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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龙,一排明


  父亲贺龙与他的政委关向应友谊极深,用当时老红军的话讲,叫贺关一体,好得穿一套衣服,亲得像一个人。
  “贺关一体,亲得像一个人”不假,“好得穿一套衣服”却不准确,有点误会。他们一个司令一个政委,不是穿一套衣服,而是穿一样的衣服。贺龙自己做件咖啡色皮夹克,同时也给关向应政委做一件;自己的军装加个斜插兜,关政委的衣服也必定有。一句话:吃的穿的铺的盖的,要有都有,要没都没;兄弟也不会那么整齐一致,夫妻也没那么亲密一体。
  父亲贺龙与母亲薛明结婚后,薛明也常去看望关向应,她就喜欢听关政委聊天,不但能懂得许多道理,而且能从聊天中得知贺龙的许多往事,更多地了解这位“传奇式”的丈夫。
  “老总是好人,难得的好人。有人说他就喜欢找背运,有人说他一辈子自找倒霉,其实这正说明了他人格的伟大和精神的高尚……”关向应斜靠在垫了枕头的床栏上,不紧不慢地给薛明讲贺龙的“自找背运”。
  辛亥革命前,孙中山、黄兴在两湖联络哥老会,扩大反清力量。孙中山闹革命几起几落,贺龙始终不渝站在孙中山一边,越是革命受挫,他态度越坚决:
  陈炯明叛变革命,孙中山被迫转到上海,这是孙中山企图依靠军阀武装完成其民主革命的一次重大失败。远在川东的贺龙得知孙中山处境困窘,马上派人赴上海晋谒孙中山,表示坚决支持孙中山。孙中山非常感动,给贺龙写了封回信:“周参谋持来大札,备悉一是。边缴久戎,艰苦逾恒,而壮志不渝,忠诚自矢,真可谓干城之奇,当勉望于无穷者也……”
  后来,孙中山与列宁通信,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
  后来,孙中山委任贺龙为建国川军第一师师长,授中将衔。当时父亲贺龙还不满二十九岁。他接受委任令后一个月,孙中山便逝世。噩耗传来,贺龙万分悲痛,下令部队停操一月,降半旗三天以示哀悼。
  1927年,蒋介石和汪精卫先后背叛革命,“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血雨腥风中,大批共产党员及革命者被屠杀,意志薄弱者纷纷叛党脱党。就在共产党处于最危难之际,贺龙又“自找背运”以一军之长的“尊贵身份”,脱下皮鞋换草鞋,不当国民党中央委员,不当江西省政府主席,不为三百万大洋所动,领导并直接指挥了“八一”南昌起义并且在革命的最低潮之际,毅然加入了共产党。
  “对于贺龙的‘自找背运’,蒋介石十分不理解。”关向应笑着摇摇头,咳过一阵,又接着说,“抗战开始后,1938年,老总跟彭德怀、刘伯承、林彪去洛阳,参加蒋介石召集的第二战区师长以上军官会议。老总回来跟我说,蒋介石还找他单独谈了一次话……”
  那是1938年1月17日,蒋介石在一间小客厅接待了贺龙。当贺龙在侍从引领下踏进门时,蒋介石立起身。他没有迈步迎上,立在那里两眼不眨地望着贺龙,有点出神的样子。国民党许多高级将领见过贺龙,也听过关于他的各种传说,这些传说当然也传入蒋介石耳中,蒋介石常常纳闷,为什么出类拔萃的将领都叫共产党拉去了?
  贺龙从容庄严地走过去,伸出右手:“委员长!”
  “哦,贺将军!”蒋介石仿佛刚回过神,忙伸手出去,并且勉强带出笑容,“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打交道可很久,从北伐时候开始。”贺龙的闪闪目光同蒋介石的目光相遇。蒋介石的目光颤了一下,转身做个手势:“坐吧。”
  蒋介石自己也坐下,不得不提一句北伐:“你在湖北、河南打得都不错,那时我就很注意你……”
  蒋介石突然停住嘴。确实,那时他就高看贺龙,竭力想把贺龙拉过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求贺龙,他先后派过三名代表,许以国民党中央委员、江西省政府主席,许以上海南京的小楼,许以三百万大洋……他还不曾花过这么大代价,结果呢?第一次派去的李仲公秘书长被贺龙抓起来送交了总指挥部,第二次派去的朱绍良又被抓起来,押往九江交军事法庭,第三次派去熊贡卿、梁素佛,不但被贺龙抓起来,而且进行了公审,最后居然予以枪毙……
  从此,蒋介石死了这条心。这些往事现在怎么好提呢?蒋介石缓缓呼口粗气,转了话题:“你的一二○师部署情况怎么样?”
  “配合忻口战役,我们攻占了雁门关、太和岭,截断了忻口之敌后方的主要交通道路。”贺龙介绍情况,“友军失守忻口,太原告急,我一二○师派兵至大同、雁门关、忻县及太原以西,在北起左云、右玉、清水河,南至汾离公路的广大地区分散地开展游击战争,打击敌人。”
  蒋介石缓缓点头,又问:“现在部队装备情况好吗?”
  贺龙摇头:“装备很差啊,枪都是秃的。”
  “秃的?”蒋介石下意识地将手在剃过的光头上挠过。
  “没有刺刀,秃的。”贺龙做个手势。
  “懊。”蒋介石把头点一点。
  “我们在塞外,天气很冷,军官士兵都没有皮大衣,没有皮帽,子弹也少得很。”
  “喔,困难不少……”蒋介石表示同情地点点头,却绝不提给一二○师补充装备,眼皮慢慢眨动两下,忽然把眉头一皱,望着贺龙问:“民国十六年,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军长不当,跑去参加共产党的南昌暴动?”
  贺龙笑,爽直地将手一划,划出分道扬镳的那条线:“我和委员长政见不同嘛!”
  蒋介石已经当惯了领袖,很久没人用这种语气手势同他讲话,最初一怔之后,脸沉下来,但马上又想起对方的身份,不便发作,可也无话好讲,彼此都沉默了。
  这种尴尬对蒋介石讲还善于应付的,他喝过一口茶,便将手轻轻摆过:“过去的事算了。”他用了比较亲近的语气,“云卿,你家里可好?”
  贺龙望一眼蒋介石,那目光令蒋介石心悸,刹那间便后悔不该问了。然而晚了,贺龙嘴角冷冷地牵动一下,硬梆梆掷来一句:“我家的房子被烧,家里的人被杀光了,八十多口子,剩下我贺龙一个拿枪的。”
  蒋介石虽有点思想准备,贺龙的回答仍然出乎他所料。当年他下令“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对苏区围剿,石头过刀,林木过火,何等的惨绝人寰,却并未料到对贺龙一家也是“房子被烧了,家里的人被杀光了。”如今面对这位“剩下”来的“拿枪的”贺龙,他那一时的尴尬是任何人都不难想象的。他嘴唇微笑,面对贺龙愣了片刻,终于将嘴巴一抿,鼓出一点说话的勇气。
  “喔,我知道,你是老革命。”
  他再不敢将目光转向别处,一眨不眨盯着贺龙,并且朝贺龙的腰间频触频瞄,匆匆讲几句“大敌当前,合力抗战”之类的话便草草结束了这次会面。
  据说,蒋介石直到望着贺龙走出屋门,才松了一口气,朝靠背椅上一仰:“以后我不要见他了。”
  蒋介石这一辈子,无数次地听到贺龙,无数次地说到贺龙,见面却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以后虽然还有见面的机会,他都是把手一摆:“我不要见他。”
  他是不是害怕贺龙?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三十年后林彪搞反革命时,似乎是和蒋介石一样的毛病。当贺龙按毛泽东的意见去同林彪谈话时,据林彪秘书讲,整个“林府”上下紧张,派专人在叶群指挥下监视贺龙的腰际,怕他是个“拿枪的”。

  国民党蒋介石将贺龙的家里人“杀光了”,却杀不绝。用老同志们的玩笑话讲,薛明与贺龙结婚后,很快便怀了“龙种”。听到这个消息后最感高兴的,自然又是关向应。不幸的是关向应患了病是肺结核。那年月,那环境,肺结核无异于现在的肺癌,算得上是绝症。有幸的是,薛明有孕,亲密一体的老战友又要多个接班人。关向应一次又一次叫薛明来聊天。
  “老总和我两个人无话不谈,彼此了解得像一个人。他爱兵如子,比我会关心人。我们两个人看了好多书……”关向应声音悠缓的讲述着,像是在讲一个古老而亲切的故事。“他这个人聪明,知识面非常广……”
  “你别乱夸奖。说他打仗行,我相信;说他有文化,知识面广,我不信。”薛明摇头,“他这个人厚重少文。”
  “你了解我了解,你跟他结婚才多久,我他去一起打仗,回来睡一个屋子吃一锅饭,又有多少年?”关向应咳一阵。薛明帮他轻轻擦去额上的汗。关向应喘口气:“你说,老总和周逸群哪个文多?比文谁能比赢?”
  “还用问?他们俩一文一武配合那么久,当然周逸群是文胜,他是武强了。”
  “你片面了不是?”关向应笑道:“给你讲个事儿。周逸群和老总比文,拿来一本小册子,两个人先比赛阅读。贺龙读完一遍,周逸群已经读完一遍喝了一杯茶还帮贺龙纠正三个错别字。结果是周逸群赢了。接着比赛背诵,同样一段文字,贺龙读二遍就背出来了,周逸群没背下来。结果是老总赢了第二局。第三局比赛理解,周逸群联系古今中外多,贺龙联系社会现实和民族历史多,比了个平手。最后结果是平手。你说我是不是乱夸奖?”
  薛明脸红红地喃一声:“算我没说还不成?”
  “老总懂历史,懂社会,经验非常丰富,一般的领导同志都比不了他。他讲理论话不多,可是言简意赅,一说就是本质。老兵常说:‘贺龙三句话,胜过一堂课。’你有这个本事吗?你当组织部长的没有,我当政委的也没有。”关向应半靠枕头,仰面望着天花板,情思悠悠地继续说,“多少年我们睡一个屋子,夜夜聊天,聊历史人物,天南地北。有人把他比作夏伯阳,我非常不同意。夏伯阳怎么能同贺龙比?他不是师长团长的角色,老总么,他是统帅人物,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我们聊天,都对岳飞这个人物有好感,常常谈起岳飞……”
  薛明点点头,她听许多老同志讲过,岳飞在贺龙心目中是占有很高的地位的。北伐时,贺龙首战鄂西,以装备简陋的一个师,击溃吴佩孚数倍于己的兵力,攻克宜昌,俘敌两个整师,缴获了其全部武器装备,一时间,贺龙的名字如隆隆雷声滚过湖北。大军向北,保卫京汉路,穿越上蔡,强渡瀑河,将张学良集结于小商桥、逍遥镇一线的奉军主力彻底击溃。接着克临颖,一路歼灭朝阳寨、石佛寺、朱仙镇,最后攻占开封府。
  贺龙在下达命令时,曾鞭指地图慨然道:“开封,就是宋朝时候的汴京。我们现在走的恰好就是当年岳飞北伐的路线。收复汴京,直捣黄龙!我们北代的‘黄龙’在哪里?就是北上幽燕,直捣奉京!”贺龙所言奉京就是指奉系军阀张作霖的老巢沈阳,他将鞭一挥,指向各团指挥官:“不过你们要注意啊,小商桥是大将杨再兴落马的地方,当心落马哟!”
  北伐军攻克开封,士气高昂,声威大震,本可以一鼓作气,“北上幽燕,直捣奉京”。可是,宁汉分裂,蒋介石背叛革命,准备西征武汉,贺龙一天接几道命令,严令他率所部回师武汉。
  “又是十二道金牌啊!”贺龙痛心顿足,“我们比岳飞,只多走了几步路,可惜可叹!”
  同贺龙参加北伐的老兵都知道这段史实,当时贺龙麾下的团长刘达五对此也有详细的回忆。由此也就不难明白贺龙为什么对岳飞的感情特别深。
  关向应回忆他与贺龙谈论岳飞的情景,将目光转向薛明,换了深沉的口吻,缓缓道:“人无完人。岳飞不错。老贺也不错。他需要有个家庭,家庭要有个孩子。我现在是病人了,都说贺关一体,我只希望贺龙有个好家庭,好妻子,养个好儿子。共产党人不是不讲感情,也希望有天伦之乐。我们共事十多年了,我对他佩服,我就希望他有个孩子。我整天躺床上起不来,没事情。我连这个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关政委,你想那么远……”薛明脸红上来。
  “不远,快了。”关向应的脸更红,那是肺病人所特有的红色。“我躺床上没事,就想老贺。我看到他有了家庭,有了妻子,我还要看到他有孩子。我起个名字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
  “关政委,”薛明羞涩地喃喃着,“你休息,以后再谈这事。”
  关向应咳一阵,深深喘口气,坚持说下去:“贺龙的孩子应该是学字辈。学什么呢?我们俩都喜欢一个人。”
  “谁?”
  “讲过了。夏伯阳乱闯,差点事儿,我们还是喜欢岳飞。岳飞北伐打到朱仙镇,贺龙北伐多走几步打到开封府。岳飞字鹏举。学飞不好,叫学举也不好。名字么,有名有字。把岳飞的名和字各取一字,我看就叫鹏飞吗。好不好?”
  这名字确实不错,可是……
  薛明说:“关政委,您是有学问的人,当然起的名字好。只是这事还早些。”
  “不早。”关向应擦去额上的虚汗,胸脯微微起伏,“你愿意就是这个名字吧,我不定哪天就会死呢……”
  “关政委!”薛明连忙握住关向应的手,“不,不许你瞎说。你会好的,你的病一定会养好的!”
  关向应平静地笑笑,平静地闭上眼,平静地关照一句:“叫贺鹏飞。”

  1944年9月28日,大雨倾盆。薛明一边忍受着剧烈的腹痛,一边喃喃:“又是下雨。”
  仿佛要证明那个迷信的传说:贺龙就是活龙,如今他的后代要出生,素以干旱闻名全国的陕北,居然整日大雨不停。当那雨线扯天扯地,看不清一条条,只剩了一片片,一阵阵,在地上射起无数箭头,在屋檐落下万千瀑布之际,蓦地一声婴啼,接着便是医生护士的欢喜声:“男孩,是个男孩!”
  这个男孩就是我的大哥。
  消息随着风随着雨,迅速传向四方,传到贺龙耳朵里。当时贺龙正在参加“七大”准备会议,听到得了消息,没有马上回家,只是笑,笑得眉、眼、嘴都成了月牙形,两个拇指轮番去擦眼角笑出的泪水。
  工夫不大,毛泽东的电话来了:“贺龙同志啊,恭喜你半百得子。”
  接着,周恩来、朱德、任弼时、林伯渠等领导人纷纷打来祝贺的电话。
  第二天,贺龙才打马赶回家,进门便抓个小板凳朝地上一摆,笑着喊:“来,咱们给孩子洗个澡吧!”
  “白天不要洗,晚上再洗吧。”薛明在床上望着丈夫说。
  “不,就现在洗。”贺龙当年七岁就被他的父亲扔进河里,学会游泳。现在他可舍不得把刚出世一天的儿子扔河里,抱着儿子不撒手地说:“让儿子早得水。”
  “那你就洗呀。”薛明在床上说。
  贺龙的眉毛、眼睛和嘴巴又笑成五个月牙,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好:“我不会洗这么个小玩意儿,你来帮帮。我就这点时间,马上要走,马上洗。”
  薛明只好下床,帮忙弄来一盆水。贺龙将儿子放入水盆,抓着儿子的小手拍水,嘴里念念有词:“打打水,打打水……”
  妻子嗔怪一声:“你别玩孩子。”
  贺龙一把推开妻子伸过来的手:“不教就会游水了?他才一天。你给孩子吃什么呀?”
  “奶粉。”薛明没有奶。
  “喝那清水怎么行?”贺龙皱眉毛,“两天我出去给他打牙祭。”
  “他不会吃!”
  “我教。”贺龙信心十足,“打只豹子给他吃!”
  话音才落,贺炳炎身后跟着一群将军,一阵风地闯进来,高门大嗓地问:“老总,给儿子起名了吗?”
  “关政委说叫鹏飞好。”
  “嗨,叫什么飞呀。我的儿子是打雷生的,叫贺雷生,老总的儿子是下雨生的,顺着干,叫雨生吧!”
  随贺炳炎来的将军们七嘴八舌乱参谋:“贺龙的儿子要有龙字才好。就叫小龙吧!”
  乱过一阵,贺龙的儿子便叫了贺雨生。为有龙字,小名就叫了贺小龙。
  贺雨生也罢,贺小龙也罢,关向应政委都不予以承认。他坚持自己想出的名字:贺鹏飞。
  从听到贺龙得子的消息,关向应当天便拒绝再吃奶粉。当时延安生活艰苦,关向应重病在身,为保证他的营养,毛泽东和党中央特别决定供给他一定数量的奶粉。可是现在他不肯吃了,无论护士怎样劝也不肯再喝一口奶。
  “我不行了,我要养后代。”关向应在病床上咳着,喘着,断断续续说,“我没有儿子。贺关一体,鹏飞就是我的儿子,我要养薛明,养鹏飞……把奶粉给薛明送去,给鹏飞送去,给鹏飞吃……”
  关向应始终坚持把贺龙的儿子叫贺鹏飞。
  1946年7月21日,关向应在延安病逝。噩耗传开,延安一片悲声。延安和晋绥都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贺龙为这位最亲密的战友英年早逝而悲痛欲绝。在晋绥召开的追悼会上,他念悼词,泣不成声,终于没有念完,掩面放声大哭,悼词只好由别人代替念完。
  多少年来,“贺关”一体,名字总是写在一个文件一个命令一个决议上;紧密不可分。如今“贺存关去”,贺龙悲不自胜,痛定思痛,对妻子薛明说:“儿子不要再叫雨生了,就叫鹏飞吧,这是向应同志起的名……”
  于是,这个寄托了无限情谊无穷忆念的“鹏飞”,便永远不可改变地做了贺龙之子的名字。
  哥哥之后,母亲薛明又生了我和妹妹。巧了,都是旭日东升,朝霞满天之际生下来,分别取名贺晓明和贺黎明。这个“明”,不仅是天明,也是继承了母亲薛明的“明”。于是,毛泽东由陕北渡黄河赴西柏坡的路上,住晋绥司令部时,见到父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便幽默地将大手在我们一家人中间划过,说。“老总啊,你家里是一排龙,一排明,”他换成京剧的腔调,摇晃着肩膀和身躯,做着得意的样子迈开京剧台步,“一排龙,一排明,老龙老明坐当中,你们好得意啊,哈哈哈……”
  由于父亲有许多传奇式经历,他的四岁学掌,七岁打“保董”,八岁打堂勇,十二岁打翻武秀才,十七岁杀死一名催租伤人的豪绅家的枪丁,十九岁便开始靠菜刀起家,连续三次举义,独立创建了一个军的队伍,并成为“八一”南昌起义的主力;他一生骁勇善战,杀敌无数,这一切都容易使人把他想象成粗犷、剽悍、豪猛的人物,类似京剧舞台上哇呀呀吼声震天的花脸儿将军。
  这其实是误会。天大的误会。恰恰是那些长期共事的老人们没有这种印象,说他勇毅而不粗鲁,强硬而不蛮横,生得来一副豁亮肚肠,待人热情、诚恳、大度。他发脾气的时候很少,眉眼常是笑眯眯地呈现出弯弯的月牙形,登高一呼可以山摇地动,乎日里说话却是柔和缓慢。他的衣食住行要比一般人“讲究”,那是一种文明和进步。他喜欢练字,偶尔也作首诗。一位研究军史的同志说:“他其实是儒将之风。”他就像一张反差强烈的黑白照片,对旧社会的叛逆与对共产党的驯服,对敌人的狠辣与对人民的热恋都是同样的强烈。
  在我们子女面前,他的慈爱多于严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打孩子,全家只有我挨过唯一的一次打。
  那天,母亲正在织毛衣,我们在旁边玩。父亲叫我们别给妈妈捣乱,我们并不在乎父亲说什么,只觉玩得高兴。当我从母亲面前跑过时,恰好毛线团滚落下来,滚到我脚边。父亲错以为是我捣乱,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抓起把尺子,就朝我的屁股上打,打第一下我就委屈地尖叫起来:“不是我!”打第二下,祖先遗传下来的那种反抗的血液便在全身沸腾了。我扭头在父亲的手腕上用力咬了一口。父亲淬不及防,哎哟一声,松开手。我扑向母亲,母亲抱起我就走,走到另一间屋里不再出来。
  片刻,父亲推门进来,他的神气已经显出希望和好。
  “你看把孩子打的!”母亲脱下我的裤子,屁股蛋上赫然几条红印,“你不知道你的手重吗?”
  “行了行了,她也不吃亏。”父亲息事宁人地赔上笑脸,把手腕一亮,“你看,把我咬的,一圈牙印。”
  大约是为了“赔偿”打孩子的损失吧?父亲正式宣布:“这次我带晓明去北京。”
  这是1953年。父亲过去到北京开会,从不带孩子。他破例打了我,所以也破例地决定带我去北京。哥哥妹妹嫉妒地盯着我,这使我便觉得光荣骄傲,真有点飘飘然呢。
  “晓明,”父亲抱起我,胡子在我脸上扎一下,“你到北京有什么要求?”
  过去我很怕父亲的胡子扎,这次为了感谢父亲给我的荣耀,我高高兴兴接受了这一扎,翻着眼珠边想边说:“嗯,要看毛主席,要看天安门!嗯……还要着雪!”
  父亲笑了,说:“前两个要求么,给你办到。第三个要求,这次可办不到了,北京已经是花红柳绿,看不见雪喽。”
  “能看见。”我坚信不移地望住父亲,“叔叔都说你会、会、会叫风来会叫雨来!”
  “呼风唤雨?哈哈哈!”父亲摇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神通。”
  “有!好多叔叔都说你会。”
  “会也不行啊,”父亲改变了办法,“叫来一场雪,不就把树把花都冻死了吗?那怎么行啊?”
  于是,我放弃了第三个要求。那时进京真不得了,是大事。母亲特意带我去一趟拍卖市场,买了条紫色的旧裙子,回来改一改,前面缀个小和平鸽,就成了我的进京礼服。
  母亲还特意训练我一番:“见了毛主席要有礼貌,不许淘气。”我问:“妈妈,见了毛主席我说什么好呀?”母亲笑着说:“你不是早就唱过吗?‘小鸽子,真美丽,红嘴巴,白肚皮……’”我就跟着往下唱:“飞到东来飞到西,快快飞到北京去。见了毛主席,就说我们谢谢你。因为有了你的领导,我们才能得胜利。”
  “对了,”母亲满意地点点头,“见了毛主席,你就说,毛主席你好。懂了吗?”
  就这样,我随父亲第一次来到北京。当天就坐三轮车去看了天安门。然而,见毛主席就没那么快了。父亲或者叫我去坐有轨电车,或者叫我去东安市场买小金鱼,就是不提带我去看毛主席的事。
  其实,这件事一直搁的父亲的心上,他是在寻找机会。当他感到有个机会时,便对我说:“走吧,今天带你进中南海。”
  那时我并不知道毛主席住在中南海。父亲将我放在杨尚昆家中,他便独个儿走了。杨尚昆的爱人和孩子都在,陪我聊天。
  “你在重庆看过电影吗?”杨尚昆问。
  “看过。”我像个小大人似地点点头。
  “看过什么电影?”李阿姨问。
  “苏联的。”
  “看过《三个坦克手》吗?”
  “看过。”
  “《拖拉机手》?”
  “看过。”
  “《勇敢的人》?”
  “看过。”
  “幄,你看过的电影真不少哪。”
  我自豪地笑,眼睛得意的膘来膘去,一下子膘见父亲返回来了,忙喊:“爸爸!”
  “走吧。”父亲拉住我的手。
  “干什么?”我边走边问。
  “带你去看毛主席。”
  “真的?”我又跳又欢呼:“噢——”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为了叫我见到毛主席,费了不少心思。他得知今天在毛主席住的丰泽园里谈事,便把我带入中南海,放在杨尚昆家。他先去谈事情,看场合是否适合,然后再做打算。大概这次气氛比较轻松随便,不是那种开会或正式汇报的气氛,父亲便不失时机地向毛泽东说:“主席,我女儿一直想见见你……”
  “来了吗?”毛泽东问。
  “带来了。放在尚昆同志家里。”
  “带来么,带来我看看。”
  父亲带我走进菊香书屋的客厅里时,毛主席正坐在沙发上跟人聊天。我拉着父亲的手不放,眼睛盯着毛主席,小声说:“毛主席,你好。”
  “喔,这不是一排明吗?”毛主席笑着立起身,过来抱起我,“长这么大了。”
  “我叫贺晓明。”
  “你妈妈叫薛明,你妹妹也叫明,叫……”
  “贺黎明。”父亲在旁边说。
  “对,你妈明,你也明,你妹妹又明,这不是一排明吗?”毛泽东的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我的妹妹贺黎明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叫贺又明。
  毛主席把我抱到屋中间,那里摆个桌子,他打开小罐,从里面抓几块糖放在我手里,说:“吃糖。”
  我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毛主席,忘了说话。父亲过来抱我,一边说:“晓明,毛主席还要谈工作,爸爸送你回去。”
  “好,跟我们的晓明再见。”毛主席跟我握手。
  “毛主席再见。”我一步三回头地随父亲走出了会客厅。
  “晓明,爸爸好不好?”父亲在院子里问。
  “爸爸好。”我亲了父亲一口。父亲甜甜地笑了,那是满足了女儿心愿之后的愉快的笑。
  1954年11月,父亲调北京,催母亲带我们尽快到京。到京那天,正是晚上。父亲站在灯光下迎候我们,他的头上飘舞着雪花,老远就喊:“晓明,爸爸已经满足了你的第三个愿望,你看看这漫天飞舞的雪,看哪。”
  我没有仰头看天,我只看我的父亲,张扬起两只手臂向他冲去,边跑边兴奋极了地喊:“爸爸!我的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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