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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轻轻问他:“难道你不知道我有丈夫和孩子吗?”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并没有什么企图,只是不自觉地走到了这一步,我真苦恼啊!”
  “你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只是不知该如何办;你知道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不喜欢做逾越雷池的事。”
  “嗯,是的。那我们就赶快刹车吧!”
  “不成!车是要刹也刹不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
  “怎么会做不到呢?”
  “你无法知道的,我已经被你迷住了。”
  “我可从来没有要迷住你。”
  “是的,但是有时我也想,你大概是个狐狸精……”听了这话,我气得跳起来要打他,他抱着头“哎哟哎哟”地嗷嗷叫,脸上却笑着。
  “刚才这句话我是开玩笑的,但是我的确很苦恼,难以摆脱,我几次想问问你,为什么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能得到我的心?是施了什么魔力?”
  “我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你呢?”我不解地问。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许是你的性格,你的气质……应当说你有一种很特别很吸引人的地方。你活泼,但不轻浮;你喜欢讲话,但是不讨厌;你发牢骚,但不是唠唠叨叨;你傻,但有时比谁都聪明;你罗曼蒂克,但又不是不着边际;你不打扮,但是看上去又美好;你脆弱,但是又坚强;你有才华,却又老实;你娇气,但不造作;你骄傲,但不势利;你世俗,可又清高;你漂亮,却不卖弄;你自私,但不过分;你机灵,却不狡猾;你婚姻不幸,却闷在心里……”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又跳起来捶打他,因为他揭穿了我的秘密!
  闹了一阵子,我俩重又坐回草地上,这一次我坐得离他很近,因为他是这么欣赏我,我是多么感激啊!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婚姻不幸?”
  他答:“看得出来。我观察你很久,你的眼光总是那么楚楚哀伤,你的快乐其实是表面的……我在心里真是同情你,怎么去找了外地人,苦苦守了十年活寡呢?你的丈夫看上去性格太内向,好像对你不合适,你们又长期分居两地,我看你总像个幽灵似的孤零零地晃着……
  “不许你胡说!”我又叫道,但并不是真生气。
  “在我眼里,谁也比不上你好,这是不是一种魅力呢?我就不厌其烦地喜欢听你叽叽呱呱地讲话,就像听夜莺在唱歌,我喜欢时时刻刻呆在你身边。有人说我对你百依百顺,真的是到了这地步……哎!以前,我请你看电影你不去,还出卖了我……”说到这里,他调皮地笑了。我也会心地笑了,我知他已不记恨我了。
  “我没有出卖你!没有讲过你约我看电影的事,是他们先问我……”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反正我是个倒霉鬼就是了。”他说着,又故意自潮地做出一副滑稽的可怜相。
  “走吧,我们到其他地方去玩玩。”他牵起我的手又像电影镜头那样很诗意地吻了我,我心里快乐极了,这一天是我们的节日,我们好像都找到了幸福的源泉……
  我们又到龙华寺去逛了逛,去饭店里吃了饭,天黑了,还不愿分手,又没地方去,只好跑到火车站去坐了一夜,谈了一夜,也许谈的都是废话,但是对于我俩,却是兴味无穷。累了,我就靠在他身上打个盹,坚持到天亮,我们又去吃了早点———大饼、油条、豆浆,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各自回到自己的居处。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需要的一个丈夫、一个生活伴侣是一个有热血的人、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可是一切又好像晚了。就像一个人到了暮年,认清了生活,可是一切不可能再从头开始,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世界……
  从这以后,我们像一对恋人,在食堂吃饭时,他总站在我旁边;他会将买来的螃蟹里仅有的一块蟹黄挑出来放在我的碗里;他有时会请我去他家里吃饭;有时去公园散散心,有时去看电影。可是只要外出,差不多次次会碰到熟人,这真叫“夜路走多了就要碰到鬼”!令我们真十分烦恼恐惧。
  我们的感情在与日俱增地发展着,进入了那昏头昏脑的热恋阶段,双方都是结过婚的人,对男女之间的性关系已抹去了那层神秘的面纱,在激情的驱使下,我们有时也会越过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达到身心融合这一步。
  真的!爱情就像一张网,谁陷入网中以后,就很难自拔;也像一个陷阱,落下去爬出来就很困难。我虽然能理解自己由于婚姻不幸另寻寄托,但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没离婚就又恋爱,这是不合法的,也是对不起丈夫的行为,在舆论中也是通不过的,所以我的思想负担很重,内心矛盾重重。有时我就冲着秦发脾气,认为都是他造成的,而且秦也从未谈起过以后的打算。当然,我也没有好好想过这问题,但不管怎样,我决定将丈夫调进上海以后再离婚,不然我到死心灵上都会像背负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我希望和他分手,但是不愿看到他受苦受罪,何况为了两个孩子我还想努力修复关系。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下不了决心去想与秦结婚的事。而秦是个受旧思想影响多,受新思想影响少的人,又与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他是个很受人牵制的人,是决没有勇气干逆潮流而行的顶天立地的大事的人!这从他在文革中的态度就可看出。他事事很小心,总是随大流。
  终于有一天,秦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不得了,我们俩的事已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传得满城风雨了,领导已找我谈话了……”
  在70年代,人们对于离婚、婚外情虽然比过去能够理解容忍一些,但是对当事人的精神压力仍是相当大的。如果发现了第三者,要想离婚就是不可能的事了。面对生离死别,我俩都非常痛苦,说好了不再接触,仍旧做不到,尤其是我刚刚得到一点情爱温暖,他也好像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在沙漠里的一滴水。我不能没有他!但是现实是严酷的,容不得我们这么拖拖拉拉继续犯错误。还是男人心硬,“无毒不丈夫嘛”!某日,我收到了秦志宏写来的一封信,内容是这样:“……我们的感情不是现实社会所能理解和容忍的,继续下去只会碰得头破血流,最终还是要分手。你是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人。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毁灭了你的前程……我非常痛苦,已精疲力竭,连骑自行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想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平凡地生活着……你是无法替代的,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我颤抖着手,反反复复读这封信,好像是在看一封情书,又好像是看一份死刑宣判书。我百感交集,涕泪交加……但是,我想得通,现实的确是这样!我不接受也要接受,我只有一个选择———接受。
  我万分悲痛,我所受到的打击像一个新婚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像至爱亲人突然离世,我无声地悲号着———因为这是一个羞于见人的秘密。它没有“生的权利”。
  两人不得不分手以后,秦志宏手抄了一本我喜欢的朝鲜歌剧《血海》的歌谱给我留作纪念,我也忍着心痛回赠了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给他(他属马),我祝愿他在今后的事业之路上像骏马一样奔驰!
  不久,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的心仍被无限的思念痛苦啃咬之时,传来了秦又有新女友的消息。告诉我消息的人是从女友处亲自看到了秦写的信才相信的。顿时我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马上去刮秦志宏几记耳光!他这不是戏弄我的感情是什么?!的确,我们是分手了,他有权利另找女友,但是至少应等一等,让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就当是自己心爱的人死了,也不要在尸骨未寒时就另求新欢、寻欢作乐啊……
  当然,他这样做也可能是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平息这颗原子弹爆炸般的不良影响。但是,他既然这么胆小,何必要来挑起我的感情?他为什么只想自己?如果是为了平息舆论这样做,岂不等于是将这个女人做挡箭牌了?这不又是损人利己是什么?我不能容忍他这种行为,我必须有所反应。我自认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
  向我通风报信的人也是心中不平,认为他太不像话了。
  我思索了一下,向这位朋友要来了秦志宏新女友的姓名地址,写了封短笺丢进了她的信箱,并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我提出想和这位女友面谈一次。
  很快,复信来了,对方很愿意与我谈谈,按约好的时间,我去了她的家里。这是一户家境不错的人家,父亲是医生,女儿正待业。她皮肤黝黑,嘴唇厚厚的。以我对秦的了解,他决不会真心爱上她,因为他还是一个很重外貌又很重才华的人,一切都十分明白:他把她当挡箭牌!尽管如此,我也不愿让他得逞。
  我把自己的情况告知了这位姑娘。要她三思而行,谨防上当,一定要多考察秦,千万不要被人戏弄了。
  过了两天,秦气呼呼地来找我,责问我为何坏了他的事。我问:“怎么坏了你的事?”他说女友的全家拍着桌子把他大骂了一顿,然后将他赶了出去,不准他再跨进他们的家门。
  听到这里,我差一点要笑出来,好像是在看一出悲喜剧。我想,上帝是公正的,不然怎会这么巧,让我确切了解到他有女友,难道是天不容他如此的无情无义?!
  他当时的表情十分滑稽,又狼狈又可怜。就在这一瞬间,他留在我心中的所有美好感觉全部消失了,就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贪婪的老太婆在瞬息间失去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又住到破烂的小屋里那样。
  我已经受了害,我不想再让一个无辜者受害,这也是我找秦的新女友面谈的动机之一,因为在我看来,婚恋对象中,只有后者超过前者,才能得到他的心,否则就是同床异梦,一切都是虚假。何况秦志宏这么快移情别恋也不符合作为一个人应有的道德。
  我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秦志宏说我与他的关系已像原子弹爆炸那样满城风雨了,说明大家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就索性让人知道得清楚点为好,我和秦的新女友一起去他的单位反映了他的不良行为:一、勾引了我又弃之(始乱终弃);二、对新女友不如实讲自己的婚恋史。
  秦志宏知道了以后,非常生气,也非常恨我,就在外面说了一些不实事求是、有利于他不利于我的话,当然是说我怎么追求他,丈夫不在就想打野食还嫉妒他另择女友之类……而明眼人都清楚,他有什么值得我去追求呢?
  然而,任何话都会有人愿意接受,这种难听的舆论对于我当然是有伤害的,可我又能怎样呢?他给人的印象是忠厚诚实正派的啊!
  我恨秦还有一层:我与丈夫感情淡漠,隔阂很深,这是事实,但是如果秦不插足,或许还有一丝和好的希望,因为毕竟有两个孩子,可是这根细脆的感情线被他一踩,维系两人关系的最后希望就此彻底破灭了。爱情已经移花接木,再移回原处也无法存活;心已经变更,不是靠主观理智能改变回去的。我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秦却逃之夭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这实在令我不能接受、不可理解,也产生了痛恨。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隐约感到这一幕剧是秦志宏对我曾经伤害过他的一种报复,也是对他妻子离开了他,心里怨恨不平产生的一种对女人的报复。
  数年后我再回顾这件事,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去找秦志宏的女友,或许他是真的爱她呢?或许他被爱情搞烦了,折腾得受不了了,决意过一种和平宁静的日子,找一位普普通通既不要才华又不要漂亮的妻子呢?或许他自卑,认为我不可能看得起他,现在投入感情只是暂时的头脑发热呢?有本书上说:“有种女人,为她去死比和她生活在一起容易得多。”我不知我是不是属于这种女人。
  从“行事留有余地”和“为人气量宽宏”这两点来看,我认为自己是做得不够好的。
  可是,“个性决定命运”,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我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好像也难以做到。也许我太不懂宽恕了?
  没多久,秦志宏就当上了领导,不过,他是在七年以后再结婚的,据他自己说已不想结婚,是受不住家人的催逼。
  我的感情被他这一枪伤得够厉害,以至于刻骨铭心、多年难忘。
  婚恋的挫折虽使我元气大伤,但是我没有沉浸在愚蠢的痛苦中虚度光明,而是以奋发学习与工作来忘记这些揪心的痛苦。
  随着吹、拉、弹、唱的开禁,业余音乐训练班也办了起来,工人训练班也成立了,我很愿意尽自己的能力为社会做一点工作,就主动要求去训练班教学。当时教工人不能用原有的洋教材。土教材又没有,我就开始编写。练习曲取材于革命歌曲和样板戏,又写了一些文字讲义,一切从实际需要出发。工人需要什么我就干什么。为了帮助他们排练齐奏、合奏,我还学习指挥、学配器;他们的乐器坏了我也帮助修理。我对工作充满热忱,认为自己能为他人能为社会出份力是极大的快乐,好像我由废人变成了有用的人。
  不久,我所编写的一叠一叠的教材被工人们推荐到了出版社,出版社原则上不出版同类书籍,但是看了我的书稿,认为很符合当时社会的需要,加上女性编书很少,我又符合当时起用的中青年人范畴,就采用了。
  当时业余小提琴学习者的现状是:或多或少手头有些过去的练习谱(有的是借,有的是抄),但不系统,有些项目空缺,这就使他们在实用时碰到驻足难前的困难。我针对这种情况,编写了一本索引式的教材,用深入浅出的文字和练习,让学习者明了小提琴演奏的全套技术,使他们很快能够上手,当然技术是否达到纯熟那是另一回事,但是拿到一份乐谱,至少可以操作,不至于这不懂那不懂。
  当时写书是没有稿费的,只送一些书作为酬劳,因此没有一点牺牲精神是不会去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的。我为了慎重起见,查阅了图书馆所能借阅的全部中外小提琴教材、论著,然后再独立思考综合、归纳,再融入自己的见地。我第一次写书,对文字的驾驭还很缺乏感觉,战战兢兢,改改涂涂,颇费了不少时间,常常工作到深更半夜。
  不久,有一个文艺团体被中央指派出国演出宣传样板戏,这在当时可是件大事。可是,又正因为是多年来的首次对外文化交流,对出国人员无论是政审上还是业务上都力求严格,因此有关领导对该团的人员逐个进行了研究后,筛去了一部分人,乐队的补充人员被指定到音乐学院来挑选。
  音乐学院的工宣队一接到这个任务,就毫不犹豫地选派了几个工农出身的学生去替补。谁知报到后一考核业务,就遭到该团人员的反对,认为这些人尽管政治上可靠,也许不会叛国投敌,可是业务水平不比他们本团落选的人好。为此要求重新派人。
  市委对这件事也很重视,特别选派了一个得力的人到音乐学院来进行民意调查。调查结果,呼声最高的竟是我!我从未处心积虑钻营到某样板团去,业务却是拔尖的。从此市委领导知道音乐界有一个叫盛中华的出色人才。
  来到新单位报到后,领导对我很重视,除了安排我拉乐队之外,还安排我独奏,显然这是有意对我进行培养。
  六七年没正规练琴了,人在时代风云里沉浮,思想混乱顾此失彼,我又生了两个孩子,在军垦农场劳动了两年多,手上起了老茧,业务荒疏了,要一下子操起这精巧的玩艺儿———拉小提琴,还要掌握得无懈可击,这可不是一年两年能缓得过气来的事。文艺界有句话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指的就是十八般武艺的练功是不可停歇的。
  但是没进入这一行的人不一定能体会到这难处,只要你一登台,他们就会拿高标准来要求你;只要你稍有误差,有人就会叹息:“退步了,退步了……”使我感到压力很大。
  我有时也实在演奏得不够好,站在舞台上找不到感觉,人慌得发抖,有时拉到一半就有进行不下去之感,恨不得立即逃下台去。这时心里下决心道:“下次再也不拉了,永远不拉了!”有时短短两首曲子拉完,我已大汗淋漓,我低着头,不敢看人,觉得自己辜负了人们的期望;我痛苦,我需要人们理解,希望他们相信我是能够拉好的,但是要给我时间,有个恢复过程。但是有谁肯谅解?
  最糟的一次是电视台实况转播,那是出访回国后的一台小节目演出。我患重感冒了,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为了压住感冒,我服了一些医生开的药,其中有扑尔敏。上场之前我就感到浑身发软,一点提不起精神,在昏昏欲睡中,我被喊上场,我抹了一把鼻涕,眨眨眼强打精神冲上台。
  这次演奏的是一首高难度技巧的外国作品,一连串的快速琶音,手在指板上不停地爬上爬下,忽然,我的手没有把握好竟从指板上滑脱了!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失误!从未有过的!出洋相了!虽然我立即接下去演奏到曲终,观众也仍报以了掌声,但是,我心里难过极了,走下台我就忍不住孤独地失声痛哭起来。我觉得对不起观众,自己也太丢人了……我也不知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故!
  几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写道:“……扑尔敏是镇静药,服后会昏昏欲睡,司机要慎用,易出车祸……”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那次演奏失误与服用了扑尔敏有关———它麻痹了神经。
  为了孩子,也为了满足庞医生的愿望,我经过努力将他调进了上海,可是来后他却不愿共同承担抚养孩子的责任,他嫌麻烦。这使我忍无可忍,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我只好与他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
  与秦某的恋情中断,不仅使我心灵孤寂,还很愤懑。
  我的内心很苦,但只好默默地忍受着……
  不久,鬼使神差的我,又一次跌入了一场婚外情。
  这段经历发生在我借调到另一文艺团体出国访问之中。经过是:当我在前一个文艺团体工作了两年之后,由于我前一次出国表现良好,又让我参加另一团体出国演出。这是一件荣幸的大事,乐队只需补充一名小提琴手,而这幸运竟落到了我的头上!要知道,多少人在翘首以盼这个空缺啊!
  来到了新的团体,接触到新的人,有些是曾经认识的,有些是刚认识的,对于我都充满了新鲜感,我那颗长期寂寞缺乏温暖的心,似乎也由于环境的变更明朗了不少!
  报到的那一天,乐队正在排练,当我步入大厅时,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我,真是好不风光!这一天我上身穿一件雪白的收腰的确凉短袖衬衫,下着一条浅灰色派力司西裤,脚穿一双白色半高跟凉鞋,头发是像舞蹈演员那样,两条辫子盘上去。我虽生育了两个孩子,体型却未发生大的变化,我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充满了自信。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仅有一技之长,还有很好的形象,这可是难得的。
  没过几天,我就和大家相处熟了。原本我就是个性情活跃的人,在功成名就的良好感觉中,在这无忧无虑的环境里,更觉心情舒畅。我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有时下五子棋。他们一个个向我挑战,差不多都败在我手下,之后我的这手棋艺被公认为“扫平乐团”。
  这次因是演出样板戏,我没有独奏节目。对于我,拉乐队是件很轻松的事,没有一点思想负担,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出国前,每人除了领到一笔制装费以外,还可以到出国人员服务部去借些衣服。
  最令人兴奋的还是允许烫发。谁不想有一点变化呢?我想,如果在带有波浪的头发上再系上一根黑色缎带,就美而不俗,颇有点艺术情致了。
  上海皮鞋厂专门派技工来为团员量尺寸定制皮鞋,服装厂也来人量体裁衣,那时的团服是:男着灰色中山装,女着灰色江青服(一种翻领收腰类似西装又不像西装的式样),总之是一片灰。但式样和面料不算老土。
  “人靠衣装马靠鞍”,经这么一加工一包装,还真个个变了样。
  在国外,大家最忙的就是拍照。一是为了留念,二是为了让没出过国的人看看国外是什么样子。
  在与团员的交往中,有一个人与我接近较多,其实谈不上是接近,确切地说,只是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次数较多。
  有时候,某些人与我开玩笑斗斗嘴,他总饶有兴味地站在旁边看着我。
  我觉得,在紧张的排练之后,情绪松弛一下,大家在一起说点幽默俏皮话乐一乐,不仅有利于身心健康,也有助于融洽同事之间的关系。我想这是很正常的事,也就未介意。
  不少人受到我机智活泼性格的感染,常常喜欢围着我听我说话,其中最起劲的就是前面提到的这个人,他叫祁田,是位中提琴手。
  他比我年长约八九岁,山东人,个子高大,面貌和善,但长相不英俊:鼻子虽高,但当中有个“结”,眼睛太小,大家叫他“小眼睛”,嘴也不够阔;笑起来像松鼠,十分逗人。他看上去忠厚,虽然不多说话,但偶尔说两句俏皮话也有点滑稽的味道。
  我看他总愿意接近我,大概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了,就常常差他帮我干这干那,而他都乐意。出国时也常招呼他帮我拍照、拎箱子……他都一叫就应,心甘情愿,拍照中有时用我的相机有时用他的,他也没意见。
  有一天在鸡尾酒会上,我正与一位团内的女歌唱家站在一起,只见祁田又远远地向我走过来,女歌唱家说:“你看你看!小眼睛又过来了……”随后开玩笑地问我:“美人!他爱上你了,你会爱他吗?”我一听这话十分震惊,说:“这怎么可能!你快别瞎说了,给人听见多不好!”
  但是被人这么一问,我倒也警惕地问起自己来:该不会对他产生那种被称为爱情的感情吧?不!决不会!我想。他是一个有家庭的人,有妇之夫,我怎会去爱他呢?何况他离我心中意中人的要求也太远了———他是一个太普通太平常的人,不可能激起我的爱慕。
  在短短三个月轻松愉快的生活中,大家又都穿得那么挺刮漂亮,真让人有种美的享受。
  祁田还是那样,总是关切有兴趣地瞧着我,我去理发室,他也去,但不理发,只坐在旁边看着;我打扮得漂亮了,他会调侃般地赞赏一句:“真美呀!”我吃饭,他坐在旁边看着。甚至我打电话他也在附近站着,以至于在一旁的人看看我又看看祁田,无声的语言似乎在问:“你俩罗曼蒂克上了?”对于这种询问性的目光我只当是他人的误会,十分坦然,认为这种短暂的相识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的。与秦志宏的情况绝不会相同———我继续在犯思想认识上的错误。
  在我的感觉里,他也是不由自主地和我接近,并未有意怀有什么企图,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他也未意识到会有什么后果产生。
  就在出访任务完成,在我快要离团时,祁田的目光忽然变得严峻起来,这倒使我心里有点不安起来,想想万一人家真动了感情可如何是好?
  在离团欢送会后,趁人群正在解散时,祁田奔过来握了一下我的手,他凄凉地看了我一眼,我什么也没说,也不知如何是好。
  回家了,我的家是多么清冷啊!我不禁回忆起祁田对我那温暖的注视,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恋感。
  不久,我收到祁田一封短信,说是照片印出来了,有一部分是我的,因怕邮寄遗失,决定给我送来。问我何时在家给他打个电话。
  按约定的时间他来了,他见我堆放着许多脏衣服没洗,就立即卷起袖子帮我三下两下洗净了。坐下休息时,他告诉我,他已向妻子谈起了我,他说我不仅小提琴拉得好,人还聪明有趣……妻子听了也很高兴,说想见见我。因此他问我能不能赏光去他家吃顿饭。我想了一下,认为去见见他的妻子这没什么不可以,就爽快地答应了。
  按照地址,在约定的时间我向他家走去。这一天下着小雨,我一手撑了把伞,一手提琴,在快要到他家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穿着雨披扶着一部自行车的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我,仔细一看竟是祁田!他眼中闪着一种特殊的光芒,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一尊雕像,这模样把我吓了一跳。我又一次想:“糟了!他大概对我动感情了!”为了不继续激发这种感情,我故作镇静地问他:“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说:“我怕你找不到地方,来接你。”
  进到他家,看到的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但是收拾得整洁,也略有一点艺术性。我放下小提琴以后,他就叫我稍坐一会儿,几分钟后就听到隔壁厨房里传出来“哧拉哧拉”起油锅的声响,接着,只见他端着一个碟子跑进来,上面是两只黄澄澄的荷包蛋。这蛋看上去外脆里嫩,一口咬下去味道好极了。我忙问他是怎么做的,他说关键油要多,火要大,炸的时间不要太长。
  我吃完两只蛋喝了几口茶以后,祁的妻子就下班回来了,她对我礼貌地打过招呼后就去厨房安放买回来的蔬菜。当她看到锅中有那么许多油,就走进房来不快地问祁:“你烧什么东西来着,怎么用了半锅油?”祁不敢做声,尴尬地对我眨了眨眼,大概因为有客人在,祁妻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又转身去了厨房。
  吃过晚饭,我们随意地交谈了一会儿,我应祁妻的要求拉了两支曲子。她听了很高兴,说拉得很有味道,又夸奖我人长得漂亮,说比照片上好看。之后,我就告辞回家了。
  走到自己的家门口时,我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踌躇了一会儿。我是多么不愿走进这个家啊,它是那么冷寂,令人失望!面对一个不能对话的像陌生人一样对我缺乏热爱的丈夫!这家好似一个死窟窿……干脆没有家,倒也不存指望,有了家没有温暖比无家更令人痛苦。
  我不止一次有这种强烈的空虚感,不想走进这个家门!可是不进去又能去哪儿呢?———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倒在床上,我孤寂地回忆着每日的活动,发现除了工作之外,唯一温暖的回忆倒是祁田。他没有花言巧语,不会逢场作戏,是很实在的一个人,但是却隐约显出一股内在的生命活力。他业务上很努力,是中提琴首席,但干起家务来也很在行。我常情不自禁拿他与庞医生比较,感到祁田有事业心,会体贴人,和善,这些品质我感到十分可贵。我知道我需要一个会体贴的丈夫。
  一天下午,有人敲响了我的家门,开门一看竟是祁。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只是路过这里,想问问我愿不愿收一个学生。我迟疑了一下,说要了解一些情况后才能决定,因为以前贸然收了一个患精神病的学生,弄出许多问题来。说着我按照一般的客套请他进来坐一会儿,他说晚上有演出下午休息,我说我晚上也有演出。谈了一会儿他准备走了,却又关切地看着我问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说没有,不过洗衣服是很恼人的事。他一看,见厕所里又堆了不少衣服、被单,就说:“我来帮你洗掉吧!”说罢他就卷起袖子,说干就干。为了怕有人闯进来看见,祁顺手将门上的插销推上了。洗完衣服后,我就让他坐下抽支烟再走。这时我泡好了茶,站在他旁边正伸手在橱子里翻找食品,想给他充充饥,谁知他突然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是那种很冲动、很爆发的动作,一点不温良恭俭让,虽然我很不习惯,但是我不恨他,我过于空虚的感情世界也需要充实点什么,我的内心孤寂得太久了,这是多么不公平啊!当时的我谈不上爱他,但是他给我关心和温暖,他重视我,这是我所需要的。我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两人的关系在刹那间顺理成章地变化了。
  人的头脑有时是多么愚蠢,多么无知啊!这时刻我什么也没想,也来不及想,也不知该怎么思想,只有一个简单的意识———他一直崇拜我,我也需要一个朋友。我从十三岁离开温暖的大家庭,孤身在上海二十年,心灵孤寂,生活无人照料,有谁知道我这份痛苦?!
  他激动但又温存,像慈母拥住自己心爱的孩子那般让我坐在他腿上,我不抵抗,他已感激不已。他深情地看着我说:“四十年啦,这是第一次啊!”我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恋爱过一次就结婚了,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比我大一岁,是她先追求我。这恋爱不是热烈的,更不是罗曼蒂克那种,前后只一个月。但是结婚以后夫妇感情很好,我培养一儿一女学琴,她负责家务,现在孩子大了,工作了。我晚上演出下午在家烧好饭菜等她回来,我从未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就是认识你以后……不是,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有种特殊的感觉,哎!如果你不是这么好、这么全面,我是决不会这样的,我这人也是很挑剔的,我是一个正派的人啊!我出身很苦,但我自强不息……”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很感动,他是多么诚实啊!他把我当作最亲的人在倾吐他的肺腑之言……
  正在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我们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了门销还插着,一定是丈夫下班回来了。我赶紧去开门。庞医生一看满房间的烟雾,烟缸里一堆烟头,桌上的茶杯、饼干,说明此人来的时间不短,再看看有点尴尬的祁田,庞医生的脸就阴沉下来了,长期夫妇感情不睦无疑在庞的心里也积了一团气,现在正是他发泄的时候。“为什么锁门?”庞问。“因为他刚才在洗衣服。”我答。“洗衣服就要锁门吗?”“当然有必要!”“走!到保卫科去讲讲清楚!”我不愿敞着门让左邻右舍来看笑话,就轻轻对祁田说:“你先走吧!”他立即骑上车走了。
  庞恨恨地看着我,两人僵持着。
  祁离开后,我也不愿去保卫科,庞医生就自己去把我引“野男人”来家还锁上门的事作了汇报,对此我非常生气,正愁没机会提出与他离婚的事,事已如此,反正没脸见人了,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提出离婚一了百了!
  一听我又提离婚,庞医生就气急败坏地对我采取了残酷打击。他将“野男人”来家的事写成大字报,分别贴到我和祁田的单位不算,还贴到大街上,新华书店门口(当时正在卖我编的书),一下子,满城风雨,我立刻瘫了下来支撑不住了。谁不要面子呢?我没有勇气见人,我有口难辩。当即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逃!我乘火车逃到了父母的身边,就如一个人遇到了豺狼虎豹,在生命危在旦夕之时,逃到他最可放心的安全地。
  一回到家里,我把发生的事情向父母语无伦次的简略讲了一下,我并不企望从父母那儿得到多少指点,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些人生中的复杂问题,双亲也未必有什么经验,他们的思想还不够复杂,他们只知告诫自己的孩子们做人要“与人为善,不要和人争执”。(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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