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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和平夫人


  (一八一0年九月,巴黎)

  一道亮光照在我脸上,一个声音唤醒我道:“快起来,黛丝蕾,立刻穿上衣服。”
  强·巴勃迪司立在床前,手中提着烛台,把制服扣好。
  “你疯了吗,强·巴勃迪司,半夜三更的闹什么。”
  “决点!我已叫醒奥斯加,我希望他也参加。”强·巴勃迪司道。
  楼下人声,脚步声。伊莎飘飘的进入,寄着我给她的一件旧睡袍。强·巴勃迪司催促道:“快点,帮助皇妃换装。”“什么事呀?到底什么事呀?”我责问道。
  “不必管了。等一会你会知道的。现在快一点吧!”
  “那么我穿什么呢?”这时我真有些心慌意乱。
  “换上最美丽、最流行的、最名贵的,懂吗?”
  不,一点也不懂。”我开始生气,“伊莎,把那件在宫廷里穿的黄色绸衣服拿来。你是否永远不告诉我,强·巴勃迪司!”但我回头时,他已不在房内,于是我慌忙梳装。
  “皇冠?”伊莎问。
  “是的,皇冠。”我心中着实生气他说,“把首饰盒也拿来。我会戴上我所有的首饰。如果没有人肯告诉什么事,我怎能知道戴些什么,真莫名其妙,把孩子半夜里叫起来,真是荒谬!”
  “黛丝蕾,预备好了没有?”又是强·巴勃迪司。
  “倘若你再不告诉我,强·巴勃迪司!”
  ‘搽上点口红,皇妃。”伊莎低声说。
  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影子,自己睡意惺松的神态:“快点,粉和胭脂,伊莎快点!”
  “快点下来吧,黛丝蕾!他们不能再等待了。”
  “到底谁不能等侍呀?半夜里,闹什么,气死人!”我一肚子怨气。
  强·巴勃迪司走来挽着我手臂道:“镇静点,小女孩!”
  “到底怎么一回事,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刻,黛丝蕾。”强·巴勃迪司一面说,一面紧拉着我的手臂走下楼。在大厅门口,弗南德和玛莉簇拥着奥斯加。“爸爸,是否发皇帝来看我们?爸爸,是否皇帝来看我们?哦,妈妈好美丽呀!”
  奥斯加穿着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油亮,强·巴勃迪拉着他的手。
  大客厅里灯火明亮,每一支烛盏里点上蜡烛,数位绅士在等待我们。强·巴勃迪挽着我,孩子在当中,我们缓缓地走向那等待的人群。
  外国制服,蓝与黄的肩带,光亮等级的勋章。一位青年人,制服上满是泥上,头发散乱在肩上,手中拿着一张盖大印的公文。我们一进入,所有绅士们弯腰行礼,一片寂静无声。这时手持公文的青年,向前迈几步,看来,他必定是日夜不停的骑马赶路程赶送公义,因他双目下隐隐露着黑圈,握着公文的手在抖颤。
  “古斯塔夫·佛得利克·蒙纳,我能再看到你,真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强·巴勃迪司道。
  原来这就是以前强·巴勃迪司曾提过的蒙纳。他把公文呈送给强·巴勃迪司道:“殿下,瑞典议院一致推选彭特·卡福王于为瑞典王却尔司十三世皇位继承人,瑞典王却尔司十三世并愿认彭特·卡福王子为嗣子。请王子立刻启程赴瑞典。”
  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跃,但强·巴勃迪司镇定地接过公文。
  “现在容我介绍这几位绅士们。”蒙纳道。强·巴勃迪司点点头:“黎德上校和白拉伯爵我已见过。”
  “这位是我国驻巴黎特使,汉司·汉利克·冯艾森。”蒙纳介绍道。那位老特使立正行礼,面上表·清严肃。强·巴勃迪司点点头:“我知道你是驻波兰那位将军,你非常英勇。”
  “这位是弗森道夫男爵。
  弗森道夫笑道:“也是以前王子的俘虏。”
  强·巴勃迪司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我接受贵国议院的决定。我衷心感谢瑞典国王却尔司十三世及瑞典全体人民。我立誓不负他们的期望。”
  冯艾森深深地感动,他俯首,弯腰鞠躬、行礼。最奇怪的是奥斯加,他也排立在一起向他父母行礼。
  强·巴勃迪司紧握我手道:“王妃与我谢谢你们带给我们这项消息。”他回头向弗南德道:“到地窖拿最好的酒,让我们庆祝。”玛莉正巧立在我身边,我向她私语道:“玛莉,瑞典人民奉献一顶皇冠给我们--与朱莉的皇冠完全不同我害怕--玛莉。”
  强·巴勃迪司立在火炉台旁,细读公文。冯艾森伯爵道:“有一点,王子,要注意,即是关于国籍问题。我们希望王子放弃法国籍而转入瑞典籍,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强·巴勃迪司微笑答道:“你们想我会以法国国民身分继承皇位吗?明天我去谒见法国皇帝,请求准许我及家属放弃法国籍,而转入瑞典籍。弗南德,斟酒:给大家斟酒。”
  “殿下,请学第一句瑞典语,‘斯卡’,意思是祝福康宁!”
  强·巴勃迪司握着我的手道:“绅士们,请大家为瑞典国王的健康祝福。”于是众人举杯。我是在做梦吗?这时大家又高呼道:“太子卡尔·皎汉,祝殿下健康!”
  这时我忽然想到普生。他会不会想到彭特·卡福王妃,现时新太子夫人就是多年前马赛克来雷缎绸商的女儿。终于这些绅士们起身告别,我与强·巴勃迪司上楼进入卧房。我躺在床上,合上眼。强·巴勃迪司在我身旁道:“试试说卡尔·皎汉。”
  “为什么?”我问。
  “这是我将来的名字。你的名字将为黛丝德蕾。这是瑞典语言。”
  我一跃坐直在床上道:“不,不,这太过分了。我不愿被人叫做黛丝德蕾,无论如何我不愿!”
  “这是瑞典皇后的意思。”
  “强·巴勃迪司,你一人做太子去吧。我非常不快乐,一个人怎能随便更改自己的名字呢。”
  “我希望我的太太及儿子也入瑞典籍,黛丝蕾,你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吗?”
  我默然不答。
  “黛丝蕾,倘若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叫你做的。听见吗,亲爱的!”
  我默然看着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表现着智慧的前额,一撮黑发挂在上面,一只高大鼻子,深蹋的眼睛,象似追寻些什么,但同时又那样坚决,自信,一张小而富有情感的嘴。我是多么爱他呀。
  “他从阴沟里捡起一顶皇冠,你的皇冠是民众送给你的。强·巴勃迪司,我知道这对你是重要的。”我缓缓他说着,把他的手拿起紧靠着我面颊。
  “那么,你肯与我及奥斯加一同去瑞典吗?”
  “只要你允许我不叫我黛丝德蕾!”
  “宝贝,我发誓!”
  “至于你的名字,卡尔,·皎汉,我会慢慢习惯的。现在,请你吻我。我想知道太子的吻有何不同。”
  强·巴勃迪司拥吻我,问道:“怎么样?有什么两样吗?”
  “噢,很好,“但是很奇怪他的吻与我的强·巴勃迪司完全相同”于是,我们两人相顾大笑起来。然后我们安然入睡。翌日清晨十一时,我们全家被皇帝召见。十一点欠五分,我们在皇宫候客室里。这间屋子一向是外交官、将军、王爷、部长等待的所在。当我们进去时,里面的人忽然寂静下来。大家带着诧异神情凝视着强·巴勃迪司的外国制服,同时让开一条路。此后,我们象是到了一座荒岛,无人与我们交语,无人祝贺我们,甚至似乎无人认识我们。所有在那间房子里的人,早对强·巴勃迪司的事已有所闻,知道他准备放弃法国国籍,接受另一个国家的皇冠。他们从眼角里偷窥我们,我直觉到一种不自然和不安。他们预料到皇帝将会大发雷霆。这时钟声响起,敲了十一下,皇帝的私人秘书麦纳佛跟着出现,报告道:“皇上接见彭特·卡福王子及家属。”
  皇帝的书房是在会客室的右边。在书房的一端,放置着一张大书桌,离着门有一段相当的距离,有时皇帝立起身来迎着宾客。可是今天我们却只好走向书桌,因为拿破仑端坐在书桌旁,一动都不动象一座石雕,他脸上神情严肃,象似罩上凯撒之帝的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闪烁发光。他身后立着泰勒郎伯爵,贝纳方公爵、以及外交部长等数人。
  我们三人一排立着,奥斯加在当中,我们弯腰行宫廷大礼。皇帝仍屹然不动,凝视着强·巴勃迪司,目中露出凶恶的光芒。突然间,他一跃而起,大声喝问道。”你竟敢穿着外国制服在宫廷里出现,谒见皇帝,元帅!”
  “这是瑞典制服的模仿,陛下。”强·巴勃迪司低声安闲地答道。
  “身为法国元帅竟敢穿瑞典制服来到宫廷?”
  拿破仑大声喝道,使我暗想他是否疯狂。
  “我未想象到陛下会介意外国制服。据我所知,以前麦雷元帅,那卜助斯国王也曾穿过外国制服。”强·巴勃迪司不慌不忙地答复。
  这一下可击中拿破仑的要害,他顿口无言。半晌答道:“那是他独出心裁的制服。现在你穿的却是瑞典制服。”说时,他嘴边展开微微的笑容。
  “回答我,元帅!”
  “陛下,我并无意触犯您。这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制服,并且腰带还是以前旧制服上用过的。”
  “不必装腔作势,王子。现在言归正题。”这时皇帝音调已和缓得多,我猜想开场戏剧已表演完毕。
  拿破仑立在书桌前,俯首看看案上公文,强·巴勃迪司的公文,他说道:“你的请求是非常特别的,你希望放弃法国国籍成为瑞典国王嗣子。这是一件令人不能理解的要求。”强·巴勃迪司抿紧嘴唇。
  “你还记得如何由一位兵士升为军曹,再级级上升成为将领吧?你还记得法国皇帝委任你做法国大元帅吧?”强·巴勃迪司仍默然不作声。
  “你还记得不久以前,你英勇的保卫法国土地吧?不久以前你甚至救了法国吧!”拿破仑笑了一声接着道:
  “不,我不能放弃你这样一位英勇人才。不久以前你和莫罗本可以枪毙我,而你并未这样做。不,容我再说一遍,贝拿道特,我不能失去你这样一个人!”
  他坐下,推开公文,眼睛向上看看强·巴勃迪司道:“既然瑞典人民一致爱戴你,拥护你,推举你做他们的皇位继承人兼军事统帅,我准许你接受。”
  “倘若我不入瑞典籍,那么,我不能接受瑞典人民的推举,因为只有瑞典国民方能统治瑞典国家,陛下要知道瑞典人民希望有一位瑞典太子。”强·巴勃迪司安祥地道。
  拿破仑跳起来道:“胡说,贝拿道特,看看我几位兄弟约瑟夫、路易、杰罗姆。他们没有一个放弃法国国籍的!”
  强·巴勃迪司默然不答。拿破仑在室内踱来踱去。我目光碰巧与泰勒郎相遇。他眼睛里现出兴趣光芒,他以旁观看的态度看胜利属于那一方。
  拿破仑突然停立在我面前道:“王妃,你知道瑞典皇族世代疯狂,难道你的丈夫也疯狂了吗?会放弃本国籍转入瑞典籍。就为得到皇位?”
  “请陛下不要在外面侮辱却尔司十三世!”强·巴勃迪司锋利地道。
  “泰勒郎,我的话对不对?”拿破仑问。
  “太古老的朝代往往是不健全的,陛下。”泰勒郎道。
  “那么,王妃你的意见如何?贝拿道特同时请求你及孩子也放弃法国籍。”
  “陛下这不过是形式而已。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即无法继承皇位。”我听见自己这样答复,不知是对是错。泰勒郎点点头。
  “第二点,你请求向军队辞职,这是不行的,贝纳道特,绝对不行的。”皇帝这时走回到书桌前面,望了望申请书道:“我不能失去我的元帅。如果英国不投降,新的战争是避免不了的。那时我需要你这样一位人才。象以往一样,我会命你率领军队,无论是否瑞典太子,你的瑞典军队将成为我们军队一部分。你想──”说到这里,他停下笑了一笑:“你想我会让别人领导撒克逊军队吗?”
  “记得陛下曾表示当年撒克逊军在伟格兰一役并未成功。一切应归功于法国军队。请陛下命奈将军指挥撒克逊军队。”
  “撒克逊军队英勇袭击伟格兰。我可以准许你人瑞典国籍,倘若你仍愿留为法国元帅。同时,我知道你赋有天才统治一个国家,比如汉诺威就是个好榜样。”
  “请陛下准许我退出法国军队。”
  拿破仑用拳头将桌子一击。我说道:“陛下,容许我坐下,我脚立痛了。”
  “将来你成为太子妃时,你不知要站多少钟点,那时你怎么办呢?现在──好吧大家都坐下。”于是,我们围着书桌坐下。
  “倘若发生新战争,彭特·卡福王子意思不愿意以法国元帅身分作战,而以联盟国身分加入战争共同抗敌,是不是?”拿破仑巧妙地问。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他真有表演天才,兜这样一个大圈子就想与瑞典联盟。这时,他又接着道:“如果我准许你的请求,那是因为我不愿与我的将领为难,倘若我事先知道,我必定举自己兄弟中一个人。现在既然这是瑞典人民的意思,一致推选你为他们的太子,亦无别话可说,我只有向你道贺,亲爱的王子。”
  这场戏已接近尾声。拿破仑拍拍强·巴勃迪司肩大笑道:“人生是微妙的,我无意中给你的儿子取了一个北欧名字。你知道皇后己怀有身孕了吗?”
  我点点头道:“我替陛下欣喜。”
  “曼纳佛,把地图拿来。”
  于是强·巴勃迪司与拿破仑共同研究地图。后者指着地图道:“英国瑞典,普鲁士(彭曼兰尼亚)运货至英国,甚至到俄国。令人不解的就是俄国并不注意这点。所以,贝拿道特,瑞典对我们是很重要的。你必须设法阻止英国运货,必要时向它宣战也在所不惜,明白吗?”
  强·巴勃迪司默然不语。
  “你有什么意见吗,王子?”皇帝尖锐地问。
  “我将为瑞典人民利益、幸福做最大努力。”强·巴勃迪司答道。
  “那么对法国的利益,幸福呢?”
  “据我所知,法国与瑞典曾立过彼此不侵犯条约,现在可以再进一步建立友谊联盟,这样我可以同时效忠两个国家,法国和瑞典。”
  “你以后既然是一个小国的太子,那么我要剥去你的彭特·卡福王子的主权及财源。”
  强·巴勃迪司点点头道:“陛下,请求您这样做。”
  “你愿意用强·巴勃迪司·贝拿道特元帅名义去瑞典呢,还是仍愿意保留王子的名义呢?”
  强·巴勃迪司摇头道:“王子头衔和主权,我均不要。如果陛下念我以前的功绩,请给我在宝奥的弟弟一个男爵的头衔。”
  拿破仑这时有些疑惑不解,问道:“你不想把你弟弟也带至瑞典吗?”
  “我并无意把我的亲属带至瑞典。瑞典国王希望我做他的嗣子,这并不是说他要我的亲族。陛下,请相信我,我知道我应该如何做。”
  “我想你是对的,贝拿道特。”拿破仑说完立起身来,我们跟随着立起身。他又对贝拿道特申请书投以最后一瞥,他道:“你在法国、利苏安那及巴伐利亚的财产怎么处置?”
  “陛下,我准备卖掉他们。”
  “为的去付瑞典欠沙皇家的债务?”
  “是的,同时维持贝拿道特朝代的开支。”
  拿破仑于是拿起笔来,又望望强·巴勃迪司和我,问道;“当我签下字,你和你的妻子即退出法国籍,你不想再考虑一下吗?”
  强·巴勃迪司摇摇头,嘴唇紧抿着。
  “同时这签字也意味着你脱离法国军队,你不想再考虑一下吗,贝拿道特?”
  强·巴勃迪司又一次摇摇头,我本能地握着他的手。这时钟敲了十二下。宫廷院子里喇叭声起,掩盖了笔在纸上的沙沙声。于是我们退出。拿破仑伴我们走到候客室门口,所有的外交官、将领、部长鞠躬行大礼。
  “请大家与我共同祝贺瑞典太子及太子妃。”皇帝说:“还有我的义子!”
  “我是沙德曼兰公爵。”奥斯加接着道。
  “哦,我的义子,沙德曼兰公爵。”拿破仑道。
  回程中,强·巴勃迪司斜靠在马车一个角落里。彼此默然。回到家中,白拉伯爵、古斯塔夫·蒙纳男爵诸人已等候多时。
  “对不起,诸位绅士们,我与王妃希望静一静。”于是我们进入小客厅。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福煦警察大臣立在我们面前,手中献一柬深红色玫瑰花球:“容我祝贺您二位,法国感到无上的光荣。”现在的福煦在拿破仑面前已失势,据说他私下与英国通消息。
  “谢谢你,福煦,我已放弃法国国籍。”强·巴勃迪司沮丧地答道。
  接过他赠送的玫瑰花球。福煦走后,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无比的疲慵。强·巴勃迪司走到钢琴前,一只手弹着法国国歌的音符,沉思着道:“今天将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拿破仑了。”

  (一八一0年十二月,丹麦哥本哈根)

  一八一0年九月三十日,强·巴勃迪司起程赴瑞典,同时拿破仑派了一位法国驻瑞典大使艾杰,暗中监视强·巴勃迪司行动。临别时,强·巴勃迪司殷殷嘱咐我与奥斯加早日动身,并留下白拉伯爵以便途中照料。他又说:“我考虑出售安居道住宅。倘若你回到巴黎,你可以往在朱莉家中。”
  “不,不,强·巴勃迪司,请你不要出售这幢房屋。万一有一天我们回到巴黎,我们仍有自己的家。”我恳求强·巴勃迪司。他考虑了一下,半晌,他道:
  “好吧,如果你愿意这样,那就留着这幢房屋吧!”
  这是三个月以前的事,现在已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我与奥斯加、玛莉、伊莎、拉佛劳德及白拉伯爵十月底即启程。我们快到了哥本哈根,拿破仑派了一位快骑专送使者送给我一只包裹说道:“皇上说,王妃在这个季节旅行、必定遭到寒冷,故而命我送上这个包裹。”冷风把泪水送进我的眼睛里,我伸出手给专送使者道:“请代我向皇帝致谢,并问候巴黎亲友。”
  我走进船舱,打开包裹,我的心停止了跳跃,那是一件最上品的貂皮披肩。我记得皇帝由沙皇处带回三件,一件送给约瑟芬,一件给了他心爱的妹妹宝莉。现在这第三件在我膝盖上。拿破仑,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沿途我们受到最光荣、最礼貌的招待,尤其是在哥本哈根,丹麦宫殿里。虽然如此,我心中仍感到寂寞而郁闷。现在一切皆成过去,明天,我们将抵达瑞典港口。强·巴勃迪司不能前来迎接我们,因为十一月十二日,拿破仑发给瑞典一份哀的美敦书,限瑞典五日内答复:瑞典若不向英国宣战,那么他即被认为向法国、丹麦及俄国宣战。斯德哥尔摩于是召集紧急会议,众目集中在太子身上。强·巴勃迪司在国会宣布他身虽为法国人,但是国会不必顾虑这点。十七日,瑞典政府正式向英国宣战,但白拉伯爵暗中告诉我,太子已私下秘密派使者去英国,向后者解释说宣战只是形式而已,并建议英国仍可派船只进入高帝堡港,只是用美国国旗作为掩饰。这时我真不了解,拿破仑本可把我及奥斯加扣留作为人质,非但未这样做,反而赠送貂裘御寒。另一方面,强·巴勃迪司在国会里演讲,则置妻子安危于不顾,难道强·巴勃迪司心目中只有瑞典?瑞典对他胜过世界一切。

  (一八一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哈尔幸堡,今天我抵达瑞典)

  我们的船抵达瑞典港口,炮声隆隆而起。外面仍旧雨雾迷蒙、寒风凛凛,刮脸而痛,我躲在船舱里,而奥斯加则跑到船舱上面甲板上。
  “太子没有来接吗?”我不断地问白拉伯爵。
  “紧要政治问题使太子无法离开斯德哥尔摩。拿破仑又有新的要求。”
  巴黎冬天绵绵温和的雨与瑞典冷峭的雾,形成了两个世界。同时整个世界隔离了拿破仑与强·巴勃迪司,在各方面,他们是多么不同呀。
  我头上戴了一顶绿色丝绒小帽,缀着粉红色玫瑰花朵。这顶帽子非常配合我,我的绿色丝绒夹克紧紧的裹在身上,使我看上去较平时苗条。我手中笼着一只绿色手筒。
  “殿下是否要到甲板上去?”白拉伯爵建议道。
  “好冷呀,外面!”我缩在拿破仑赠送的貂皮披肩里。
  “当然!原谅我。”白拉伯爵低声笑道。
  这时炮声又起,先是我们船上发出礼炮,接着岸上发回礼炮响应。伊莎提着一面镜子,我拿起粉拍加上粉,又加添了一些口红,但是,因为昨宵失眠,眼下隐隐露出阴影。
  我迎着炮声,走上甲板。奥斯加站在我身边叫道:“妈妈!看呀。那是我们的国家。”
  “不,不是我们的国家,奥斯加!这是瑞典人的国家,不要忘了,永远不要忘了!”我说,握着奥斯加的手。军乐声向我们方面飘过来。在浓雾中,隐隐约约地看到华丽衫裙及军装制眼。我看到一丛花朵。是玫瑰?是康乃馨?在瑞典的冬天,这些花一定是非常非常名贵的!”
  “殿下上岸时,皇储必须立在殿下左面。”白拉伯爵道。
  “看呀,妈妈,那些制服,那么多制服,大约有一营那样多!”
  船慢慢靠近岸,许多声音高呼口号,可是浓雾迷漫,掩盖了那些脸,陌生的脸。我只看到立在前面朝臣的脸,强硬而无笑意。他们凝视着我,凝视着我的孩子。我的笑在我脸上冻结了。
  吊板溶下了,乐队开始奏瑞典国歌,音调严肃、粗硬、虔诚。白拉伯爵首先跳上岸,伸手接我,我扶着他子,双足踏上坚实的陆地。奥斯加跟着登陆。那丛盛开的花朵向我面前推进。一个樵淬的老人,穿着瑞典元帅制服献上花束。“这是强汉·克·司托夫,土耳其元帅。”白拉低语道。可怜的老人目光凝视着我,但并无欢迎的表现。我接过花束,老人低头吻我右手,又向奥斯加深深鞠躬。我看到贵妇们穿着丝绸衣衫,披着缀着貂皮的披风向我行礼。后边是一排穿制服的军官深深地鞠躬。这时开始下雪。我与每一个欢迎的人握手,那些陌生的面容上带着粉饰、勉强的笑容,只是看到奥斯加时,他们的笑容转变得自然而和蔼。土耳元帅用法语致欢迎词。雪花在我们周围飞舞,我们进入银色世界。我回头看看奥斯加,他却雀跃地拍手叫道:
  “妈妈,看呀,下雪了。我们在这里会非常非常快乐的!”
  老人伸出手臂扶伴我进入皇家马车,白拉伯爵跟随我们后面,尽保护责任,我看看那个不友善的老人,看看那些陌生、无表情的面孔,那些冷酷,含有批评意味的目光,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我恳求你们多多爱护我的孩子!”诧异的神情掠过每一个面孔,于是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雪花飞落在我眼毛上飞落在我嘴唇上;与我的泪水凝合在一起,但是没人看见我在流泪。

  (一八一一年初,斯德哥尔摩皇宫)

  由哈尔辛堡至斯德哥尔摩京城,旅程是那样漫长,象似无终止。雪花不停的飘落,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在车中陪伴的是两位瑞典官中派来的妇人,一位是卢安皓伯爵夫人,另外一位是高斯克小姐。
  据说强·巴勃迪司抵达斯德哥尔摩后,他立刻得到国王和王后的欢心,见到强·巴勃迪司,国王从安乐椅里立起身来,伸出抖颤的手。强·巴勃迪司俯首吻他的手时,国王流下泪。然后,强·巴勃迪司又谒见皇后,海维·伊莉莎白·嘉罗德。对强·巴勃迪司态度也很友善,但胸前仍悬挂一只胸针,里面是在外流亡的古斯塔夫四世的画像。强·巴勃迪司弯腰吻王后的手时,他说道:“夫人,我了解您的情感。请相信我,瑞典一位君王也是一位军人,军人的天职是只知道效忠国家。”
  此后,每天晚上,强·巴勃迪司在客厅里陪伴皇后。在任何公共场所,强·巴勃迪司不离国王左右。他照料、伺奉国王俨然象一个孝子。我心中担忧我在新家庭中的角色,听说皇后是位精明、强干、五十多岁的妇人。
  一月六日,我们终于到达了斯德哥尔摩,在冰天雪地中车辆经过几多困难,方完成这段旅程,可是奥斯司加不怕气候冷,常与车夫并坐,观赏周围雪景。有一次,我问白拉伯爵:“这里的冬天几时方可完结!”
  “四月。”
  四月,在马赛正是含羞草开花的季节。天开始灰暗下来暮色迷漫隐没了大地上的一切。这时突然来了一道火炬光芒我们的马车只好停下,车门跟着打开。
  “黛丝蕾!”
  原来是强·巴勃迪司他坐了一辆雪车来迎接我们。
  “从这里到斯德哥尔摩只有一里路程,所以不多时,你就到家了,我的小女孩。”
  “爸爸,我可以坐雪车吗?我从未坐过雪车呀!”这是奥斯加。卢安皓伯爵夫人和白拉伯爵转坐到雪车里。在黑暗中,我紧依偎着他,可惜我们并未能单独相处,因为高斯克小姐坐在我们对面。
  他把手伸进我的手筒,说:“你的手好冷呀,我的小女孩!”
  我想笑,但是我不知道,我忽然鸣咽起来。气温低降至零度以下,可是强·巴勃迪司说这里是我们的家。
  “国王和皇后在客厅里等候你,希望你与他们喝下午茶。不必更换衣服,他们只希望不拘仪式的见见你和奥斯加。明天将为你举行一个欢迎舞会。”他急急地告诉我。“你身体好吗,强·巴勃迪司?”
  “当然我很好,只是气候太冷,工作太操劳。”
  “有没有难题?”
  “唔。”
  “很麻烦吗。”
  强·巴勃迪司静默了片刻,忽然冲出口道:“你知道,法国驻瑞典大使艾杰又转达了拿破仑一张通知书,他要求我们给他两千海军人员,为的是表现瑞典对法国亲善的态度。”
  “那么你怎样答复他?”
  “这是瑞典政府及国王的问题,与太子是无关的,结果是我们拒绝了。我们的理由是,法国不能既逼迫我们向英国宣战,而又要求两千海军人员。”
  “也许拿破仑会放弃这项要求?”
  “他会放弃?当他已集中军队在瑞典附近普鲁士州,不,他准备随时侵犯普鲁士。达福现统率军队。”
  断断续续可以看到路旁灯光。“我们差不多快到了,殿下。”高斯克小姐在黑暗中道。
  “你怀念巴黎的灯火吗,强·巴勃迪司!”
  他在手筒内的手紧握了我一下,我立刻明白,在瑞典人面前我们不应表露我们怀念巴黎。
  “那么你准备保卫普鲁士吗?”
  强·巴勃迪司大笑道:“保卫,用什么保卫?你想瑞典军队在现在情况下能抵敌得过我们──我的意思是法国的攻击吗?”
  “抵敌一个法国元帅吗?不,永远不能──我曾向普鲁士、瑞典人民说”他停了一停接着道:“我已开始整理,改编瑞典军队。每个月派一团兵士到瑞典,由我训练两年,只要给我两年时光!”
  路旁的灯火越来越多。我由窗子向外窥看,但除了白色旋转飞舞的雪花外,什么也看不见。
  “黛丝蕾,你是不是穿了一件新皮衣?”
  “是的。想不到吧,这是皇帝临别的礼物,特地派专骑使者送至丹麦给我的。”
  “我猜想这礼物是无法拒绝的,是不是?”
  “强·巴勃迪司,能拒绝一件貂皮外衣的女人,恐怕还未出生呢!这是沙皇赠送皇帝三件貂皮中的一件呢。”
  “这里的宫中礼仪,与以前凡尔赛官仪式不相上下。我想高斯克小姐早已告诉你了。”
  “是的,但是我对凡尔赛宫仪式相当陌生,因为我没有见过呀。不过你放心,我会慢慢学习的。”说完,我把头放在他肩上,轻轻叹了口气,忽然火炬照耀,车子在斜坡上停了下来,我冻得手足僵硬。强·巴勃迪司助我下车,上面楼窗里灯光明亮,一双双眼睛在窥视我。“马拉湖,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到马拉湖吗?”我问。
  “明天你即可以看到马拉湖。皇宫正位置在马拉湖上。”这时,我们已被群众包围,绅士们穿着短夹克、短裤,到处看到红与黑色。“我的上帝,这是化装舞会吗?”我问道。
  “宝贝,这并不是化装舞会,这是宫廷制服。来吧,国王和皇后在等待你呢。”
  强·巴勃迪司不愿他的过继父母等待,催促我与奥斯加走上大理石楼梯,又迫不及待的把我们拥进去见他的父母、我的样子狼狈不堪,面色苍白,红鼻子,乱七八糟的头发,两只脚因走过雪地已湿透。就这个样子,我走到客厅门前。门开处,灯光明亮得使我睁不开眼,定眼看时,我原来在一间白色大客厅里。
  “我的妻子黛丝蕾,她希望能作一个好儿媳。这是我的儿子,奥斯加。”
  起初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后头发上洒粉,梳着许多年前的法国发式,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缎带。她浅色的眼睛眯了起来,衡量着我。我深深鞠躬行礼。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使我感到不安,如坐针毡,她脸上带着微笑,但这并不表示欢迎和愉快,这是一种粉饰的微笑,她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灰蓝色丝绒衣服,神态高贵,她伸出手,也许是希望我去吻它,但我只用鼻尖碰了它一下。她说道:“亲爱的黛丝蕾,我的儿媳,欢迎你!”现在我又走到一位老人前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些薄薄的白发,在一只粉红色的头颅上。“亲爱的儿媳,亲爱的儿媳。”老人哼哼地道。强·巴勃迪司立刻走去扶持他。
  皇后向我道:“我希望你见见皇太后。”驰领我到一位苍白、瘦弱,穿着黑色衣裳的老妇面前,洒粉的头发围着一个无生气的面孔。”这是莎妃雅·玛德莉娜太太。”
  我心中暗忖道:“天哪!这里到底有多少皇后呀!这必是古斯塔夫三世的妻子,四世的母亲。”于是我深深鞠躬到地。“希望你会在这里住得愉快。”老妇人低声道。“这是莎佛·爱本汀娜公主,皇上的妹妹。”
  我看到一张说不上什么年龄的脸,一排长牙,露出甜蜜的笑容。我又弯腰鞠躬。之后,我走至白色大火炉前。经过一番旅程跋涉,倚靠在这高大火炉上给我一种舒适感。我手足如冰。一个仆役送上一杯热酒,我用手握着那只酒杯取暖。白拉伯爵在我身旁,但强·巴勃迪司忽然不见,我举目四面张望,原来他正弯腰与抖颤的国王说话,国王正用那只歪曲的手拍着奥斯加的面颊。
  这时我感觉大家目光集中在我身上,顿时我感到非常不自然和失望。我知道,我的外貌看上去并不象个端庄华贵的皇后,我更不是个美女,我有一只向上翘的鼻子,我的头发湿湿地零乱在额前。
  “你要不要坐下,夫人!”皇后仪态万千地坐在安乐椅内,手指着旁边的空椅道。
  “对不起,我的脚全湿透了。强·巴勃迪司”,你可否帮我脱下鞋子,或者叫范勒来脱!”
  在坐的人一致惊愕的看着我。我顿时知道,我定又做了错事,说错了话,我看看四周的面孔,一段静默。我感到窒息,象有一只铁手扼着我的咽喉。强·巴勃迪司走来,向我伸出手臂,向皇后道:
  “我的妻子经过长途旅程,感到疲劳。容许我们引退,陛下。”
  皇后点点头,国王呆呆地张口望着我们。我低头看着地板。当我抬头向上看时,我的目光遇到太后的讥刺的苦笑。后来我方获悉,这是她多少年来第一次展开笑容。走到门口,我回头看看奥斯加,他正玩弄国王衣服上的钮扣。老人看上去很愉快。于是我未说什么,挽着强·巴勃迪司走了出来。
  我们静静的走着,彼此未交一语,直等到了卧房里。
  “我把你的卧房全部装饰为法国式样,巴黎的墙纸,巴黎的地毯。你喜欢吗?”
  “我希望洗个热水澡,强·巴勃迪司。”
  “万分抱歉。这是我唯一不能替你办到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瑞典人不洗澡。”
  他摇摇头:“这里大概只有我一人洗澡。”
  “什么?你意思说皇后、皇爷,命妇都不洗澡?”“没有人。我告诉你,在这里,一切皆象十几年前凡尔赛宫里波旁皇室时代。我知道洗澡在这里是一个困难的问题,故而我来时已将浴缸带来,直等到上星期才装配妥当,装上热水。厨房离我的卧房很远,我只好叫人在邻近房间里烧热水,弗南德经管这项工作。我可以设法替你装置一个浴缸,但暂时你必须忍耐一点,在这里,对一切,你必须忍耐。”
  “那么,今晚我可否到你卧房里去洗澡?”
  “你疯啦!在我房内洗澡,再穿着睡袍跑到你自己房内,整个皇宫会把它当一件笑柄,一个星期会谈不完呢。”
  “你是说我永远不能穿着睡袍进入你的卧室?强·巴勃迪司,难道瑞典宫廷不准许我们──我是说……”
  强·巴勃迪司哈哈大笑道:“来,到这里来,小女孩。你真可爱,你真天真,单纯。我从离开巴黎后尚未这样衷心的笑过。”他坐到安乐椅里又纵声大笑,“听着,在我卧室隔壁,日夜侍从侍候着,这是宫廷里的规矩。当然我叫弗南德担任这个职位。但是我们要谈私话时,最好我到你的卧室里。明白吗?小女孩。”
  我点点头道:“今天我做错了许多事。他们一定认为我行为不检点,是不是?”
  他停止了笑,严肃地答道:“是的,小女孩,那天国王送我们皇冠时,我曾提到这点。”
  “奉送你个人一顶皇冠,强·巴勃迪司,不是我们!”
  以后的一些日子,消磨在宴会、舞会之中。正月二十六日,强·巴勃迪司诞辰,皇后又举行了一次盛大舞会。太后赠给我一对钻石镶钻墨绿耳环。她说她因孝服在身,不能戴任何首饰。
  有一天,我与强·已勃迪司谈论普鲁士问题,他说他己派专人到沙皇处。“但是俄国沙皇是拿破仑的同盟,你想这样做会有用吗?”我好奇地问。
  强·巴勃迪司耸耸肩道:“也许。沙皇也在备兵。黛丝蕾,记住,在瑞典人面前,千万不要提起芬兰。你明白吗。”
  “我对芬兰一无所知。是那么重要吗?”
  “是的,是一种情感的作用。他们仍希望沙皇将芬兰归还瑞典。”
  “是否有可能性?”
  “不,永远没有。你看看地图即会明白。”
  数日后,国王又得了一次小中风症。那天我正在浴室里沐浴。卢安皓伯爵夫人走来道:“皇上患病,医生说是轻中风症,需要休息一个时期。”
  “哦!”这是高斯克小姐。
  “这不是第一次吧?”拉佛罗德问。
  “医生吩咐必须静养。太子妃到哪里去了?”卢安皓伯爵夫问。
  我在浴室中立刻作些泼水声音。
  “太子妃正在沐浴。”高斯克小姐答道:“那么,现在是否太子要摄政?”
  “司法大臣曾向皇后建议太子摄政,因为我国正面临难关──一边是法国,另一边是俄国,左右敌人。”卢安皓伯爵夫人说“结果怎样呢?”又是高斯克的音调,显然紧张和关切。
  “皇后不愿这样做。她只愿意让太子主持国务会议。我知道,国王一天不死,她决不会放手的。另外尚有一个原因,她认为太子妃经验不足,不配做摄政皇后。现在皇后自己摄政。”
  高斯克小姐大笑道:“这真是奇妙,母亲摄政,儿子从旁协助,这大概是她心中一向所期待的吧!”
  她们虽然在外面小客厅里低声谈论,但仍可让我得以听见。我顿时明白这是皇后的安排,蓄意把这项消息传达给我。
  “玛莉,给我一条干毛巾!”我穿上衣服走到小客厅说道:“请你们出去──我需要休息。”
  卢安皓伯爵夫人弯腰行礼道:“我有不幸的消息报告殿下。”
  “谢谢你,我在浴室中已都听到了。”
  她们退出后,我穿着浴袍,走至窗前。这是午后五时左右,但天色已相当灰暗。宫墙外堆着许多铲下的积雪,“他们预备把我埋葬,深深埋葬在雪里。”我对自己说。
  “玛莉,你肯代我作一件事吗?在斯德哥尔摩,条一条叫做范特兰格顿。普生的父亲有一个店在这条街上。你还记得普生吗?你去那一条街打听一下。如果找到的话,请你叫小普生来看我。”
  “现在他可不再年轻了。”
  “告诉他我在这里。也许他不知道太子妃就是以欧仁妮·克来雷。倘若他仍记得我,叫他来看我。”
  “欧仁妮,这样做你想对吗?”
  ‘对吗?我才管不了那么许多。想一想如果普生能来看我,谈谈以前马赛的旧事,真是太好了。你必须设法找到他。”玛莉应允我去寻普生,于是我生活中有了新希望。
  那天晚上,皇后把国王的大印戒指套在强·巴勃迪司手指上,但这并不表示他是摄政王,他只是指导政府行政而已。
  岁月易逝,转眼冬去春来。天清得象一张洗过的白纸,绿色冰块在马拉湖中漂流。奇怪的是,春天来到这个国家不是温柔的,和缓的,而是突然的,奔腾的,激动的。在某一天的之后,皇后派卢安皓伯爵夫人来请我到她客厅饮茶。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们除了晚间与皇后相处一小时外,我甚少与她见面。事实上我们无话可说。
  我急急进入穿衣间,梳好头发,披上强·巴勃迪司最近送我的皮披肩,走上那些冰冷大理石阶进到皇后的客厅里。
  她们正围桌而坐,她们三个,皇后、太后及皇姑。太后该非常恨我,因为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代替了她的儿子及孙子的地位。莎佛·爱本汀娜公主是位老处女,一张失去容光的面孔,平坦的胸脯,发间戴了一只蝴蝶结,削瘦的脖子上围了一圈灰暗无光的珠链。她们三个人均低头做着女红。
  “坐下,夫人。”皇后道。
  她们继续刺绣。茶斟上了。夫人们停下针线,专心饮她们的茶。我也只好举起茶杯来喝了两口。皇后示意仆役离开客厅而后说:“我有话要和你说,亲爱的儿媳。”莎佛公主露出长牙阴险地笑着,同时太后则漠不关心的注视着茶杯。
  “我想问你,你是否尽了瑞典太子妃的责任?”皇后问。
  我感觉自己面颊顿时发热起来。
  “我不知道!夫人。”我勉强回答道。
  皇后抬起那双黑色眉毛:“你不知道?夫人?”
  “不!”我说,“我无法裁判自己,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做太子妃,并且是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
  “你不知道如何做一位太子妃,这对瑞典人民及人民选举的皇位继承人来说,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夫人。”皇后说完又喝了一口茶,目光注视着我,“现在我要教导你如何做一位太子妃。”我心中知道一切全失败了,全完了,我永远学不会做一位太子妃。
  “一位太子妃如果没有宫女陪伴,是不应该单独与副官坐车出游的。”
  她是什么意思?“我认识范勤上校多年。我们在一起只不过谈谈苏村的旧事而已。”
  “在宫廷宴会里,一位太子妃应该与每一个人交谈几句,而你则如聋似哑,一个也不理。”
  “夫人,如果一个人先天智慧不足,后天教养不良,我想还是少开口为上。”我答道。
  茶杯叮当作响。太后放下杯子,手在抖颤。
  “在某些场合,你无论如何必须勉强与每一个人周旋。”
  完了,一切均完了。我心中暗想。
  “从我的仆役方面获悉,你曾询问一家商店,东主叫做普生。我必须使你明白,你不能随意在这家店里购买货物。”
  我昂起头道:“为什么不能?”
  “普生不是宫中承办人,并且永远不会。因为他有革命思想,”
  我瞪着眼睛道:“普生?”
  “这个普生曾居住法国。回来后,他与一班写作家、艺术家,以及学生混在一起,并灌人革命思想到他们头脑里。”
  她是什么意思?我惑然不解,“普生以前曾住在我家。我教他法文,并送给他一本《人权》刊物!”
  “夫人,”音调锋利得如同鞭子打在我脸上“我坚持你应当忘了这一切!”
  “夫人!我父亲是个诚实、有地位的商人,直至今日,克来雷在丝绸业里仍有相当名气。”
  “我请你忘了这些事。你必须知道,现在你已是瑞典太子妃了。”
  一段深长的静默,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的思想有点混乱。
  “我学瑞典文学,我希望往好里做。显而易见的,我做不好!”
  没有人回答。我又抬头看着皇后道,“如果我不做摄政王妃、你会向皇上请求让强·巴勃迪司做摄政王吗?”
  “可能的,不要忘记太子的身分和地位。”
  “陛下方才责备我不能忘去我故世的父亲。现在又要求我不要忘了太子的地位。我现在痛痛快快的告诉你我不能忘记我不愿忘记的人或事。”未得皇后的允许,我立起身来。三位夫人顿时坐挺身子。“在我的家里,在马赛,现在含羞草已经开花了。等天气暖和一点,我即回法国去。”我说。
  这一下击中了要害,三位夫人惊惶失措,尤其是皇后。
  “你想回去──什么时候才作这项决定的?”皇后问道。
  “现在──陛下。”
  ‘这是很不明智的,由政治立场而言是非常不明智的。你必须与太子磋商再作决定。”
  “当然我要得到太子的同意而后行事。”
  “你预备在巴黎住在什么地方?夫人!那里没有皇宫呀。”皇后开口了。
  “我在那里是不会有皇宫的。我们在安居道有一幢住宅,一幢平凡的住宅,不是皇宫。可是对我来说那是非常美丽的。我不需要皇宫,我也不习惯住在皇宫里。事实上,我憎恨皇宫,夫人。”
  这时皇后己恢复她冷静的态度,她道:“你在巴黎近郊的别墅或许是比较合宜的地方。”
  “拉格郎姬住宅?我们早已把它变卖了,为的是偿还瑞典政府在海外的债务。夫人,您应该知道这笔债务数字是相当庞大的。”
  皇后咬紧嘴唇。她急急地加道:“不,那是不行的。瑞典太子妃不能住在一幢普通的住宅里。”
  “这点我会与太子商谈研究的。此外我旅行时,我决不会用黛丝德蕾名字,成会匿名换姓的。”这时我眼睛里噙满泪水。至少不能在她们面前流泪,给她们满足。我昂首走出客厅,砰然一声关上门,从那里我直接到强·巴勃迪司书房。有一个副官拦住我道:“容我先去通告太子。”
  “谁说要这样做?”我气哼哼地问。
  “历年来是这样的,殿下!”
  我推开他,他急急躲在一旁。我失声大笑道:“不必担心!”我踏进了强·巴勃迪司的书房。
  强·巴勃迪司正坐在书桌旁边,面前堆了许多公文,正和几位政府要员讨论国事。他额上带了一只绿色眼罩,因工作操劳过度,他的双目均在发炎。可是他瞒着我,怕我担忧。
  “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吗?黛丝蕾?”
  我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我会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你们商议完毕公事。”
  我坐在角落里,把方才与皇后的谈话暗暗在心中重新温习,检讨一下。这时我的情绪已逐渐平静下来,可是心中仍感到非常烦恼。断断续续的,我听到强·巴勃迪司的话:“英国将会派沙顿先生,英国最著名的外交家前来商讨交换俘虏问题。我希望开会时通知苏勒顿先生一下。”
  苏勤顿先生是俄国驻瑞典大使。难道强·巴勃迪司希望把英国和俄国拉在一起?
  “我们明天再讨论,今天我也累了。绅士们晚安。”强·巴勃迪司结束了谈话。绅士们退出后,强·已勃迪司取下眼罩,疲慵的合上眼。
  “现在告诉我,有什么事吗?小女孩!”
  “我要离开这里,强·巴勃迪司。等天气回暖一点,到了夏天,我想回家了,亲爱的。”我温和他说。
  现在他睁开眼睛说道:“你疯了吗?这里就是你的家,在这座皇宫里。夏天我们将住进德劳宁克姆夏季行宫里,一座可爱的小皇宫,在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你会喜欢它的。”
  “但是强·巴勃迪司,我必须离开,这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我一字不遗的把方才与皇后间的谈话经过告诉给他。他静静地听着,面色越来越难看,眉头越收越紧。最后,他失去控制,象风暴似的大声叫道,“你知道现在世界局势到了什么地步?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你却如此重视这些无聊的琐事,与皇后闹妇人的意见。我可以说皇后是对的,你的行为是应该注意一点,不能任意胡为。”
  他走到我面前又说道,“现在整个欧洲面临危机。拿破仑的组织已开始分裂。南边多年来不宁静,在德国,他的敌人在暗中联合。由于拿破仑不能再倚靠沙皇,所以他要向俄国出兵。这一切你明白吗?”
  “拿破仑与许多国家交战,你我均知道的。”我耸耸肩说。强·巴勃迪司点点头道:“是的,一点不错。可是当有一日在面运安排之下,例如英国与俄国有一新的结合时,瑞典那时必须作一项决定,站在拿破仑一边或是反对他。”
  “反对他?你意思说你想对敌法国吗?”
  “对,对敌拿破仑,并不是对敌法国,拿破仑与法国并不另一样。一旦拿破仑失败后,丹麦会放弃挪威,那时挪威会与瑞典联合。小女孩,这不是写在命运星球上的,而是写在地图上的。”
  “现在拿破仑尚未失势,何必过虑这么许多,并且与我去巴黎有何关联?”
  强·巴勃迪司深深叹口气道:“我不能让你走,你是太子妃。你必须弄清这点,万一有不幸事件发生,你可能被扣为人质。你知道,泰勒郎及福煦方面,我已取得联系,他们失宠后己不再忠心于拿破仑。再者,现在拿破仑佯装与我友善。等到有一天他克服了俄国,那时他决不会再让我坐在瑞典皇位上,他会让他自己兄弟中的一人来统治瑞典。这一点,我早已看明白了。现在,我尽力为瑞典幸福着想,黛丝蕾,如果我能使瑞典与挪威合作,就组织同盟!”
  “既然你一切为瑞典人民着想,那么还是让我回法国去吧。因为我走后,你的地位会更巩固。我留在此只有妨害你的前途。国王再病一次,你必会成为摄政王。这是无疑的。”
  “倘若你去巴黎,你可能影响我的决定,因为我不能让你做拿破仑的人质。”
  “不,不,强·巴勃迪司,既然瑞典人民忠于你,你也必须忠于他们。千万勿以我为念,我会照料自己的。”
  我握着他的手,拉他坐在椅子扶手上,我偎着他说道:“我会的,亲爱的。拿破仑决不会把我当人质,我是他嫂嫂的妹妹,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你放心吧!”他摇摇头道:“不,不,黛丝蕾,没有你在身边,我是无心工作的。我会为你的安全担忧。黛丝蕾,我需要你!”
  “让我去吧!我到了巴黎会再求深造。下次我回来时,不会再替你失面子。”
  “孩子需要你,黛丝蕾。你能不见奥斯加吗?也许不久的将来,整个欧洲将会成为战场。那时你与我天涯海角啊!”
  “亲爱的,事实上,我也不会跟随你上前线。至于孩子”,是的,孩子,这些时我一直想排除这个意念。与奥斯加分离会如万箭穿心。我免强压制自己的情感道:“孩子有他的前途,自从来到斯德哥尔摩,每日他被三个教授包围;占据他整个空间。我很少有机会看见他。也许起初他会思念我,可是逐渐会成长,他会了解,一个皇储是不允许有私情,有自己的感受的。职任是他的天职。这样他会坚强起来,他会被教养成一个真正的王子。”
  我靠在他肩上,开始嘤嘤啜泣起来。
  “你又弄湿我的肩膀──如同第一次我们见面时……他拉我靠紧他。
  “现在大概是晚餐时分了。”我控制自己,勉强说道。我立起身,感到一阵寒意侵袭全身,不只是全身,它侵袭着我的心。
  “你知道,马赛现在已是含羞草开花季节了。”我道。
  “司法大臣告诉我,四星期后这里就是春天季节了。他的话是一向可靠的。”
  我慢慢走到门口,等待他的一句话。我会接受他的意见、他的决定,但是我心中知道无论是去是留,我会同样的痛苦。
  “我怎样向国王及皇后解释呢?”音调是那样冷淡而无情感。于是我作了最后的决定。
  “告诉他们,我健康欠佳需要疗养。我必须去和暖地区作长期休息,这里气候太寒冷了。”说完我急急地离开了书房。

  (一八一一年六月初,瑞典劳德宁克姆行宫)

  夏天的天空有如一幅青灰的丝绸。虽然已是午夜,但天色并未黑暗下来,我拉上帘幔,深色帘馒可以遮去窗外的天光,我想入睡。可是睡眠断续而不安宁。是否窗外那灰绿色黄昏似的天光搅扰了我的睡眠,抑或是离别在即而影响我情绪上的安宁?明天早晨,我将启程返口法国!
  三天前,宫廷里的人迁住到劳德宁克姆行宫里。这是一座夏日行宫,位置在一座美丽而庞大的花园中心,那里有一排连接一排的菩提树,整齐的篱笆,还有无数使人迷离的小径。御苑的尽头,伸展开一望无边的天然草原。人们可以看到丰姿的桦林、黄色的樱草花和一丛丛深蓝色的风信子。在这样如梦似诗的环境里,是无法人睡的,一种诱惑力使我漫无目标的徘徊,留连忘返的在这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数日来,在临别的前夕,我感觉我在瑞典的生活象一段黄昏的插曲离别是残酷的、美梦的幻灭。这段日子的生活是几分甜蜜,几分辛酸的回忆。
  强·巴勃迪司曾允诺过给我和孩子卖一座小小房屋。是的,他在苏村曾经有过一幢房子,那里是我们的家,那段日子我是非常快乐的。为什么现在他要给我皇宫、大理石楼梯、大柱子客厅和舞厅,为什么他们称我太子妃?我是在做梦吗?明天我即启程回国。也许我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苏村卧室里,在瑞典的一切只是一场恶梦而已。
  奥斯加、我的孩子,明天你的母亲将因健康关系返回法国,我将会很久见不到你。等到有一日我们重聚时,你已不再是孩子──你将会长成,你会是个王子,一个准备继承皇位的王子。强·巴勃迪司是个天赋的统治者,但是你的母亲是生就无法成为皇后的女人。因此,我的孩子,在数小时后,在命运支配下,我会拥抱你而含泪的离开你。这是迫不得已的,希你能了解我,我只有祈祷。
  数周来,宫中对于我离去的决心仍不能置信。他们纷纷背后私议。我以为他们会谴责我。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竟责备皇后对我过分苛严,逼我回国。明天当我的车子离开瑞典时,他们会感到惊奇和诧异。国王和皇后为我举行了一个盛大欢送舞会。国王与皇后坐在金色宝座上,面上展开着微笑。我和一个大臣跳舞,最后与年轻的白拉伯爵共舞。”这里好热,我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我说。于是我们走到外边花园里。“应该谢谢你,白拉伯爵。自从我来到此地,你一直站在我的一面。你已尽你的全力助我解决一切难题,原谅我,因为我使失望,现在一切皆成过去了。”我恳切地向他说道。
  他低下头,咬咬自己的短胡须。“倘若殿下愿意的活!”他说。但我立刻摇摇头答道:“不,不、伯爵,太子需要你,在此地,在瑞典。”
  对我的赞扬他并未致谢。突然间,他失望地看着我:“我请求殿下不要离去,我请求殿下留在此地。”
  “在数星期前,我已做了这次决定,白拉伯爵,我肯定我是对的。”
  “不,不,殿下。求您留下,展延您的行期。这是不对的!”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抹着自己的头发,忽然热烈地道:“现在不是离开的时候。”
  “不是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我不了解你,白拉伯爵。”他别转头:“沙皇曾有一封信来,殿下。此外我不敢多说。”
  “那么你不要说。你是太子的秘书,你不该与我谈论太子和其他元帅的函件。我很高兴沙皇有信来。太子很希望与他联络亲善,我希望那是一封友善的函件。”
  “或许太友善了一点。”
  这位青年伯爵的态度使我惑然不解。我的离去与沙皇有何关联?
  “沙皇希望太子表示他的友谊。沙皇竟然称他表弟。”
  我笑了笑章,“这种态度对瑞典是有益、有利的。”
  “这表示一种同盟,俄国将放弃他与法国的联盟,拿破仑的大陆组织将会肢裂。现在我们必须决定靠拢哪一边,法国或是俄国,因为两国皆建议与瑞典联盟。”
  “我很了解,强·巴勃迪司不能再保持中立。”
  “所以沙皇称太子为表弟,并且建议……”白拉伯爵道。
  “归还芬兰?”
  “不,不是芬兰。沙皇希望与太子真正成为一家。”年轻的伯爵悲痛地摇摇头。我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沙皇也想过继我们?”
  “沙皇只要──太子一人。”白拉面部表情痛苦:“除了过继之外,尚有其他方式可以成为一家的。”最后我恍然大悟。是的,其他方式──例如拿破仑的继子与巴伐利亚公主联姻;拿破仑自己成了奥国皇帝的子婿。一个男人只需娶位公主。这不是很简单吗!一纸公文──象约瑟──哦,可怜的约瑟芬、约瑟芬被休后的痛苦情况,历历如在目前。但是约瑟芬没有生子!
  “当然这样做会稳固太子的地位。”我听到自己喃喃地道。“瑞典当局及人民并不赞成沙皇。不久以前他曾夺去芬兰,我还不会如此健忘。可是欧洲其他国家……”
  “欧洲其他国家当然会因此提高太子的声望,如果与沙皇用联姻的话!”白拉伯爵又道,“所以我重复一遍,在这个时期,殿下千万不能离去。”
  “是的,白拉伯爵,我明白了。但现在正是离去的时候,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我伸出手给他,“我恳求你忠于太子,范勒上校因感到在此不受欢迎,也预备与我同回法国。范勒上校一向在前线追随太子的。他走后,我希望你能代替他,因为太子将会非常的孤独。晚安,白拉伯爵。”
  我并未立刻回到舞厅里。我在园中徘徊、迷惘。这里的一切仍笼罩在过去的愁云惨雾里,二十年前,古斯塔夫三世曾举行过一个豪华的游园会,直至今日,花匠仍依照他的意思整理、布置这座园子。在那座中国式凉亭里,他吟赋悲壮的歌词,经常盛装邀请他的朋友,组织一个化装舞会。
  今晚,这园子越发显得空旷,古斯塔夫四世被认为疯癫,被逼逊位,流亡。但是夏季行官仍和以往一样,歌舞升平,笑语欢声。他曾经多次在这些迷人小径上留连忘返,在这座中国式凉亭前,他的母亲等待他,他的寡母莎妃雅·玛德莉娜,古斯塔夫三世的妻子。
  夏日的微风、轻轻掠过盛茂的绿时,发出沙沙的音韵,象在歌唱。这时我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向我方面走来。我嘶唤起来、我想逃,但我两只脚失去控制,一动都不动的立在那里。
  “抱歉的很,我使你惊吓。”
  在月光下,紧靠着我,太后,一身全黑的太后立在我面前。
  “您──是否在这里等待我?夫人”我问,对于自己胆怯感到惭愧。
  ‘没有,我未猜想到你不跳舞而来到园子里散步。”她一无表情地答道,音调是那样冷淡。
  “在美丽的夏夜,我常喜欢一人敬散步,我睡得很不安宁,夫人。而这座园子留着许多回忆。当然,只是对我而言。”她加说道。
  一时我不知如何答复。她的儿子、孙子在外流亡,而我的丈夫和儿子代替了他们的地位。
  “我今晚是来与这些使人迷离的小径告别。多奇怪,我根本就不太知道这座园子。可以说它对我是陌生的。明天早晨我将回法国了。”我礼貌地答道。
  “我未想到会单独见到你,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于是我们并排走着。菩提树放出芬芳。这时我感觉我不再惧畏她,她只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老太太。
  “我时常想到你的离去。我相信我是唯一知道你为何原因离去的人。”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件事。”我答道,加速我的脚步。她抓着我的手臂,这意想不到的举动使我震惊。“你是否怕我?孩子!”她的音调是那样悲痛。我们彼此立定了。
  “当然是的,我怕您,夫人!”
  “你怕一个衰老而多病的妇人?”
  我激动论点点头,“因为你恨我,象所有你们家中的人,例如皇后,莎佛·爱本汀娜公主。我搅扰了你们的生活,我不属于这里。我!”我停了停又接着道,“最好不必再讨论它,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我很了解你,夫人,因为我们的目的相似。”
  “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我眼中噙满泪水。最后一晚竟会如此可怕。我呜咽,但立刻强制自己。“你之所以独身留在瑞典,夫人,是因为你希望民众不要忘记你那在外流亡的儿子和孙子,一日你留在此,没有人能遗忘范沙皇族,因为您是流亡国王的母亲,您留下是为他们的利益着想。我说的对吗?夫人!”
  她一动都不动。纤细,挺直,一个黑影在灰绿色天光里。她道:“你说得很对。那么你为何离开呢?”
  “因为我知道这对未来的国王是有益的。”她静默了良久。
  “我早就猜到了。”她最后道,吉他的声音隐隐约约随风飘了过来。
  “你确实知道你所做的是对他有益吗?”老夫人问。
  “绝对是有益的,夫人。同时,我还为未来的奥斯加一世着想呢。”说完,我深深的弯腰,回到宫里。
  清晨两点了,园中鸟声瞅瞅。在皇宫某处,住着一个年迈的妇人,夜间不能成眠,或许她现在仍在园内徘徊。我将要离去,而她会永远留在这里。
  我回到房中写我的日记。房门轻轻推开,是否又有那鬼魂般的人儿出现?不,房门确实开了,进来的乃是强·巴勃迪司,哦,我心中最爱的强·巴勃迪司呀!

  (一八一二年一月一日,巴黎)

  外面教堂的钟声又响了、因为数小时内一个新年又将降临。我们──拿破仑与我又面对面的坐在一起。我回到巴黎后,除了朱莉等几位亲友外,我杜门谢客,深居简出;朱莉不能了解我为何不向杜勒雷宫报到。今天忽然接到宫中的请帖,令我惊奇而不安、我猜内中定有特殊原因。但是什么原因呢?
  我心中怀着疑惧来到杜勒雷,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我求拿破仑释放英杰安公爵;第二次,我陪同强·巴勃迪司一起申请返出法国国籍。
  今天晚上,我穿了一身白色镶金的衣服,戴了一付钻石耳环──瑞典太后莎妃雅·玛德莉娜的礼物。披上了那件貂皮披肩,当我来到杜勒雷官,赛纳河中反映着闪耀的灯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感舒适、安逸,有一种回到家中的感觉。皇帝侍从的深灰色制服、青绿色的挂法、蜂形花式样的地毯,以及各地的灯光,这一切告诉我这是真实的,这不是梦,这不是幻影。
  我到时,波拿巴全家早已聚集在皇帝的大客厅里。皇后和其他的人皆起身相迎。波拿巴夫人羡慕我的耳环。说实话,我很高兴看到皇太夫人。这时她的发式和指甲已整理得十分入时。
  宝莉出落得较先前更为美丽,她看上去娇媚多姿,只是眼下露出微微青痕。
  十一点敲过,皇帝仍未出现。“皇帝正忙着处理公事。”玛丽·路易丝解释道。
  “什么时候可以看见太子?”朱莉问。
  “午夜时分,皇帝会抱他出来迎接新岁的。”玛丽·路易丝道。
  “半夜里叫孩子起身是有碍健康的。”波拿巴夫人不以为然地道。
  这时,麦纳佛,皇帝的秘书报告说,皇帝要见瑞典太子妃。我回头看看玛丽·路易丝。她神色自若地与朱莉谈话,一点也不惊异。我顿时明白,她邀请我来杜勒雷是根据皇帝的意旨行事的。
  “皇帝请殿下到他的小书房里。”麦纳佛边行边说道。我走进书房,皇帝的目光从文件上迅速的抬起向我扫了一下。“请坐下,夫人。”我遵从他的意思坐下,等待着。他面前堆集着无数公文,或许内中有艾杰由瑞典寄回南报备,因为这位法国驻瑞典大使是位勤快的人。壁上的钟,滴达滴达作响,新年即将降临。“我不知道将要演出怎样的一幕。无论如何皇帝召我定有重要的事件。
  “陛下,你勿须这样威吓我。我生性胆怯,并且特别的怕您。”我说。
  “欧仁妮、欧仁妮!”他仍未抬头:“你必须知道在皇帝未开口以前,谁都不应说话的。这点蒙特尔以前应该教过你吧?”他继续阅读文件。我开始详细研究他。凯撤大帝的面具越来越发福了,可是相反地,头发越来越稀薄了──这个脸,我曾一度深深地爱过,但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我仍记得我对他的爱,不过,他的面容,我已经遗忘了。“陛下!”我有点不耐:“您召我来是否为的教导我礼仪?”
  “主要的,夫人,我要问你一句话。为什么你又回到法国?什么原因驱使你这样做?”
  “天气,陛下,严寒的天气。”
  他向后靠着,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嘴唇歪曲着:“哦──严寒的天气──尽管我赠送你一件貂裘,你仍感到寒冷,夫人?”
  “是的,尽管有那件貂裘,陛下。”
  “那么你回国后,为何不来宫中朝见我?你知道元帅夫人们是应该向皇上致敬的。”
  “现在我已不再是陛下的元帅夫人了。”
  “当然、当然──我几乎忘了。现在你是瑞典的太子妃了。但是夫人,你不要忘了既使是外国皇族也应来谒见我,倘若他们来到我的京城的话。这是宫廷仪式,夫人!”
  “我并不是来探访的,这里是我的家。”
  “每天你的姐姐及其他夫人们告诉你许多事,你却秘密的报告你丈夫。是否瑞典人认为你聪敏故而派你来探取情报,来做奸细的?”
  “不,完全不对,是因为我太愚蠢,故而我只好回来了。”他未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复。他本预备继续向我喊叫,现在却改变音调,和缓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太笨拙,陛下。记得旧日的欧仁妮吗?笨拙、愚蠢而豪放不羁。不幸的是,我不能给瑞典宫廷一个良好的印象。这对强·巴勃迪司和奥斯加有很大影响,所以我只好回来了。这不是很简单吗?”
  “是的,太简单了──简单得使我不能置信。”这句话象是在我身上击了一鞭。于是他来回的走着,“或许我猜想的是个错误,或许你真实的不是贝拿道特派回来的。无论如何,夫人,现在局势紧张,我必须要求你离开法国。”
  我凝视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把我赶走,赶出法国?
  “我要住在这里。”我柔声地道:“如果不能允许我住在巴黎,那么我可以去马赛。我一直想买回我们的老房子,爸爸的房子,但是现在的房主不愿出售,所以除了安居道的房屋,我没有其他的家了。”
  “告诉我夫人是否贝拿道特疯狂了?”拿破仑突然说道。他在一堆信件中,拿出一封信。我认出是强·巴勃迪司的笔迹。“我提议与贝拿道特联盟,他答复我说他不是我属下的王子。”
  “政治对我是陌生的,陛下。”我说,“更使我不了解的,这与我住在巴黎有何关联。”
  “我告诉你,夫人。”他用力拍了一下书桌,非常激怒地说:“你的贝拿道特拒绝与法国联盟。告诉我,我为什么作这项建议?回答我!”我默默不答。
  “即使你,夫人,也不会那么愚蠢。你知道家家户户均在谈论。沙皇已经否认大陆组织。他的国家不久即会消灭。世界最伟大的军队即将占领俄国。倘若与我们合作,瑞典可以得到永恒的光荣,她可成为一个强大国家。我并且应允贝拿道特,把芬兰及汉萨城市划给他。想一想,夫人,芬兰!”
  “在地图上我看见过,一个大蓝点代表湖。”我道。“但是贝拿道特拒绝接受。贝拿道特不愿与我们合作,一个法国元帅不肯加入这次战役。”
  我看看壁上的钟,再有十五分钟,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陛下现在已快午夜了。”
  他未理会我。他立在壁炉台前,向镜子里看看自己的面容。
  “二十万法国人,十五万德国人,八万意大利人,六万波兰人,另外尚有十一万由各国来的志愿兵。拿破仑一世的大军,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将要出征。”
  再十分钟就到新年。“陛下!”我说。他回转身子,面貌歪曲,激怒说道:“而贝拿道特却不重视它。”
  我摇摇头道:“陛下,强·巴勃迪司负责瑞典人民的幸福。无论做什么──他是为瑞典幸福、利益着想的。”
  “谁不与我合作,谁就是反对夫人──既然你不愿离开法国,我可能拘捕你当作人质。”
  我冷静地坐着,不为所动。
  “现在很晚了。”他忽然说道,走到书桌面前,摇了摇铃。麦纳佛冲进房。
  “这里派专骑立刻送去。”又转向我:“你知道是什么吗?夫人:一个命令,给戴福元帅。命戴福立刻率领军队越过边界,占领瑞典、普鲁士。现在,你怎么说?夫人!”
  “这样,您准备掩护大军的左翼,陛下。”
  他大笑出声。”谁教你这些名词?是否近日来,你与我的兵士常常相处?”
  “强·巴勃迪司许久前告诉我的。”
  拿破仑细了眼睛。“是否他准备保护瑞典、普鲁士?看到他与戴福交战真有意思,真有趣。”
  “有趣?”我想到我看到的战场,“那些高起的新冢、风吹雨打的十字架,一排一排的丘陵。怎会有趣?”
  “你知道吗,夫人,我可能拘捕你当作人质,去逼迫瑞典政府成立同盟。”
  我笑了笑道:“我的命运、无论如何也不会影响瑞典政府的决定。但是如果我被拘捕,那表示我为瑞典受苦、牺牲。您真想使我成为一个殉难的烈女吗?陛下。”
  皇帝生气了。当然他不想把贝拿道特夫人造成一位女英雄。他耸耸肩道:“我们并不强迫别人和我们做朋友,事实上,许多人求之不得想与我们做成朋友呢。”只有三分钟即到十二点了。
  ‘我希望你劝告你丈夫和我们合作。”他的手已在门柄上。他目中露出兴趣和邪恶的光芒:“为你自己的利益设想,夫人。”这时钟声忽起,新年降临。“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年开始了。”拿破仑轻声说道。我旋转门柄急急随着皇帝出来。到达了皇后的客厅,我首次看到罗马王。皇帝怜爱的抱着他,但婴儿却惊悸得大声嚎哭。厅内客人,穿制服的外交官、善笑而无知的夫人们,以及波拿巴家人皆无法抚爱他,他反而更加惊骇,哭声极大。玛丽·路易丝,立在皇帝身旁,带着兴趣和惊奇的目光,象似不相信她会与拿破仑生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当拿破仑看到我,他把婴儿送过来。我接过他,抱在怀中,紧紧的抱着,象多年前我抱着奥斯加一样。我轻轻向婴儿道:“你不能啼哭,陛下,帝王是不应该哭的。”他居然停止了啼哭,腼腆的四处张望。
  “罗马王万岁!”有人高声呼唤。我们一致于杯。保姆接过婴儿,抱着退出。皇帝、皇后情绪甚高,一片欢笑,气氛愉快。
  “殿下知道,瑞典太子将与沙皇联盟。太子的决定是对的。”我回头看是泰勒郎,我感到非常疲慵,我想回家,但是这时皇帝挽着皇后走来说道:
  “这是我的人质,我的美丽的小人质,”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但是,绅士、夫人们,你们未明白我的意思,我猜想太子妃心中并不想笑。戴福元帅将要占领太子妃的国家的北部。我相信沙皇非常有意与太子拉拢,听说他建议太子与一位大公爵夫人联姻,夫人,你想这对一位旧时元帅来说,不是个很大的诱惑吗?”
  “当然。与皇族联姻对一般中等阶级出身的人来说是很大的诱惑。”我答道。旁边的人皆窘形于面。
  “无疑的,”皇帝笑着说:“可是这类诱惑可能影响夫人在瑞典的地位。以一位老友的立场,我劝你还是写一封信劝你丈夫与法国联盟吧,也为你自身利益着想啊!夫人。”
  “我的未来早已固定了。至少是母后身分。”我弯腰行礼。他惊异地看着我道:“夫人,在瑞法联盟以前,我不希望在宫廷里再看到你。”’说完,他急急与玛丽·路易丝离去。
  我回家,玛莉未睡,仍在等待我。“新年快乐,玛莉。”我道。

  (一八一二年四月,巴黎)

  从军的热潮迷漫了法国,玛莉的儿子小比艾尔随着大众坚持要去从军。起先,玛莉竭力反对。但是小比艾尔以为,如果从军,就可以慢慢慢升为将军,甚至成为王子,青云直上,得到荣华富贵。玛莉不觉也为他所动,终于允他加入军队。一天,卢森伯爵由瑞典带来口信,说在四月五日,瑞典与俄国正式宣布联盟。范勒上校因是法国军人身分,既然瑞典与法国成为敌国,照理我不能使他处境为难,于是我劝他加入军队,卢森伯爵代替了他的职位。
  由春至秋,现在已是九月,我在巴黎的生活是宁静的,也可以说是寂寞的,我不时感觉着一种无名的悲哀,无比的。太子远离,天涯海角,何日重逢,国事家愁,在这秋色满园的季节,一起涌上心头。虽然朱莉邀请我到麦特丰丹小住,但被我婉拒了。可笑而不能置信的是,现在卢森伯爵成了我唯一可以谈话的知心人。卢森伯爵有浅色头发,蓝色眼睛,气质高贵,一个十足的北欧典型青年,他从不发怒,是个和平使者。他是百分之百的瑞典型,周身循环着瑞典血液。他也不了解强·巴勃迪司为何要与沙皇联盟,因为瑞典与俄国一向是立在敌对地位的。
  数小时前,泰勒郎及福煦不约而同的来造访。这些时,我已不习惯有宾客光临,因为法瑞断交后,多数朋友均在躲避我。
  “告诉卢森伯爵在客厅里等候我,拉佛劳德。”我急急更衣。当我进入客厅,泰勒郎早已在那里。他正眯着眼睛仔细端详拿础仑当首席执政官时的那幅画像。我正要介绍卢森伯爵给泰勒郎,这时仆役报告福煦来访。
  “我不明白:“我冲出口道。泰勤郎问:“是什事使殿下不明白?”
  “许久没有人来看我。今天忽然宾客云集,我不了解。”福煦看到泰勒朗面现不愉快神情道:“我不知道殿下有客人。”我向他们介绍了卢森伯爵。
  “消息传得很快。”福煦又道。
  “你说什么?法军节节报捷是人所共知的事。巴黎钟鸣是为斯墨蓝斯克胜利呀。”我道,泰勒看看拿硷仑画像道:“钟声在半小时内将再起。皇帝正率领百万大军向沙皇军追击。当然钟声会重鸣,您说对吗,殿下。”
  “当然哦,不!”我不知如何答复,我仍是个法国女人呀。但是我的丈夫却联合俄国反对祖国,“叫我怎么说呢?”
  “你想皇帝会永久胜利下去吗?”泰勒郎问。
  “我不知道,皇帝从未失败过。”我答道。
  “沙皇曾经请求忠告。”又是泰勒郎,他慢慢饮着酒,微笑着。
  “沙皇必定请求议和。”我说。
  “皇帝也是这样想──但事实上恰巧相反。波罗丁娜已克服了,通往莫斯科的大道直通可达。可惜并无议和的现象。”
  “殿下近来有太子的消息吗?”福煦问。
  “近几星期没有信息!”我又笑着加了一句道:“这些日子你不检查我的函件了?”
  “太子离开瑞典了。”福煦目光强烈地凝视着我。
  “离开?”我诧异地由这个看到那个。卢森伯爵也感到惊奇,张口结舌的看着福煦。
  “太子在爱波。”福煦接着道。
  “爱波,爱波在哪里?”我问。
  “芬兰,殿下,”卢森伯爵小声说道。泰勒郎又斟了一杯茶。
  “沙皇约瑞典太子与他在爱波会面。”福煦得意的看看泰勒郎。
  “沙皇为何要与强·巴勃迪司会面?”我疑惑不解。
  “忠告!”泰勒郎道:“一位旧时法国元帅当然可以供给他有价值的忠告,对皇帝的战术,他会非常熟悉的。”泰勒郎看看钟又道:“随时钟会重起报捷,数日后,法国军队会直进莫斯科。”
  “那么皇帝到达了莫斯科后会结束战争,以后将永久和平了。”我道。
  泰勒郎耸耸肩道:“这要看瑞典太子给沙皇什么忠告。”一段静默,福煦道:“皇帝所有希望寄托在莫斯科。到了莫斯科,军队不会再挨冻受饿。因为莫斯科是座富有的城市呀。明天皇帝可能住进克里姆林宫。”说完他微微地笑着,无名的恐怖象一只巨大的手紧扼着我咽喉,我绝望的由这个看到那个!“绅士们,请求你们告诉你们的来意?”
  “只是想告诉殿下,我对太子的敬意和钦佩而已。”福煦道。“瑞典本子与沙皇会面,一切皆会很快的明朗化。”泰勒郎道。
  “俄国只有十四万军队,而拿破仑却拥有五、六十万大军。瑞典应采取中立政策。”卢森伯爵激烈地道。
  “是的,倘若无适当的营寨,五、六十万军队并不能说准可得到最后的胜利。”泰勒郎肯定地道。终于我明白了。”没有适合的营寨是一件困难的问题。泰勒郎与福煦不约而向的探访,证明拿破仑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失败。泰勒郎首先告辞,福煦又坐了一会方起身道别。临行时他向我说道:“法国人民渴望和平。瑞典太子与我有一个共同目标和平。”说完他匆匆离去,我独自一人走到园中,坐在长凳上,心中烦乱异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决定乘车出游,卢森伯爵照例陪伴着我。一路上大家默然,马车谩慢向前走,经过巴黎院时,我指向卢森伯爵道:“法国皇帝在这里加冕的,就在这座教堂里。”
  回到家。我粑一切记在日记里。我还要等待多久?我是多么孤独呀。强·巴勃迪司你在那里呀?小奥斯加,上帝,让他安全的回来。

  (两星期后,巴黎)

  朱莉与约瑟夫由麦特丰丹回到巴黎,开一个盛大舞会,庆祝拿破仑占领莫斯科。朱莉与我多时未见、我发见她益发消瘦,面色青白。我顿时心中生出一种怜悯,朱莉惟粹了。我猜想她对约瑟夫在外的桃色故事定也听到了一些。约瑟夫的冷淡,她亦会有感觉。当年朱莉的妆奁,对约瑟夫是个庞大数字,一个不能拒绝的诱惑。可是现在的约瑟夫可不能同日而语了,朱莉的妆奁算得了什么:我本欲拒绝邀请的,但她一再恳求我参加。她希望这样可以消灭整个巴黎所谈论的瑞俄联盟的传说。
  凡尔赛皇宫灯火明亮。我知道许多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宴会顺利的进行,一片欢乐气氛。约瑟夫向皇后举杯道:“九月十五日,皇帝光荣地占据了莫斯科,同时住进克里姻林宫内,沙皇的皇宫。我们胜利的军队将在莫斯科过冬。皇帝万岁。”
  我缓缓地饮着酒,泰勤郎在我身边出现。“殿下是否被迫而来。”他问,看看约瑟夫。我礼貌地答道:“我的来去意义的,我不懂得政治。”
  “可是多奇怪,命运却要使殿下在政治舞台上参加一个重要角色。”
  “您是什么意思?”我责问他。
  “也许有一天,我会恳求殿下一件重要的事,也许您肯相助。也许我会为法兰西请求。”
  “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耐地道。
  “我深爱法国。最近我曾和殿下谈论过拿破仑正与一个人对敌,而这个人却是我们认识的,殿下,还记得吗?今晚我们庆祝皇帝进入莫斯科,可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人会不事先预料到吗?”我的手紧握着香槟杯。
  “我弟弟会在克里姻林宫住得很舒适。沙皇的官殿是著名的、华丽的。一个具有天才的人方能在这种速度下抵达莫斯科,现在我们的军队安全了。”原来是约瑟夫。
  泰勒郎摇摇头道:“我不同意陛下的看法,因为半小时前快骑使者报告莫斯科大火烧了两星期,甚至连克里姆林宫都在燃烧着。”
  在闪动烛光下,约瑟夫的面色顿时变成青灰色,眼睛睁开得很大,张口结舌,泰勒郎,相反地,悠闲自得,半合着眼睛,一无表情。好象这两星期以来,他早预料到这样一个消息:莫斯科燃烧了,并且已经烧了两星期之久。
  “怎样会起的火?”约瑟夫沙哑地问。
  “放火,无疑问的。并且同时在城内各处起火,我们军队抢救扑灭无效。这处火势扑灭了,那处又起。居民损失很大。”
  “我们的军队呢?”
  “当然被迫后撤。”
  “可是皇帝曾说过,在冬季,无论如何军队不可越过俄国西伯利亚草原的。皇帝预计在莫斯科过冬的。”约瑟夫道。
  “方才快报使者报告皇帝无法在莫斯科过冬,因为莫斯科已成为焦土了。”
  泰勒郎举杯道:“陛下,不要忧虑过度,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约瑟夫机械地答复。他用纱巾抹去额上的汗珠。
  “晚安,约瑟夫,请代我向朱莉致意。”我急急告别。我感到无比的疲慵。我并不混乱,而是我看得太清楚了。
  当我的车辆驶出时,卢森伯爵道:“这真是一个豪华的、令人难忘的舞会。”
  “你知道莫斯科吗,卢森伯爵。”
  “不,殿下,为什么?”
  “因为莫斯科大火,现在可能已成了焦土了,莫斯科已经燃烧了两个星期了。”
  “这必是太子在爱波给沙皇的忠告。”
  “不要再说了。我感到非常的疲倦呢。”

  (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中,巴黎)

  整个巴黎笼罩在愁云惨雾下。恐怖、不安、焦急盘踞在每一家、每一个人心头。大家争先恐后阅读陆军公报。上面写道:在十二月十六日仍是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大军,在二十四日已全部失去军心,士气消沉,无骑兵队、无炮兵队、无运输──敌人获知情报后,抓着我们的弱点。我们中了哥萨克人的埋伏,我们在冰天雪地里向后撤返。十万骑兵中,生还只六百人而已。兵士饥饿而疲漏,忍冻挨饿,遭空前浩劫。十万人在风雪中逃亡,足断臂折。他们起而跌倒、嚎哭呻吟如婴儿。天昏地暗,虎啸狼嚎,等待跌倒而冻死的人。
  在紧急中,兵士们造了一座桥,想渡过贝利西娜河流,可是哥萨克军紧追在后,大家争先恐后逃亡。许多兵士被踏倒至死。因为这是唯一逃生路途。不幸者被推至桥下随冰块而飘流。惨不忍睹,呼声震天。
  这些公报使巴黎人民寝食不安。每日聚集街头巷尾,纷纷讨论,因为每家均有亲人在军队里。
  十二月十九日,是一个值得纪念而令人难忘的日子。这些日子以来,巴黎天天阴雨,象似在吊唁沙场阵亡的将士。尽管气候严寒而恶劣,街头仍聚集许多人在阅读陆军公报。他们期待着,希望得到较佳消息,他们祈祷亲人安全回来。昨天夜里,我无法成眠,由这间屋子踱到另一间屋子。心神忐忑,异常不宁,我感到寒冷,我披上拿破仑赠送的貂裘,玛莉坐在角落里,手中编织着毛线围巾,为她的儿子小比艾尔,卢森伯爵坐在一旁阅读报纸,其余的仆没早已就寝。这时忽然听到车辆声,停在大门前。接着是砰砰砰的敲门声。玛莉放下手中的毛线。我们惊异的等待着,雨道里传来人声、脚步声。
  “我不见任何人,我已安歇了,”卢森伯爵起身走出休息室,听到客厅门打开,他带了客人进入客厅。“玛莉你必须去告诉他们,时候晚了我不见任何人。”我强调他说着,同时心里暗想,卢森伯爵大概有些神经不正常吧,我不是告诉过他我不见客吗?玛莉即刻起身走进通隔壁大客厅的门,然后消失不见。我听到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寂然无声。我心中不由怀疑,到底是谁呀,这样深夜的闯进──我听到沙沙纸声和木柴投在炉子里的响声。
  最后,门开了,卢森伯爵进入。他的动作僵硬而不自然。
  “皇帝!”他说。
  什么,是否我听错了?“谁。”
  “皇帝和一位绅士在客厅里,想与殿下说话。”
  “皇帝仍在前线。”我莫名其妙地答道。
  “皇帝由前线回来。”伯爵面色苍白而紧张。我把自己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没有道理,我不要单独见他,至少不是在这样深夜。“告诉皇帝我已就寝了。”
  “我已向皇帝说过,但他坚持要立刻见殿下。”
  我一动都不动的坐着,一个君王是否应该遗弃他的兵上于不顾,冻死在风雪里!兵士,不,哪里还有兵士!他不是失去了整个军队吗?而他现在却第一个要来见我──我徐徐地站起来,把额前头发往后掠一掠,我穿着旧睡袍,上面是拿破仑的貂皮披肩,看上去多么不伦不类呀,我勉强地走到门前,他准定早已知道强·巴勃迪司与沙皇联盟,并给沙皇忠告。”我心中忧虑,“卢森伯爵,”我呐呐说道,“殿下不必惊惶,”卢森劝慰地说。
  大客厅里灯光明亮,玛莉给每一个烛台都点上蜡烛,火光融融,考兰克将军坐在沙发上,他穿着一件下皮外衣,戴着一顶羊皮便帽,拉得低到耳朵下面。他双眼闭着,显然是睡着了。
  皇帝靠壁炉站着,手臂放在炉台上,他的肩膀陷落,看上去疲慵得无法支持,只好靠在炉台上。一顶羊皮帽歪斜在头上,他的样子好陌生,他们没有一个听到我进米。
  “陛下!”我轻声呼唤着,走到他身边,考兰克睁开眼睛,拿下羊毛帽子,即刻立正。我忘记向皇帝行礼,我瞪着眼看着他的脸,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未剃胡子。他的面颊瘦削两发灰,红褐色胡须,嘴抿紧成一条线,下颚凸出,他凝视着我,但目光散漫而不集中。
  “卢森伯爵,怎么没有人接过皇帝的帽子和外衣。”我尖声地说。
  “我好冷,我宁愿穿着外衣。”拿破仑喃喃地道,同时疲乏的摘下帽子。卢森伯爵接过考兰克的外衣。
  “请你马上回来,伯爵。玛莉,白兰地和酒杯,快点。”玛莉与卢森伯爵必须在场,我不能在这样深夜接待男客、尽管他是法兰西皇帝。
  “请坐,陛下。”说着我在沙发上坐下。皇帝仍不动。卢森伯爵回到客厅,这时玛莉已把白兰地酒取来。
  “陛下,快饮一杯白兰地吧。”我说。皇帝茫然未闻。
  “十三天、十三夜,我们马不停蹄的奔走。杜勒雷尚未知道我们已回到巴黎。皇帝希望首先和殿下谈谈。”考兰克低声道。这真是一件神奇而令人不能置信的事。他旅行了十三个昼夜,来到我家象个快要溺毙的人,抓着我客厅里的壁炉台。而同时没有人知道他在巴黎。我斟了一杯白兰地,送到他面前。
  “喝下、喝了吧,您会感觉暖和一点。”我的声音相当的大,于是他抬起头,看看我,看到我的旧睡袍和他赠送的名贵貂裘。他把白兰地一口饮尽。
  “是否瑞典夫人们把貂皮披肩加在睡袍上?”他问。
  “当然不是,但是我很冷。我感到悲哀,当我感到悲哀时,我会觉得特别寒冷。此外我想卢森伯爵定已告诉您我已安歇了。”
  “谁?”
  “我的副官、卢森伯爵。这里来,伯爵,我要你谒见皇帝。”卢森伯爵即刻立正。皇帝举起酒杯道:“再给我一杯白兰地。我想考兰克也需要一杯。我们经过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他又大口喝下一杯白兰地:“看到我,你是否感到诧异,殿下!”
  “当然,陛下。”
  “当然亏你是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呀,殿下,很老的朋友,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错误的话。那么你为何诧异看到我?”
  “这样深夜,陛下,而且您又没有刮胡子。”
  拿破仑摸摸他的胡须,展开一个稚气的微笑,宛如当年在马赛时一样。“原谅我,殿下。这些日子,我完全忘记刮胡须。我一心一意的急于想回到巴黎。”他又严肃地问道,“陆军公报上怎样登载的?”
  “陛下、请您先坐下,”我建议。
  ‘谢谢你,我宁愿靠火站着。绅士们,你们请坐下。”
  “陛下”,容我问一句话:“我开始道。
  “不,你不必问,夫人。最好什么都不要问,贝拿道特夫人。”他怒吼道。
  卢森伯爵吓了一跳,往后缩退。
  “我希望知道,我为何有这样光荣得到陛下光临。”我不慌不忙地道。
  “我的造访并不是一种光荣,而且是不满的表示,倘若你不是一个幼稚而无头脑的女人,你会明白我这次造访的意义,贝拿道特夫人。”
  “坐下,大家坐下。皇帝显然太疲劳了,忽视一切礼貌。”我向卢森伯爵道,因为他的手已放在他所佩戴的宝剑上。
  皇帝未注意,他走近一点凝视我座位上面的画像,一幅以前他做首席执政时的画像,年轻,面容清瘦,目光明亮,长发直垂到肩际,他用单调的声音向我说,或许是向他自己的画像在说:“你知道我由什么地方来吗?夫人,我是由西伯利亚草原回来的。那里埋葬了千千万万我的兵士,那里,麦雷的轻骑兵在风雪中挣扎,摇晃步行,因为哥萨克人杀了他们的马,那里,他们失去方向在雪中呻吟,我看到一座桥在戴福掷弹兵拥挤下面坍倒,河内冰块破裂了他们的头颅,冰水顿时成为血河。夜间人们爬到死尸上取暖。”
  “请设法把这条毛线围巾送给我的儿子,比艾尔!”玛莉跳起身,奔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拼命摇着他的手臂、“求求您、陛下,帮帮忙吧!”
  拿破仑用力挣开手,面容歪曲,忿怒地道:“你疯了吗,女人!她要我送一条围巾到俄国!”他开始大笑、狂笑、纵声狂笑,一直到他眼中含满了泪水。
  我即刻拉玛莉到门外。“睡去吧,亲爱的,去吧。”
  拿破仑这时默然,无可奈何地立在屋子中间。然后他用僵硬的脚步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倒在里面:“原谅我、夫人,我太疲倦了!”
  钟声滴达滴达的响,大家静然的坐着。
  一个清晰而坚强的声音说:“我来是为叫你写一封信给贝拿道特将军,夫人。”
  “还是请陛下叫秘书写吧!”
  “我坚持的要你写,夫人。是一封私函,并且不太长。告诉瑞典太子,我们已回到巴黎,准备争取最后的胜利。”
  皇帝站起来,在房中来回的走着:“我们希望提醒瑞典太子一不要忘了在一七九七年春天贝拿道特将军曾率兵相助波拿巴将军。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过阿尔卑斯山脉而完成了意大利战役的胜利。你还记得吗?夫人!”我点点头。
  皇帝回头向考克兰道:“贝拿道特这次的战略是一个伟大的成功──太伟大了。”他停了停,炉中木柴炸裂作响。“提醒他以前他贡献给国家的辉煌战绩。告诉他两星期前,两个掷弹兵,在俄国冰天雪地里,因为无法向前行进,而掘自己的坟墓,高唱法国国歌。告诉他这两个兵土以前曾是他在莱茵区时军队中的部下。不要忘了告诉他这件事。”我把自己的手指握入手掌中。
  “贝拿道特将军忠告沙皇,乘法军撤退时,把我俘虏。你可以告诉你的丈夫,夫人,他的计划几乎成功。现在既然安全的欧洲和平,我愿与瑞典联盟,你明白吗,夫人!”
  “是,陛下。我明白您想与瑞典联盟。”
  “说清楚一点,我要贝拿道特与我并肩作战。照我的话写,夫人。”我点点头。  。
  “为补贴瑞典经费,他每月可得到法国政府一百万法郎,另外六百万法郎价值的货物。”他的目光凝结在卢森伯爵脸上。“胜利后,瑞典当然还可以得回芬兰及普鲁士。”
  他把手伸展着:“告诉贝拿道特,非但得还芬兰,普鲁士甚至德国北部由丹锡克至马克兰堡垒。卢森伯爵,请你拿一张纸,列一个单子,把地名写上。”
  “不需要了。陛下今天早晨的备忘录,我已记下。”考兰克由衣袋内取出一张纸。
  卢森伯爵不信地问:“芬兰?”
  “我们将把瑞典建为强国之一。”拿破仑向伯爵笑了笑。“此外,在克里姆林宫内,我寻到以前贵国国王却尔司十二的战绩记录。我很想由他的方面学习一点关于他在俄国胜利的秘诀。”
  卢森伯爵听了,脸现出得意而高兴的神情,拿破仑含着讥讽意味笑道:“我感觉贵国有人在学习却尔司十二世的战略,那个卡尔·皎汉,我们的老朋友,贝拿道特!”拿破仑耸耸肩又向我道,“夫人,明天请你写信给贝拿道特。”原来这就是他来看我的原因。“陛下,如果瑞典拒绝接受,怎么说呢?”他未做答,只看他年轻时的画像:“很好的画像。我真的是那样吗?那么糟?”
  我点点头。“陛下,那时您已胖了不少。在马赛时您可真瘦呢。”
  “以前──在马赛?”他惊奇的看看我,“你怎会知道,夫人?是的,你是那样的,后来……”
  他用手抹抹前额:“──我几乎忘了,是的我们彼此认识很久了、夫人。”
  我立起身来。
  “我累了、太累了。”他喃喃地。“我来是向瑞典太子妃说话。当然,你仍旧是欧仁妮。”
  “快坐车回到杜勒雷,陛下,您太疲倦了,您需要一个好的睡眠。”
  “但是我不能,亲爱的。哥萨克仍向前进,贝拿道特正在建立俄、瑞、英同盟,驻瑞典奥国大使常探访贝拿道特,你知道内中用意吗?”
  “那么,这封信有何用处?陛下!”
  “如果贝拿道特不愿与我并肩作战,我会把瑞典的名字在地图上擦去。”他大声叫着,摇晃地准备走出去。
  “你自己把贝拿道特的回信当面交给我,夫人。如果他拒绝,从此以后,你不必再来见我,我不愿再在宫廷里见到你。”我弯腰行礼道:“我不会愿意再出现于宫廷,陛下。”
  卢森伯爵陪伴皇帝及考克兰出去。我缓缓地熄灭了烛台里每支蜡烛。

  (一八一三年二月,巴黎)

  晚间七点,一封信送到,我立刻吩咐预备车辆,卢森伯爵陪伴我同赴迪郁旅馆。“迪郁旅馆在哪里?夫人!”车夫困惑地问。
  “迪郁旅馆是一家医院,在巴黎圣母院对面。”我说。回头对伯爵:“方才收到范勒上校一张字条,上面说玛莉的儿子,小比艾尔受伤,他已设法把他送回巴黎。我现在去迪郁旅馆接他回家。我尚未告诉玛莉呢。”
  抵达了医院,大门紧闭着,卢森伯爵拉了门铃。半晌,大门突然开了一条缝,看门者只有一只手臂。我看看他的勋章,知道他是在意大利战役中受伤的。
  “探望者禁止入内。”他说着,砰地一声,门随着关上。
  “伯爵请再敲敲门!”卢森服从地敲门。半天,门又开了,仍旧是条小缝。我推开卢森伯爵,迅速地道。”我获有准许证进入医院。”“那么你有通行证?”“是的。”
  于是他让我们进入一条黑暗的雨道。除了那个断臂兵士手中的烛火,一切均浸沉在黑暗里。
  “你的通行证,夫人!”
  “我没有带来,我是约瑟夫国王的姨妹。”他把烛盏照照我的脸。
  “我认识您,夫人。您是贝拿道特夫人。”我安心的笑了:“你以前是否是贝拿道特元帅的部下?”他的面容仍僵硬,默然不答。“请带我们到病房,我们寻找一个伤兵。”他仍僵立不动,这使我非常不安。
  “那么,借借你的烛台,我们自己去找。”我出于无奈地建议。
  他把烛盏交给我,退到黑暗里。我听到他说:“贝拿道特元帅夫人。”他鼻子哼了一声,又向地上呻了一口吐沫。卢森伯爵接过烛盏,我的手抖颤着。“不必注意他。我们赶快找小比艾尔。”
  我们摸索着走下一道楼梯。进到一条走廊。我们推开一偏门,里面一片呻吟、嘶唤声。同时血腥,溺臭使人窒息。排连一排的床分置房间两边。中间是一排草垫,满睡着伤兵。靠在我足边少在草垫上躺着一个人,头上缚着纱布,痛苦的呻吟着。另外在黑暗中,传出声音:“水,水,我要水!”
  我看到一个修女,我急急说:“修女,请问您,有一个叫比艾尔·杜布昂的在哪里?”
  “我无法帮助你,因为这里有许多伤兵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只好在每张床上细看。我看到一张蜡黄的脸,展着安逸的微笑,是一个将死去的人。
  我回头看到卢森伯爵面色灰白,倚靠在墙上。我命他留在外面,我走进里面一向。我用烛盏照着每一张床、直到左边最后一张床时,我看到一双黑眼睛凝视着空际,嘴唇破裂,带着血痕。我弯腰轻轻地道:“比艾尔!”他仍向前凝视着,“比艾尔,你认识我吗?”、
  “当然,”他喃喃地:“元帅夫人!”他的脸一无表情。
  ‘眈艾尔,你高兴回到家吗?”他默然不答。
  我困惑不解地向修女道:“他就是我所要寻找的比艾尔·杜布昂。我想带他回家。他母亲在等候他。我的车子在外边。请找一个人帮助!”
  “所有男工均已回家,只有等待明天了。”但我不愿再留比艾尔在这里。修女把我持烛盏的手抬起,烛光照在毯子上,比艾尔腿的部分是一片平扁。我立刻走到门口,我吩咐卢森伯爵去唤车夫进入。车夫抱着比艾尔,他虽无法拒绝,但他咬牙恨恨地道:“不要管我,夫人,不要管我,让我去!”就是这样,我把小比艾尔带回来,交给玛莉。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巴黎)

  半小时后,我将与他晤面,或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我想、于是我在眼皮上涂上银色眼盖,我希望给他一个美丽的印象。此后,这么多年来的关系,以初恋开始的关系,会完结,成了过去。我把嘴唇涂成深红色,我戴上新帽子,结了一只玫瑰色蝴蝶结,我不能确定它是否适合我。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良久良久。他会永远记得我是这个样子,一个银色眼盖的太子妃,一件紫罗兰色衣衫,在V形低胸领口上缀着一束紫罗兰,一顶玫瑰色花结的新帽子!
  我听到卢森伯爵在邻室问拉佛劳德我是否已准备妥当。我把胸前紫罗兰重新整理=下。半小时后,我与我的初恋这一段交谊就会结束了。昨晚,一个快骑专使由斯德哥尔摩来到巴黎,送上强·巴勃迪司给拿破仑的回信。虽然这是封口的,但白拉伯爵同时给了我一份抄本,并告诉我说,另外尚有一份将在各报上发表。信中大意是:“欧洲大陆民众渴望和平。如果再不觉悟,不接受和平协议,陛下将铸成大错,将造成十倍于过去的罪恶。法国付了最大牺牲的代价,除了虚名及痛苦外,一无所获我是法国国民,生在美丽的法国。我为法国的繁荣及快乐祈祷。同时,我会尽全力保卫选我为太子、皇位继承人的国家。也许我有野心,但是我的野心是服务于人类,建立及维持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自治独立。”
  外面,卢森伯爵穿上宫廷制服在等待着。我们预定是午后五时渴见皇帝。据闻皇帝已整顿新军将于数日后再度出征。普鲁士已与俄国同盟。我拿了那封缄口的信件,整理一下帽子,和卢森伯爵乘着一辆敞篷马车,直驱皇宫。自从上次去医院后,我与伯爵中间距离又缩短了一些,友谊又加深了一点。人与人之间往往因一些小故而建立了好感,我们坐在敞篷马车里,我嗅到春天的气息,周围的景物在灰蓝色黄昏光线里,显得那样柔和,梦似的模糊。这样一个春天的黄昏,应该是爱人幽会的时候。一束紫罗兰,一顶新帽子,会更增添已经沉醉的情绪。点缀梦一般的气氛,可是,现在我却以瑞典太子妃的身。分去执行一个艰难的任务。多么可惜,又多么可怜,辜负了大好春光。
  到达了皇宫,皇帝立刻接见我们。我们被引进到一间大书房里。考兰克和麦纳佛均在那里,泰勒郎伯爵立在窗前,拿破仑穿着一件绿色制服,交叉着双臂,倚靠在书桌上,带着兴趣和蔑视的目光看我们由门口慢慢走过来,我弯腰行礼,递上函件。
  皇帝拆开信,一无表情的看着,他把信交给麦纳佛说:“预备一份抄本放在外交部档案里,原本则留在我私人卷宗里。”又回头向我:“你今天穿着的很漂亮,殿下。紫罗兰很适合你。但是为什么要戴这样一顶古怪的帽子?高帽子是否现在很流行?”
  这种态度比对我所意料的发怒还要难堪。他非但取笑我,同时还讽刺瑞典太子。我抿紧嘴唇。
  拿破仑转向泰勒郎:“你知道一些关于美丽女人的事吗?你喜欢瑞典太子妃的新帽子吗?”
  泰勒郎半合着眼睛,样子看上去似乎非常烦恼。拿破仑又回头对我说道:“你打扮这样美丽是为我吗,夫人?”
  “是的,陛下。”
  “佩着紫罗兰给我这样一封信?”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紫罗兰并在僻静的地方,幽香扑鼻,夫人。可是你丈夫这种叛行,英俄报纸所宣扬的却是臭气冲天。”
  我鞠躬道:“现在我可以引退了吧,陛下!”
  “你非但可以引退,并且必须引退,夫人。”他大声怒吼道:“你想贝拿道特向我挑战时我会容你自由进出我的宫廷吗。他现在向自己旧时部下开火,而你竟敢佩着紫罗兰来见我!”
  “陛下,那晚您由俄国回到巴黎时,您自己叫我写信给我丈夫,并叫我把回信亲自交给您。我已读过信的抄本,我也明白这是您最后一次见我。我佩着紫罗兰,因为它们适合我。或许可以给您一个美的回忆,陛下。现在容许我,最后一次引退。”
  一段静默、可怕而痛苦的静默。卢森伯爵象石雕似的立在我身后。麦纳佛及考兰克瞪着大眼,莫名其妙的凝视皇帝。甚至泰勒郎也睁开他半合的眼睛。拿破仑神态显然的失常。他不安地环顾周围的绅士们道:“请诸位稍等一下。我想与太子妃单独说两句话。”接着他又向我说:“殿下,请到我小书房里来。麦纳佛,替绅士们斟上白兰地。”
  我跟随皇帝进入一间屋子,原来就是多年前我替英杰安公爵求情的所在。一切仍和当年一样,无特殊改变,那些小桌子,一堆一堆的公文,只是不同内容的公文而已。在壁炉前,地毯上散乱扔着不同色彩的木块,上面有口、我毫不思索地捡起一块红色的:“这是什么,罗马王的玩具?”
  “是的,唉,不是的。我用这些木块代表军队。你拿在手中的那代表是第三军,也就是奈将军的军队。我把不同色彩的木块放在地板上,我看到一个假设的战场。这是很简单的!”
  “那么上面怎会有缺口,难道陛下会咬木块。”
  “嗅,那是小罗马王。他来到此即会搬出木块玩耍,而他最喜欢咬奈将军那个红色的木块。”
  我把木块放回地板上,”说:“您是否有话和我说,陛下!可是我不愿与陛下再谈论瑞典太子的事。”
  “谁愿意谈论贝拿道特。”他不耐地道:“不必要谈他。只是……”他走近我,目不转睛的着我的脸,象似想把脸上的一切印在他记忆里,使他永不能忘却。”只是当你说你希望给我一个美的回忆,你要与我永别时,我想……”他突然别转头,走到窗前。“当人与人之间有如此悠久的认识后,是不能随便分手的,是不是?”
  我立着,用足尖踢那些木块,奈将军的军队、马蒙的军队、贝拿道特的军队!现在一切全完了。
  “我是说人们不能这样轻轻易易没有解释的分手。”声音又由窗口传过来。
  “为什么不能?陛下。”
  “为什么不能?欧仁妮,难道你已遗忘了那些马赛的日子?篱笆,草原,我们所谈的哥德小说;我们的青春,欧仁妮,我们的青春──你不了解我为何回到你身边。那晚由俄国回来,那时我感到好冷、好疲倦、好孤独!”
  “但当你口授一封信给贝拿道特时,你完全忘了我是欧仁妮·克来雷。你来是为见瑞典太子妃的,陛下。”
  我感到一阵凄凉。我在想,其他至在分手时,他仍要欺骗,但他坚决地摇摇头:“那天早晨,我确实想到贝拿道特。可是当我抵达巴黎,我渴望见到你,只是你。后来,不知怎样一来,我实在太累了,那天晚上。我们谈到贝拿道特时。我又忘了马赛。你明白吗?欧仁妮!”天色开始黑暗,没有人进入点上蜡烛,在灰暗光线里,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他希望些什么?
  “这两星期以来,我又组织了二十万大军。英国应允拨一百万补给瑞典军队配备。你知道吗?夫人!”我默不作答,因我并不知道这项消息。
  “你知道谁忠告贝拿道特给一份抄本在各报纸上发表?德泰夫人。她在斯德哥尔摩,与贝拿道特在一起。晚上,可能给他读小说。你知道吗?夫人!”
  当然我知道,但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
  “贝拿道特现在已寻到风雅的侣伴。”他笑着加了一句。
  “是的,陛下。”我也笑道:“乔淇娜小姐在瑞典的表演是非常成功的,而且得到太子的欣赏。您知道吗?陛下!”
  “我的上帝,乔淇娜,可爱的小乔淇娜!”
  “太子不久将见到他的好友莫罗将军。他将回到欧洲协助贝拿道特作战。您知道吗?陛下!”幸而我们在黑暗中,看不清此时的面貌。
  “据闻沙皇想把法国皇冠送给贝拿道特。”拿破仑缓缓说道。听上去有点近于疯狂,“但是可能。如果拿破仑再被击败的话。”
  “怎么样?夫人!倘若贝拿道特真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是十恶不赦的叛逆。”
  “当然对他自己的判决也是个叛徒。现在我可引退了吧?”
  “如果你感觉在巴黎有危险时,夫人,听我的忠告,去寻找你姐姐朱莉,你肯答应我吗?”
  “当然,如果事情相反呢?”
  “你是什么意思──事情相反?”
  “我的房子会永远欢迎朱莉来住。就是因此我未未肯离开巴黎。”
  “你也相信我会失败吗?欧仁妮!”他走得靠我很近,“你佩戴的紫罗兰有一种迷人的香味,我应该让你走、你是否已告诉每一个人我会失败。此外,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与那个高而年轻的瑞典人常常一同外出。”
  “但是他是我的副官呀。我必须常与他在一块。”
  “你妈妈定不会赞同。你那个严格的哥哥也会应对。”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面颊上。
  “今天,陛下,你剃了胡子。”我说着,把手抽回。
  “真可惜,你会嫁给贝拿道特,欧仁妮。”他喃喃地。这时我已走向门口。
  “欧仁妮!”他说,但是我已进入大书房。绅士们正围着圆桌而坐,饮着白兰地。他们大约正谈论一件有趣的事,因为他们大笑着。
  “什么事这样有趣,绅士们,说给我们听听。”
  “议院预备招集二十五万,那么到一八一四年及一八一五年,法国就只剩下儿童了。”皇帝听了大笑。回程中,我问卢森伯爵是否沙皇真想把法国皇冠送给强·巴勃迪司。
  “是的,在瑞典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皇帝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
  “他还说些什么?”卢森伯爵腼腆地问。
  我想了想道:“关于紫罗兰、伯爵;只是关于紫罗兰而已。”
  当晚,杜勤雷宫送来一个小包裹。我打开看是一块绿色小木快,上面有五个缺口。我下次看到强·巴勃迪司时,我会交给他。

  (一八一三年十一月,巴黎)

  深秋的气氛使我已经郁结的情绪越发消沉,我感到孤独的小卢森伯爵也于数月前要求回瑞典,参加作战。当我一人独处时,一种无名的恐怖扼着我的响喉。夜间我不能成眠,我被恶梦纠缠着,每次我总梦见强·巴勃迪司单独骑着一匹马在战场上,一堆一堆的坟莹,死马的尸体,炮弹落下后造成的巨坑,类似以前玛莉安堡路程中所见到的。强·巴勃迪司骑着一匹白马,他身子向前倾斜着。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感觉到他在呜咽,这时马忽然碰到一堆泥丘,他从马上坠下,从此不再起来。
  这星期以来,巴黎谣言四起,人言纷纪。大家认为立勃锡克一役非常重要,胜负在此一战。街头巷尾皆谈论此事。妇女们夜间不能成眠,只有祈祷。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马嘶声,起初我以为是在做梦。我看看钟,夜里四点半。我听到轻轻敲门声,我坐直细听。很轻的敲门声,但是我知道我没听错,并且这不是梦。
  我起身,彼上睡袍,走下楼。雨道里一片漆黑。这时又听到非常轻微的敲门声。
  “谁在外面呀?”
  “范勒。”
  “卢森。”
  我拉开门。在大门口灯笼下,我看见两个人影。
  “你们从哪里来。……”
  “立勃锡克。”这是范勒。
  “太子有消息给殿下。”这是卢森。
  我回到甬道,震颤着把睡袍裹一裹紧。卢森摸索至烛台前,点上蜡烛。范勒已不见,大约至马厩拴马去了。卢森穿着法国掷弹兵的外衣和帽子。
  “瑞典军官穿着法国制服?”我道。
  “我们军队尚未抵达法国,太子吩咐我穿这制服以免边界查询。”这时范勒已回来。“我们日夜不停的骑着马,我们惨败了。”他脸上全是尘上,胡须满面。
  “太子全面胜利,他自己风暴似的打下立勃锡克。当他进入立勃锡克时,拿破仑闻风逃走了。”卢森兴奋地道。
  “那么你为何未与逃亡的法军在一起,范勒上校?”我问。
  “现在我是战犯,殿下。”
  “卢森的战犯?”
  范勒面上掠过惨笑的阴影。“是的,但是瑞典王子不愿让我和战犯在一起。他命我回到巴黎伺候殿下。直等到……”
  “直等到?”
  “真等到敌军进入巴黎。”
  原来如此。“来吧,绅士们。我们到厨房,饮点咖啡。”我说。
  范勒开了火炉,我摆上一壶咖啡。于是我们三人围桌等待。
  “十月十六、十八日大战了两天。贝拿道特于十九日清晨占据了立勃锡克。”范勒道。
  “强·巴勃迪司身体健康吗?你看见他了吗?范勒!”
  “很好,殿下。但是他头发全部灰白了,夫人。”
  这时咖啡已煮好,于是大家边喝边谈。
  “太子与沙皇及奥皇共同研究策略。军队分成三组,一组攻,两组抄拿破仑后路。真是伟大计划。可是太子说这是抄拿破仑的战术。”卢森滔滔不断他讲着。
  我又加了些咖啡,这时已是清晨五点半钟了。
  “那么太子看见你,他如何说?”我问。
  卢森扭妮不安道:“说实话,太子看到我甚为恼怒,责我应该离开殿下。”
  “以后呢。”
  “太子占领了柏林,由柏林到格劳斯白伦。后来太子访问每一营,去向兵士们道谢并慰问,我们在普鲁士帐篷前看到数千法国俘虏。太子看到他们,他意欲避开,但回想之下,便骑马上前。他看着每一个俘虏的脸,吩咐部下善待他们。然后离去,样子看上去非常疲慵。”卢森报告道。
  这时我又斟了些咖啡,急问道:“后来呢。”
  “拿破仑曾说过撒克逊军队坚硬如铁,故而派他们对敌太子,太子进入帐篷,换上游行礼服,紫罗兰色丝绒上衣,帽子上缀着白色鸵鸟羽毛,他骑上一匹白色的马,往敌人方面骑去。撒克逊军队不发一弹。他们看到太子,大声呼唤“贝拿道特万岁!”两千人马及四十尊人炮跟随着太子过来。奈将军只得向立勃锡克撤退。”卢森道。
  “我们军队撤退,因炮弹子弹不足。皇帝无法,只好放弃立勃锡克。”范勒解释道。
  范勒斟上少许咖啡说道:“法国俘虏经过贝拿道特面前时,我未预料到贝拿道特看见我,他说,‘范勒,这里来’他问我为何来到军队,我说元帅夫人叫我到前线的。他默然半晌向我说,既是战俘就派到巴黎伺候夫人吧。就这样我就来到这里了。”
  卢森伯爵接着道:“太子派我陪伴范勒上校同回巴黎保护夫人。”
  “皇帝怎么样。”’我问。
  范勒耸耸肩膀:“看来他希望退守莱茵地区,倘若再败退,他将坚守,保卫巴黎。”
  “大已亮了,绅士们,回房休息吧。”我说。
  回到房中,我打开窗子,园里景色仍和昨天一样。可是在不久的将来,俄军、普鲁士军、瑞典军,以及奥军将会来到巴黎。整个世界将会有巨大的改变。

  (一八一四年三月底,巴黎)

  近来巴黎居民惶惶不安,前线消息恶劣。人心动摇,加上城外炮声隆隆,昼夜不停。联军随时可能进入巴黎。谣言四起。有的说哥萨克军会强奸妇女,烧毁房屋。普鲁士军则高呼“到巴黎!到巴黎!”当然皇帝尽力阻止联军前进。但能维持多久,无人知道。蒙尼特刊物仍登载胜利消息,故而已无人再去阅读它。隆隆炮声,越来越近。
  我心中焦虑不安。强·巴勃迪司可能随时随联军来到巴黎,我已备妥他的卧室,去年九月拿破仑逼迫丹麦向瑞典宣战。强·巴勃迪司率兵进攻至契伟,由杰尔他发出一信要求丹麦放弃挪威并入瑞典。可是三星期前,当联军准备越过莱茵区域时,他忽然失踪。他率领三万瑞典军队不知去向。
  三月三十已拿破仑退至枫丹白露,扼守巴黎。皇后、罗马王及波拿巴全家避居郎波意艾。只有朱莉和她的孩子住在我家中。皓坦丝也把她两个孩子送至我处。
  三月十一日,法国与联军签订正式投降条约。这时炮声全部停止。巴黎一片寂静和萧条。我探头向窗外观看,瑞典国旗飘扬在晨哦中。门外聚集了一群民众。我听到咒骂声。
  “他们要做什么?范勒!”我问。
  “他们听到太子将要到达此地。”
  外面嗡嗡低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含敌意。于是我不再问下去。
  联军当天进入巴黎。哥萨克军在香谢丽舍大声呼叫,普鲁士拿着夺来的法国金鹰旗杆,多面法国国旗,高声歌唱。奥军则敲鼓进入街道,向立在窗口的女子们挥手。
  四月一日,法国在泰勒郎领导之下,成立临时政府。泰勒郎迎接沙皇住进泰勒郎宫邱,并举行盛大、豪华舞会,表示劝迎,被邀请者多数为先前流亡的贵族。拿破仑和五千卫队则退守枫丹白露。
  四月四日,拿破仑签了退位书,书中内容大意说:拿破仑愿退位,条件是政府须承认拿破仑二世继任皇位,由玛丽·路易丝协助执政。
  两天后,上议院拒绝接受拿破仑要求,准备恢复波旁皇室。波拿巴家人闻风,由郎波意艾随皇后逃至白罗亚。玛丽·路易丝投入奥王怀抱中,哭泣不已。
  “玛莉,快来,帮助我梳装,沙皇一小时后将来探访我。”我急急地道。
  “那么你预备穿些什么呢·。”玛莉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新衣服,把那件紫罗兰丝绒衣服拿来吧。”
  紫罗兰──多么悲哀的色调。我涂上银色眼盖──面颊上涂上少许胭脂,以免看上去太苍白。
  “我将在小客厅里接待沙皇,玛莉。”我说道,感到头痛欲裂。
  “我一切准备妥当,香槟及食品,放心吧,都在小客厅里。”玛莉一面说一面替我穿上银色无跟鞋,她又倒了一杯白兰地给我,命我喝下,我顿时感到舒服得多了,我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我眼睛在银色眼盖下显得出奇的深,我联想到上次穿这件衣服时,我佩着一束紫罗兰,可惜今天我没有预备。
  “哦,欧仁妮,我忘了告诉你,叫人送紫罗兰给你,在小客厅壁炉台上,现在时候差不了,快去吧。”
  下了楼,我看见范勒穿着破旧战场制服,立在卢森伯爵对面,看见我,上前道:“殿下,我请求在沙皇访问时容我退出。我会永远不忘殿下的恩惠。”
  我点点头,向卢森道:“我将在小客厅内接待沙皇。任何法国男子或女子在联盟军与法国未签订和约前,不许谒见沙皇。我的家人也不能例外。”说完我进入了小客厅。
  这座小客厅是纤尘不染,在墙壁镜子前,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香槟杯及食品。在壁炉台上有只银色花篮,里面是紫罗兰──看上去象已半凋谢──还有一只封口的信件。这时号角声顿起,接着是马蹄声。沙皇由卫队保护着已抵达大门前。我不由自主地僵立在房子当中等候。
  门开处,一个金碧辉煌的白色制服,金肩章出现在门口,沙皇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张圆的孩童似的脸,浅黄色卷发,面上现着自然的笑容。紧随着他身后是泰勒郎。我弯腰行礼,伸出手给那个浅发巨人。
  “殿下,我对拯救欧洲立殊功的人的夫人致最诚恳的敬意。”沙皇说道。
  两个仆役悄俏地斟上香槟。沙皇靠着我在小沙发上坐下。泰勒郎则坐在对面一张安乐椅子里。
  “贝纳凡王子(泰勒郎)很客气,让我住在他的住宅里。”沙皇文雅地笑着说。
  我未做任何答复,只笑着喝着香槟。
  “我非常抱歉瑞典太子未能与我并肩进入巴黎。”沙皇眼睛眯了一眯,“我极其希望他和我同来。我们彼此交换过好多封信。关于将来法国边界一节,我们意见稍有出入。”
  我仍微笑,喝着香槟。
  “我很希望太子对法国新政府稍加考虑。此外,他对法国民众比我或奥王或普王了解。”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香槟,漫不经心地把杯子递给副官。副官立刻斟满一杯。我仍继续微笑。
  “我现在焦急地等待太子到达巴黎。或许殿下知道他何时可到?”
  我摇摇头,仍喝香槟。
  “据贝纳凡王子说,法国人民盼望波旁皇室回来。”沙皇说着向泰勤郎举举杯。后者立即弯回行礼。
  “对我来说,是个惊奇、意想不到的事。不知殿下意见如何?”
  “我对政治相当陌生,陛下。”
  “经过多次与王子谈论后,我感觉,法国人民并不欢迎波旁皇室。所以,夫人,我向王子建议希望王子成为法国新王。”
  “那么,我丈夫如何回答呢?陛下!”
  “很奇怪,殿下,王子什么也未回答。我的信他只字不回。他应该现在回来参加胜利游行,但王子忽然失踪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香槟,悲哀地望着我。
  “奥皇及普鲁士王赞成波旁皇室复位。英国甚至命一艘军舰听路易十八支配使用。既然瑞典太子不给我任何答复,我只得依从法政府和联军意旨行事。”他玩弄手中空杯。忽然又转口道,“这间客厅真漂亮,夫人。”
  我们立起身,沙皇走到窗前,举目远眺园中景色。我站在他身边。“可爱的园子。”他喃喃地说。
  “这是莫罗将军以前的住宅。”我说。
  沙皇闭上眼睛,神情痛苦他说道:“可惜炮弹击中了他双腿,他已于九月阵亡了。殿下知道吗?”
  “莫罗将军是我丈夫的老友。”
  我们低声侃侃而谈,沙皇与我立在窗前。
  “是否因为共和主义,太子不肯接受我的建议?”
  我默然不响……
  “不答复即是答复。”他笑着说。
  突然地我想到一件事,我忿怒地道:“陛下!”
  他身子向前倾斜,问道:“怎么?亲爱的表妹?”
  “听说陛下不单建议赠送我丈夫法国皇位,陛下还曾建议赠送一位俄国公爵夫人。”
  “隔墙有耳,哈哈,隔墙有耳。您知道太子如何回答的?夫人?”
  我不答,我感到疲慵。
  “太子的答复是他已经结婚了,于是。这件事就此不提了,夫人,现在心中觉得舒服一点吗?”
  “关于这一点,我从未忧虑过,要否再来一杯香槟?”
  “如果有我能效劳的地方,请不必客气,夫人。”沙皇热诚地道。
  “您太仁慈了,陛下,我没有什么相烦。”
  “要否派俄国卫队保护。”
  “哦,千万不要!”我恳求他。
  “我明了,当然我明了,亲爱的表妹,倘若我早点认识殿下,我决不会建议把公爵夫人给太子的。”
  “我感谢陛下盛意。”
  “我们家中的人决比不上夫人的美貌。现在我必须告辞了。”
  沙皇走后,我仍站在客厅当中,漫无目标的立着,疲倦得不想移动,脑子里十分混乱,仆役开始收拾香槟杯。我的目光落在那半凋谢的紫罗兰上。“卢森伯爵,哪里来的花,是谁送来的?”我问。
  “考兰克送来的。他由枫丹白露送退位书给泰勒郎。”卢森道。
  我走至壁炉前。枫丹白露园中定有许许多多紫罗兰。信封上没有名字,我拆开,拿出一张纸,上面只有一个字“N”。我由篮中拿出少许花朵,把它们靠近我的面颊,幽香扑鼻,尽管它们已近凋零。
  半夜里,我猛然惊起,坐在床上,心不止,直觉到一种不祥。屋子里漆黑,寂静无声。我扶着头深思、搜索。怎么我会突然醒来?一个意念?一个恶梦?一种预感?忽然间,我明白了,令晚,此刻,一定有不寻常的事件发生。由午后起,我一直感到心情慌乱不安,但我想不出理由。我猜想或许因接待沙皇使我太疲倦。现在我恍然大悟退位书和紫罗兰,它们是关联的。
  我点上蜡烛,进入更衣室。我看到桌上的报纸。我一字一字细读下去:“拿破仑皇帝放弃法意两国皇位……不至有任何牺牲举动……不会伤害生命……”
  对了,不会牺牲生命……这些语句使我提高警觉。如果一个人感觉自己的生命已达终点,他无疑的会想到以前,他的幼年,他的青春时代,那些充满希望和抱负的年华。他会回忆到篱笆墙边的一个小女孩,他们倚靠在篱笆上谈到命运,谈到将来,谈到希望;不久以前,他又看到这个女孩,佩着紫罗兰。
  白露园中,开遍了紫色小花朵;他命卫队摘下;当他命考兰克递送退位书时,他心中暗暗地与这个女孩告别。
  他意图自尽,这就是他赠送紫罗兰的意义。我必须立刻阻止他,我要马上叫范勒去枫丹白露。也许已经太迟了,我必须救──我必须这样做吗?能帮助他多少呢?他的生命的旅程已抵达了终点站。我能否再挽回他的生命和生命中的一切?
  我的心狂跳,我想嘶唤,我想狂呼。我咬着自己的手去压制内心的冲动,去克服情感上的纷乱。我滑下椅子,坐在地板上。怎么办?怎么办呢?
  夜是那样漫长,好不容易看到曙光。我拖着疲们的身子爬上床。我感到周身酸痛,我感到寒冷。早餐后,我叫范勒上校来见我。我说:“请你立刻到泰勒郎办公室,替我问候皇帝的健康。立刻报告我。”
  午餐前,范勒上校拉我到一旁:“起初他们不肯说。当我告诉他们是殿下询问,泰勒郎方肯说出真情。真是不能的事。”于是我与范勒上校进入餐厅。

  (一八一四年四月中,巴黎)

  从十二日至十三日,这两天夜里,我没有熄灭蜡烛。门外嘈杂人声到晚间十一点方开始减退。我猜想人群已经逐渐离开,一切趋于寂静。除了外面两名俄国卫兵来回的脚步声外,什么也听不见。钟声敲了一下,胜利游行日子开始,我听着,每一根神经都在紧缩,钟声敲了两下,我听着,等待着,等待一个熟悉而久别的声音。门外有敲门声,我躺着,竖起耳朵听着,我周身僵硬,我闭上眼。有人快步上楼,推开我的房门,吻落在我唇上,落在我面颊上,落在我眼睛上,落在我前额上!
  强·巴勃迪司,我的强·巴勃迪司!
  “你必定很累了。先吃一点热的食品吧。”我睁开眼道。
  强·巴勃迪司跪在我床边,他的脸靠在我手上。
  “一个漫长的旅程,一个可怕、漫长的旅程!”他道。
  我用手抚摸他头发。在烛光下,我看到他头发已全部灰白了,我坐直身子道:“强·巴勃迪司,好好休息一下。我到厨房给你炒两个鸡蛋。”
  但他一动都不动,把头靠在床边。
  “强·巴勃迪司,你已回到家中了。”
  他抬起头来,嘴边深深刻着两道沟痕,眼睛散漫无光。他用手抹抹前额道:“白拉伯爵一群人全跟我来了。”
  “可是这房子无法安置他们,因为朱莉及孩子们全住在这里。”
  “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往到圣宏纳利道的瑞典司令部去。我不能在家长住。我是来参加胜利游行的。此外,我尚有许多要事与沙皇磋商。现在下楼去,他们都在下面呢。”
  我与强·巴勃迪司手拉手进入餐厅。白拉伯爵及一班绅士立刻起身相迎。弗南德穿着新制服立在一旁。
  “奥斯加怎么样,他好吗?”我问。强·巴勃迪司由衣袋里拿出一叠信,说道:“他已学会了作曲,他作了几支进行曲呢。”说时,他为奥斯加感到一分骄做。我心上顿开了喜悦之花,奥斯加已会作曲了!多么令人喜出望外。
  弗南德的咖啡是又甜又苦,与强·巴勃迪司回家的滋味相似。
  众人随我进入大客厅。我们围炉而坐。强·巴勃迪司看看墙上的拿破仑画像,回首间我道:“他──怎么样?”
  “皇帝现在枫丹白露等待发落。昨晚他曾意图自杀。”
  “什么?”大家不约而同的惊叫起来,惟独强·巴勃迪司默然不语。
  “自从在俄国失败以后,皇帝一直随身携带毒药。昨晚他服毒自杀,幸而被随从及早发觉,故而获救未死。”
  强·巴勃迪司咬着嘴唇,凝视着炉中的火。神情恍惚,想象似很遥远。
  白拉伯爵打破了屋内的沉寂说道:“对于明天胜利游行……”
  强·巴勃迪司神情逐渐恢复,回到现实。“最重要的是我与沙皇间的误会必须消除。绅士们,你们知道沙皇希望我与他一同越过莱茵区,但是我率军队向北方去。”
  我看着白拉。他迟疑地陈述道:‘数周来,我们漫无目标地游荡。太子巡视各战场。”
  “殿下,这里尚有许多未复的沙皇信件。”卢伟汉说着橱窗一叠信件。
  强·巴勃迪司大声喝道:“不必再说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失去控制。他注视着炉中的火焰,默默不语。绅士们无肋的望着我。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答案。
  “强·巴勃迪司,”我说。但他一动都不动。我只好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我把头放在他臂上。“强·巴勃迪司,你必须让这班绅士们说出要说的话。沙皇提议你做法国国王,是不是?”
  他僵硬的坐着,我又继续说道:“你未答复沙皇。明天路易十八的弟弟将来到巴黎,准备波旁皇室回国。沙皇已同意联军及泰勒郎的建议。”
  “沙皇永远不能明了我如何不愿在法国土地上战争。再者,我尚未答复他各项建议。但是瑞典不应与沙皇有任何意见的,你明白吗?”
  “强·巴勃迪司,沙皇认为与你为友是很光荣的事。他对你拒绝接受法国皇位完全了解。我已解释给他听了。”
  “解释给他听?”他紧抓着我的手臂,看着我的脸。
  “是的,当他来拜访我的时候。”
  这时候,巴勃迪司及一班绅士们如释重负。
  “现在希望诸位晚安,因为数小时后,你们尚需参加胜利游行呢。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我说着立起身来,挽着强·巴勃迪司走上楼,进入卧房。他倒在床上,口中叽咕道:
  “我好累呀!”
  他象孩子似的由我替他脱去衣服。“拿破仑派我的旧部下对敌我。黛丝蕾,你怎样向沙皇解释的?”
  “我说你是法国共和主义派,同时又是瑞典太子。总而言之,他了解了。”
  “你还和他说些什么?”
  “我还说你虽然不愿接受一顶法国皇冠,但愿接受一个美丽的俄国公爵夫人。”
  “唔……”
  “你睡着了吗?强·巴勃迪司!”
  “唔……”
  翌日清晨,当强·巴勃迪司正穿上华丽制服,准备参加胜利游行时,范勤上校来谒见他。强·巴勃迪司看到他,拍拍他肩膀,高兴道:“范勒,真高兴看到你。”
  范勒板着面容道:“听说所有战俘均已释放。现在我请求殿下释放我。”
  强·巴勃迪司慢慢地把手抽回,答道:“当然,上校,你完全自由了。”
  “谢谢殴下,我现在准备由枫丹白露再加入军队。”说完,范勒退出。
  外面钟声四起,我知道胜利游行已开始,而我则在园中徘徊。
  联军和政府磋商结果,决定派四百名守卫陪伴拿破仑去厄尔巴岛居住。所有波拿巴家人允许留居法国。政府每年拨一笔抚恤金给他们。只有朱莉仍居我处。
  五月初,路易十八回到巴黎,重登皇位。杜勒雷宫开了一个盛大舞会,大事庆祝。虽然我在被请之列,但我则因感冒未去参加。我单独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杜勒雷宫又是一番新景象、新面孔、新朝代了,我听到脚步声,有人走上楼,推开我的房门。
  “小女孩,我希望没有惊扰你的睡眠。”强·巴勃迪司已走到床前。他穿着深蓝色战场制服。“你不是真生病吧?”他关心地问。
  “当然不是。”
  “对不起,我未想到你已安寝。小女孩,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明天一早我即将离法回瑞典了。”
  我的心顿觉沉重。这样快?
  “我想与你坐车到外面看看夜景,逛逛巴黎,与它告别。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了。黛丝蕾,你愿意吗?”强·巴勃迪司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最后一次?”我低声道,“我现在就穿衣服。我们一同去看看巴黎的街道,强·巴勃迪司。”
  马车缓缓地沿着赛纳河向前走着。这是一辆无顶的敞篷车。我把头放在强·巴勃迪司肩上。巴黎的灯光倒映在水中闪烁发光。强·巴勃迪司吩咐车夫停下。我们下车,手拉手慢慢地散着步。走到我们的桥,我们停下,倚在栏杆上观望四周景色。
  “一切仍和以前一样,桥仍旧是桥,巴黎仍旧是巴黎。”我伤感地道。
  “黛丝蕾,你对将来作何打算?是否肯回到瑞典?”
  “如果你认为离婚对你和奥斯加前途有益的话,那么我同意离婚,只有一个条件。”
  “那是什么呢?”
  “让我做你的情妇!”
  “你知道我供养不起一个情妇,我看你还是仍旧做我的太太吧。这样经济得多!”
  赛纳河水在我们脚底漏瀑的流着,是美妙的音韵,是飘逸旋律的华尔兹舞!
  “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国王呢?”
  “如果我成了国王,你仍是我的太太。”
  我们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到了巴黎圣母院前,强·巴勃迪司命车夫再度停下。他凝视着大教堂,象似要把它深深地铭刻在他记忆里,然后我们又往前走。强·巴勃迪司告诉车夫一个地名。回头向我道:“我们去苏村看看我们第一个家。”
  天上星斗象似很近。后院子的紫丁香正在盛开。
  “什么时候你可以回到瑞典,黛丝蕾?”
  “时候尚未到,过两年再讲吧。”
  “你意思说你不再想回去?”强·巴勃迪司注视着我的脸。
  车子停在月光道三号门前。一个陌生人家住在里面。我心中暗想,奥斯加就在这座小楼上出生的。
  这时,强·巴勃迪司感叹道:“真是不能相信,奥斯加现在已是每星期剃两次胡子了。”
  我们看到那株古老的栗子树,花蕊满枝,随风摇曳。
  回程中,我们之间的距离益加缩短,误会、猜忌无形地消失。我们彼此没有交换一句话,我们不需要再说些什么,因为我们的心灵在交语。
  “你还有其他理由留在这里吗?”强·巴勃迪司问道。
  我哭了,轻轻叹口气道:“如果我走了,朱莉必须离开法国。她是我姐姐呀。你放心,等我学会了做皇后的时候,我会回到瑞典的。”
  这时车子已到了家门口。

  (一八一四年五月三十日黄昏时分,巴黎)

  世界上没有比吊丧再麻烦,再头痛的事了。昨天晚上,玛尔美松来了一位宫女,哭哭啼啼报告说约瑟芬于星期天(即前天)因疾故世了。据说她穿着敞胸薄衫与沙皇在园中散步,受了凉,得病不治身亡。皓坦丝命宫女送来一张纸条给我与朱莉。于是我们匆匆去玛尔美松。到了玛尔美松,我们看见皓坦丝穿着黑色丧服,面色青黄,眼睛红肿。友金正坐在小桌前,整理帐目。看到我们,他立起身向我们弯腰行礼。他指指书桌上一堆纸张道:“真令人不能相信,这样多的帐单,衣服、帽子、玫瑰花的欠单!皓坦丝,这些帐单谁来付呢?”
  “现在不必提了,夫人们不会感到兴趣的。”皓坦丝答道。
  于是我们默然坐在白色客厅的沙发上。通花园的门开着,一阵风来,带进了玫瑰的芬芳。这时皓坦丝的情人,弗劳伯爵走了进来,皓坦丝早已与路易分离,并与伯爵生了一子。
  友金抓着那把账单道:“二十六件衣服账。真想不到妈妈这样年龄仍这样浪费。”皓坦丝听了耸耸肩道:“你们想到楼上看看她吗?”
  朱莉立刻摇摇头。我说:“好,我去看看。”弗劳伯爵伴我上楼,他低声道:“死者仍在她卧房床上。来吧,殿下。”
  约瑟芬卧室中,百叶窗拉下,光线幽暗,点着几支长蜡烛,似明似暗的摇晃着。室内空气中散布着玫瑰花香,香烟袅袅。我逐渐地习惯了室内半明半暗的光线,只见几个修女正跪在床边,象一群黑色的鸟,喃喃地念经。
  起初,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看那躺在床上的尸体,但回想之下,我鼓起勇气,走近一点。约瑟芬静静的躺在那里,身上裹着一件黄色斗篷,与死者面容同一色调。
  约瑟芬一点不使我害怕,她也不使我悲伤,她的头歪在一边,宛如生前。眼睛半合着,露着长的睫毛,只是鼻子显得特尖,嘴角上挂着迷人的微笑。虽然是个五十一岁的妇人,宫女们仍把她的头发做成许多孩童似的小圈圈,眼皮上涂着银色眼盖,面颊徐上淡谈的四脂。约瑟芬虽已长眠,仍是那样甜,那样美,那样动人!
  空气中满布着芬芳,使人窒息,烛光幽暗。我不由自主的跪在约瑟芬床边,掩面而位。半晌,我立起身来,向死者面容投以最后一瞥,她合着双目,微微地笑着。
  我走下楼,进入园中。“外面是一片艳阳天,园中玫瑰灿烂的开着,争妍斗艳。我漫步走到小池子前,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正兴奋地看着一群小鸭随着母鸭在池中游泳,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长披至肩上,一件白花裙,腰间束着一条黑色腰带。当她斜着眼睛由眼角里偷视我时,我的心砰然一跳一个鸡心形的脸,长睫毛,明亮的眼睛。多么美丽的小女孩呀。她向我抿嘴笑了笑。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
  “约瑟芬,夫人!”
  她有一双蓝色眸子,一排齐整、白得象珠子似的牙齿,皮肤洁白。她是约瑟芬,但又不是约瑟芬。
  “您是否宫女,夫人?”她礼貌地问。
  “不是。你如何这样想?”
  “因为皓坦丝姑姑说瑞典太子妃将来探访。公主们一向有随身宫女跟随的,如果她们是已长成的公主的话。是不是?”
  “如果是未长成的小公主呢?”
  “那么他们会有保姆。”
  她又回头去观看那一群小鸭。“这些小鸭很小,它们必是昨天才从母鸭肚子里生出来的。”
  “胡说。小鸭是由蛋里孵出的。”
  她又象很知道事的样子,微笑道:“请您不必骗我,夫人。”
  “这不是造的故事。它们真是由蛋里孵出的。”我坚持他说。
  她耸耸肩:“好吧!就这样吧!夫人。”
  “你是否是友金的女儿?”我问。
  “是的,可是爸爸现在不再是王子了。如果我们运气好,联军可能给个利亚公爵。我的外祖父是巴伐利亚国王呀。”
  “所以你是一位公主。你的保姆呢?”
  “我逃跑到这里来的。”她一面说,一面用手玩弄水,这时她象是又想到了什么,“如果您不是一位宫女,那么您定是一位保姆。”
  “为什么?”
  “因为您必须属于一种人呀!”
  “也许我也是一位公主呢。”
  “不可能。您看上去不象一位公主。”她的长睫毛上下动着,歪着头,笑道:“我真想知道您是谁。”
  “真的吗?”
  “我很喜欢您,尽管您想让我相信关于鸭子的傻故事。您有孩子吗?”
  ‘有一个儿子,但不在此地。”
  “真可惜。我喜欢与男孩子一同玩耍。您的儿子在那里?”
  “在瑞典。但是我相信你不知道在哪里。”
  “哦,我知道在哪里,因为我读地理功课。爸爸说……”
  这时有人叫道:“约瑟芬!约瑟芬!”
  她叹口气道:“我的保姆。”她望我挤挤眼,做个鬼脸。
  “我真嫌她麻烦。但是,夫人,请您不要告诉别人!”
  她走后,我一路在沉思中回到屋子里。在回程中,我心中暗想,如果要建立一个朝代,那么就应该建立一个美丽、可爱的朝代!
  “看呀,一颗流星。让我们立一个愿望。”朱莉兴奋地道。
  于是我暗暗地立了一个愿望。我不知不觉他说道:“在瑞典我们会叫她约瑟芬娜。”
  “你说些什么?”朱莉不解地望着我。
  “一颗由天上落下的明亮亮的流星!一颗明亮亮的小流星。”
  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拿破仑率领四百随从逃出厄尔巴岛抵达高夫瑜。法国军队非但不去抵抗拿破仑,反而过去欢迎他,吻他的战袍。顿时,各地军队一致响应,一呼百应,跟随着附和。三月二十日,路易十八闻风由杜勒雷逃走,拿破仑进入巴黎,恢复皇位。他招兵买马,重整旗鼓。
  六月底,拿破仑在滑铁卢一役惨败,退至巴黎,避居马尔美松。此时,法国人民厌战,渴望和平。到处听到:“打倒拿破仑!打倒拿破仑!”的口号。在拉飞岳特领导之下,法国组织临时政府,与联军协商和平。

  (一八一五年六月二十九日至三十日夜晚,巴黎)

  他的宝剑在我桌上,他的命运已抵终点。他们说我为国家作了一项伟大的爱国任务,可是我的心是那样沉重。我无法控制我烦燥的情绪,于是我握笔写我的日记……
  今天早晨我无法安睡。我在床上从这边用到那边。气温已开始升高,外面炮声隆隆。巴黎随时可能被联军袭击,但是巴黎人民已不再注意。他们只注意面包,因为他们饥饿难挨。
  这时伊莎冲入房内,同时卢森伯爵跟着进入;
  “政府派代表前来有要事与殿下协商。”他匆匆说道。我看他神色紧张,不由失声笑道:“哪个政府?”
  “法国政府!”
  我为难的望着卢森伯爵。半晌,我说:“咖啡,伊莎,一杯浓浓的咖啡!当我喝咖啡时,伯爵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法国政府派代表来说有重要事件。”
  “好吧,诸他们在楼下客厅里坐。我就下来。”
  当我下了楼,进入大客厅、百叶帘已拉下,为的遮去外面酷热的阳光。在首席执政画像下,坐着三位绅士。他们看见我进来,皆站立起来。我定睛看时,原来是福煦和泰勒郎,但中间还有一位矮而瘦小的男人,我不认识,以前从未见过。他穿着一套陈旧的外国制服,戴着一顶旧式假发。当我走近一点时,我注意了他的面颊及前额刻着许多深深的皱纹,可是一双眼睛在那年老的脸上特别显得明亮。
  “殿下,容我介绍拉飞岳特将军。”泰勒郎道。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政府,这次果真是政府来找我了。于是我深深弯腰行礼。
  “真想不到,您会来看我,拉飞岳特将军。”我低声说道。拉飞岳特微微笑着,很简单,很诚恳的笑着。于是我恢复了勇气。
  “拉飞岳特将军,泰勒郎与我,我们三人代表法国政府前来拜访殿下。”这是福煦。
  “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吗?”我问。
  “殿下还记得么,有一次我曾向殿下说过、也许有一天法国政府会请求殿下帮忙!”这是泰勒郎。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
  “那么现在时机到了,法国政府请求瑞典太子妃协助。”
  我不由感到一种畏惧,我的手冰冷。
  “现在联军聚集在巴黎城门口。他们要求拿破仑立刻离开法国,否则无法议和。”这又是福煦。“但拿破仑不愿接受法国政府的要求,不离开法国土地,他疯狂地要坚持,抵抗到底。换一句话说,巴黎人民将遭遇到空前浩劫。他们前面是一条血路。”
  我咽了几次唾沫,不知如何答复。
  泰勒郎恳求我道。”倘若波拿巴不离开法国土地,巴黎将被毁灭,因为联军已抵达凡尔赛宫。波拿巴今晚必须离开玛尔美松到努其福。”
  “你们希望我如何做呢?”我问。
  “殿下身为瑞典太子妃,如果愿以联军名义向波拿巴将军去说,当是最合宜的人选了。”泰勒郎笑着说。
  “同时有一封法国政府公文请殿下带交波拿巴将军。”福煦说着拿出一封盖大印的信。
  “我是用私人名义居住在这里。这种事最好派一位官员去与波拿巴将军接洽。”我说。
  “孩子,他们所说的全属事实!”我震惊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拉飞岳特将军的声音,音调是那样宁静、仁慈、清晰。“并且此事有关数百人的生命。因为波拿巴将军领导了数百亡命之徒。此事若不及早阻止,将演成空前惨剧。数百青年的生命被被牺牲。孩子,想一想,生命是不应该无故牺牲的。”
  我看着自己的脚。
  “波拿巴将军已牺牲了百万欧洲人民的生命了。”声音仍是那样镇静,清晰。
  我抬头看看拿破仑的画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绅士们,我去试试。”
  此后,一切在迅速进展中。福煦间我要否派人护送。我说:“不,我只带瑞典副官同去。”临行时,拉飞岳特将军立在通往花园的门前,我走到他面前。他说:“孩子,我将在园子里,等待你回来。”
  “也许会很久。”
  “无论多久,我会在此等待你。”
  于是我偕卢森伯爵乘车赴玛尔美松。一路上我们未交换一句话。我感到呼吸窒息,我命车夫把车篷打开,但仍无济于事。去玛尔美松的路程比我想象的短。不一会我们抵达门口。我的心砰然而跳,我看到那些灿烂的玫瑰花圃,那小小的水池。车子终于停下,麦纳佛迎我进入,朱莉及皓坦丝跑出来迎接我。波拿巴夫人则在窗口向我摆手。他们看见我是多么高兴呀。约瑟夫凝视着我的脸搜寻答案。我说:“约瑟夫,我必须见你的弟弟。”
  “可是皇帝现在正等待政府一封信。”
  “我现在正带了这封信来。”
  约瑟夫面上掠过一层阴影。“皇帝现在园子里。”
  “那么我去见他。我很熟悉这座园子。”
  我徐徐进入花园,走进那些迂回的小径。在一张小凳上,拿破仑孤独的坐着。他穿着一套草绿色制服,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他用手撑着,面色苍白,目光凝视着前面的花卉。
  我看到了他,我的情绪即安定了许多。我心中暗暗预备如何向他启口。正在这时,他瞥见我白色衣裙,便喃喃地道:“约瑟芬!约瑟芬!”
  听不到回音,他抬头向上看。这时他回到现实。他看到白色衣衫,但他认出是我。他惊喜地间:“欧仁妮,真的是你吗?”
  这时没有人听到他叫欧仁妮,没有人看到他让开一点地方给我坐,没有人看到我紧紧地在他身旁坐下,也没有人看到他向我微微的笑着。
  “那年我们立在篱笆墙边,共同欣赏花卉,那是多么悠久的往事呀。”我默不做答,他又接着说道,“你还记得,是不是?欧仁妮!”说着他用手抹抹头发,象许多年前一样。
  “当一个人等待的时候,他有充分的时间去回忆。我正等待政府一封回信。你知道我是不习惯等待的。”
  “现在您不必在等待了,我已带来政府的答复。”于是我把信拿出交给他。
  “为什么他们请一位朋友,一位夫人来交这样重要的公函?”
  “这不是一个友谊的访问,也不是一位夫人的拜访。我是瑞典太子妃,波拿巴将军。”
  “这是什么意思?”他带着责问的口吻道。
  “法国政府请我转达您,倘若您今天不离开此地,巴黎将被毁灭,因为联军坚持您离开法国,方能议和。”
  “我曾建议把守巴黎城门,他们拒绝了。”他怒吼道。
  “联军已占据凡尔赛宫。您希望成为俘虏吗?”我地答道。
  “不必担心,夫人,我会知道保护自己。”
  “问题就在此,将军,无谓的流血必须避免的。”他眼睛眯了眯:“如果是为一个国家的光荣呢?”我本来想提起那百万生命已经为国家光荣而牺牲了,但是我没有说。我想他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咬了咬牙,暗暗决定决不放弃我的来意。这时他站了起来,或许他想来回的踱着,但是这些小径没有富裕的地方,他象是关在一个笼子里。我对自己的思想打了一个寒噤。
  “夫人,”他立得那样近,我只好抬起头看他。“你意思说法国政府希望我离开法国土地。还有联军?”他说时面形歪曲。
  “联军坚持要把你作为战俘,将军。”他深长的凝视着我,然后突然背回身,倚在篱笆上,“他们希望我。离开。他们为何不把我交给联军,夫人。”
  “我想……这不是君子行为。”
  他回转身,看着我:“如果我登上一条船,去我所要去的地方。”
  “你不会航行太远,因为所有的法国港口均在英国海军监视之下。努其福港口也不会例外。”
  他并未叫喊,并未咆哮,只是静静地在我身旁坐下。我们是那样接近,我听到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是那样沉重。
  “方才看到你时,我忘记了一切。我感觉我已回到少年。我错了,夫人。”
  “为什么?我仍记得那些美好的晚上。那时你已是一位年轻而英俊的将军。”我喃喃地自言自语如在梦中。这时天气很热,但空气散布着玫瑰的芬芳。“有时你会蓄意让我胜利。这些我想你早已忘记了。”
  “没有欧仁妮!”
  “有一次,在一个晚上,园外的草原已沉浸在黑暗中你告诉我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在月光下,’你的脸好苍白。那是第一次我感觉怕你。”
  “那也是第一次我吻你,欧仁妮。”
  我笑了笑道:“你那时想要得到我的一份妆奁,将军。”
  “不不完全是──欧仁妮。真的……不完全是……”
  以后我们在静默中坐着。我感觉他由眼角里斜视着我。我握紧了双手。数百人的生命我只有祈祷。
  “如果我不愿做一名囚犯,而自动愿作一名战俘,他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快快说道。
  “一个岛屿,又晕一个岛屿,也许是他们在维也纳会议所顾提到的圣赫勒那岛?”这时他面现恐怖神情。”是否是圣赫勒那岛?”
  “我真的不知道。圣赫勒那岛在哪里?”
  “在好望角那一边,很远很远的,欧仁妮!”
  “无论如何不能做俘虏,将军。请您自动的投降。”
  他向前靠着把手盖着双目,去掩盖他心中的恐怖。我站走身,但他一动都不动。
  “现在我走了。”我说,等待他的答复。
  他抬起头问:“你到哪里去?”
  “你既不愿现在答复,你可以等到晚间再答复。”
  这时他突然失声狂笑。他这出其不意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
  “好吧,欧仁妮,拿去吧,这是滑铁卢的剑。”说着他把剑由鞘里取出,递过来,钢锋在阳光下闪光。
  我迟疑地伸出手。“当心点,不要抓着刀口。”拿破仑警告我。我笨拙的握着刀柄,沮丧的看着手中的剑。拿破仑立起身来:“现在我向联军投降。我认为自己是个战俘。当一个人被俘虏时必须把自己的剑交给对方长官的。日后贝拿道特会解释给你听。现在我把剑交给瑞典太子妃,因为……”他顿了顿说:“因为我们已到了篱笆墙。欧仁妮,你胜利了。”
  “我怎样向法国政府解释呢?他们不知道篱笆墙的故事呀。并且他们正在我家中等待我的答复呢。”
  “哦,他们在你家中等待?泰勤郎与福煦是否又想把法国交给波旁皇室?”
  “不,拉飞岳特在等待。”
  他做了一个鬼脸道:“欧仁妮,请你不要握着剑象握一柄雨伞似的。”
  “那么你的答复呢,将军。”
  “把剑交给他们,并说我自动愿作俘虏。在一两小时内我即去努其福港口。那里我会发一封信给我的旧敌人,英国摄政王。以后我把我的命运交给联军手中,听凭他们处置。”
  我立着等待他与我告别。他默不作声,于是我回转身准备离去。
  “夫人!”
  我迅速地转过身子。“夫人,他们说圣赫勒那岛气候非常恶劣。我是否有机会转调其他地方?”
  “你自己说圣赫勒那岛在好望角的那一边。”他凝视着前面空际:“第一次退位时,我曾想自杀。那是在枫丹白露,结果我被救了。大概我的运数未完。在圣赫勒那岛上,我会写自己的回忆录。也许你从未徘徊在生死边缘,夫人。”
  “不,那天晚上,你和宝哈纳伯爵夫人订婚时,我曾想把自己投入赛纳河。”
  他诧异地望着我:“你曾──那么你如何得救的?”
  “贝拿道特挽回了我的生命!”
  他摇摇头叹息道:“真是不能置信。贝拿道特救了你。你将成为瑞典皇后,而我则把滑铁卢宝剑交给你。谁能说这不是冥冥中预先注定的?”
  “不,这不过是巧合而已。”我向他伸出手。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径吗?你不会迷失在这迂回小径里吧?欧仁妮!”
  我摇摇头说:“你放心,我不会迷失的。”
  “告诉我哥哥叫他预备一套便服。现在我希望独自待一待。还有──许久以前──并不完全是为那份妆奁。现在,欧仁妮,走吧,快快走吧。否则我会后悔的。”
  于是我急急离开他,在那些迂回小径里迅速地走着。上面太阳热得炙人。没有树枝,没有的叶,没有鸟呜。一切皆成过去了,我手中扛着一把宝创,我拼命向前跑。我迷迷糊糊地间上马车。车轮转动。卢森伯爵接过宝剑。车子继续向前走,到了安居道,门口聚集有一群民众。
  “我替法国向您致谢,夫人。”拉飞岳特迎着我进入屋子。他愉快的笑了,眼角显露着无数的鱼尾纹。他温和地拉我进入客厅。我吓了一跳,因为一群陌生人站在那里等待。
  “这是法国政府派来的代表,孩子。”拉飞岳特友善地道。
  这时外面人声鼎沸。我莫名其妙的望着大家。“这是巴黎市民。他们等待多时向殿下致谢。”福煦道。
  “告诉他们,拿破仑将军已投降,并已离开巴黎。叫他们回去吧。”我说。
  “他们希望见您,夫人。”拉飞岳特将军道。
  “我?见我?”
  “您已完成和平任务。”
  我摇摇头惊惶地道:“不,不!”但拉飞岳特将军拉我走近窗口。拉飞岳特自己走到我身边。下面呼声如雷。他伸开双臂,外面顿时寂静无声。老将军声如宏钟道:“公民们,和平已成功了。波拿巴将军已向联军投降!”
  “拿一只小凳来!”我低声道。
  “一个什么?”卢森伯爵问。
  “一只凳子,我太矮了。”我说。
  “拿破仑把滑铁卢宝剑交给瑞典太子妃表示投降!”又是拉飞岳特将军。
  于是呼声又起。我站在小凳上双手举着宝剑。火炬明亮枪照着我。民众欢呼道:“和平夫人!和平夫人!”接着:“瑞典万岁!”
  我立在那里,视线模糊,因我眼中噙着泪水。
  自从拿破仑由厄尔巴岛回到巴黎,直到今日整整一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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