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九章



                  一

  后岭的春天回暖晚,五月初才可适时下种;播种前的一段光景,几无农事。但上边有人下来,传达文件,指示说,要加快山区农业学大寨步伐,利用春季的大好时机,闸沟垫地,堰田连片。叫做,身在后岭,眼望北京城,放眼全世界。
  后岭的沟槽,有史以来就是行洪道,乃自然形成。往常年景,都是在沟槽的土地上点种上玉米;不涝则落下收成,遇涝则由它而去,是顺其自然,绝不勉强的生产方式。这上边要问沟垫地,是要堵住龙王的路,翁上元心中忐忑,来找南先生。听了翁上元的分析,南先生也认为闸沟垫地,甚为不妥;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好表态,便说:
  “你是支书,你应该决断,该定就定,别人的意见,谨供参考而已。”
  “你们知识分子,说好听的,是胆小怕事;说难听点儿,是要滑溜蹬,真是没有用处。”翁上元说。
  南先生脸一红,“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翁上元说:“那咱就动吧。这不比运动,运动咱可以应付;这是建设,得干出样子来。咱不动,上边一检查,还是老样子,找倒霉不是!”
  就动。
  男女老少都出动了,连平时窝在屋里的谢亭云也走出了家门。她比以前更苍白了,但清秀依旧。来到村里已一年多,南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禁心中一动:这山里还有这么清秀的女人!她活脱脱就是戏文里的一个人物。南先生听过她的经历,便暗叹到:如此人物,难怪翁息元会与她演绎出那么传奇的故事!
  他便感到,在这场“建设”中,他应该有所做为。
  翁上元很会发挥南先生的特长。让他刷写工地上的标语,并且把扩音器搬到工地上,叫他搞宣传鼓动。南先生很感激,心中也激情澎湃起来。
  工地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迎风猎猎的红旗,颇有些激动人心的气氛。人们便声喧笑噪,干劲冲天,他们已不管这样的“建设”是否顺乎自然。
  扩音器传出音乐声;音乐结束了,传来翁七妹清亮的嗓音。她开始播送一篇宣传稿,那宣传稿的形式是诗的:

    红旗飘飘歌声扬,
    后岭人民喜洋洋;
    男女老少上战场,
    让河水改道——
    多打战备粮!
    ……

  人们一听,就知道是南先生的杰作。人们每抬头望望,都能看到南先生闪光的眼镜和乐观的笑容。
  鼓舞人心的诗歌一首接一首地播放出来。山人的心好像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洗礼,他们对自己所干的事突然感到神圣起来。
  翁上元的身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他忘记了自己的支书身份,甩掉青布棉袄,穿着一件红色秋衣,在人群中浑汗如雨;他已变成了山人心中的一面活的旗帜!他们忘我地无所顾忌地改造河道,他们是主人!
  知识分子的造势之功啊!
  南先生本人也陶醉了。面色红润,小眼儿灼灼。翁七妹痴痴地望着他。他可真能啊,他可真俊啊!村姑的心是最易被感染的,她心中燃烧着一团莫名之火——她在南先生那张大白脸上,亲了一口。
  ……
  夜晚降临。沉寂了千万年的山村古夜,终于打破了昏睡的梦境:激动的人们挑灯夜战,抒发他们从未打发过的激越情怀。
  肩挑。
  手抬。
  背驮。
  小车嘎吱。
  锤声叮当。
  歌如潮。
  情如海。
  脚下有路走走走走走。
  眼前无径踩踩踩踩踩。
  ……

                  二

  新造的堰田,浪波般朝沟的两头,一畴一畴地伸展。
  庄稼青俊地长起来,人的情感亦呈青苍之色。
  南先生手托着那柄铜杆烟袋,满屋的烟气浓密如遮。他正在琢磨那村姑的一吻。
  村姑如稚童,有未曾褪去的顽皮;一时兴起,儒染一吻;兴去,吻的颜色便谈去了。他琢磨出其一。村姑的情窦乍开,春风软吹便花瓣竟绽;暖风攒过,那还顾得上细细思量,尽情怒放是也。他琢磨出其二。村姑乃用情者手,野风俚语点化得分外妖烧;热雨如匝处,更是情云如紫。他琢磨出其三。村姑纯情如处子,不问情场颜色;忽见良木摇曳妩媚,心神豁朗择然而栖。他琢磨出其四。……不管如何琢磨,他肯定了一个事实:他的心动了。
  琢磨到此,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冷汗披沥。就自己的身份,一旦用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把握不到位,既害人又害己。他抚摸着自己那张大白脸,村姑之吻的余温依存,他心乱如麻,他感到进退失据。我完了,我完了!在评摆会上,那么的高压,他都没有改变立场;在揭批斗争之中,功名利禄的诱惑和右派帽子的威胁,都未使他构陷他人污损人格;怎么小小村姑的一个小小的吻就让我心神不定,意念全无?可怜的南明阳啊,可怜的南教授啊!可怜的知识分子的定数:大节不亏,小节亏啊!我能逃出这个定数么?
  正在南先生魂魄飘摇地琢磨自己的时候,村姑来了。
  翁七妹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对面,“南先生,这阵子你也累得够呛,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就是,就是。”
  “这阵子大伙儿干得痛快,好多人还都会背你的诗呢。”
  “就是,就是。”
  “你也会抽旱烟袋了?越来越像咱村里人了。”
  “啊,就是,就是。”
  “你怎么老是就是就是的,你那好词都去哪儿了?”翁七妹说。“你的诗写得就是好,咱背给你两首。”翁七妹又说。
  “别背,别背!求求你,千万别背!”南先生双手作揖。
  “嘻,这知识分子就是谦虚,搁我哥他们,早显摆了。不背就不背吧。”翁七妹说。
  “找我有事?”南先生问。
  “没啥事,就是想找你呆会儿。”
  该死,出奇的坦白。南先生又手足无措了。
  “南先生,你的脏衣服呢,咱给你洗洗。”翁七妹说。
  “不用,我已自己洗了。”南先生用手指了指柜角,洗过的干净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你那件破衣服呢,让咱给你缝两针。”
  “我已缝好了,这不,正穿着呢。”南先生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翁七妹移近身来,扯了扯衣服的破处,“呀,你真成,缝得比我们女人缝得都好!”由衷地赞叹着。南先生闻到了村姑身上的一股香味儿;一股好闻的皂荚的香味。他的呼吸不禁变得急促了。
  “那就再教咱一段戏文吧。”翁七妹说。
  “对不起,改日行吗?今天我有点累。”南先生急切地说。
  “行。”翁七妹通情达理地说。
  “多谢,多谢了。”南先生的一颗心放妥贴了。
  “你休息吧,我走了。”村姑依依不舍地走出屋门。
  南先生放下心来,又点着了一袋烟,又心绪复杂地琢磨起来。但琢磨琢磨,头晕眩起来,腔嗓里也升起一股秽恶。他醉烟了。他赶紧爬到炕上去,脑袋扔在枕头上,便昏过去了。搅人心绪的琢磨,被迫停止了。

  从南先生那儿出来,翁七妹迳直进了谢亭云的家。
  “大侄女,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谢亭云打趣了一句。经过一春的劳动,谢亭云苍白的脸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显得健康了许多。
  “咱不开玩笑,婶子懂人,咱有点事跟婶子说说。”翁七妹庄肃地说。
  “啥事儿,还显得那么正经?”谢亭云笑着说。
  “那个城里来的南先生……”翁七妹嗫嚅着。
  “怎么,那个南先生,对咱们七妹有意思?”不愧是风情场上的老手,一下子便把题给点破了。
  翁七妹脸红着,不吱声。
  “那个南先生咱一看就长着一双色眼,别看藏在眼镜片后边,那小钩子儿也能看出个爪来。那天在工地上看着我,呆呆地,不错眼珠,像要剥了咱的衣裳,看里边的肉儿。看什么看,肉是好肉,细细白白的肉。”谢亭云哈哈地笑了起来,是已婚妇人意味不浅的淫浪之笑。
  “婶子,你咋恁不正经呢?”翁七妹嘟囔着。
  “咱一个地主婆还正什么经?”
  “你可不是地主婆,你是咱三叔的媳妇。”
  听到翁七妹认真的说法,谢亭云也收敛了讪笑,“咋着,是他看上了你,还是你看上了他?”严肃地问。
  翁七妹不回答,脸红如云。
  “我明白了,是咱七妹瞧人家好,斯文,有学问,还是城里人。”谢亭云说。
  “瞧你。”一个低低的声音。
  “瞧上了就瞧上了,还遮遮掩掩作啥?不过,他可比你大十多岁,半大老头子了。”
  “咱不嫌。”
  “他也知道你的心思?”
  “不知道。”
  “不知道就晾着他,让他自己寻思。”
  “那……那……”
  “那啥?是不是咱自己等不急了?真是没出息。”谢亭云逗趣地说。
  “你别说了,再说,我可就哭了。”翁七妹还真带出了哭音。
  “你可别哭,咱担当不起。你对那城里人的心思,上元知道么?”
  “我自己的事情,让他知道干啥!”
  “他可是你哥。”
  “哥咋了,他管得对咱听,管得不对也听?再说,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好歹不后悔,也不落埋怨,活着落忍。”
  听着“落忍”这词,谢亭云叹息了一声,“就怕这落忍两字,有多少女人被这两字救了,也有多少女人被这两字给害了。”
  “我真是落忍。”翁七妹说。
  “你可要想好了。”
  “我早想好了,咱是管得了咱的身子,管不了自己的心了。”
  “那就由着自己的心去做吧,别后悔。”
  “不后悔。”翁七妹感激地依在谢亭云的肩上。
  “那就赶紧去做吧,你要是不下手,我可就下手了;咱一个运动分子,他一个反动右派;咱一个孤身寡妇,他一个独人鳏夫;赖蛤蟆和老蚧,正好配一对儿,严丝合缝。”妇人嘻嘻地乐个不停。
  “婶子,你好坏啊,看三叔夜里不找兴你。”
  “他是享福去了,还有心找兴咱。”
  …… ……
  又说了一阵体己话,翁七妹高兴地走了。
  看着那一个梦幻般的背影,谢亭云摇摇头:
  “又多了一个苦命的女人。”

                  三

  翁上元跟南先生正一块说话。
  “今年风调雨顺,新问出来的地气脉足,庄稼长得比哪儿都好,注定了是个大丰收。粮食丰收了,咱应该想着挣点活钱儿,多买点白面,多割块肉,多打点酒,也把日子调理好一点。咱村里人横竖窝在山里了,就窝得滋润点儿。”翁上元说。
  “也是。你做头人的,是得给村里人找条挣钱的路子,靠土地达到彻底翻身很困难。有条路子兴许能给村子带来希望,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儿。”南先生说。
  “什么路子,你快说。”翁上元急切地催促着。经过近两年的接触他们俩人建立了一种信任关系。
  “村里的土地面积有限,这么多人束缚在土地上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你不如组织一部分人专门种地,解放出一部分剩余劳力,由队里组织着出去搞副业:原岭有煤,咱可以组织一个挖煤队;山上好草遍地,山外又有兵站,可以组织一个割草队;村里的果树也多,以前缺乏管理,自生自灭,产下果实也是自然消化,就地消化;要是成立一个果树队,加强管理,提高产量,卖到山外去,不都是钱?挣钱的路子很多,关键是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做。”南先生侃侃而谈。
  翁上元兴奋极了,不禁蹲在了坐拒之上,“我肏!不愧是知识分子,脑袋瓜儿活,点子多!你说的都是来钱的道儿啊!甭说组那么多副业队,就是专门组织一个队,那割肉打酒钱也花不完啊!”
  南先生一笑,“你呀,不能光想着割肉打酒,那是土财主的想法。”
  “那咋样?地主冯明阔一年都吃不上几顿白面,都不滋滋润润地吃肉喝酒;咱的想法要是实现了,不比他滋润?不这样还咋样?”翁上元问。
  “有钱了,你得盖点好房子。”
  “这咱知道。村里谁家家底薄厚,一看房子就知道。”
  “你得修条好马路,沟里这条窄石子路,除了走马车,什么车都走不了。”
  “是得修路。走(尸求)的汽车,首长都娘的坐汽车,嘻嘻,嘻嘻,连小日本进山扫荡都坐汽车……”见南先生要说话,翁上元手一摆,“说起鬼子坐汽车,还有个笑话儿,咱给你讲讲,你好好听听——我三叔他们在易县打游击,在拒马河岸边。那儿的沟比咱这儿宽,汽车能开进去。话说那天鬼子开进来一队运粮的车,游击队伏击了一下子,把鬼子打跑了。游击队员冲到车前,每人扛了一袋子粮食;那粮食太多,游击队人少,一次扛不了多少,得多扛两回。我三叔看着那汽车的俩大灯新鲜,啪啪就都给砸了,十多辆车他砸了很长的时辰。队长说,快走吧,鬼子的步兵要来了。三叔说,没事儿,这些车咱把眼睛都抠了,它走不了啦,挡着鬼子的道儿,追不上。这时,身后传来密急的枪声,别的队员都兔子似地跑没影儿了,我三叔还扛着那袋米悠闲地走着步。被赶到山上的汽车兵,看到他们的人来了,都溜下来钻进车里,开着车就朝我三叔他们追来。我三叔直纳闷,车眼睛都让咱给抠瞎了,怎还能走呢?车已离得很近了,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从他的屌梢子下擦过去。把他吓坏了,哎哟我的娘呢,扔下肩上的粮食撒丫子就往山上跑。算是捡了一条小命,但其他人都把粮食扛回来,他却没扛回来,心里窝火,不吃饭。队长劝他,他骂道:吃个屌,吃鬼子他娘的车屁股!”
  两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翁上元更是乐得前仰后合,像个稚童——山里人根性的顽俗,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翁上元流着眼泪喊,“接着说,接着说!”
  南先生说:“有钱了就盖个养老院,让孤寡老人能老有所养。”
  “就是,就是,村里有儿有女的,不养老家儿的不少。”翁上元说。
  南先生说:“有钱了你最应该干的,就是建所学校。没有文化的人,以后什么都做不好。山里的人聪明,尤其是孩子们聪明的跟大人似的,可惜没学念,比如大元。”
  听到盖学校,江上元通俗的欢笑倏地收敛起来,庄肃地说:“这学校早该建了,这几年遭踏的钱咋说也能盖一所,净运动了。说到大元,你得多受点累,多教教他。他人比咱鬼头,我的话他已经听不进了,但你再比咱鬼,也是个捋锄杆讨日子的人,有啥出息呢!”南先生不愿看到他伤心,连连说:“大元的事,你尽管放心。”
  “咱今天念叨的事儿,是应该做一两件;可是,上边的政策不允许哩!”翁上元喜悦的目光倏地黯淡了。
  南先生也久久不说话。
  “不过,琢磨琢磨也没什么坏处。”南先生终于打破了沉寂。“咱说的,其实就是后岭村的远景规划,你要是有心,早晚能够实现。这个规划,说白了就是村里人的奔头;你要做到心中有数。”
  “咱心里长着眼哩,心中有数。”翁上元说。
  “那就好。不过眼前也可以小小地动作一下?”
  “动作啥?”翁上元问。
  “秋收之后,让社员们打些秋草,卖到山外的兵站去,换点小钱。大钱可以盖学校,小钱可以打酒。”南先生说。
  “嘿嘿,嘿嘿……南先生,你尽拿咱开涮。不过,是该动作动作。兵站的站长老五咱熟悉,人也靠得住,我极早跟他打招呼。”
  ……
  南明阳凭他知识分子的本能,无意间开启了翁上元的憧憬之门;翁上元多少可以从虚妄的憧憬中得到一些快乐。而自己的前景呢?是个不可预知的未知数。他已不愿进行无望的思索,他惧怕长夜里那无眠之苦。晚上,吃过晚饭,略事洗漱,昏然睡去。夜里居然有梦。

                  四

  晚上,翁七妹来找南先生上课。身上还是带着一股好闻的干爽的皂荚味。南先生咯噔地一惊,暗暗叫苦,他今天再也没有可推托的理由。
  翁七妹以灼灼的目光注视着他,“咱今儿个该学戏文中‘寻夫’的那一场了。”
  这一场可要命,会把情绪带出来;接着会演泽出现实的戏剧——
  “今天咱先不学‘寻夫’,咱还是学相同部首的字。你去把大元喊来,他也有好些天不学习了,你哥还嘱咐我多教教他”。南先生说。
  翁七妹很不乐意,“不喊。”
  “去喊。”
  “不喊!”
  “你要是不喊,那我就自己去了。”南先生做出迈步的样子。
  “还是咱去吧,好像咱多不通情达理似的。”翁七妹出去了。
  翁大元被喊来了。
  两个学生学得都极勤勉,记得依然牢,一晚上又学了几十个字。南先生自然很高兴。翁七妹要是跟翁大元一般大多好,是我南明阳的一对金童玉女,聪明伶俐得可爱,让咱疼爱得也自然;那才是纯美的至境!生活就是爱跟人开玩笑,偏偏搀杂了一个已会生情的村姑,一切就变得很没有秩序。
  夜课结束了。一个打着欢快的哈欠,夜狸子似地跑远了;一个却还倚在门楣上,给那个心鼓隆咚的知识分子明晃晃地送着秋波。可怜的知识分子只好视而不见,低头封他的火。封了一铲又一铲……总封不完才好。
  “别再封了,再封就捂死了。”
  秋波的送者竟提醒他,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翁七妹明白他的心思,也不想难为他,便说:“南先生,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南先生便迷惑地伸长脖颈,“你要说什么?”
  村姑笑着凑过去,又一个吻亲到他那张大白脸上。在他无措间,村姑已嘻嘻笑着,袅着身子走了,毫无负担的样子。
  南先生却有负担,颓然地坐在地上,“这叫怎么回事呢?”
  翌日的晚上,人家还没来上课;不让他费心,人家主动把翁大元带来了。
  课上得依然好,又到了告别的时分。没等村姑倚门送秋波,南先生早攒了夜狸子的步子跨出门去。“大元,等等我,我去你家拿报。”
  报许久才拿回来,估计那影子也早杳去了,便急急地推门而进。那影子却从门后闪了出来,一个吻又准确地亲到那张大白脸上。想嗔斥一声,人家的影子又袅娜得远远,他无从嗔斥。
  “完了,完了!”他无感觉地躺在炕上,报纸从手臂滑落到脸上,把他的表情覆盖了。那报纸窸窣地抖着,那个读者是哭呢,还是笑呢?天知道吧。
  他不能再承受了,转守为攻。
  再一个晚上,当两个学生结伴而来的时候,他说:“今天晚我教你姑姑《哭眉阝子》,你就歇一天好不好?”小儿知趣,竟说好。待夜狸子走远了,他把一样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竟是尹文的照像。
  她竟呵呵笑起来,“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蛇蝎美人儿!”
  南先生愕然,“她是我妻子。”
  “别欺哄人了,她早把你甩了。”竟说。
  男人便更愕然,“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就是了。”
  “我可是还恋着她。”
  “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南先生口气庄肃。
  “咱也没有耍腔斗嘴。”翁七妹表情认真。
  “我比你大。”
  “大十二岁零八天。”
  “我是一个右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反。”
  “咱不管什么右派,只知道找一个能看得上眼的男人。”
  “将来拉回城里挨斗怎么办?”
  “咱跟你去。”
  “那你会受欺侮。”
  “咱受着。”
  “我可担当不起。”
  “咱落忍。”
  “一个落忍怎了得,关系到人的一生。”
  “横里都是一辈子,顾不上恁么多。”
  “将来有孩儿怎么办?我自身都难保。”
  “有孩儿咱养着,不用你操心。”
  “右派的孩儿可没出路。”
  “大不了又多了一个种地的。”
  “你真固执。”
  “山里人都这么认死门。”
  “我地位变了,把你甩了怎么办?”
  “你不会。”
  “要是会呢?读书人都心眼儿活泛。”
  “我就等,等你回心转意。”
  “要是不回心转意呢?”
  “还是等,等你老了,花花心思就收敛了。”
  “你怎么就单单看上我?”
  “这是命。”
  “什么是命?”
  “命就是明明知道不受用的还得受用,明明知道得不到的还想得到,明明知道不牢靠的还想牢靠。”
  “你真是怪。”
  “连我自己都觉得怪。”
  “我真是说服不了你。”
  “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你怎么这脾气。”
  “胎里带的。”
  “本性里的不一定就好。”
  “好不好的没想过;下不下雨在天,种不种地在自己。”
  “天要是不下雨呢?”
  “地种过了,也就甘心了。”
  “就不后悔?”
  “我爹说过,人生下来就不该后悔,后悔不如不生。”
  “你让我怎么办呢?”
  “你好办,不躲躲闪闪就好办。”
  “容我想想可以么?”
  “我又没逼你。”
  “你还没逼,都快吓死我了。”
  “嘿嘿,你们读书人属核桃仁的,不榨不出油。”
  “你该回去了,我出油也得慢慢出。”
  “天是不早了,我就回去了;你也甭送,路咱比你熟。”
  “走好。”
  “回吧。”

                  五

  雨季来临了。雨下得很抒情。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天也阴得不沉;即便是连绵地下着,也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人并不感到压抑,情绪也没那么忧郁,从每户人家的窗口照样能听到欢快的笑声与呻吟。雨水把石板小路冲刷得异常干净,雨靴子踩在上面竟感到心疼,多么清洁的一个世界啊!
  翁上元打开油纸伞想到各户串串,聊聊心迹,梳梳心路;雨天聊天更能亲近感情。刘淑芳说:“大元去南先生那儿了,二元又上了原岭他姥姥家,你又走,就扔下咱一个妇人,觉得陌惶,不由自主地犯愁。你就那么落忍,你还走,哼!”女人的心有一团怨艾。也是,那些亲热得有些拈不开的汉子婆娘,在雨天总是依偎在一起;农事之下的男女选到雨天迫闲,以为是巴望不得的好事。翁上元的心被牵动了一下,把雨伞搁下,“不走就不走。”
  “上元!”刘淑芳欢快地叫了一声,透着无限的感激。
  翁上元笑了笑,“就属这娘们贱。”
  “谁让咱淘生个娘儿们着哩,总想找个依靠。还在地上愣着啥,坐到炕上来吧,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似的。”
  翁上元上了炕,身子靠在被垛上,脚伸到刘淑芳盖腿的那条毯子里,竟碰到了刘淑芳的光脚;翁上元心里动了一下,那只脚上有他用碎碗茬子划出的伤痕,伤痕结了长长的蛐蜒般的紫痕。他生出一种隐隐的愧疚,让他温柔起来。“也不走了,跟你说个啥?”他说。
  “想说个啥,就说个啥,嘴在你身上长着。”刘淑芳说。
  “咱小三埋的那个地方,被雨淋不着。”翁上元说。
  “知道。知道你上心得很;有这个,你就别踹咱那?(尸从)脾气上来就踹;踹失了儿女,你就造孽吧。”
  “造孽,造孽。”翁上元真诚地说。
  “不过这倒好,省心。这家里除了还能吃个肚儿圆,剩下啥都没有;闺女不像小子,花儿似的,你拿什么打扮她呀。”刘淑芳的话,又宽了翁上元的心。
  农家夫妇难结死仇,道理可能就在这里。
  “咱还能蹬得动腿,以后再揍一个吧。”翁上元说。
  “揍也白揍,咱不给你生;拖拉一个崽子容易?那罪早受够了。”
  “不生就不生,过两天清净日子也好。”
  “咱三婶儿孤孤寡寡地一个人,也挺可怜的。”刘淑芳突然说。
  “哎,你不说我倒忘了,村里给三叔还记着工呢,他算因工牺牲;去年的钱都算出来了,在会计那儿,赶明儿给三婶送去。”翁上元说。
  “咱是应该多上她那儿走动走动,要不,就太不近人情了。”刘淑芳说。
  “走动,走动。”
  “走动的事儿,是咱妇人的事儿,你甭瞎掂记。”
  “那为个啥?”
  “三婶儿是个风流妇人,眼神能淹了男人的心;你去走动,再走了样,可就好瞧了。”
  “真是个妇人,心眼小,头发长见识短,眼皮子没有蛋皮子高,怎能那么看人哩?”
  “这男女的事,真说不准,长点心眼儿好。”刘淑芳说。
  “你有那个经验,你懂。不过,就凭这,咱也得走动走动,看三婶儿勾引咱不?她要不勾引,咱勾引她,也摸摸她的奶子,让三叔在地底下难受难受。”翁上元嘻笑着说。
  “那你更甭去,你要去我就跟着,白天夜里咱都跟着!”
  翁上元哈哈大笑,“这日子!”
  “呃,咱说点儿正经的。”刘淑芳说。
  “啥正经的?”
  “咱翁七妹都二十大几了,还不给她找个婆家?”
  “那是她自己的事,当哥的管不了那么多。管多了,落下埋怨,犯不上。”
  “你瞧她看上谁了?”
  “她谁也没看上,咱自己的妹子咱最清楚,她眼光高,村里的后生她一个也看不上眼。一个一个的都差不多,没一个新鲜的。我要是一个女的,也看不上那些人。”翁上元说。
  “那她的婆家可就难找了。”
  “由她去吧。找不到婆家,咱把二元给她,给她养老。”
  “你对你的妹子倒真是上心。”
  “谁让她是我妹子。”
  “你看她是不是对南先生有点意思。”
  “人家那是学文化,甭瞎说。”
  “悬。”
  “你就省点心吧,一闲下来你就难受,叫你闲——”男人的手一下子就插到女人的奶窝里,粗粗拉拉地摸起来。女人低声叫了一声,就倒在了男人的肩上……
  俩人就钻到毯子里。那条毯子就忽高忽低忽颠忽蠕忽东忽西,煽起了土炕上的土,纷纷扬扬,也忽上忽下忽东忽西。不知过了多久,那条毯子忽然瘪了下去,不动了。那纷扬的炕土也慢慢地落了下来,落到毯子上,也不动了。
  毯子下的男人疲惫地睡去了。
  毯子下的女人却还睁着眼。身子折腾得快散了架了,心中那份快感却一直没有到来;她感到一种淡淡的忧伤。不过,这也就很不错了,也好,真是也好,她心里说着,偎紧了她睡熟了的男人。

                  六

  雨绵绵地下了半个月,人们开始浮躁起来。可是南先生的女学生却出奇平静。
  在南先生的屋里,她和她的侄子认真地听南先生讲课,还互相地比赛记忆的效果。好像那个先生只是个先生,课讲得好不好,教得认真不认真,才是学生们检验他的标准。先生是从他的女学生的眼睛里读到这层意思的。因为那一双惯于拨弄秋波的眼睛,异常地清澈,毫无杂质,也很从容。
  南先生紧悬着的心开始松驰下来,他的课也讲得自然了。
  学生们已到了可以做文的水平,他给他们出了一个题目,叫他们分头地去写,题目叫《我)。领了题目,翁大元留在南先生的屋里写,那个女学生却急匆匆地回家了,好像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吸引她,家里那个地方她才能写得好。
  作文很快交了上来,先生急切地看。
  翁大元写到:

  我是个山里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去上学,因为学校的路太远,我不乐意去。我知道知识很有用,就说这文化吧,它可以记述我见过的事情。我虽然没有去上学,但是我不笨,我能知道许多个为什么。公鸡不下蛋,为什么母鸡一下蛋,他就叫,而且比母鸡还响亮?因为他有心数,他知道会下蛋的鸡人们喜欢;所以母鸡一下蛋,他就高声叫,那叫声的意思是:主人,主人,那蛋是我下的。但是他还是逃不脱挨宰的命运,因为人比他聪明,不受他欺哄。我们这个地方胜(盛)产地萝卜,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山高地旱,别的作物不易(宜)生长。这只是自然现象。真正的原因是老天不让人饿死,好懒6赖)得让他们有吃的。我这个人不爱打架,二元打不过我,狗剩也打不过我,就连虫子都怕我,打架就没意思。但我爱骂人。骂人也是打架的一种,也很痛快;但最跟本的原因是遗传,我爹娘都爱骂人,所以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骂人的;但我板(扳)不住;到时候就想骂,但我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我敬慕我三爷爷,他叫翁息元,为了大家的粮食,他骡子一样的(地)拉着车,累死了。将来我死也要像他那样,做一两件让人配(佩)服的事……

  翁七妹写到:

  我叫翁七妹,在家排行老七,所以叫七妹。老七是最末一个,村里人叫宝贝疙瘩,我哥他们也说我是宝贝疙瘩;但从来不管我,也不关心我;家里有点好吃的,他们就抢,他们吃糖,叫我咂糖纸,还叫我小母狗。可能就因为我是女的,也就宝贝不起来了;但我的心就野了,谁也甭管我了。我本来不想学文化,但我爱唱戏;村里有一出《哭眉阝子》没有人比我唱得好。我唱《寻夫记》唱得直哭,也想找一个苦命的夫君,苦苦地等待他,好好地对待他。好像女人不能幸福,因为男人就不幸福。也有幸福的女人,是爱生孩子的女人;生得多了,就只有喂奶的功夫,她心里不想别的。但我却害怕这样,孩子大了,鸟儿一样地飞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是没有用处。听说城里的女人生活好,但我不羡慕她们;因为我不知道她们是咋过的,还是闭着眼过我的日子。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拉倒,最多还有个死。我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吃得多。这没办法,我娘就吃得多,常挨我爹的骂,所以,找不到婆家就算了;要找也要找一个不嫌我吃得多的人家,家境好坏咱不管,吃得好懒(赖)咱不挑,只要吃饱就成……

  两个学生的作文,给老师看愣了。他什么也不说,用笔在上面改了几个错别字。两个学生都把“赖”写成“懒”,看来这两个字没教好。“懒”与“赖”是个因果关系,两个字离不开,这人身子一“懒”,这日子就“赖”;这人脑子一“懒”,这心里就“赖”,就空。自己都没留心,都含糊,都糊涂,都未警悟,还能教好?!
  两个学生注视他,他依然不说话。他又把两篇作文看了一遍,居然流下泪来。“你们写得好,写得好,我都写不出。”他动情地说,嗓音有些哽咽。
  两个学生的感情很真挚,从他们身上,他了解了山里人的心,明白了山里人对生活的态度,他感到自己对待生活与命运的确有些虚弱。品味着学生们的字句,他尝到了悲苦的滋味。他也理解了翁七妹的情感,开始对她生出几分敬意;对待一个山里女孩子的情感,他应该正确看待,应该坦然地对待,不应该躲藏,更不该作不恭的猜疑。但他还不能接受,他还不知道这接受将意味着什么,他还没有足够的承受能力。机缘尚未到来,一切还不应该发生。
  对翁七妹的感情,他决定做低调处理:既不回避躲藏,又不表示接受;尊重、关心、爱护,持之有度,把炽热的情感,引渡到亲情的河床,就当是个好妹妹吧。
  “七妹,回头你教我几段《哭眉阝子》里的唱段,再过节时,咱俩给大家表演一场。”南先生自信的说。
  “好哩!”翁七妹应得干脆极了。

                  七

  南先生在他的本子上又记了几页,满心欢喜地睡下了。
  夜雨下得更欢快了,打在阔大的玉米叶上,激起悦耳的有节奏的清响。如果深深地吸几口鼻息,雨点落在鲜艳的玉米蕊线上溅出的微微香气,也可以闻得到。虽然淡远,但也清晰。在这样的夜岚中入睡,是多么的安然。南先生躺平了身子。
  门扉却突然被轻轻敲动了。敲得很轻,但听得真切。
  南先生屏住呼吸,感到纳罕。
  轻轻的敲门声执着地传来,轻而急切;逼得屋中的未眠人不可再度漠视。“谁?”
  “我,七妹。”一个颤抖的声音。
  “知道你睡下了,实在是有急事哩!”
  南先生开了灯,急急地穿好衣服,打开了门。便从门外跌进来一位带着一团寒气的翁七妹。
  翁七妹浑身湿透了,身上的曲线通现在南先生眼前。他惊惶不安,“什么急事?”
  “先甭问,有没有干净衣服。”翁七妹说。
  南先生有些犹疑。在他犹疑的一刻,七妹已把全身的衣服脱光了,而且脱得一丝不剩。站在南先生面前的是一尊茁健的、鲜嫩的、光彩照人的少女的胭体,峭拔的双乳对恃着惊惶失措的眼睛!她把吓呆了的南先生一把推到炕上去,随手便把灯关了。
  女人疯狂地抱紧了他,有力的臂膀把一介书生匝得喘不上气来。“完了!完了!”书生心中呐喊着,嘴里却说不出话。
  生活,并不依顺人给它规定的程序,它有自己的逻辑!
  他心神稍定,便开始了挣脱。“七妹呀,你别干傻事啊!你还年轻啊!你可不能毁了自己啊!你可不能一时冲动,就不管不顾啊!”
  “我不是一时冲动,咱是有备而来!”女人把他匝得更紧了。
  “你先松手,咱俩的事,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男人乞求着。
  “甭商量,你要我得要,不要也得要,咱是条肉绳子,把你捆定了!”坚定的声音。
  “不要强人所难,不要强人所难,咱们得讲道理。”
  “这事儿没道理,从老辈子那儿来就没道理!”
  “你把衣服穿起来吧,咱坐着说话。”
  “这黑灯瞎火的,穿不穿衣服都一样!”
  “不一样,穿着衣服说话心里踏实;这样不踏实。”
  “你怕谁?我来你这儿,除了咱的影子,没人知道。”
  “我不怕谁,就怕你!”
  “咱一没带刀,二没带剪,就一个肉身子。”
  “怕的就是你这肉身子啊!”一个绝望的声音。
  “甭怕,咱不难为你,就想这样静静地跟你呆会;等你敢要我了,想要我了,再给你。”
  “那就穿起衣服躺着。”
  “不穿!”
  “你让我翻翻身吧,这样我喘不过气来。”
  女人松了手,叫男人躺得舒服了些,之后,又把他匝紧了。
  就这样匝着,女人睡着了。男人不敢睡,连大气都不敢出。女人亭匀地呼吸着,呼出一股好闻的干爽的皂荚香味。他心里咚咚跳着,他能听到那慌乱的声音。他的手不敢动,一动就触到鲜嫩的光滑的肉;他满怀抱都是这鲜嫩光滑的肉啊!
  暗夜里的微光,能让眼睛看得清眼前的光景。一个诗人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对此时的南明阳教授来说,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眼睛却触目皆是鲜嫩而光滑的肉。薄薄的毛毯滑到一边,他看得清那连绵圆滑的曲线;匝紧了的双臂把两只茁健的奶子紧紧地挤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深不见底的乳窝。他就要掉下去了,他挺不住了!他小心地腾出一只手来,把毛毯覆严了这巨大的诱惑;但毛毯又兀自滑了下去,这样鲜嫩而光滑的肉就连飞尘都落不住啊!
  这时,他怕极了。黑夜之中,他谁都不怕,他怕的是他自己。他是已婚的男人,深识肉的滋味;他又是一个久旷的已婚男人,他可以管得住知识分子的灵魂,却难以管得住深识肉味欲望蓬勃的男人的身体啊!完了,完了!小节就要不保,大节亦会永亏!我管得了南明阳的心,我管不了南明阳的身!完了!南明阳的脏手动了,南明阳就要走到永劫不复之境了!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腿裆:咦?那东西软绵绵的,死一般的沉寂。啊哈,得救了!我得救了!因了巨大的恐怕,南明阳的心奔张亢烈着,南明阳的身体却紧张而疲惫。他阳萎了!
  阳萎了的南明阳教授,紧张的心平静下来。再看眼前的景致,已不是一团鲜嫩的光滑的肉,而是一个乡间的美丽的安琪儿,是上帝的杰作!他静静地兀自欣赏着,他感到南明阳有福了。
  正在他接受这上帝的洪赐,独赏美丽的时候,窗外袭来一阵巨大的轰响,紧接着是一片骇人的哗响。
  他的身子被弹了起来,安琪儿的裸体也弹了起来。
  “怎么了?!”
  他们同时叫了起来。

                  八

  后岭那新问的沟田被积蓄而发的洪水一掠而光。
  人们站在沟岸上,望着浑黄的洪水从被撕扯得东坍西裂、面目皆非的沟田上奔腾而过,哀叹不绝。
  在洪水的漩涡里,一两茎青玉米的顶梢忽沉忽现,像溺水的婴儿。由于沟田堵塞了河道,涨高了水位,山脚旁几户人家的房子被卷走了。那窘然的水声,掩不住悲凄的哭声。
  翁上元从水里捞上来一颗青玉米,那茎杆上还带着一个苞穗;是村里人从未见过的一个巨大的苞穗。这沟田里的庄稼长得的确是好。却毁于一旦!
  翁上元哭丧着脸,咬肌抽搐着:洪水的意志,不归他管,他承受的是巨大的无奈。
  哭声寻找他来了。
  “翁支书,我婆婆被洪水冲走了!”一个哭声说。
  “翁支书,咱的房子算(尸求)地都完了!”一个哭声说。
  翁上元烦躁不安,大吼一声:
  “别娘的哭了!死的人,村里发丧;淹了的房,村里给盖!”
  哭声远了,但悲伤却留在了心里。他沉默着,任村里人发着各自的议论和怨艾。
  洪水落了,河道里是满目的赤裸的石头;土全被卷走了。走到一片少有的细沙地上,翁上元抓起一把沙子,苦笑着,说:
  “这龙王的道,还真不能挡哩!”
  南先生借机说:“你看,当初造田的时候,我就跟你分析过,可……
  翁上元双目圆睁,“肏!你他娘的咋跟大娘们似的?你他娘的倒底不是咱后岭人!咱后岭人哪儿有这脾气?从来就不知道后悔!咱后岭人从来没有服过错,后过悔,干就干了,牙断了咽到肚子里!沟田给冲了,冲就冲了,就当老天爷叫咱长长见识,算个啥?啥都不算!”
  自从南先生到后岭,这是翁上元第一次对他发脾气;而且像连发的炮弹,轰得他目瞪口呆。他的确还不太懂山里人的生活哲学。
  翁上元对周围的村人说:“谁也甭丧气,这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该如此。但是话得说回来,老天爷不买咱的帐,咱也不赏它这个脸,那几道沟田,咱(尸求)的不种它了。”
  生产受了灾,理还在他这一边;不是接受教影训,而是不赏老天的脸。也许是自欺欺人,也许是豪迈乐观,那是别人评论的事,他要的是心气不死。
  这一点,南先生还是不懂。
  那几户受灾的群众,也很快恢复了平静,该说就说,该笑还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哭是真哭,笑是真笑,率性自然。
  难道他们的创口就不流血么?南先生还是不懂。
  有一天,翁上元找他,给他带来一捆新烟叶,“南先生,你的烟叶快拍完了,再给你预备点儿,该抽就抽。”翁上元捏了一小撮新叶,卷了一支烟炮,抽出很大的一团雾,“那天你挨咱的骂,有啥滋味?滋味挺好吧?哈哈……”南先生以为他要说几句客气话,不想他哈哈完了,就没下文了。南先生要听的“下文”,翁上元他不会说,山里人不会说抱歉的话;那一阵阵“哈”其实就包含了那层意思了。南先生脸很红。
  翁上元说:“南先生,还真让你提醒着了,今后秋后还真的打点秋草,不是一个两个打,男女老少都打,挣点小钱儿。可挣的钱不是割肉喝酒,是给受灾户盖房,发点贴补;咱许的愿,咱得兑现。”他又吸了一日浓浓的烟,“娘那个的,这老天爷总是跟咱庄稼人过不去,不是旱就是涝;这一场水,它倒痛快了,把咱要喝的酒要割的肉全冲走了,这算什么事儿哩!”
  他朝地下吐了一口痰,用脚狠狠地碾了。
  翁上元心头的伤口,也疼,也流血。南先生感到了。
  “不过,今年的洪水,对收成影响不大,堰田上的庄稼雨后长得更好了,穗子一天比一天大。”南先生说。
  “这叫天不灭曹。”翁上元说。又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见南先生看着他,难为情地一笑,“咱庄稼人毛病多。”竟哈腰将那口痰捏起来,甩到门外去了。
  南先生也乐了。
  两个人的气氛好极了。

  翁上元有心事,是考虑受灾后如何救补;他的妹妹也有心事,却是考虑如何发展自己的爱情。
  这一晚,她又钻进了那个书生的被窝。那个书生在一番无奈的抵抗之后,宣布缴械投降,在新闸的沟田被冲垮之后,书生终于“失节”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