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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DJ路


  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人们常说的DJ小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三陪”小姐的代名词。
  所谓DJ,原本指娱乐场所控制音响效果的专业人士,是Disc Jockey的英文缩写。但在深圳,却被广泛地用在夜总会各大包房中帮人点歌或点食的小姐们身上,按她们的工作性质来说,她们应该叫做KTV包房服务生才较为准确。
  夜总会中的服务生、保安与谘客,每月工资由夜总会负责发放。除包食宿外,每夜收工后,夜总会还要负责他们的宵夜。DJ小姐则不然,不仅既无工资又无宵夜,每月还要向夜总会交纳一定的坐台费用。她们靠什么过日子?靠为客人服务以后,客人所给予的小费。这个经济基础,是与“三陪”相同的。最重要的是,部分DJ小姐,其实就是“三陪”,在与客人周旋之后,还做着皮肉生意。
  但她们与“三陪”又有着许多差别。“三陪”常结伴而行,在各个娱乐场所妈咪控制调派下,接待来往于风月场所的男客。DJ需要经过娱乐场所的严格挑选、考核与聘用,才能进驻各大包房充任服务生。有些DJ的素质很高,有较高的专业水准和接待能力。许多方面,也会受到娱乐场所的种种限制,假如有客人要带DJ出街,最起码需经DJ经理的同意才行。
  DJ的社会角色差不多介乎于“三陪”与服务生之间,一直是在都市的边缘行走。

漂亮的琼子

  1999年的元月初,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元旦刚过,天气十分阴冷。站在这家新开张不久的迪斯高舞厅的接待室里,琼子和我都感觉有点冷。
  琼子今天刚得到某家大型迪厅将于近日开张、下午开始招聘DJ的消息,决定去应聘,并建议我也去试试。假如幸运的话,她和我都能被录取。她去找一只饭碗,我却能体验一下她的生活。她说:“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就知道了。最起码,我没有像别人那样放任自流。”
  琼子干这行断断续续已有3年之久。半年前,她认识了一位年轻台商。台商是来深圳谈生意的,由客户请他去迪厅跳舞时认识琼子。他看中琼子的清秀靓丽,一心想拉她走上正道。他觉得一个女孩子,在这种地方呆久了,一定会变坏的。再说,也没有什么前途。他鼓励她先辞工,读电大或补习班,边读书边找份正当的工作。琼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听客人为她指路。没有假意的殷勤,没有大包大揽的武断,只是建议她人生路上要走好。这中间,固然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愫,说白了,就是对她有好感。但更多的是,哥哥对妹妹的一份呵护。在他离开深圳的当天,她就辞了工,开始用自己的积蓄供自己生活和读书。在清贫而刻苦的读书日子里,她会想起那位台商,间或打电话联系。冬天来临的时候,她的脑际流过“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旋律。三个月后,她手头拮据,准备找工作时,突然接到台商朋友从台北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台商在车祸中不幸丧生。
  琼子的星辰突然陨落。她觉得别无其他谋生门路,决定还是回去作DJ。她说她不会沉沦,想再赚半年钱,白天去学电脑打字,下半年,正经八百地找间外企做文员。
  琼子是我高中女同学琪琪的表妹,比我们小三岁。高二那年六月间,琪琪带一个女孩子到我们学校来玩,刚走到教室门口,就有男生惊呼:“哇,林妹妹来了!”当然说的不是粗蛮的琪琪,而是她身后那个柳条似的琼子。瓜子脸,柳叶眉,未说话先漾起两个小酒窝。直直的刘海稀稀地搭拉在洁净的前额上,脑后拖一条扎得紧紧的长辫子,随着腰肢的扭动而摇晃。花布裙,浅黄色的塑料凉鞋。看上去有些乡气,却清清秀秀,明丽可人。她的父母都是国营农场的职工,隶属于司法部门的劳教系统,就在风光秀丽的鄱阳湖畔。
  琼子有林黛玉的秀美,却没有林黛玉的眼泪,像湖畔的花朵,自由地开放,生活无忧无虑,性情活泼开朗。她是农场子弟学校初三学生,她说那里教学质量不行,继续读下去一定误了前程。她要到省城来读书,然后是北大。清华,然后是牛津、哈佛。我们班的同学都很喜欢这个有志气、有激情的女孩子,纷纷为她进军省城出谋划策,尤其是男生。
  一个农场子女要到省城来读重点中学,没有非常背景、非常钱财几乎是不可能的。听说,那个把“林妹妹”送给琼子的男生,给她介绍省教委的一个老头子当她的“干嗲”,罩着她,让她“曲线救国”,她觉得不自重,没有答应。
  她继续在农场子弟学校读书,名义上是高中,课本也是高级中学的,老师却是她当年的高小、初中的任课教员。即便如此,她高一还没读完,就辍学了。原因是她父亲突然病故,遭水涝的农场效益不好,母亲无力负担她和弟弟的学杂费。
  就在我和琪琪高考前夕,琼子第二次到省城来看望琪琪,特意从农场带来小半筐无花果给我们吃,嘱我们好好考。这回见到她,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平添了一些忧郁,再没有一年前那么开朗了。
  六七年后,我独闯深圳,我的同学好友包括琪琪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来的第二年,一个温暖的冬天,门卫说有人找我,是江西来的老乡。找我的这个人就是琼子,衣着和神情又有了改变。原先一条大辫子散落开来,形成瀑布般的长发,从头顶一直垂挂在肩头。一身深灰色套装,里面是白色小尖领衬衫,衣服有些嫌大,但她骨架子不错,撑得起来。脚下一双红艳艳的皮鞋,瘦高跟,三四寸长,钉子似地插在地板上。这恐怕是那个冬天,深圳年轻职业女性的时髦着装。我断定她不是刚到深圳,而是来了好些日子,并且有了工作。我的猜测没有错。琼子勉强读到高中毕业,清华、北大只能在她的梦里,大学考不上,工作也找不到,在家里呆了将近一年。在那个夸她是“林妹妹”的男孩的关照下,她到了省城,参加一支服装模特表演队,也在声讯台打过工,吃过不少苦。半年前,她来到深圳,据她说在某某酒店(五星级)当公关小姐,到报社来找我的这个冬天已经是总经理文秘,收入还不错。
  人在异乡,突然有个老家的熟人来访,并且同在一个城市奋斗,我当然感到异常高兴。我拉她在我们食堂吃饭,格外炒了几个小菜,边吃边聊。她是打听了很久才找到我的,也很兴奋。此后,每年我们都会见上一两次面。我对她担任本市某五星级酒店总经理文秘一职的事,一直心存疑问。从她的衣着、谈吐、神态。气质上看,都不像。她每次到报社来看我,都是临近中午,好像刚睡醒的样子,懒懒的,说是请我吃饭,到头来都是在食堂或附近酒家由我作东。在酒楼吃饭,出于礼貌,每回我给她点菜,总要先问她喜欢吃什么,这位老乡嘛,什么菜贵她点什么,我又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即便心疼得不得了也要假装慷慨大方。吃饭时,她呵欠连连,饭后她立即到我宿舍午睡。倒在床上,很快响起轻轻的鼾声,鼻翼一张一翕,倒也惹人爱怜。
  “你说吧!”我猜测她是吃夜饭的女人,不仅在于她白天精神欠佳,缺少睡眠,而是举手投足间的情懒神情。在她身上,已经很难看到她少女时代的那份单纯、脱俗。我以大姐的身份逼她说出真相:“这些年你到底在干什么?看起来,你收入比我高许多的喔!”
  她迟迟疑疑地不肯说,我再三逼迫,大概台商之死使她梦想断裂,她只得告诉我当DJ的真相。
  “但是,我不是‘三陪’!”她慎重声明,说话的底气却不足。
  “我们许多人,也跟‘三陪’差不多。”她说了实话,把DJ与“三陪”之间仅隔一层薄纸,或者干脆合二为一的关系,尽她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我。

在两个男人审视的目光下

  这次,我决定和琼子一同去应聘做几天DJ,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我一直想了解DJ的生存情况。
  迪厅的接待室是一间约40平方米的大包房,中间拦腰掐了一下,看上去像只华丽的大葫芦。“葫芦”的上下两部分里都放了巨大的真皮沙发,沙发上分坐着27位年轻女子。我和琼子在一角坐下来,等候面试。看来,在这帮女子中,我的年龄是最大的。
  招聘通知下午2点钟面试,姐妹们一点来钟先后到达,等到现在3点45分,还不见老板的影子。难捱的等待中,有女子悄悄说老板故意摆谱;有女子说,迪厅是否开张,也许老板自己都搞不掂呢。说笑之中,一位约45岁年龄的女士走进来,说:“你们先出去逛逛吧,老板有急事,面试要等到晚上7点半。”
  晚上,好容易熬到规定的钟点,胖老板和瘦高个助理轮流对所有女孩进行面试。Z5岁的琼子因为做过DJ被录取了。面对两位男人审视的眼光,我心虚得低下头。“原来做过这一行吗?”助理问我,我笑着摇摇头。“那你有咩特长呢?(那你有什么特长呢)”我坦诚相告:“我会唱歌跳舞兼带英文对话,还干过两年公关,能拉来客户。”我背出琼子教我的“毒招”。因为近年迪厅越开越多,生意越来越难做。按DJ的行规,各个娱乐场都要求DJ小姐身兼拉客的公关任务,有的地方竟要求每月拉10个包房的量,不然就炒你鱿鱼。
  就在我悄悄揣摩眼前两个判官的心理时,老板说“三天后,来参加公司业务培训,培训后,就可上岗了。”
  我吁口气。比我的想象要简单容易一些。琼子认为,老板一定是看我能拉客户,才录用“生手”的。这间迪厅规定,DJ每月有拉8个包房的任务。
  “你们记住,任何一位客人走进来,你们都要面带微笑,并说欢迎光临。你们知道好世界酒楼为什么生意那么红火吗?就是因为,每当任何一位客人走进来,所经过地段的服务小姐都会说上一句:欢迎光临。这就是一种无微不至的服务,客人长久后会习惯。等他们习惯了,别的地方不这样做,他们还会觉得不舒服呢……”给我们讲课的,据悉是这家娱乐城的公关经理。她年约35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与我一同接受培训的同行共有65名,都挤在一间很大的包房内,如同一瓶鲜活的沙丁鱼罐头。她们的体型大都属于瘦高型,基本身材都在1米63以上,穿着打扮不仅花枝招展,而且尽可能怪异诡秘。有的穿着外短内长的两件套头毛衣,有的如大学生打扮,仅穿着一件毛衣一件牛仔裤,大部分女子都穿得很性感。琼子,当年从农场出来,像湖畔清风的琼子,现今就穿着一件豹妹似的低胸哩衣,外罩咖啡色的超短薄皮衣。怪异型女子也多,一个女子的纤纤手指上,套满了慈禧太后的长银指套,长长的弯曲型,像是巫婆的手指。另一女子干脆做“梅超风”式的造型,齐耳短发,压住眉毛的刘海,嘴唇涂成紫黑色,黑眼睑,活像从坟墓里复活出来的女鬼。我怕冻,穿了一件红色的皮褛,是DJ中着装最多最厚的一位。
  讲课的人并没有什么学问与实际经验,尽讲一些初级公关的皮毛玩意,琼子根本就懒得听,睁着眼在打瞌睡。她先后起码换了5家迪厅,每家迪厅对新招的DJ都要培训两三天,每次讲课也就是几句“欢迎光临”的废话。再不就是:一俟客人进入包房,便说:“你好,我是这间房的DJ,为您服务,你们要喝什么,点什么,尽管吩咐。”至于开启卡拉OK中的擦麦与弄麦的程序,到上班就自然会知道。
  我每天上午耐着性子参加培训。第三天下午,一位副总经理来上课,他告诉我们,每个人需交上岗费800元,服装费400元。
  我有些惊讶,还未开工先失财,为着哪般?琼子暗示我不用多言。她私下里告诉我,哪家迪厅都是这种惯例。除了场地之外,从不给DJ提供任何好处。况且,琼子笑着眨眨眼说,这么点钱,坐几个晚上的台,就回来了。
  就当是一次特殊的人生体验吧,我咬咬牙,把钱交了。

迷性的酒制造气氛

  按规定,DJ小姐应在傍晚7点整到迪厅报到。6点20分,我和琼子便赶到了。我们在洗手间里换上了刚刚从人事部领来的,自己花钱买的新行头。这是一件深红色平绒的低胸短裙,要在平日,打死我也不会穿它,它的大胆袒露,好像提示着某种暧昧的信息。
  琼子三下两下将一头茂密的长发盘好,将脸上的妆补得很浓。我的头发是去秋剪的长碎,还未长齐整,较为难盘。琼子见我磨磨蹭蹭,忙帮我盘头,在我头上夹满夹子,又帮我化了一个异常浓艳的妆。镜中的我,忽然就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野性。
  这家迪厅号称有88间包房,刨掉一些数字不吉利的房号,其实只有60间。包房中有三分之一是大房,三分之一是中房,其余是小间。大房一般需要2位DJ,按此推算,这家迪厅约需DJ小姐80位左右,但由于吃DJ饭的年轻女子太多,有时竟然达到180位,常常出现僧多粥少的情况。客人请DJ有极大随意性,可以要也可以不要。
  7点差3分,在吧台一角,DJ部经理开始点名训话,鼓励我们这批新人好好干。分房时,经理乱点“鸳鸯谱”,她将我点到一间中房,琼子和一位叫阿烟的小姐,同担一间大房。我担心没有工作经验,不知如何是好,琼子随即悄悄地将我和阿烟互换了一间,阿烟和她是老相识,自然卖她的面子。我就要随着琼子深入特殊的行业了,我不知有什么样的风雨来临。
  琼子和我开始做准备工作,她先带我到材料室去领麦克风与电话,领出东西后,回到大房。原来,老板怕包房里的电话与麦克风丢失,每天都由DJ小姐将它们领出来,下班后再交回材料室保管。
  我关上包房厚实的雕花橡木门,开始调节音响。琼子很勤快,用白色抹布将玻璃茶几擦了两遍,再用另一块干抹布蘸了点水,将两只“巨无霸”式的真皮沙发擦得一尘不染。对电器我是门外汉,但是对音质、音色,对音响效果,还是蛮有自信心的。我鼓捣了半天,觉得声音差不多了,忙叫琼子参考。我好不容易调好的音响,却被琼子立马否定,她拿起麦克风,边唱过调,一直调了近半个钟头,才拍拍我的肩,笑说:“俏姐,你没干过这行,而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人说深圳的夜生活从9点开始,我们却从8点30分,就依照经理要求的迎接客人仪式,站在大房门口迎客。经理告诫我们,不管客人来没来,我们就得在门外站着迎接。这种迎接其实应该叫做迎候。弯曲的走廊内,装修豪华的包房门口,明亮的灯光下,侍立一旁的小姐一个个亭亭玉立,绰约迎风。新来的DJ小姐有点局促不安,老手们轻声谈笑,只要走道上响起脚步声,每个人的脸上立刻堆起职业性的笑容,期待过来的人进入你的包房,成为你的财神,你的福星。
  走廊尽头通往迪厅,一个菲律宾歌手正在那里唱着缠绵的英文情歌,歌曲一点一滴在走廊上回旋,给人一种“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忧伤和“今夕是何年”的感慨。
  我是个怕冷的人,站了不到10分种,便感到了寒冷。我看看琼子,琼子双手抱肩,一脸的无奈。
  等啊等啊等,终于在一个小时后,等来了一帮客人。他们共有12人,7男5女,听来像是一帮生意客。我笑着问客人需要什么,琼子则手脚麻利地帮客人点歌。遗憾的是,总控方面好像有点问题,按电脑程序点歌却怎么都出不来,客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其中两位女客,两张嘴巴简直骂个不停。
  琼子飞快地将客人点的歌曲写下来,匆忙走出包房找总控点歌。说来真是糟糕,由于试营业,很多地方并未理顺,事后我们得知,当时,几乎所有包房的歌曲都点不出来。琼子来回跑了不下10趟,情急之下,琼子提议大家一起摇骰子斗酒。
  被请来的客人倒是无所谓,掏钱买单的主人面子上有些不好看,他先是骂骂咧咧,后来是嘟嘟嚷嚷,看见客人愿意玩,也就顺势同意了。琼子要来两付骰子,她带着8个男女,我拉着三男一女,分成两堆来赌运气。我们讲定的原则是,输了就罚酒。
  不知怎么,我的运气真不好,老是输。一输,旁边的男士就起哄让我喝扎啤,那女的更是不放过我。包厢里四壁有一些浮雕作品,演绎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全然不管房间里的真实故事。我要是不喝,他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他们花钱来寻开心,你干这一行,就是要哄得这班大爷大姐们高兴。在这种商业雇佣关系中,受雇者是被动的,你必须完成契约中的规定。没办法,我不会喝酒,也硬着头皮猛灌了四杯。灌到第六杯时,琼子笑着将啤酒杯夺过去,她说:“你们干嘛欺负我大姐呢?她刚来,不懂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替她担待着便是了。”说完,将我的酒一饮而光。
  既然是玩就不必太认真,男士们哈哈一乐也就放了我一马。但是,那位小姐依旧不依不饶,强调谁输了谁就喝,不能破坏游戏规则。说她是小姐,年纪并不比我小。苏杭绵软的口音里,时常冒出一些尖利刺耳的高音,大谈“没有酒量敢充当三陪,以为有钱抢啊”之类刻薄的话。我冷冷地望着她因激动而变形的脸,突然为这个加害同类的女人感到羞耻。
  琼子请苏杭小姐多加谅解,要么请到她那边去比拼,就她们两个人斗,谁醉瘫了才结束,这才把那位到包房来买欢的小姐搞掂了。琼子原先不会饮酒,因为做DJ要靠迷性的酒制造气氛,对付矛盾,她也就学会了,而且早已患上十二指肠球部溃疡。
  我强打精神继续陪客人玩,感觉时间过得超常理般缓慢。也许是酒气上头的缘故吧,我觉得睡眼惺松,疲倦得要命。看看腕上的表,才指向11点50分。
  鬼使神差似地,我真的睡着了,朦胧之中,眼前总是觥筹交错,灯火辉煌。客人们怎么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我一概不知。琼于一个劲地晃着我的胳膊,将我叫醒:“醒醒,快醒醒,要报到了,等下经理会扣我们钱的。”点到?迪厅有条生硬的规定,所有的DJ在包房结束后一律不许走,一定要等到下半夜2点30分,去经理那儿统一报到。假如某女当晚没有参加点到,第二天下午7点30分开例会,必然会被罚款50元。
  茶几上的啤酒瓶子全都收拾干净了,我十分感激地向琼子表示谢意。琼子快乐地说:“俏姐,今天刚开张,生意还不错,他们给了我们两个人小费呢,一共600元,这300元给你!”琼子将钱塞在我的手心时,我有些愕然,赶紧将钱重新塞给琼子:“我们说好了,我只是体验一下做DJ的辛苦,钱你自己拿着,我不要!”琼子反倒不高兴地说:“真烦人,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这也是你劳动所得呀!”好吧!我只得收下300元钱。
  望着三张老人头,竟然怔怔的一阵困惑。这一晚确实辛苦,但创造的价值达到了300元吗?当然,我这样比是没法子说得明白的。但我清楚的是,我手中的钱,我要码字、爬格子去赚的话,至少要写3000字,需要好些天的采访、构思、敲击键盘。四个伟人头的背面图案是井岗山。老区的一个孩子有了这三张大钞,就能很开心地读完一年的功课……
  我胡乱想着,跟着琼子到经理处报完到,有两位刚刚认识的DJ建议大家一起上迪斯高去蹦迪,我实在不愿意连轴转,怕身体吃不消,婉言拒绝。琼子也推说累了,和我一同走出迪厅。
  走在午夜的街头,忽然感觉有些饥肠辘辘。我问琼子饿不饿?她说由于长期干DJI作,晚间喝的酒太多太杂,一般都不喜欢宵夜了,不过可以陪我去吃点东西。我感激地对她笑笑,拉她去凤凰楼吃海鲜。琼子坚决不从,认为凤凰海鲜楼太贵,不如到大排档去吃。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走进一家潮州餐馆,一人来了一碗潮洲地瓜粥,吃了一小碟麻绳叶和一点卤水豆腐。
  回报社宿舍太远,我随琼子到她在市中心租住的小房子里睡觉。此时,已是夜间3点对20了。
  我鼻子堵塞,了无睡意,头疼欲裂。我想,由于衣着单薄做DJ,我肯定是感冒了。

遭逢变态者女人

  第二天晚上7点30分,DJ部经理在跟我们开短会时,点名批评了琼子,说她私自调房,没有向经理汇报,这种行为属于管理不善,宣布要扣琼子50元钱。我怀疑是门口的少爷告的状。站在门口为客人服务的侍者被人唤做少爷,任务就是帮助门内的DJ干些跑腿的活儿,传递酒水,拿拿玻璃杯,再者就是监督客人是否买单。监视DJ女是否随意调房的重担,也由他们包揽。当然,少爷可以投诉DJ,DJ也可以投诉少爷。当老板的与当皇帝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自己的臣民分而治之,让属下都认为自己是亲信,又都觉得受控制,对主子尽心尽职。在迪厅内,DJ与少爷就是一种互相监督、相互制约的关系。
  我主动找经理,声称我刚来,是我想和琼子在一块干的。50元的扣罚是不可避免的,也许是我的诚恳打动了经理,此后,我和琼子名正言顺地粘在一块儿了。
  晚上8点20分左右,包房里来了4个人,三男一女,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的样子。琼子悄悄告诉我,他们是老板的朋友,与这里的人蛮熟悉的,也是常客。三男子很年轻,平均年龄不超过25岁。那个女人像个大姐大,眼角眉梢已有细细的鱼尾纹,年龄应该超过40岁。
  看着那个女人,我的心咯噔一下紧了起来。这是一种预感,一种直觉,今晚,我将再一次遭遇昨晚苏杭小姐那一类的女性,甚至更加厉害。
  这个女人,夹杂在三位年轻靓仔的中间,目光不屑地扫了我们一眼。我知道,当她面对我们时,陡然增添起来的一种优越感,从内心深处一直浮现到她的老脸皮上。她用眼角余光再度扫了扫我们,然后,驾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叫我们为他们点歌。
  听她的口音,像是客家妹。她的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伯爵表,金光闪烁。看装束,她应该很有钱。依我现时的工作性质,不敢怠慢她,赶紧蹲在她的身旁,帮她用电脑点歌。她语气间的那种霸气,真让人有些受不了。我尽量克制住往日的小姐脾气,只照着她的要求去做,点歌,要酒水,按照她的要求换麦克风,没有一刻停歇。三个男人中一位年轻靓仔对琼子挺有好感的,是潮州佬,和琼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喝了不到1个小时,不知谁的手提电话响了,客人们在各自的衣兜、手提包里掏出手机查看。我和琼子的手机一上班就关闭了。你为客人服务,你的手机不时乱响,无疑会打乱客人们兴致的。是老女人的手机响,她站起来用客家话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讲完后,一挥手,就叫买单。望望刚刚拿来的的十四五瓶啤酒,她又有些不愿意,问我,能不能将这些酒寄存在这儿?我不太懂这儿的规矩,转身看看琼子。琼子立马站起来说不行,只有洋酒可以。有没有搞错呀?你们这儿只存洋酒,要是我不会喝洋酒呢,只喜欢啤酒呢?这么多啤酒,都是我的钱呀!老女人大叫起来,一副凶巴巴的母狼的样子。
  随即,我加入了与她争辩的行列,告诉她,这是迪厅的规矩,我们这里只存洋酒,希望下次再来喝好!我说,叫我们退?我们人微言轻,这种事情是办不到的。我故意把“人微言轻”四个字说得很重。本小姐已经忍无可忍了,当DJ的再卑微也是人,你有两个钱又有什么好神气的。我就想说反话,刺刺她搭错了线的神经。老女人一见我搭话,赶紧将矛头对准我。
  她劈头一句就骂人:你是什么东西?
  我正色道:你看清楚,我是人,跟你一样的女人。我要是什么东西,你也是一样的什么东西!
  她愣了一下,立即歇斯底里大发作,把风度和脸面全都丢在一边,如果她还有脸面和风度的话。她差不多在咆哮,大声说:我在这里好熟的,连你们经理都认识我,我是他的常客,这些年,不知道帮衬了他多少!现在,一个小小的DJ女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告诉你们,我要见你们的经理,看看他怎么对待我!
  笑话,你以为一个经理就可以胡乱指责竭诚为你服务,维护迪厅规矩的员工?我说,好,去叫吧。让门口的少爷去叫,这一叫叫了10多分钟,也没有叫来。少爷过来讲,老板已经出门办事,不在这儿了。老女人一直叫骂,没有注意到琼子在一旁和潮州仔讲话,发现后,她又冲去骂琼子。潮州仔安慰琼子不用慌,对老女人说:今天生意做好了,就值得高兴,和一个小小的DJ女有什么道理好讲的?随后,他拉我们去宵夜,我们哪里肯去?
  老女人手一挥,气嘟嘟地走了,她前脚一走,三个男仔也拔脚走。琼子让我监督潮州佬到柜台买单,她追着老女人和两位男仔要小费去了。
  等了半天,琼子快快地回来了。她的脸色不好,问怎么回事?她哭丧着脸说:“俏姐,今天晚上白干了,他们这帮王八蛋没有给我们俩小费,我追出门,求他们,他们都不给,开辆大奔走了,倒说我没有帮他们服务好……”
  我和琼子坐在宽大的包房里,等待着下一拨客人,等到晚上2点30分收工,也没有等上下一桌。一收工走到户外,琼子就哭了起来,也许是今晚没有收入的缘故吧,我劝也劝不住。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的一位女友打电话来。这位女友原来和她同在一家迪厅做DJ,现在在另一家做,今天刚好轮休,好不容易打通琼子的手机,说想和琼子聊聊。琼子在失意无奈中听到熟悉朋友的声音就哭将起来。对方挺仗义的,问明我们的位置,就让我们在那儿等她,她即刻就来。
  琼子讲,她的这个女友现在有3个男朋友,其实是变相的“三陪”,但是,她人很好,有些侠义肝胆,在DJ中很有人缘。每次琼子出了点小事情或是心情不好,她都会开导她劝慰她。不一会儿,女友来看琼子,还带了一袋芒果,琼子刚才的不快乐立即灰飞烟灭。我因明早报社还有任务,只得告辞,一个人搭的土回到报社宿舍,倒头便睡。

谁找DJ做老婆?

  琼子承认那位台商钟情于她,她对他也有好感。只可惜,天道不公,让他们从此生死永别。其实,看上DJ小姐,并且诚心规劝她离开风月场所的痴男靓仔,还是大有人在的。
  一位姓彭的小伙子,在一家外资公司做文员,他在随老板应酬当中,认识了一位DJ女。这位DJ女才干两个月,滑得还不深;小伙子看上了DJ女,就尽力地帮她的忙。先是发动所有的客户关系,帮她订房,让她能够完成每月订8间包房的任务,再是一次次地来约她,或是每晚在楼道口等她等到午夜2点30分,等她收工后送她回出租屋,担任护花使者。然后,骑着自行车从罗湖回到福田区他所住的单身宿舍,凌晨4点才能入睡。他无怨无悔地做着这一切,他没有钱,却有真挚的情感。他不是逢场作戏,他是来真的,让DJ女受了感动,离开了迪厅,甘愿和他过平淡的生活。这对小情人结婚后,将“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的唱词化为现实,“男耕女织”,同甘共苦。妻子在丈夫的帮助下,在电脑学习班培训。后来,几经挫折,这位DJ女成了一位白领。
  当琼子给我讲DJ女改变命运故事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说,如果她不认识那位DJ女,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现代都市的童话故事,让她感动。但是,在迪厅工作中,听得更多的,是DJ女傍大款的故事。这类故事很世俗,往往都是某位大款为其买房子,他的出手很大方等等,总是老调重弹,“涛声依旧”。
  深圳的夜生活对于一些人来讲是丰富多彩的,歌台舞榭,醇酒美人,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生活的变化之一,相比于中世纪那样黑暗的夜晚,这无疑是时代的一个进步。白天劳碌了一天的中国人,终于拥有自己的夜生活,有名目繁多、品味不一、格调各异的或者休闲、或者社交的场所。在这方面,深圳人更是开国内风气之先。可以这样说,在深圳的每一条街上,可能没有一座公共厕所,但决不会没有一间酒吧、咖啡厅、迪厅、夜总会、健身房、游戏室等类的娱乐场所,让你花钱买欢。
  事物总是呈现它的两面性,夜生活的负面影响也是有的。表现之一,就是有些人夜夜空歌,日日醉舞。这种人,这帮夜夜不归、一掷千金的人中,绝大多数是一夜暴富的阔佬,也不乏“吃喝嫖赌都报销”的“公仆”。富商阔少中的一些人,除了“包二奶”、养情人之外,在卡拉OK房吼一嗓子的时候,也免不了对DJ女偎香抱玉,欠下种种风流债,所以,就有大款为DJ女买房送车、挥金如土的传闻。
  我所在的这家新开张不久的迪厅门庭若市,火树银花,一对对年轻男女在领舞的召唤下,随着充满野性的节奏狂歌劲舞,尽情挥洒着青春与激情。
  第三天晚上,我被抽到了一间大房当DJ。
  客人是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很斯文也很规矩,叫我帮他们点上整盘苏联歌曲,从《山楂树》一直唱到《列宁山上》,自得其乐。这样,我也乐得清闲。
  和我一同看房的是一位名叫慧的女孩子,24岁,流着两条不多见的粗麻花大辫,人长得很有艺术气质,歌唱得也很棒。她很乖巧,讨得客人的欢心,正陪着客人们唱苏联歌曲。
  由于酒气与烟味的混合,厅房里的空气十分污浊,我觉得心中有些憋闷,就和慧说了一声,趁上洗手间的机会出门透透气。
  员工的洗手间在迪厅的尽头,要穿过DJ存放衣物的几排大柜子。经过那些大柜子时,柜子里突然传出一阵阵啜泣声。
  灯光很暗,细细窄窄的甬道令人不安。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柜子里藏着人还是鬼?我放慢脚步,顺着哭声寻到了一个大柜子。这是个存放衣物道具的木柜。我敲了敲柜子门,问:“里面有人吗?”话音未落,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位女子无助的哀求:“快去找道具部经理拿钥匙,快救救我!我不行了……”我一听,拔腿就跑,跑到门口拐弯处,找到一位保安,让他去叫道具部经理,又拉了另一位保安来到存衣处。
  锁在木柜子里的是小曼。她是本迪厅最漂亮的DJ,肤色极白,人称白玫瑰。她洁身自好,心气极高,许多男士想占她的便宜都没占着。她原先在另一家迪厅做DJ,与本厅最靓的保安恋爱。这就埋下了今天悲剧的伏笔。在那里,她红得发紫,为了爱情,她只得辞工,在一家新开的商场上班。两人在向西村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开始同居。她的男友由于恋爱受到牵连,不能在原来的迪厅呆了,换了一家物业公司,仍做着保安员的工作。两人在过了半年快乐的同居生活后,渐渐发现,在深圳,美好的生活是需要一定的金钱来维持的,小曼的手机要交费,两人的房租要交费,电话也要交费,出门动一动都得花钱。小曼在商场一天12小时工作,每月赚1300元,刚够交齐房租。男友的工资只有1500元,两个人过得紧紧巴巴的。作了一年DJ小姐的小曼过不惯清贫的生活,时常回忆原先每晚陪着喝喝酒点点歌就可以赚300元的“幸福”日子。
  为了生存大计,为了改善两人的生活质量,小曼决定吃回头草,向男友提议,换一家迪厅重新当DJ。男友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自己的本事不过如此,不答应吧,又怎么能让心爱的女人不开心呢?不得不勉强同意了。每次上班,小伙子用自行车载着小曼来,每晚负责接送。开始还你恩我爱的,只是好景不长,小伙子看不得自己的准太太和别的男人喝酒、猜拳。他在迪厅工作过,他知道有时咸湿男人还喜欢拥抱一下,打情骂俏的,他受得了吗?到了这家迪厅又怎么样呢?他知道深圳的DJ都一样的,又幻想这里是一个例外。今晚,他送完小曼后就没走,躲在昏暗的角落里,透过玻璃窗观察包房中的举动。当他发现小曼在和一群男土猜拳,其中一位男土让小曼坐在他身边,还不时用自己粗肥的手抚摸小曼时,他愤怒了,趁小曼出来上洗手间之机将她拖到僻静地带毒打一顿,打得小曼鼻青脸肿。然后,把她锁进大柜子里,便离开了。
  我在柜子外面等了半天,到外面去找人的保安来报,道具部经理今晚轮休,不在迪厅,无法开锁。我自作主张说,救人要紧,赶紧把锁砸开。我和另外两位保安拿着斧头,劈开了锁。柜门一打开,小曼满身是血滚落在地,脸上有两条重重的抓痕。手臂不能动弹,我怀疑是被打断了。这个当保安的男人好狠心呀!一定破了相。我动员小曼去告发他,小曼坚决不肯。
  我将小曼扶到DJ部经理办公室,由经理叫人带她上医院,又回到了包房。
  慧正躺在房内打瞌睡,见我进来,恍然一惊,近似埋怨地说:“你到哪儿去了?我差少爷找你好久都没找到,他们买单早走了!给小费时你不在,我又不能帮你拿,你今晚不是白干了吗?”
  我表示对小费绝不介意。慧看着我,当我是一个ET (外星人)。我趴在沙发上,向她讲起小曼的故事,她竟然说了一句:这是她的报应!
  慧说,对每一位DJ来讲,你绝对不能在工作场合认识你的男友,因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位男人是大度的。他们可以在寻欢场中认识你,和你喝杯酒,抽支烟,谈谈天,甚至找你当情人,和你上床睡觉。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和你玩真的,不会找你做老婆。他们需要的是单纯、清白的女子,需要在社交场合带得出去的人。你在这里工作却不是在这里生活,美酒、咖啡、音乐……这里的生活其实与你无关,你不能找一个与这份工作有任何关联的男友。小曼就是一个实例!当初,我也曾劝过她,不能找一个看着你工作过的保安。她不听,认为爱情可以改变一切。可以吗?我看未必!今晚是弦断了,他不要她了,也就算了!
  听完慧的话,我忽然对她刮目相看起来。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很简单,但自有一番见地,倒还不错。我由小曼的遭际想到了琼子命运。年轻的台商知道她是吃什么饭的角色,为什么还钟意她?也许他们最终无法结合,才使那段淡淡的交往更加让人刻骨铭心?他要是不遭不测,两人还能真正地结合吗?要是他还活着,他对琼子的新鲜感过后,誓言也就烧成了灰。这样看来,他的死是最好的结局。这样想,对琼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一些。可是,她不应该“找一个看着你工作过的男人呀”!
  “琼子给我讲过,一个姓彭的小伙子最终与DJ女有了圆满的结局——”我举例来反驳慧的观点。
  慧说,凡事总有例外,万分之几的例外。何况,他们真能白头到老吗?
  我问慧想找个什么样儿的男友,慧说,她已经有了男友了,是本科毕业生,在西安某水电设计院当工程师,她准备干到年底便不再干了。他远在老家,不知道慧南下深圳究竟在干什么工作,一直很爱她,他们是邻居,青梅竹马的恋人。
  我为慧祝福,同时,也为历经磨难的小曼祈祷。

“跑单”,见怪不怪

  这是我工作的最后一夜。小雨渐渐沥沥,把霓虹灯装扮的都市之夜搅得迷迷蒙蒙,光怪陆离。
  周末的营业时间比平时早,下午6点30分打开迪厅大门,恭候财神。这种阴雨潮湿的大冷天,没地方跑的人越多,迪厅的生意越是兴隆。我将沾雨的皮衣锁进了衣柜,手袋也锁好,来到迪厅的会议室。130多个DJ女早已在此列队等候DJ部经理,参加由他主持召开的30分钟的“检讨会”。我刚一走到琼子身边,经理就走了进来。
  “大家好。很高兴在周末又看到你们。今天,我们又添了3位生力军。本店的待遇比别家高,要求的就是敬业两字。上班时间,不准偷好要懒,不准给本店带来任何不好的负面的影响。昨晚,一位DJ小姐就出了事,她的男友太不识相了,看见她在陪客人喝酒,就冲进去叫她出来,拉她到存衣柜附近打了一顿。这件事情,我们昨天已经处理完毕。现在,这位给本店带来大麻烦的小姐已经被炒掉了。你们要记住,每个人必须用你们的智慧、头脑与青春的本钱去吸引客人——”
  在琼子的请求下,经理安排我们两人同看一间中房。这个房间号码很吉利,是66号房,六六顺。
  我和琼子刚把准备工作做好,客人们就闹哄哄地进了包房。一位白发老先生一进门就点唱《驿动的心》:“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这样漂荡许多年,这样孤独许多年,终点又回到起点,到如今才发觉——”他的歌声老迈苍凉,既特殊又叫人心酸。为了盖住人声的喧哗,我依照琼子的吩咐,将音量调到最大。琼子认为,想在这里一显身手的人,总希望人人都注意他、重视他,凭借歌声发泄积郁,填补空虚,或者自我陶醉一番。
  我坐在一旁,静静听老先生的心声。一位中年男人让我陪他喝酒,看得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这帮同来的人有七八个,个个心情不错,只有他,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妥。
  我虚情假意地敷衍他,就借故逃开了。
  经理反复强调,一定要帮迪厅多销啤酒。一瓶太阳啤成本几块钱,在这里却卖38块,每销一瓶就稳赚30块。能喝的DJ小姐最受老板宠爱。她们往往把胃袋当钱袋,在她们看来,不喝白不喝,更何况喝进胃里的都是钞票。酒销得多的话,她们就能拿到20%的提成。也就是你陪客人喝掉一瓶啤酒,你还有6块钱落袋。
  在包房,我无法逃遁。一位40岁上下的男人声称,我和他的同事喝完了,一定要陪他喝,要不就太不给面子了。我无奈,只得又与他喝了起来,连灌下3瓶啤酒。我喝得晕晕乎乎分不清酒味,胃里一阵翻腾,直往喉咙上涌。我飞快地跑进洗手间,“哗——”地一呕,酸臭的酒菜随着刺鼻的黄色酒水,吐满了一地。
  当我磨磨蹭蹭地漱洗完毕,补上淡淡的妆,回到包房的时候,突然发现包房中一大伙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两三个人还在唱歌。
  琼子对着我的耳朵一阵低语:“俏姐,不好了!这种阵势我见过,一看就是要跑单的!”“什么叫跑单?”我喝得太晕,听不懂!“唉呀,我不跟你讲了,跑单就是他们的人一个一个都偷偷溜,最后,这间房要轮到我们两人买单!”这一说,我的头忽地大了,酒也醒了一半,我对琼子说:“你赶紧抓住这两三个人,别让他们跑了!”
  “先生,”琼子用手拍着正在引吭高歌的男人的肩膀说:“你还在这儿唱呀,你们的人都走光了,麻烦你把单去买一下吧!”那人有些愕然,想了想,掏出1000块钱来放在琼子的手心说:“小姐,这单你帮我们买了,不用找零了!”算算桌上的酒水与小点,这点钱刚刚够买单的!看来,琼子的小费也要泡汤了。
  不管琼子怎么说,那男人不肯再掏钱,只是将1000块钱放在茶几上。琼子一看局面不对,示意我去叫人,我拉开门,叫少爷赶紧去叫保安来,一分钟不到,两名保安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对方去买单。琼子跟在后面督阵。
  在不大的包房里,剩下的两人显得很尴尬和难堪,那位白发老人按捺住“驿动的心”,掏出两张50元递给我:“不好意思,我们也是被别人请来的,这点钱不要嫌少,是我们不好意思。”
  琼子回房后,我立刻将这100元钱给她。她不肯全要,一定要分一半给我,我告诉她我是不会要的。
  人走楼空,包房内静了下来。收拾残局时,琼子讲,这种跑单的事情在迪厅中是司空见惯的。有些小老板在谈生意时为了充场面,会带客户来娱乐,如果生意没谈成或者是超出预算,就决定开溜。能赖就赖,能躲就躲,是这种小老板的本色。还有一种情况是,真正买单的人喝醉了,没有办法买,后面留下来喜欢唱歌的人,往往没有钱。这个时候,一定要盯牢,要不然的话,这个钱肯定是你自己出的了。
  我和琼子走到大厅小坐。嘈杂喧哗的人声歌声弥漫在四周,七彩灯光闪电般地扫射全场。夜夜的酒绿灯红,是否在躲避命运的捉弄?三四个小混混在台前怪声怪调地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每一个女孩都不简单——”
  DJ女也是不简单的吗?
  我想起一位经常出入此种场合的朋友告诉我的一段话:“迪厅也好,卡拉OK也好,其实都是心灵空虚寂寞的现代人的精神鸦片,来此娱乐的人外表像在胡闹,其实他们都是最怕寂寞、最怕孤独的;同时,也最最需要关怀的可怜虫,他们只图及时行乐的感受,就像非洲森林中的一种鸟,特别喜欢色彩光艳的东西,看到人们丢弃的香烟头,就为着贪恋那一点点红火光而叼回巢里玩乐。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不仅会烧毁了自己的巢穴,还会引起整片森林起火。”
  这样说来,为某种夜生活推波助澜增红添翠的DJ女,还有三陪女,不管她们的主观愿望如何,最终为那些最怕寂寞、孤独,最需要关怀的人送去的往往不是滋润心田的春风秋雨,而是毁灭精神森林的火种。
  我怀疑我这个看法是否具有某种片面性。
  爵士乐再次洪水般地倾泻而下,宣泄着困惑和不满。鼓点敲打得心里烦,我们又回到66号包房闲坐。六六顺,今天并不顺。
  “就到此为止吧,”我目光从日本式建筑风格的天花板移到四壁,落在琼子身上,告诉她我角色置换了三四个晚上已经是忍无可忍,明晚不会再来了。“你呢?”我问。
  “你知道吗?刚才那个买单的男人——”琼子以问代答,把话题岔了开会。她说,保安押他去买单,花掉他998元,估计他钱夹里还有上千块钱。离开收银台,他有些胆怯,又有些兴奋地斜睇着琼子说,小姐,买你出街,你的收费是多少?
  按琼子的脾气,真想当众赏他几个耳光,正色告诉他,世界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的。她忍住了,不是怕老板炒她就鱼,而是觉得这种偷腥吃的男人可卑也可怜,不想沾污了自己的手。她推他出门,调皮地笑笑:“你已经当了一回冤大头了,你还有多少钱?记住,留着给你老婆买一份夜宵!”
  我知道琼子的意思,她讲这种段子是间接地告诉我,她还会在这里干下去的。她能对付各种性骚扰,能够独善其身。几天前,她叫我来体验一下她所从事的DJ的生活,也是想给我一个证明:农场女孩洁身自爱的本性没有混灭。
  但愿如此。
  不想捱到2点30分的点到时间,也懒得找老板告别一声,我一个人回家。
  夜深沉。人民南路的霓虹灯依旧不停地眨着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闪烁。街道上穿梭来往的车流,喧哗和杂乱的人群,像波浪似地,一圈一圈地涌上来,又淡淡然地散了开去。
  “你明晚还做下去吗?”与琼子分手时,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在这种歪风劲吹的斗室,她能够永远是林黛玉那样玉树临风吗?
  琼子垂下眼睑:“我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
  我换上皮衣,拿上手袋,准备告辞。琼子突然喊住了我,可怜巴巴地要求我答应她一件事,我问是什么事,她坚持要我先答应下来再说,我说答应你,她才说家里人,她母亲和她表姐琪琪都不知道她究竟独自在深圳干什么工作,请我无论如何不要告诉她们她在干这种变相的“三陪”,在走钢丝冒险,最好还是说,她在大酒店当助理等好差事,免得她们担心。我点点头,并补充说:“要是写文章,我决不写你的真名。”
  “但你一定要写真事!”她说得很认真,我又仿佛看见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扎着辫子的农场小姑娘。
  “好的,”我说,“你保重,保重!”
  保重。珍重。自重。在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所有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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