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诗与悲悯

作者:孙郁


  凸凹生于京西,是个很有性情的人。他的随笔,有乡土的东西,也有学问的东西,很是难得。近来他写起了小说,一本《慢慢呻吟》,九曲回肠,读后大有感慨。大概是王小波说的:小说具有无限的可能。凸凹就确确实实地实现了一种可能。像诗、像随笔、又像戏剧,小说在他那儿成了很灵性、很自我的存在,这是我读后的突出印象。
  久居山区的人,常带野气,那野中有着淳朴,也有几分苦意。凸凹身上,有这样气息,但又多了与山里人不同的学者品位。他喜爱学人小品,对学识有着不倦的追求,因此视野便异于他人,将野性的东西,与文雅的东西,嫁接起来。《慢慢呻吟》是一部沉甸甸的书,以往的小说,似乎没有这样写的。我在这里读出了一个乡村的苦难史,也读出了一个民族沉重的东西。现在的长篇小说,能如此抓住读者的,已不是很多了。
  长篇小说,是个很难驾驭的文体。自茅盾以来,讲究章法、结构、史诗,成为时尚。我们看姚雪垠、陈忠实等人那么精雕细刻,在佩服之余,也有另一番感叹:叙述者自我的东西,被淹没了。凸凹不是这一类的作家,他好像不拥有恢弘的气魄,亦无力造就大场面,刻画众多的人物。《慢慢呻吟》写得轻快自如,人物不多,情节单纯,好像一曲二胡,在悠长沉郁的调子里,响着人间的一种寓言。我觉得这是部悲悯苍生的作品。小说写得很抒情,在泥土的气味中,散着学识、胆量和诗一样的东西。粗犷的与纤细的,野蛮的与圣洁的,混浊的与明畅的,都汇聚在这里。读了让人久久不忘。
  中国的乡土社会,是一座精神的宝藏。几千年的苦难、智慧,就印在这里。凸凹一直生活在其中,至今仍是其中的一员。但他似乎从精神上,远远地跳了出来,能用一种超脱的目光,打量众生。这让我想起萧红的《生死场》,凸凹的作品,跳动着这样的旋律。他爱山里的人,笔触涌动的,是悲凉的东西,只有在底层挣扎过的人,才能写出类似的作品,作者描摹人物形态、对话,活泼可亲,毫无做作的痕迹,但那文本又不像浩然那样忠于实录,运笔朴实,而是充满幽默、苦涩,有一种肃条哀怨的东西在。他把小说写成了随笔,那远近交织的叙述语态,杂糅着小品、诗、戏曲、学人随感之类的丰富的东西。长篇小说到了他手里,已经自我化了。
  前些天在读《李自成》,曾感叹于作者设境的广阔,运笔的大气,但其间也看到了姚氏笨拙的一面,观念化的一面。中国的长篇,最不易者,乃诗与史的融汇。从先验观念中走出来,是许多人均难做到的事。凸凹写小说,难免也受到理性的制约,但他的任性而为、无所顾忌的放浪情怀,使传统小说格式化的特征,受到冲击。《慢慢呻吟》把情感的与思想的因素,均隐得很深。让人在笑中流泪,是件不易的事。读着它,内心久久地怅然,有说不出的苦味儿。我从心底里是感谢作者的。
  人生这台戏,苦乐为伍,喜忧相伴。读书的人,常将此移植于书斋之中,在智慧的游戏中忘其所以。但凸凹偏偏不忘自己的父老乡亲,写乡民的饥饿、灾荒,写人的聚散生死,将“文革”以前的乡村生活,诗一般地叙述出来,有很深的人生隐含。毕淑敏女士说,《慢慢呻吟》“是一部深刻而令人震慑的书。它粗犷而细腻,严酷而温暖,狞厉而优美,惨烈而艳丽。”这样的书,是一种人生的发现,它不是记录什么,而是洞察什么。作者在咀嚼着自己的记忆,也咀嚼着自己的心。大悲悯与大的感伤,被一种幽默反讽的诗的目光过滤着,确有不凡之处。我很想对凸凹说,不要过于看重学人的随笔,其实乡下人的东西,比都市中文饰化的存在,更有意义。凸凹写随笔虽漂亮,但似乎是模仿着别人,难出精品。而写乡下人生活的小说,则是自己的优长。就这样写下去,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