蘸湿了手,打上肥皂,搓了搓。手上滑滑的,没有一丝一怪味。
  “重庆也没有这样的好货!”李烛尘高兴地做了评判。
  “老太爷,是送您一箱家里用,还是给您发去一批做生意?”
  “生意留着你自己做吧!我嘛,一块足矣!”李烛尘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了手绢,做出了包肥皂的架式。
  “这怎么行!”卞松年拿过肥皂,放到架子上的肥皂盒里。
  “看看,原形毕露了吧!你这个小气鬼,还说大话呢!连一块也舍不得给了吧!”李烛尘擦着手,打趣说。
  “老太爷,先喝茶吧,都凉了!”卞松年斟上了茶。
  李烛尘挥了挥手,说:“走吧!松年兄,还是先看看你是怎么造出臭碱和好肥皂来的吧!”
  说着,就向屋外走去。卞松年也连忙跟出去。屋里,飘出了淡淡的茶香。

  卞松年陪同李烛尘来到工厂。一座宏大的公事房迎面而来,转过去,是几间宽阔的厂房稀稀疏疏地列在院内。
  他们先来到酒精车间。一进门,就看见摞得高高的酒桶,里面装着青棵酒,是用来做酒精的原料。工厂原来有个大酒窖。夏季,连降大雨,山洪暴发,冲毁了酒窖,卷走了不少酒桶。洪水过后,工人们把一部分酒桶运进车间,码成了小山。
  往里走,是一排蒸馏设备。青裸酒经过加热,热气冷却而收取酒精。车间里弥漫着熏人的酒气。
  李烛尘大略看了一遍酒精车间,又依次参观了玻璃车间。肥皂车间和制碱车间。
  工艺的落后与工厂的阔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一反差像一柄重锤,敲在李烛尘的心上。
  那“重庆也没有”的肥皂是用手工制造的,熬皂汁的是3口大锅,锅下点着柴、煤,锅里的皂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烟熏气蒸下,工人们手执大铲搅着锅里的皂汁。
  制碱也没有机械设备,熔化是砖砌的熔化炉,浸出是砖彻的浸出槽。这种方法制出的碱之所以有硫化碱的臭味,李烛尘判断是因为炉内温度不够的缘故。。
  看来,实业救国的路还很漫长。实业要靠技术支撑,没有技术的实业是业而不实,不实的“实业”何谈救国的实力。不过,处处有同道,地处偏远的西北不是也有卞松年这样的有识之士吗?这些人脚踏实地,孜孜矻矻,惨淡经营,并不因为环境和条件的恶劣而退缩,这种“实人”正是实业的希望。李烛尘边参观,边默默地想。他感到这趟来西北是来对了,联络同仁不也正是考察的一项重要内容吗?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隐去了,北风呼呼地吹来。李烛尘觉得天色已晚,便向卞松年告辞。
  “请您稍等一下,穿上我的大衣走吧!”卞松年拉着李烛尘的手。
  李烛尘还想推辞,只见一位职员跑过来,递上一件呢大衣。
  李烛尘接到大衣,上了马车。车夫喊了一声:“驾!”马车咕隆隆地上了路。
  车还没进城,天就变了脸。一道闪电划过,雷声便在头顶炸响,紧接着雨箭在黄土地上射起了一个个水泡。雨敲打着车棚,随着北风涌进没有玻璃的车窗,泼到李烛尘的身上。“幸亏有了这件大衣。”李烛尘不由得暗自庆幸,他拉紧了大衣,抵挡着暴风雨的袭击。
  终于跑到了旅社。李烛尘向车夫道了谢,刚想跑开,却被车夫止住了。
  车夫掀开座下的木板,从座箱里取出一个小包,包装的纸也被雨打湿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李烛尘接过小包一看,原来是几条肥皂。他想到,这是卞松年给他在旅途上用的。
  车夫赶着马走了。李烛尘站在风雨中,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9月21日,李烛尘去拜访西北盐务局局长费君武,以便了解西北盐的产运销情况,确定考察方向。不料费君武外出时汽车相撞,受了伤不能会客。于是,李烛尘便去访问副局长赵洪铸。
  赵洪铸倒是很热情,他不但介绍了西北盐的分布情况,还拿出了各种盐的成分表和样品送给李烛尘。
  看到桌上的这些红色的、白色的盐样以及成分分析表,李烛尘开始在脑海里勾画一幅西北盐产分布图。
  西北盐有3种——池盐、土盐和井盐。其中工业价值最大的要数池盐,产量、盐质均为上乘。较大的盐池,在宁夏有吉兰泰、雅布;在青海有青海湖,也叫茶卡池。除了茶卡盐称青盐外,其他的池盐,大多被称为蒙盐。池盐是在咸水湖中结晶出来的,除了沙土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杂质,含盐量在98%以上。
  井盐主要分布在甘肃省的西和县。打井打到150米,就出黑卤。卤水很稠,熬盐时就像煮豆浆一样。
  土盐产在兰州附近。把土挖出来,淋上水,再经过晒制或熬制就可以得到盐。然而土盐含镁量在10%以上,不适合食用_
  盐务局大小是个衙门,所以也就染上了衙门作风。尽管号称西北盐务局,可是对西北盐务的了解,也仅限于纸上谈兵。
  “西北最大的盐池是否当属青海?”
  “如君所说。”
  “青海盐池长宽多少?”
  “据说盐池所储之盐可供全中国用数十年。”
  “谁去做过考察?”
  “据说德国人曾去考察过。我国的盐务人员尚无人涉足。”
  听到这里,李烛尘哑然失笑。俗话说,不下河,不知深浅。不到盐池,根据什么判定盐池大小?看来,亲身考察,势在必行。

  当晚,李烛尘的同学徐晓峰、阎国光登门拜访。同学见面,分外亲热。一打听,徐晓峰也是来西北考察,阎国光曾主持甘肃地质调查工作,时任甘肃矿业公司总经理。
  “从卞先生哪儿知道烛兄前来考察矿产,我就来了个‘张松深夜献地图’。”阎国光快人快语,刚坐下,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
  李烛尘一听,愣了:“你又搞什么鬼名堂?什么‘张松献地图’?”
  “亏你还是个学贯中西的学问家。连东瀛也熟知的《三国演义》,你会不知道?”徐晓峰接过话头。
  “张松献地图,那是为刘备入主西蜀引路呀!”
  “我这叫做阎国光献地图,为烛老进发西北开道呀!”
  说着,阎国光把一张甘肃省矿产分布图摊在桌上。3人围着花花绿绿的地图,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幅根据阎国光主持的调查而绘制的矿产分布图。从图上看,调查从陇南开始,大夏河、渭河、白龙江三河流域情况较细,向西仅延伸到皋兰附近。
  图上所示,煤铁尚属小规模开采;产金地点较多;有几处质量较好的锰矿、多处铜矿;而且有一个天然硫酸铜矿。调查区内发现了铅、锑,以及众多的硫磺矿。
  读罢地图,李烛尘还是不满足。一是因为图上仅仅标出了矿的种类及其所在地,由于没有钻探,而不知藏量多少;二是对盐矿没有调查、标注。李烛尘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烛老对我的诚意还有所疑虑?”阎国光不解地间。
  “哪里,哪里,我是有感于国光兄的图堪读不堪用呀!”
  阎国光哈哈一笑,从皮包里又取出一样东西。这东西似铁似石,墨绿中泛出点点黄光。
  “硫酸铜!”李烛尘一看,脱口喊道。
  “我已经去国光兄的公司看过,他们公司已经用它赚钱了!”徐晓峰对李烛尘说。
  原来,甘肃矿业公司已经开始用硫酸钢炼铜。工人们先把矿石碎成粉末,放在锅里用水浸煮,得到了硫酸铜液。然后把铁板放在硫酸铜液里沉淀铜,做成阳极铜板,再放到硫酸液里电解,就得到了精铜。这种炼铜方法虽然简单,但很合时宜。
  矿业公司还把一部分硫酸铜做成碳酸铜。碳酸钢是防治小麦黑心病的特效药,不仅受到关中产麦区的欢迎,连成都地区也向公司定货两万斤。
  “精铜固为国家急需,碳酸铜固为农家福音,但我意在盐、碱,可惜国光兄的宝图不能帮我一二。日间盐务局对此事也不甚了了。”
  “我又何尝不想把西北矿产探个明白,可恨力所不及。西北地方辽阔,我们能去的地方却很少。各地人事复杂,不得地方当局许可,就是求熟人,走门子也去不成。”
  从阎国光酸楚的语调中,李烛尘听出了考察的艰辛。但他仍然坚定地说:“孔夫子周游列国,游说天下,施教仁义礼智之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只不过是考察一下西北盐、碱诸种矿产,利国利民,些许困难,又有何惧!”
  徐晓峰连忙劝道:“烛兄三思,以兄之花甲高龄,不可鲁莽行事。一路风餐露宿暂且不论,难道烛兄没听说过路上不安全吗?”
  “我倒是听说过西北常有械斗发生,那有何碍予我?”
  “烛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北近来发现许多硫磺矿,敦煌以外就有一个大矿区。今年派去了一个探查队,不知怎地和当地藏民冲突起来,一名队员竟被杀死了。我听了之后,不寒而栗。”
  “这么说,晓峰兄打算打道回府了。难道你就因此不想再做调查了?”
  听到李烛尘的话中有些锋芒,阎国光连忙打圆场:“考察方式多种多样,所见亦可,所闻亦可。晓峰兄已经有了材料,调查也可以告一段落了。烛老不妨照方抓药。”
  李烛尘不待阎国光深谈,便斩钉截铁地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司马迁不行万里路,哪里写得出《史记》;如果徐霞客不亲游名山大川,哪里留得下《徐霞客游记》。二位仁兄不必劝了,我西北之行,去意已定。”
  “烛兄英雄本色不减当年,晓峰惭愧,惭愧。”
  天色已晚,阎国光、徐晓峰告辞出门。
  李烛尘送出门去,看着一对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街巷中。
  这天晚上,李烛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梦。他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去拜访徐晓峰,顺便做些解释。他本是厚道人,不愿意芥蒂长在朋友心中。不料刚刚入睡,便被人喊起。睁眼一看,原来是徐晓峰笑呵呵地走来,请他吃早饭。
  李烛尘一咕噜爬起来,穿上衣服,抹了把脸,随徐晓峰来到了一个专卖羊肉面的小馆。
  李烛尘兴冲冲地嚼着羊肉面。说也怪,这餐面条,吃得竟比重庆的大宴还有滋味。
  吃过饭,李烛尘就去参观矿业公司,实地考察了他们的电解炼铜。

  9月22日,李烛尘上午串街访友,做了些西行考察的准备工作。下午又去财政厅询问了财政、税收、物价方面的情况。
  9月23日上午,他只身站在北塔山顶,像一位将军察看作战的前线。
  近处,城西平原,密密地排着一片梨树。深秋时节,霜打梨叶,树叶连成红通通的一片,像朝霞,像夕辉,像初燃的火。
  远处,高高的群山,峰巅已是白雪皑皑。阳光之下,也透过来丝丝凉意。
  巡视一周之后,李烛尘的目光驻在了黄河铁桥上。
  李烛尘前天曾去看过铁桥。它是连结黄河南北的唯一通道。
  古代的人们就开始在这里搭浮桥。至今黄河北岸还矗立着两根生铁柱子,它们顶风冒雨,默默地向后人诉说着黄河建桥的历史。
  那时的浮桥是铁绳桥。铁绳就系在铁柱上,连结两岸,上边铺上木板通行。
  眼下的这座桥是清末建的。李烛尘清楚地看见桥头上悬着一个铁牌,上面铸着“1907年美国纽约桥梁公司”字样。
  桥的北端有一块石碑,记载着修桥的始末。
  当年左宗棠西征,饱尝军民渡河之苦,倡仪在黄河上架设铁桥。中国没有这种造桥技术,洋人乘机漫天要价,没有修成。
  允升任陕甘总督时,德国泰来洋行的喀佑斯游历到甘肃,当局与他磋商,把建桥工程包给他去完成。大桥花费30.5万两白银,历时两年多修成。
  河中竖起4个铁筋水泥墩,墩上架着5个拱形铁架桥,全长70丈,宽2.2丈。中间走马车,两边走人。旁边有护栏,以防危险。
  今天,李烛尘远眺这“黄河第一桥”,望着桥上过往的车马。行人,不由得感慨万端:“在35年前,在西北僻远、交通艰阻之地,有此工程,不得不谓当时主持人魄力之雄。以当日之交通,必较现时为难.而竟能成天下第一桥,是诚难能可贵!此亦足证有志者事竟成。”
  李烛尘浮想联翩。他想起了4天来的考察,想象着以后的青海、新疆之行;想起了被挤向西南一隅的永久黄团体,想象着日后它展翅翱翔的雄姿……
  他的胸中涌起一阵热潮。一首绝句从心底流出:

    五泉山下水溶溶,
    引入栽梨万树问。
    正是深秋霜叶老,
    晚晴斜照一样红。

  晚上,伏在桌上,凑着昏黄的灯光,李烛尘开始了一天中最后的功课——为《海王》杂志写信。在信中汇报自己的工作,抒写自己的心情,设计未来的蓝图。

    我到甘省不过4天,所行不过城内外数里路之远,所遇亦不过少数有
  先见之人。见闻极有限,人云亦云,未免辞费。不过空时限人,现在一般
  人口头之传述,亦是经无数年及无数人之见知而来。即使将来考察团到后,
  随之去宁夏,往青海,再西上玉门,亦不过就前人已发现之陈迹,再见识
  见识,证其确有此物此事。而走马看花,恐未必能有新而深之发现。
    然则就狭义之西北范围(陕、甘、宁、青、新5省)而言,大抵陕西可
  以吃棉花,甘肃吃油,青海吃羊毛,宁夏吃碱(实则碱不在宁夏,特与之较
  近耳,盐暂不计入)。新省物产较丰,重工业或有希望,然卧榻之侧,酣睡
  者大有人在,是则大可考虑。
    油与毛,均需炼洗,故酸碱工业,必附带发展,因之其他轻工业亦有可
  能。将来陇海、包绥二铁道如均展至甘肃,而西去达新疆,再与俄国之西土
  铁道联接,则东达太平洋,、南达印度洋,东北达东三省,西北出波罗的海,
  西南至地中海,是甘肃又将为东半球交通之中心矣。大家均有些理想,何妨
  寄予同情。

  连日来,李烛尘走街串巷,登山渡河,倘祥在兰州城里城外。与他同行的西北工业考察团的各位同仁尚未到达兰州,乘等人的机会,李烛尘像一位勤奋的渔夫,撒开了调查研究的大网。

  一天,李烛尘信步走上市场。市场街道不宽,但两边摊点栉次鳞比,店铺星罗棋布,倒也把一个小小的市面撑得异常热闹。摊点上,卖米面的、卖肉的、卖菜的、卖水果的,争相吆喝着,招徕顾客。
  李烛尘走到皮货摊旁,顺手摸了摸挂在架上的羊皮大衣。天冷了,且要去青海、新疆,他想买件皮衣御寒。
  摊主是个回族中年人,戴一顶白色小帽,两撇小胡子挑起了半是憨厚、半是狡黠的笑容:“先生,这皮大衣你穿着正合适,价钱便宜哩!”
  李烛尘一问价,5000元,竟与内地相仿。原来,近日工程师学会在兰州开会,“书呆子”们上街购物,发现此地价钱比重庆、成都低了一大截,便轰起一小股抢购风潮。一位先生一口气买了8个铜脸盆,还一个劲儿地问,你们这儿东西怎么这么贱。买卖人心眼儿活,即使是西北的买卖人也不例外,所以物价陡涨,以致不少抢手货的价钱赶上了重庆。
  李烛尘轻轻地摇摇头,走开了。
  没走几步,一张望,眼前一亮。只见一根木杆斜挑着一个牙旗幌子,上面白底蓝字,写着一个“碱”字。
  李烛尘快步跨进店铺,搜寻着他所关心的碱。
  这是个不大的日用杂货店。有针头线脑、钮扣梳子等日用百货,也有锅碗盆勺、锨镐撅叉等工具杂货。走近露出白茬的黑色柜台,李烛尘问道:“掌柜的,有碱吗?”
  “有!”随着一声干脆的答话,伙计弯下腰去,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块白花花的结晶体。
  “噢,是冰碱。”李烛尘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下,“成色不错嘛!”
  “对着哩!这是我们专程贩来的宁夏碱,发面好着哩!”伙计仿佛遇到了知音,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商品。
  “这碱可不是宁夏产的,”李烛尘纠正说,“它的产地在绥远,宁夏不过是集散地罢了。”
  20年前,李烛尘曾经由包头渡黄河考察,西行几天之后,到达噔口,发现了一个大碱池,盛产冰碱。当地交通困难,全靠骆驼运输,每年运出10万斤左右。冰碱不仅能用来中和发面,而且可以用米制玻璃和肥皂,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别看伙计做买卖精明,对这些专业知识当然就是外行了。
  “哎哟,先生是行家,这下子可遇上真人了!4元钱一斤嫌贵不是,这儿还有两元一斤的,不过是蓬碱。”
  李烛尘接过碱块一看,白里透着灰黄,成色比冰碱差远了。
  李烛尘以前听人说过,兰州附近山上、原野都生长一种野生蓬草,把蓬草晒干烧成灰,随烧随用棒槌捣灰,灰就连成了块,可以用来中和发面。眼前这灰白的东西就是蓬碱了。
  李烛尘伸出右手手指,在碱块上抹了抹,把手指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感到苦涩涩的:“这味道还……”
  他的“行”字还没出口,肩上就被重重地拍了一掌。
  李烛尘一愣神儿,赶忙回过头来,一看就乐了。
  “怎么,烛兄这造碱的也来买碱了。‘红三角’脱销了?”
  说话的人名叫羡心斋,是李烛尘留学时代的同科同学。回国后,即各奔东西。他现在在甘肃水泥厂做化学分析工作。水泥厂在永定的窑沟,离兰州市300多里地。听说李烛尘来西北考察,他特地赶来会会老同学。
  李烛尘见是羡心斋,欣喜万分。他乡遇故知,本为人生一大乐事,更何况是实业救国的同道同富呢!他紧紧握住羡心斋的手,忙不迭地问道:“心斋兄身体可好?事业可好?”
  羡心斋东渡扶桑时,本是热血青年,直人快语,古道热肠,至今仍是本色未改。听到李烛尘的问话,他简捷地答道:“人嘛,摆在这儿,老顽童一个:事业嘛,一言难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我旅社去?”
  说着,羡心斋拉起李烛尘便走,边走边在大衣口袋里摸着什么。
  “烛兄,我给你带了个稀罕礼物。”
  “咱们老同学、老朋友了,还送什么礼?这不是见外了!”
  “这礼您恐怕非收不可,是专为你这个湖南人准备的。”
  羡心斋掏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红里透绿,绿里泛红。李烛尘一时竟没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待到仔细一看,禁不住喊出声来:“辣椒!”
  “此辣椒非彼辣椒也、椒而不辣,回去弄点肉一炒,就是个好酒菜。走吧,喝酒去也。辣椒就酒,越喝越有。”
  “你这个顽童呀!”李烛尘收起辣椒,笑了。
  有了羡心斋这个专程赶来相伴的“闲人”,李烛尘如鱼得水。几天来,在羡心斋的陪同下,李烛尘跑得更欢了。

  或许是因为参加了工业考察团,李烛尘对西北的工业情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天,吃过早饭,李烛尘便由羡心斋引导,来到毛织厂。
  这个厂创办于左宗棠驻甘肃的年代,已经半个多世纪了。甘肃地广人稀,盛产羊毛,所以这个毛织厂的规律很大,厂院广阔,车间宽敞。由于处于战时,毛织物为前线急需产品,所以工厂隶属于甘肃军政部。
  踏进工厂大门,李烛尘的心中不免一阵苍凉。黑黝黝的厂房像一个高大而干瘪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瑟而立。靠院子里边的一间厂房,塌掉了一角屋顶、半面山墙,连着厂房的围墙,也坍倒了一截。这是日军飞机轰炸后留下的遗迹。
  李烛尘、羡心斋二人随主人走进车间。
  纺毛车间里,一排纺毛机一会儿轰隆隆,一会儿咣当当的响着。
  几位身着工作服的维修工正围在一台停转的机器前,有的在拆卸齿轮,有的在清洗零件。身上的工作服打着补丁,连补丁也油渍麻花的,仿佛跟这面前的机器一样陈旧。
  制呢车间、制毯车间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机器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斑驳的机身露出了锈铁,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在旷野朔风里,亮出了突出青筋的黝黑臂膀。然而,它们也像那质朴勤劳的老农一样,尽管暮年来临,仍然在兢兢业业地履行着毕生的义务——一刻不停地劳动。当然,皮带轮发出的那不协调的惨噬啦啦的声音,就是老农似的无奈的叹息。而那些无法运转的机器,则像行将就木的老人,锈迹斑斑,默默地瘫在车间的角落。
  工厂太衰老了!机器太陈旧了!然而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工人们还能生产出军毯支援抗战前线,也真难为他们了。李烛尘由衷地发出了一阵感慨,他也由衷地感到了企业家、实业家身上担子的沉重。
  不过,当李烛尘参观了动力车间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想法未免有些幼稚,因为陈旧的,还不仅仅是机器。
  说是动力车间,实际上只是个锅炉房。里面卧着老式锅炉,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锅炉太老,不敢猛烧,怕压力过大,锅炉爆炸,发生危险。压力小,动力不够,因而不少机器就转转停停。遇到上水时,更需要降低压力,那就只能停工了。锅炉用的是河水,工厂离河有几里远,只好用马车去拉水。近来煤又紧张,厂方已经为买煤发愁了。
  “兰州有电,为什么不改用电力呢?”李烛尘问道。
  这一问,倒引得陪同参观的厂长倒出了满肚子的苦衷。
  工厂在两年前就计划改用电力,这就需要购买电动机。厂方向甘肃军政部递了呈子,迟迟不见批复,托人去催,半年后呈子批下来了,但是电动机涨价了,批的款额已经不够使用了。第二次报批,又拖了数月,电动机又涨价了,接着按新价补报,没批下又涨价了。这样,前呈未批,价钱已涨,几番呈文、等文,折腾得人没了心劲儿,工厂依旧用蒸气作动力;机器依旧时转时停。
  听了这番话,李烛尘的心头一阵隐痛。
  看来,办实业,不仅机器自身的事要费力,机器以外的事更劳神。这一点,内地和边疆,天津、重庆和兰州,都没有什么两样。
  羡心斋看出李烛尘的脸上有些不快,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道:“这厂子太老了,不中看,走,咱们看个好厂子。”
  两人相伴来到了甘肃机器厂。
  这是一个制造工作机的大厂,创建于1916年,最初叫甘肃省制造局。20多年来,时开时停,一直没有大发展。1941年由省政府和资源委员会接办,继续开工。
  工厂的机器设备相当齐全。有些机器让李烛尘羡慕不已。
  车间里,一边,齐刷刷地排着车床、刨床、铣床、钻床;另一边,竖着龙门刨,横着牛头刨和两台大车床,立着电焊机。车床上吐出打成卷儿的蓝莹莹的铁屑,电焊枪闪出亮晶晶的弧光……
  “如何?烛兄。”羡心斋问道。
  李烛尘点点头,说:“你看那两台大车床,车钻并用。这样的好机器,在重庆也不多见呢。”
  李烛尘走到一台大车床跟前,凑到车工师傅旁边,问道:“请问,师傅是甘肃人吗?”
  高个子、红脸盘的车工关掉机器,答道:“俺是山西人,原来在山西兵工厂,抗战后迁来的。俺的工友多半是山西人,从西北实业工司和兵工厂转来的。”
  李烛尘知道,抗战以前,山西西北实业公司,是全国有名的几家规模较大的制造企业,在钢铁、水泥、耐火砖、电解食盐、电解氯化钾以及造纸、火柴等方面,都做出了相当的成绩。
  时下的甘肃机器厂技术力量雄厚,技术工种完整,除车、钳、刨、钻、焊以外,还有铆工、模工、翻砂工。但是厂里并没有什么大项目可做,只是为一些机关做些机械加工和机械修理工作。
  静卧在车间一隅的一台大碾压机引起了李烛尘的注意。厂方人士告诉他,这是当年造钱币时,用来压铜皮的机器。如今兴纸币,碾压机就闲置起来了。
  “这么大马力的机器,闲着真可借!”李烛尘看了看机器上的标牌说。
  厂方人士接过话头说:“用又没法用,卖又没处卖,它倒成了老爷了!”
  难道机器制造业就不需要碾压各种板材了?是呀,小打小闹的修理工作,兴许用不着什么大机器。车间里不是也有些机床闲着不动吗?听说工厂将来准备制造工作机、柴油发动机,这将来,究竟是哪一天呢?千万可别像毛织厂的买电机计划那样,成了纸上谈兵呀!
  想到这里,李烛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西北素以毛皮产地著称,但世人多为道听途说,未能目睹其详。李烛尘来西北之前,就打算此行要考察一下羊毛情况。所以在参观了几家制造工厂之后,李烛尘就拉着羡心斋去参观西北洗毛厂。
  李烛尘从当地了解到,所谓西北羊毛,并不能统而言之。按照经销商的说法,羊毛以青海为第一,夏河毛第二,宁夏毛第三。当时外国人购买中国羊毛,是用来织地毯。青海毛、夏河毛坚韧而有弹性,染色有光,人踩在地毯上,毛还能竖起来,花纹不乱,因此外商喜欢收购青海、夏河羊毛。而时下国内所用羊毛,由于战争难以进口,所以改用宁夏毛。宁夏羊毛细而柔软,能织出好哗叽,因此在国内市场上,反倒领先于青海、夏河羊毛。陕甘宁边区则出产山羊皮和山羊毛。牧羊人用铁梳在羊身上抓取绒毛,这种羊毛比较贵重。
  青海、夏河的羊,在草地上放牧,睡卧草中,身上的粘沙土比较少;宁夏的羊,生长在沙漠上,睡卧在沙土中,身上的粘沙土特别多;陕甘宁的羊身上,黄上也不少。不论哪种羊毛都必须洗净整理后,才能进行加工。
  厂长江尚青告诉李烛尘,以前贸易委员会收购、输出羊毛时,先是在广场中散搅一下,上秤收购;再把羊毛分散去土,打。包输出。当时羊毛大量卖给苏联商人,由产地运到星星峡交货。星星峡气候干燥,苏联人再散揽一次,去掉沙土再收购。几次去土,减去毛重约20%。而经由东部口岸出口的羊毛,必须先运到天津整理清洗,又会减去毛重40%多。这些沙土,一半是羊在沙土地上粘在毛里的,一半是黑心的商人贪利,故意掺杂进去的。最终能够用于加工的羊毛平均只有最初重量的50%左右。
  李烛尘算了一笔帐之后,说道:“毛之生产,在抗战前最盛时代,合绥远全境,及青、甘、宁等省,每年不过35万担,眼前之产量仅20余万担,以吨计,则仅万吨。一般人以为西北毛皮事业如何伟大,实则尚待努力改进,未可过分乐观。”
  李烛尘、羡心斋在江尚青的带领下,参观了洗毛厂。
  这是实业家刘鸿生和贸易委员会合办的西北第一家洗毛厂。1941年2月开始建设,1942年后半年正式开工生产。
  厂区里,厂房较少,院子很大。厂院里,前前后后,堆满了羊毛垛。广场中,木架上架着麻绳网,里面晒着洗净的白羊毛。
  工厂的洗毛设备比较简单。4个大木槽连成一组洗槽.里面有铁叉搅拌,上边有一个木滚压去水分,再送到第二个槽里。第一槽里用热水加肥皂搅洗,第二槽以下用清水冲洗。洗净后,用离心机脱水,再烘干。因为烤房不够用,所以晴天里就把一些羊毛晾在外边。
  “这个洗毛厂还嫌原始了一些,设备太少,生产能力不大……”参观完毕,走出厂门,羡心斋随口评论道。
  “心斋兄,你的水泥厂、我们的盐厂、碱厂开始就不原始吗?惟其新生,才有前途。先前西北不能洗毛,只能出售羊毛,现在本地洗毛、本地织呢、制毯,不是造就了一个大有希望的大事业吗?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啊!”
  “烛兄真的有意涉足西北?”
  “永利、久大栖于西南一隅尚且困难重重,眼下闯荡西北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西北也不是没有我辈的用武之地。比方刚才江尚青先生说,洗毛用好肥皂,成本太高,用蓬灰胡麻油作肥皂,效果又不甚理想。怎样造出含碱少、价又低廉的肥皂供给洗毛业,不也正是给我们黄海化学研究社提出了一个课题吗?”
  “烛兄真是个有心人啊!”羡心斋佩服地夸赞说。
  李烛尘却把话题轻轻一转,道出了自己的心思:“其实人人都在用心,有人用心于社会,有人用心于自己,有人用心做事,有人用心坏事,如果人人齐心做好事,何愁事不成!”。
  “烛兄什么时候成了社会思想家了?”
  “思想家,不敢当!倒是社会的事值得人人都动动脑子。比方说,为什么甘肃地区有河而缺水,有地而缺粮……”
  “烛兄是不是又想考察兰州的农业了?好吧,改天我奉陪。今天咱们已经走了几十里地,中午又没吃饭,还是赶快回去吃晚饭吧!”
  “心斋兄,你说早饭吃的是什么?”
  “这还用问,咱们一块儿在小馆吃的羊肉泡馍嘛!”
  “嗬,说来也真有趣。这羊还真的浑身是宝呢!皮呀、毛的,就不说了,单说这一大碗羊肉泡馍,竟会让人一天不饿,岂不怪哉?”
  两人沿着黄河岸边,边说边走。远处山上,一群山羊在山崖上咩咩觅草。近处河水中,几只羊皮筏子载着货物在破浪奋进……
  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忘情地欣赏起这幅由大地和晚霞勾勒出的流动的图画。

  秋后的郊野一片苍凉。
  收割后的田地袒露出干涸的胸膛。小径上的衰草在秋风中摇着残梗。一群群山羊撒落在山麓、坡上。它们偶尔低下头去。从光秃秃的山野中寻觅着星星点点的枯草;又时时仰天长叫,似乎在感叹大地的贫瘠。因为村少,地上甚至很难看见秋风扫落的败叶。
  李烛尘沿着牧羊人踏出的小径登上秃山,望着山坡上一个个土坑陷入沉思……
  1876年,陕甘总督左宗堂统率三路大军奔赴新疆,围剿入侵的阿古柏匪帮,粉碎沙皇俄国霸占新疆的阴谋。
  频传的捷报使这位封疆大吏喜上眉梢,树木覆盖的山岭和路旁钻天的白杨又激得他腹生良谋。
  恶战结束,班师东返。在三军将士的欢呼声中,左宗棠勒住战马,发布了一道亘古未有的作战命令——
  “回师之日,随处布防。留守将士,即地植树。若有死亡摧毁,即以军法从事。”
  将士们不敢怠慢,在驻守区内分段种树,种完之后,分段管理。松土护苗,除虫浇水,各项事宜,有条不紊。
  一日,左宗棠信马踏青。阳春3月,万物复苏。新栽槐、杨,虽然幼小,但已列行成片,左公心中一阵窃喜。
  行至金城郊外,只见官道两旁,白杨绿叶,生意盈盈。然而前方不远处,却有几株枯死的杨树突立其间,分外显眼。
  左宗棠策马近前,翻身下马,走过去一数,共有8棵,树身都有牛羊啃过的痕迹。
  左宗棠怒火中烧,令随从唤来营官,厉声问道:“你可知罪?”
  营官瑟瑟发抖:“卑职知罪。大人容禀,此树为百姓放牧所伤……”
  “此树为谁所管?”
  “卑职。”
  “种树不管,不如不种,种而不活,徒劳身心。为示儆戒,严惩不贷。死树8株,罚你种活80株新树,领受80鞭刑。”
  营官连连告罪,左右纷纷说情,最后还是打了营官40皮鞭,罚他种了80棵新树。
  事情传开,军中将士颇感震惊,大家都引以为戒,从此就更加小心翼翼地种树、管树了。
  10几年过去了,小苗长成参天大树。于是,西北便有了一番新的景象——“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李烛尘知道,这些传说不免有些附会的成分。但是,左文襄公军法植树的故事不是生动地说明了西北并非树木的禁地吗?而现时却是荒山秃岭、地广树稀,这症结究竟在哪里呢?
  李烛尘想起了农业改进所。
  那是10月29日,天气响晴。李烛尘乘兴来到农业改进所。
  虽然已是深秋,但是农业改进所里,却别有一番景象。郁郁葱葱的树木聚拢起一片生命的绿色。李烛尘的心中涌起一股喜悦的清泉。
  农业改进所座落在兰州城北郊,依山劈出一大片园地,里面种满了树和庄稼。
  李烛尘已经听说,农业改进所的任务就是改进西北的农作物结构,它种的不少东西,在西北人的眼里,还是稀罕物。别看农业改进所成立才刚刚两年,却已经成就斐然。
  李烛尘一进农业改进所的大门,就兴冲冲地走进苗圃。一方方的苗圃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树苗。李烛尘一边沿着回间小路走着,一边数着圃中树种。
  这里有国槐、榆树、白杨、洋槐、椿树一,间或植着几畦枸杞和牛王刺。树苗大都有一人来高,直挺挺的树干擎起几根新枝,在微风中轻轻地抖着已经泛黄的叶子。
  远处山坡上,苜蓿连成一片。这种草扎根很深,天旱的时候,也会枯萎,人们以为它死了,可是一阵雨后,立即又会返青。现在天气渐渐冷了,大片苜蓿草铺出了青黄杂织的地毯。地毯上,竖起一蓬蓬稀稀疏疏、高高矮矮的青色,那是生命力很强的野枸杞。
  出了苗圃,走进大院。地上到处晾着花生,还有几堆红薯。
  兰州人从来不种花生,也不知红薯为何物。前年,农业改进所引进了白薯,也送了一些给附近的几家农户种植。农家试着种了几垅,获得丰收。因为此物稀有,舍不得一下子吃掉,没等到冬天,留下的红薯却烂成了一堆臭泥。
  农家到农业改进所问罪,改进所的职员向他们解释说,不是红薯有问题,是储藏方法不当,并从窖中拿出自己储存的红薯请他们看。一位青年农民接过红扑扑的红薯,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咬了一大口:“甜着哩,比刚收的那会儿还好吃哩。”他们向改进所讨了储存红薯的方法,乐呵呵地走了。
  院中的花生引起了李烛尘的兴趣。前几天与朋友上小馆喝酒,他随口要了一碟炸花生米下酒,那价钱竟比重庆高出许多。眼前的这些花生个个有拇指大小,肥肥胖胖的,惹人喜爱。不知怎么,他想起了长子李文采曾经让他猜过的一个谜语。
  那一年他从塘沽回乡探亲。一天,文采中午放学回来,还没放下书包,就跑到父亲身边,攥着个小拳头,说:“爸爸,我让你猜个谜语。猜对了,我就给你个好东西!”
  “猜谜?好哇,你说吧!”
  “白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白胖子。”
  李烛尘假做沉思良久:“哎呀,爸爸还一时猜不出来。”
  “爸爸笨,爸爸连这么简单的谜都猜不出。你看,就是这个!”
  说着,小文采张开手,一颗花生躺在手心。
  “文采,你说说看,这谜语说的怎么会是花生呢?大概是错了吧。”李烛尘饶有兴味地逗着儿子。
  “爸爸看嘛,”文采指着花生壳说,“这不是白屋子吗?”接着,又捏开了花生壳,取出花生粒,“这就是红帐子,去掉红皮,你再看,这就是你喝酒吃的‘白胖子’!”
  李烛尘右手接过文采递上来的两粒花生米,左手抚着文采的头发说:“采儿聪明。不过谁的东西归谁,无功不受禄嘛!这‘白胖子’还是采儿自己享用吧!”
  “不嘛!一人一粒!”文采把一粒花生米塞到了爸爸嘴里。
  李烛尘想到这里,从地上拿起一颗圆鼓鼓的花生,捏开壳,从里面取出了“白胖于”,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嚼,一丝甜甜的清香直沁心脾。
  所里响起了摇铃声。那是在催职员们吃午饭。陪同参观的王副所长伸了伸手,做出了送客的姿势。
  李烛尘顺着他指的方向朝前走去。忽然,一片绿地吸住了他的脚步。这是一片甜菜。前天他参观甘肃教育馆的时候,曾经看到过甜菜的标本。教育馆的职员告诉他,几年前,一位外国牧师带来甜菜试种,长得很好、近年来,有人小规模栽种,收获不错。经过化验室试验,这里的甜菜,可以炼出50%的粗糖。甜菜种以隔年的为好。兰州的土地、气候适宜甜菜生长,现在正从苏联移进甜菜种,但菜种价格昂贵。
  李烛尘拉着王副所长走进甜菜地。一棵棵甜菜顶着片片硕大的叶子,绿油油的,生意盎然。所里今年种植的4亩甜菜,获得丰收。
  与李烛尘同来参观的戚鹤年向王副所长讨要甜菜种籽,王副所长摇了摇头,不说话。
  李烛尘明白,所里舍不得给。眼下正逢战时.糖价不贱。一亩甜菜可产精糖500斤,获利5000余元。所里明年准备种几百亩甜菜,而南开经济所也打算在兰州辟种一万亩甜茶,所以甜菜籽很抢手。苏联的甜菜籽卖过来,1000公斤高达600美元,农业改进所当然不肯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轻易送人了。
  铃声又响起来了。王副所长不停地回头张望。戚鹤年见他已经魂不守舍,只好作罢,随着李烛尘与王副所长道别,向院外走去。
  出门不远,又见一块甜茶地。垅埂上鼓鼓囊囊的,想必甜菜个头不小。前后左右瞒了瞄,没有人影,戚鹤年蹲下身去,瞅准叶子肥大的拔了一个。拔出一看,好家伙!茶杯般粗,只把来长。
  李烛尘嗔道:“戚君,这偷字可不是给我们造的呀!君子不掠人之美嘛!”
  戚鹤年笑嘻嘻地说:“戚某暂借甜菜一棵回家载种,俟其开花结籽,再与邻人一道广种福田。我也帮助改进所改进一下种植结构,谅无大碍。再说,种籽,种田人的事,窃种籽,能算得上偷么?”
  “算你会饶舌。”李烛尘也被他逗得笑了。

  几天来,改进所的满院树、菜一直绿在李烛尘的心中,相形之下,黄河两岸的荒野秃山使他倍感凄冷。
  李烛尘又想起了甘肃省农业学校李文炯先生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甘肃省年年也植树。但是乡间缺柴,冬天天气严寒,不少人砍树当柴,烧火做饭、御寒。树木随种随砍,所剩无几。
  不过,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左宗棠种的树,大抵都是这么消失的。
  近年来,各县种树,都是虚应故事。每年植树节,都从苗圃里挖出些树苗,并不及时种植,有的树苗死守,也栽到地上。各县每年都上报今年植树多少万株,大多都是有名无实。不但植树时草率,植树后也不注意管理,没人负责浇灌,活苗也变成了死树。所以年年植树不见树,千株万株未成林。
  农校校长受专业驱使,酷爱种树。多年来,他在家中房前屋后种了几千棵树,近年已经成林。他家的树林成了邻人纳凉、休憩的好去处。
  前年植树节,一群西装革履、呢帽长衫的人前呼后拥地来到他家,径直朝树林走去。惊得校长赶紧跑出家门,迎上前去。
  校长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有鼻子有脸的人屈趾下降,赶忙打听出了什么事。
  一位梳着分头、挎着照相机的年轻人指着一位头戴黑呢子钢盆帽、留着齐唇髭须、身穿长衫的人,说道:“副县长大人看你来了,这片林子是你种的吗?”
  “是的,是的。县长大人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嘿嘿。”副县长像是朝着校长,义像是朝着树,矜持地笑了两声,踱到了一棵树叶茂盛的国槐树旁,站到了树下。一缕阳光筛下来,照到了他那油光光的脸上。
  “请再朝前一点。”“分头”一边招呼着,一边殷勤地把一柄铁锹递给副县长。
  副县长接过铁锹,拄着锹把,得意地翘起了短髭。
  “分头”端起相机,“咔嚓”一下,按下了快门。随后一伙人抓镐的、拎桶的,一忽都围到副县长的周围。“分头”接二连三地按着快门。
  校长在一旁叉着手,直愣愣地看着。
  这伙人忙活完了之后,副县长又领先走出树林。在经过校长面前的时候,副县长掸了掸长衫上的土,说道:“这林子,不错嘛!”那神情,既像是对校长说,又像是对林子说。
  “嘿嘿。”校长憨憨地笑了。能引得副县长在自己的树林里照像留念,校长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和自豪。
  去年植树节,这伙人又来到了校长的树林。
  “分头”大声吆喝着:“县长大人来看你了。”
  不等校长答话,这伙人又围在县长周围,扶着锹,靠着桶,“咔嚓咔嚓”地照起了像。
  校长哭笑不得,他早已经听说,副县长大人把这片树林作为大人自己的植树业绩呈报上司,并附照片为证。上司确认他植树有方,成就卓著。结果是副县长大人成了县长大人了。
  校长这回再也打不起精神和这伙大人们周旋了。
  校长曾率领师生上皋兰山种了几千棵青杠树。他们先把一年生的树苗剪去树头,促使树长根。第二年仍然剪去树头,第三年移植到山上。
  山上缺水,又不能挖井。大家就把山坡平成梯田,随处堵沟掘坑,蓄住雨水。经过两年整治的青杠树根部发达,吸水能力很强,成活率达到90%以上。
  师生们在绿化带周围立上了白漆木牌,劝阻乡民进去放牧。几千株树经过精心管理,连为绿荫,成了金城一景。
  抗战以后,为防空袭,拔去白牌,牛羊随之进入践踏。几年间,师生们的一片心血被毁得净光。
  李文炯先生把这些故事当笑话讲给李烛尘听,李烛尘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山坡上,留下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树林里,县长大人却煞有介事地照像请功……
  什么时候,这些大人先生们才能够弓下身来,做一点为百姓造福的实事呢?什么时候,才能让中国人安下心来,耕耘出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呢?什么时候,才能让仁人志士奋蹄展翅,实现强国富民的梦想……
  想到这些,李烛尘感到胸中一阵胀满。秃山上,一股冷风掠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李烛尘惆怅满腹地朝山下走去。三转两转,来到了一所气宇轩昂的屋前。
  这是几十年前兴建的左文襄公词,现在已经改为学校。
  走进大门,绕过影壁,是一个宽敞的院落。迎面大殿变成了一个开会、演戏的大礼堂,左厢的房屋辟成了教室,右厢剩了残墙断壁,烧焦的木柱兀立在台基上。前年,敌机飞来狂轰滥炸,左公祠被毁坏不少。
  转过大殿,李烛尘走到一排杂草簇拥的小屋。前墙窗门洞开,掉了瓦的屋顶漏进了灰蒙蒙的光柱。
  李烛尘走进最边上的一间破屋。里面立着左宗棠的塑像。顶戴花翎已不知去向,彩绘的朝服也已褪色,身上处处露出泥胎。只有几缕浓须上的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还显出了些许生气,不过那扶在脚上的双手似乎也在微微地颤抖。这是那位名噪一时的大将在发怒吗?站在这尊颓败的塑像前,李烛尘感慨万端——
  “左公经营西北,为中国西北方面奠定了数十年磐石之安。而兰州所有近代设备及制造,如黄河铁桥、制造局、织呢厂,均由左公倡议建成,规模相当宏大,其远识与魄力诚堪钦佩。甘肃之老年人敬仰左公如神人,而词宇衰败如此,数典忘祖,是亦后人之耻也。”
  难道左公参与其中,开拓的近代救国实业也同这尊塑像一样,就此衰败了吗?这多灾多难的国家,这多灾多难的时代啊!
  李烛尘的眼前又展现出去年一月《新华日报》那遒劲的大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宝操戈,相煎何急”。
  李烛尘的耳边响起了已经唱了几年的悲怆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那是祠堂教室里的学生,在年轻女教师的指挥下唱起的歌。
  晨曦中,两辆汽车驶过黄河铁桥。李烛尘一行走上了更加艰苦的西行之路。这时已是1942年11月12日了。
  车过河口之后,开始离开黄河,沿着湟水西行。
  一路上,地广人稀。田地中到处铺着一层石头,乍一看去,好似戈壁一般,显得更加荒凉。这是因为此地缺水,并且地里含盐碱,铺上石头,地下的水分不易蒸发,还可以隔卤。
  汽车在山间绕上绕下,午间才爬到享堂。青海与甘肃在这里分界,大通河与湟水在这里交汇。
  大通河从山峡中汹涌而来,山势陡峻,峡窄水急。望着身边湍急的碧水,李烛尘断定这里是水力发电的好地方。
  下午,车入老鸦峡。出峡之后,一片平原扑面而来。一入青海省境,河岸尽是树木,路两边也排起了一握粗细的白杨。望着这些向身后掠去的杨树,李烛尘似乎走出了兰州荒山带来的困扰,他兴奋地吟道:“夹道白杨千万树,引人一直到西宁”。
  到达西宁之后,李烛尘一行参观了省办的纺织、制革、火柴等工厂,参观了商会办的纸厂和肥皂厂,还冒着寒风,参观了黄教发源地塔尔寺,随后到了湟源县。

  11月17日,李烛尘一行沿着湟水,向茶卡进发。
  昨晚,李烛尘在湟源县月夜漫步,还饶有诗意地写道:“是夜月明如昼,满园衰草,沾露成霜。但风静气凉,步月园中,听流水之潺潺,看山岚之霭霭,几忘身在塞外矣。”
  今天所见,却已是“人家渐少,牧地渐增。远见高山带雪,雪溶成溪”。
  这里是海拔3000多米的日月山,湟水的一个源头。
  当地流行一个关于日月山的传说。唐朝文成公主远嫁吐番。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至此地,一阵阵寒潮扑面而来。公主掀开车前帷帘一看,四处荒山原野,便在此地驻扎,再也不肯前行。她想道,只有皇宫里的金制日月才会给这里带来温暖和生气。于是就请求皇帝将金制日月赐给自己。皇帝为结交臣婿松赞干布,只好将金制日月送来。不料送宝前来的宦官私自将金制日月换成银制日月。文成公主以为皇帝不爱自己,舍不得宝物,于是掷下银制日月,愤然前去,从此再也没有返回大唐故国。她掷下的银制日月就变成了日月两山。日月不仅没有带来温暖,反而使这儿更加寒冷,以至于山顶上的积雪常年不化。
  传说虽然有些离奇,然而寒冷却千真万确。汽车沿看陡陡的山路缓缓爬行,车外的大风呼呼作响,荒草、沙土随着大风噼哩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车刚爬上半山腰,李烛尘已经感到寒气难挨。脚上穿着狗皮袜,套着毡靴,还像光着脚一样。他在车上跺了跺脚,心中默念起唐朝边塞诗人岑参的那首名诗——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君不见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

  诗人的描写可谓名不虚传。
  李烛尘尽力向外扩展自己的思绪,藉以转移对寒冷的感受。
  他的思绪流向了1919年。从那一年开始,他多次奔赴四川、山西、内蒙古等地考察盐碱资源。
  那时,他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早出晚归,夜以继日,竟不知辛苦疲劳。或许是由实业救国的信念在支撑,或许是由永久黄的事业在激励,他跋山涉水,亲临现场,实地考察,除了写出具有应用价值的调查报告之外,还一路赋诗,抒发自己的襟怀。

    大江日夜向东流,我独扬帆上盖州。
    巫峡银涛腾逸马,新滩换练缓牵牛。
    复舟逐岸知江险,列炬联村识匪忧
    动魄惊心今九日,青天难上蜀难游。

  那是在1919年,赴四川调查钾盐,所经历的一路风险。

    严冬北出居庸关,风雪迷蒙不胜寒。
    旅店脏污小上海,长途跋涉大青山。
    河水厚结如坚石,湖碱深埋似固矾。
    从此化工原料足,应知探视太艰难。

  那是1921年,入内蒙古伊克昭盟探碱,所记下的艰辛脚步。

    回首潼关望太华,巍峨肃立净云遮。
    过河强渡曾乘筏,入解安行不泛搓。
    北向云山环旧晋,东南紫气满中华。
    阜财解匾南风力,煮海应能富国家。

  一连串的诗句编织起李烛尘的思绪——
  煮海到底能不能富国家呢?尤其是在这战火弥漫、狼烟四起的年代,中国工业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四川之行虽然难游,毕竟有了结果。正是历尽江险、匪忧,才洞悉了蜀中盐碱资源情况,奠定了内迁依据,使永利、久大得以在五通桥、自流井顽强地生存。
  大青山的寒冷、艰难比起这次西行又如何?似乎这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历这番艰辛,又该为抗战中的中国工业增添些什么呢?或许煮海富国家还是遥远的梦……

  不知不觉间,日月山被甩在身后,迎面是一望无际的牧场。然而除了羊群之外,没有其他牲畜。
  此地正在闹牛瘟。李烛尘听人说,青海省已经死了120万头牛,仅湟源一县,就死了1760头牛。其中大多是蒙藏人用来运输的牦牛。兽瘟防治处虽然加紧赶制疫苗,但经费奇缺,难以维持生产,甘肃、青海只是不断打电报催请防治,但防治处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牛瘟日益蔓延,蒙藏人损失已超过12亿元以上。面对此奇灾,李烛尘记述说:“车行金草地,时见千百成群之羊群外,无他物也。马甚少,牛则几于绝迹。未必全体瘟死,盖蒙人因有牛瘟,即相率移帐远避矣。”他不无愤慨地写道:“事情严重如此,内部经费又如彼。只是电报,有何用处!中国的事,大家就是在官面文章上说说。该死的是牛,靠牛为生者,也真活该。”
  汽车穿过鲜见牛马的草地,来到青海湖。青海湖是一个大盆地,四周高山环绕。古代的海干涸了,现在汇入了一百条河流。河水虽然淡,海底却咸,河水融入盐又经过蒸发,就成了咸水湖和盐池。
  中午,李烛尘一行在海边野餐。大家七手八脚卸下了从西宁带来的干粮,找来石头支起锅,又拿引火柴点上寻来的牛粪。
  牛粪很难点着,必须用羊皮风袋鼓风。几位稍微年轻些的考察团员觉得有趣,轮番拿过风袋就压。谁知不但吹不燃粪火,反倒把粪末吹得四处飞扬,有些径直飞进锅里。
  经过一番忙活,饭终于做好了。尽管饭里有粪末灰土,但是饥肠辘辘的人们吃起来却分外香甜。
  李烛尘边吃饭边沉思。一会儿,他朗声说道:“各位同仁,我再给这次野餐加上一道菜。”说罢,便抑扬顿挫地吟道——

    青海边缘集野餐,
    自搜牛粪自煎汤。
    今来古往数良会,
    应是人间第一场。

  “好!”“好!”“好个‘应是人间第一场’!”
  海边上响起一片欢快的喝彩声。
  饭后,车仍旧沿海前进。
  小河横在车前,李烛尘和大家一起下来推车渡河。
  地上大坑挡路,李烛尘和大家一起铲土、搬石、填坑。
  ……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这会儿也可以说,“望海跑坏车”。看着快到海跟前,可是车随路转,转来转去,反而觉得越走离海越远了。
  路,坑坑洼洼,越来越难走。
  太阳渐渐向西山沉去。
  汽车在一块临水的高地停下来。人们开始准备露宿了。
  两辆卡车,尾箱相靠,背着风口摆成半个方形。人们从车上卸下帐篷,把它搭在两车之间。饭后,大家聚在帐篷里聊天儿、唱歌。李烛尘感到头晕,早早地便躺下了。
  他穿着丝棉衣,罩着羊皮中山服,套着皮大衣,钻进鸭绒被,鸭绒被里,再加上一条羊毛毡。即使这样,也抵御不住野外零下10多度的寒冷。哈气吹在被边上,结成了一溜冰。
  在寒气袭人的海边,听着尖啸的北风抽打着无垠的草原,李烛尘彻夜难眠。他的思绪又接续上了日月山,倒流到在湘西故乡跋山涉水的岁月。
  1900年,湖南省永顺县举办历史上的最后一次乡试。19岁的李烛尘与同窗好友向乃珍一起从家乡毛坝走到县城赶考。临考的前一天,骤然天降暴雨,杉木河河水陡涨。向乃珍的父亲骑着骡子到县城看儿子应试,过杉木河时,不慎落水遇难。
  向乃珍闻知噩耗,悲痛欲绝,再也无心参考。李烛尘痛失了一位父亲般慈爱的长辈,强忍悲苦,考中乡试第一名,成了清朝的最后一批秀才。
  永顺赶考,李烛尘大开眼界。他第一次看到了山乡以外的广阔天地,听说了数学、物理、化学等许多私塾中闻所未闻的知识。他下定决心继续求学,考进了县立第一高等小学;1905年,又考取了常德西路师范学堂。
  永顺到常德,山路600里。李烛尘每年寒暑假回家探亲,来来回回全靠步行。他脚上一双草鞋,肩上一根扁担,每天步行50里,路上要花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
  年轻的李烛尘涉急流、越高山,在家乡的小路上跋涉着,在人生的大路上跋涉着。几十年来,正是在这不屈不挠、永无休止的跋涉中,他走出了湘西,走向了全国,走到了日本,走进了神州大地上尚属空白的化学工业王国。
  他感谢这跋涉,他热恋这跋涉,跋涉给了他强健的体魄、造福的知识、强国的理想……
  此身合是跋涉者,东南西北染征程。
  寒风中,帐篷里透进了亮光。李烛尘爬起身,擦了擦唇髭上的冰水,踱到外边,筹划起新的跋涉,渴望着新的发现。

  李烛尘一行到了茶卡盐局。所谓盐局,只不过是盐池旁圈起的一个小院,里面横着几间屋子。院子附近,散落着五六座蒙古包,那是捞盐工人栖息的地方。
  盐局离盐池还有10来里地,路窄无法通车。这天刚吃过早饭,李烛尘便骑上骆驼,与同伴一道向盐池进发。
  地上到处凝结着卤气,铺着雪也似的一层白色。远处山麓,几匹野马杂在一群黄羊中间,飞也似地在空旷中狂奔。
  盐池到了。
  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大池,号称东西长70里,南北宽20里。池面上,四处都是白花花的,平铺着一层米粒大小的盐晶,像是冬天的河水冻出了一层冰。晶面上,稀稀疏疏地趴着黑乎乎的盐堆。
  三三两两的蒙族人,散落在池面上,穿着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长袍,袍襟扎在布腰带上。有的挥着长刀似的铁铲在盐面上刨坑,有的抓着木柄铁瓢在池底下捞盐。
  李烛尘近前一看,不长的铁瓢上有许多小孔,就像一个偌大的漏勺。一瓢上来,漏去卤水、泥浆,剩下了豆粒般大的晶盐。
  李烛尘拉上翻译,与蒙族捞盐工人搭上话茬,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盐池的大概。
  这个盐池本来属于青海王、可可王、茶卡王所共有。后来青海省政府用茶、糖、绸缎作交易,从三工手中换得了盐池。但是当时约定,捞盐的工人,只准用蒙古族人。所以除了盐局的几位小官吏之外,此地难以见到汉人。
  蒙族人随处打孔捞盐,待盐堆的卤水滤干后,再装进牛毛袋子,用牦牛、骆驼驮到池外。
  李烛尘从一位捞盐工人手中接过铁瓢,伸进洞去,伸下不长,就触着了卤水中的盐层。他顺手捞起一瓢,调黑的泥水哩哩啦啦地漏下来,滴到盐池的结晶面上。
  李烛尘凭着经验对盐池做了分析——
  盐池结晶面一尺多厚,虽然洁白如雪,但是含硝多,不宜食用。盐池处于高寒地带,盐水在低温中结晶,所以晶体质松粒大,池中污泥很多,盐晶里混进污泥,所以染上了青黑色。
  粗略估计一下,假如池水盐粒平均厚度为5尺。卤水平均深度为一丈,那么盐池的储盐量可达10亿至20亿吨。中国现在每年用盐量约200万吨,这池盐可供全国食用500至1000年。
  这可真是一笔大财富啊!可惜目前采集方法原始,人力有限,每年仅获盐10万担,只相当于塘沽的一个大盐垛。
  李烛尘把铁瓢还给捞盐工人。这位蒙古汉子那黧黑粗糙的脸上堆起了憨直的笑。
  同行的人们继续向盐池深处行进。
  李烛尘嫌骆驼行走太慢,登上一匹黑马,奔向前去。
  马蹄哒哒地敲在盐冰上。盐冰上,时而横着一具骆驼的尸首,时而拢着一堆骆驼的骨架。那是掉进盐洞里淹死的骆驼,是辛劳一生的“沙漠之舟”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赠礼”。这个遍布狂风和阴霾的世界毕竟是宽厚的,它的还礼竟然是一个广阔无垠的坟场。
  前边的一个盐洞里,伸出了一个骆驼头。毛茸茸的头上挂着盐霜,一双大眼还痴呆呆地瞪着天空。
  顺着骆驼的足迹巡视了几处之后,考察人员便折身回返。
  出了盐池,李烛尘抓着缰绳,一边信马而行,一边构思着诗句——

    十里盐池策马行,
    马蹄踏盐盐有声。
    青天寒日相映白,
    影盐黑白最分明。

  突然,不知什么缘故,座下的马狂奔起来。
  李烛尘吃了一惊,赶忙拉紧缰绳,俯向马身,大声喊着:“吁——吁——”
  黑马并没有应声而止,反倒撒欢似地猛跑起来。
  胯下黑马奔驰,耳边骤风飞掠,后边传来了人们又急又怕的呼喊:
  “烛老!”
  “勒紧马缰!”
  “烛老!烛老!”
  黑马一直跑到盐局才收住脚步。李烛尘出了一身冷汗,尾尻的皮擦破了一大块,火辣辣地疼。
  青海考察结束了。考察团返回兰州后,一些团员打道回府了。
  12月3日,61岁的李烛尘与同路人离开兰州奔赴新疆。
  汽车驰上甘新大道,进武威,入张掖,经酒泉,到安西。
  一连3天,行进在河西走廓中。忽而夕阳西下,祁连山戴上了金光闪闪的冠盖,忽而晨曦乍起,雪峰亮起棱角峥嵘的冰壁……
  异彩纷呈的自然美景使李烛尘惊叹不已,他禁不住诗兴大发——

    朔漠长征兴未阑,
    纷纷大雪满南山。
    银铺驿路三千里,
    稳进行人出玉关。

  然而荒凉的人文环境却又使李烛尘气郁胸中。城中雉堞毁塌,房屋破旧不堪;草原茫茫无际,一路炊烟寥寥;平野土地贫瘠.路人面挂菜色……
  这就是当年那“八方来仪、万国咸宾”的古城么?这就是当年那驼铃叮当、商旅不绝的丝绸之路么?在这片古老的国土上,什么时候才能到处看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呢?假使千年之前的诗圣杜甫云游今日的河西,想必会更加痛切地呼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么今天的有识之士,该为这片土地,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做些什么呢?
  李烛尘心潮汹涌,就像西行路上多处遇见的峡谷激流,起伏奔腾,时而上升,时而下降。激流升降的落差能够发电,心潮上下的落差也可以进发思想的火花。西行路上的见闻不是已经把李烛尘的思潮推向了工厂、工业以外的领域吗?李烛尘朦朦胧胧地感到,实业救国的理想应该注入新的动力,民族工业的发展需要一个更好的社会环境。是的,经过20多年的沉淀,李烛尘的思想开始了新的结晶。

  进入新疆的日子到了。李烛尘与剩下的9人一起乘上汽车,向着星星峡,向着伊犁驶去。
  在这广袤的西北大地上,李烛尘继续着他的长途跋涉。这是富于新意的人生跋涉、意志跋涉,更是里程碑式的思想跋涉。因为最初他为这次跋涉设计的路线是汉中、西安、延安,只是由于国民党当局的极力阻挠,才改变了路程。
  然而,李烛尘毕竟走出了雾气包围的重庆。
  此刻,他正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朝着新天地,顽强地走着,走着……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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