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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各地勤王的呼声日益增高,“倒行逆施”的杨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
  条二桃杀三士的计谋在他脑中诞生。

  杀宇文贤不久,杨坚又把赵王招、越王盛杀了。由于以五王署名的信件分投各大总管治所,本来政局就呈波谲云诡之势;如今又杀了赵、越二王,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因为,六大总管大多与宇文氏皇室血肉相连,尤其是赵王宇文招声望很高,杀之更为不祥,非但国内震惊,突厥也震怒了。
  这显然是一步臭棋,很臭的棋,李德林认为:杨坚瞒着他和高颎,一意孤行,突然出手了,这使李德林十分气恼。
  高颎也不高兴。那越王宇文盛曾经同他一起去平定稽胡的叛乱,两人配合默契,算是老战友了,如今杨坚不打个招呼,即将宇文盛杀了!这未免伤了高颎的心,但他不能言,言为犯忌。
  杨坚干咳了两声,说:“前日公辅起草了一份诏书,废除了人市之税。想不到百姓反应非常强烈。不仅运货人市的农夫、商人由于免税而欢天喜地,便是市民也因购物便宜了许多,也笑逐颜开。原来老百姓最是念情顾义,稍施恩惠,就喜形于色。这废除苛捐杂税本来是公辅建言,先前尚不知有这么好的功效……”
  他这话是对苏威说,却是让李德林听了。在诛杀王爷一事,虽然政见不同,闹得不大愉快,但杨坚不想因此闹翻,在此非常时刻,得罪智囊不是好玩的。
  苏威是由高颎引荐来的。他父亲苏绰曾任西魏的尚书,是西魏的府兵制的缔造者,又为进一步落实均田制作过努力,对北周兼并北齐有特殊贡献。苏威继承了乃父的衣钵,少年便有盛名,权臣宇文护将女儿嫁给了他;但他深知宇文护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毅然弃官,只身逃入了终南山。后宇文护伏诛,苏威的声名雀起,成为才德并茂的人物,一下荣升车骑大将军。今日杨坚将他引进丞相府的西厢密室让他与智囊们一起,非但示以重用,也是做个姿态给李德林看,你李德林不是重教化、崇尚道德么?我现在就引苏威与你共事!
  杨坚又对苏威说:“公辅曾经建言,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施惠于民。今请无畏先生到此,望先生教孤!”
  无畏是苏威的字,请他来商讨如何施仁政的大计,也是将就李德林的思路。
  但李德林依然郁郁不乐。他认为杨坚之杀毕、赵、越三王,不仅把矛盾激化了,也将各路大总管激怒,更将突厥可汗惹火了!这行为简直是引火烧身,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但这还尚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动摇了他的理想。他坚信,要建立一个统一的。长治久安的中国,重在立德,首先要泽被苍生。而要做到这点,必得有一批忠良之士去施行才成。今新朝未立,却将先朝的忠良之臣诛尽,何以教导后世之人?诚恐新朝一个忠良的大臣也造就不了!若是如此,便是国家暂时统一了,长治久安的局面也难以形成。他本来对杨坚寄有极大的希望,如今看来却是事与愿违,想建不世之业,立不世之功的希望可谓渺茫得很!更糟的是,他与高颎都被绑上了杨坚的战车,前头便是万丈深渊,也只好硬着头皮硬闯了。
  沉默多时的苏威终于微笑道:“有两件事,不知是否能行?一是,罢洛阳宫,也就是不要修建东京了……”
  这句话,不仅震动了杨坚,高颎、李德林也为之一振,愕然望着这个风度飘逸的中年人。
  修建洛阳宫为东京,乃是周宣帝宇文赟的旨意,劳作多年了。这是个规模浩大的工程,它的劳工全由各州的士兵轮番充任。士兵们作战流血过后,每人每年依例都得到洛阳服四十五天的劳役,自是太委屈了他们。倘若洛阳宫一罢,非止可以节省国家大笔开支,也免除了全国士兵的四十五天劳役,外加征途的辛苦奔波。一旦罢修洛阳宫的诏书颁下,士卒们无不喜从天降?
  尤其是在内战前夕,下了这等思诏,对笼络广大士兵的心,当真不失为一招极高明的棋!
  三人望着苏威,都绽开了笑容。便此一笑,大事就定了下来。
  苏威又道:“第二件,是均田制的落实。家父曾为此努了力。这件事,北周做得比北齐好。农夫有了田地,不保卫国家也要保自己的田地,他们保田地,自然也保了江山。北周能兼并北齐,得益于均田制的落实,得益于士兵出了死力。如今均田制又遭破坏;贵族豪强任意侵占民用田,以瘠荒之地,强换腴美之田,弊端百出,民不聊生。弊端来自三长,即保长、里正、族正,他们与豪强相勾结,弄虚作假,上下其手,无弊不生。此事关键在更换三长,可选公正的人充任,对均田制重新勘定,再有作弊者,一律发配。兴一事自然比罢一事为难,但均田能得人心,愈费力气,愈得人心。如先从关陇勘定,天下百姓即如大旱而望云霓,虽然繁琐,实为收拾民心之大法。’
  三人听罢,又是大喜。苏威的一罢一兴,实在是收拾民心军心的法宝。
  杨坚当即对苏威说:“罢洛阳宫一纸诏书而已,明日即可实行;至于均田大计,有太多细节需要斟酌,此事愈早施行愈好,请先生立即为吾筹划如何?”
  “领命!”
  苏威当即告辞。
  李德林对局势一直不大乐观,他觉得全国各大总管任谁都有可能起兵讨伐杨坚,一旦这一局面出现,即成死局。这本来就十分危险了,而杨坚又杀了突厥可汗的岳父赵王招,无异于添了一个强大无比的敌人,一发不可收拾了。但刚才听了苏威的两条计策,他又恢复了一点信心,思路即时又活跃了许多,觉得大事还有可为之处。
  杨坚终于诚恳地问:“二位以为局面最坏会成什么形势?”
  高颎道:“杨雄已接任雍州总管,关中稳住了。最坏的局面当是天下五大总管包围关中,北方又有突厥进逼,而最可怕的是五路兵马有了统一指挥,而最厉害的指挥官自然是韦孝宽了。”
  说起韦孝宽,大家无不刷然变色。此人可谓常胜将军,当年的北齐第一名将,号称“落雕都督”斛律光便是折在他的反间计中。假如他来指挥五路兵马,只恐要出现瓮中捉鳖的局面。
  杨坚又问:“那么,最好的局面又是什么?”
  李德林说:“最好的局面是李穆、韦孝宽两路兵马听朝廷指挥,为我所用。”
  杨坚点点头,复问:“但不知有几成可能?”
  李德林展开了一只手掌,说:“五成。”他又分析道,“当年主公让李浑去并州降诏,赐宇文神举死,然后又让李穆去接任并州总管之职。外界人均以为李家人垂涎河东的地盘,故致宇文神举于死地。后来,主公又让李浑去宣诏代王宇文达入京软禁起来,这又进一步印证了外界的想法。李穆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想:便是伙同尉迟迥一致与咱为敌,赢了又是如何?假如往后人家要算宇文神举的死债只恐他有口也说不清。再算诱使代王入京的事,他就更被动了。所以,这李穆似乎已被绑上主公的战车,欲罢也有所不能了。至于韦孝宽的情形,也与李穆相似:当年赴徐州降诏赐王轨死的是杜庆信,韦孝宽的孙女婿,接任徐州总管的也是韦孝宽。便这样,韦孝宽也身处嫌疑之地,差不离也无意中上了主公的战车……”
  说到这里,李德林不禁心中颤栗了一下:这杨坚当真高明得很,我,高颎与李穆于不知不觉中被驱上战车犹不足道,连一代谋略家韦孝宽怎地也人他彀中而不自知?想到这里,便惊慌地重新凝视着杨坚,暗想:我太低估了他!
  “主公高明之极!”高颎忽然赞道。
  杨坚警惕了起来,很诚实地解释:“这些事,原先我倒也没想得这么远……是公辅见分析得透彻,我这才想到李穆、韦孝宽这两路兵马似乎可以借重。不过,便凭上述分析,纵然李、韦二人也深知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但要他们心甘情愿为我所用,亦恐有听不能……”
  高颎道:“所以公辅兄说,能与不能各占其半。”他一顿,又望着李德林说,“公辅你的点子多,在李穆、韦孝宽身后再促一把,他们二人不就都过来了?”
  李德林笑道:“独孤公以为我是从泥浆里爬出来的吧,浑身一抖满地都是点子?”
  高颎哈哈一笑:“武帝当年说,平齐之利全在于君,人道兄台是山东的棋联凤凰,你怎自比为泥浆里的猪呢?”
  “有时我确实觉得自己是泥浆里的猪,”德林忧郁地说:“不过,现在倒有一点想法……”
  “快说出来!”杨坚绽开了笑容,他知道此人向来言不虚发。
  李德林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宇文护擅权,李穆的二哥李远的长子李植与帝谋诛宇文护,事泄,李植被杀,李远也被迫自杀,又要诛连到李远的次子李基。于是,李穆向宇文护提出请求:愿以自己二子之命,求换李基一条活命。
  他说完此事,询问二人:“其时我在山东,这件事自然是道听途说,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此事足见李穆与李远兄弟叔侄情谊之深,是也不是?”李德林沉吟了一阵又说,“如今李远一门,二子俱逝,唯剩一孙李威,倘若丞相奏明天子,将李威提拔为柱国大将军,我想李穆必有意外的惊喜,对主公一定心怀感激。”
  “好!”高颎赞赏道。
  “此事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好!”杨坚说,“那韦孝宽呢?也升他子弟的官?”
  李德林摇摇头:“升官对他家无效。当年魏文帝想将公主嫁给孝宽儿子,他推辞了。他的哥哥韦敬远你们一定听说过,此人号称逍遥公,朝廷多次征召,都不赴任。”
  大家面面相觑,均觉对付韦家实在没招。
  李德林又沉吟了半晌,说:“有一个办法,不妨试试。那便是请尉迟迥来帮我们开导开导韦孝宽……”
  杨坚与高颎迅速交换一下神色,均感莫名其妙:尉迟迥是铁心与杨坚作对的人,岂肯帮杨坚开导韦孝宽?
  李德林继续说:“相州大总管所管辖的范围比徐、兖二州大总管所管的要大。如果下一道圣旨,让韦孝宽又接替尉迟迥相州大总管之职,会是一种什么样局面?”
  高颎迟疑了一阵,说:“我想,尉迟迥不会乖乖地让他接任。他甚至会立即想起当年韦孝宽到徐州接替王轨的情形。”
  杨坚道:“他肯定会同韦孝宽冲突起来!”
  李德林笑道:“正要如此!尉迟迥一旦与韦孝宽冲突起来,两人自然间翻了,再也合作不来,这样,岂非便硬是将韦孝宽推到主公这边来了?”
  高、杨二人恍然大悟。
  “妙!”杨坚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
  高颎大为叹服:“公辅兄,你这奇思异想,小弟是永远想不来的!”
  杨坚素来严谨,想了又想,却道:“这两步棋自然是非常好,只是……只是还不算十拿九稳。似乎,似乎还得有辅助措施。”
  “正是如此!所以还得有得力的人去当说客才行。”李德林想了想又道,“请主公知会李浑和杜庆信,请他二人枉驾今晚到我家中聚。”
  杨坚会心地一笑:“贵府可有好酒?到时我让人送两坛杏花村美酒去,如何?”
  到了朝歌,韦孝宽已经累得不行。“年岁不饶人”这句话,没上年纪的人是认识不到的,光认得那几个字都是皮相,实实在在的内涵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谜。世间万事无不如此,光看一些表面文章,光听一些说辞,便以为真懂,那是做梦!
  自徐州到朝歌,路途不能说不遥远,晓行夜宿,鞍马劳顿,值此盛夏的苦差,便是青壮年人也视为畏途,更不用说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韦孝宽曾多次请求悬车致仕,以安度晚年,都得不到恩准。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膏火自煎的故事……
  使他劳累的主要还不是旅途奔波,而是那一道非同寻常的圣旨,让他去取代相州总管的那一道圣旨。
  前些日子,朝廷特派尉迟迥的儿子尉迟惇前往相州宣诏,要尉迟迥回京参加宣帝的葬礼,尉迟迥已置之不理;接着又派破六韩囗再次前往相州喻旨,他还是置若罔闻。如今要他交出相州总管的大权,能俯首听命?
  尉迟迥非但不会就范,还将作出异乎寻常的反应。嘿,此行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这种深入虎穴的险事,实乃兵家之大忌,能不去多好!
  然而,不去是不行的。
  不仅仅是皇命难违,而且是徐州总管的位置同时也由旁人顶上了!赖在徐州不走是不行的。
  那一日杜庆信是带着新任的徐州总管源雄一道去徐州宣布他去相州的,新官到任了,旧官自然要离开,便是多呆几日也不太合适了。
  韦孝宽想以年老不堪重任为由,趁机请求告老还乡,但这一点也被堵住了。孙女婿杜庆信说: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想借老大人的虎威镇压一方,细事老大人可以少理,为此,又给大人配备一个副手——相州刺史叱列长又。说罢,又给他引见了叱列长叉。
  叱列长叉五十多岁的人,美须髯,一看便知是个温良之辈。此人在北齐封新宁王,齐亡后归周,对山东的人土风情最熟不过,由于是降臣自然不敢冲撞于他,让这种人当他的副手,那是没得说了!
  但是,韦孝宽突然感到一种不安,觉得为了让他顺理成章去相州,朝廷思虑得十分周密,简直太周密了,周密得使他义不容辞,非去相州不行!编织得很严谨,如同一只丝丝入扣又无任何疏漏的鱼篓,使他这条大鱼非乖乖地进篓不可。
  编织这只鱼篓的是谁?用意何在?
  韦孝宽想了一天一夜,决定让那个胡须很漂亮的叱列长叉先去相州上任。副手先行打前站,也是义不容辞!但就他而言,则是施行了投石问路的计策。此刻的叱列长叉又是一块石!
  叱列长叉乖乖先行了,虽说他曾经是什么新宁王,但如今是一个“兵”,凡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兵们自然要先去赴汤蹈火。
  韦孝宽只滞后两日也上路了。尉迟迥有何可怕,观望不前,岂不让后辈窃笑?
  收拾一下行李,挑选几十个亲信侍卫总共花了两天时间。
  行李只装一车,戒贪是其家风,向来不屑于聚敛,俸禄大半周济部下,累赘之物甚少。子女也不在身边,任上只带一个老伴,两个使女。
  当韦孝宽扶着老伴上车时,不仅又想:是谁为我编就这个精致的鱼篓?
  数十侍卫骑着高头骏马,半数在前开道,半数断后。他的驷马高车缓缓地起动了,思绪也随着车轮不断地滚动……
  老伴姓杨,弘农华阴人,魏尚书杨侃之女。与杨坚算是老乡,而排起辈份来,大将军杨素该当尊她一声姑母才对。为慎重起见,便问身边老伴是不是这回事?
  杨氏说:“杨素的父亲杨敷是咱族弟,他该当尊我为姑母。”
  韦孝宽想,那么朝廷让我接任相州总管当无恶意,大概杨家是想借重我的声望去对付尉迟迥吧?
  但是……他们为何忘了。当年周文帝宇文泰也要将襄乐公主下嫁为我家儿媳,由于我执意推让,还是嫁给我的侄儿世康。杨坚连杀了襄乐公主的两个哥哥——宇文招、宇文盛,就不怕我韦家见怪吗?而尉迟氏与宇文皇族也是姻亲,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两家联手对付他杨坚吗?
  当然,他杨家同宇文皇族也是姻亲!
  如此看来大家亲热得不得了,相互间却虎视眈眈。可笑!
  而当年襄乐公主下嫁给世康时,两个人都刚满十岁,而我那候选驸马之一的大儿才七岁……可见宇文泰为了缔造自家的帝业,扩大自己的势力,不惜将十岁的幼女也当作一个筹码,押上了赌桌。可怜!早年的宇文泰外号黑獭,这只黑獭果然善于捕鱼。
  黑獭奋斗一生,争来一份厚厚的帝业。只不过黑獭他没当一日的皇帝,而宇文氏男子又居多不得善终,不能不说是可悲了!
  到底是当皇帝好,还是当我这种不招人猜忌的大臣好!他不觉洋洋自得起来。
  但是……这鱼篓未免编得太过精致,会是谁的手艺?徐州可谓水国,经常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鱼篓,但如此精致的却是少见。
  当晚在驿馆休息之前,他又特地找来杜庆信询问:
  “除家人外,离开长安时你见过谁?”
  “没。我谁也不见……”
  “谁交给你的使命?”
  “李德林……”
  韦孝宽自然明白,李德林是左丞相杨坚的智囊,由他亲自向杜庆信授命,足见左丞相对此行的重视了。但尉迟迎已经两抗诏命,更不会自动交出兵权,难道这点李德林也想不到么?既已想到,为何还要让他去相州碰钉子?若是强行夺权,我数十人侍卫顶什么用?当真是儿戏一般!
  韦孝宽想了一个晚上,始终弄不明白杨坚、李德林差他去相州的真意。
  第二天渡济水时,他心中一突。这里是古齐国的地面,忽地想起了齐相晏平仲,此人有个毒辣的计策,叫做二桃杀三士。
  今徐州总管有人接任。剩下的只有一个相州总管,他让我与尉迟迥两人去争,那是一桃杀两士了……
  到了白马津渡口,迎面驰来了十数骑,马上人均为校尉装束,飞也似擦身而过,显然是有紧急军情!
  骑马侍候车旁的杜庆信提醒:“这是相州的军校,分驰河南。齐鲁必有急事……”
  这还用说吗?显而易见!
  过了白马津,便是河北,是相州的管辖范围。他行速更慢了,非止要小心谨慎,更主要是留神这里的山川形势。比如不远处的马陵道,那庞涓便是不明山川形势,吃了大亏。
  “到朝歌了!”杜庆信打断了他的回忆。
  韦孝宽“嗯”了一声,搀着老伴下了车来。
  太阳刚下哺,便不走了?
  “是否去驿馆安歇?”杜庆信小心地问。
  “嗯”
  朝歌是古殷商的都城之一,到春秋时期还是卫国的都城,如今不过是个县城。天地也有衰落的时候!
  朝歌县的驿馆靠近牧野。他立在驿馆的门口,眺望着远处。牧野是有名的古战场,周武王曾经在此与纣王决战,给纣王以毁灭性的打击,纣王因而自焚。
  北面一匹快马飞驰而来,距韦孝宽丈把外,忽尔马立而呜。马上下来一人,趋前朝他长揖:
  “卑职相州总管帐下贺兰贵特来迎候韦大人!”
  韦孝宽微笑着,听那贺兰贵继续陈述:
  “……我家总管望韦大人之来相州,如大旱之望云霓!”贺兰贵望一眼西斜的日头,又说,“天时尚早,再赶一程如何?卑职这就在前领路……”贺兰贵边说,边往驿馆张望,暗数一下,见韦孝宽的随从卫士不过数十,不觉喜形于色。
  韦孝宽笑道:“将军言重了,领路云云,何以克当?”
  “当的!当的!大人一入相州,便是卑职的顶头上司,自当执鞭随镫,为大人驱驰!”
  “尉迟总管可有书信?”
  “有!”贺兰贵恭敬地递上了尉迟迥的亲笔手书。
  信里说得非常客气。道是韦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寰宇无人能及,得其统率相州兵马,实是将士之大幸,他尉迟迥是一万个放心,希望能早日到相州赴任。
  韦孝宽看罢又是一笑。朝廷待他非常之好,尉迟迥待他非常之好;但兵家忌的便是非常,非常的背后常常隐伏着危机。
  他自然没急于赶路,而是在驿馆设宴款待贺兰贵。席间他向随行卫士宣布了“大喜讯”:相州全体官兵欢迎弟兄们!说完顾问身边的贺兰贵:“不差吧?”
  “完全如此!”贺兰贵兴高采烈地证实。
  他也逐桌与韦孝宽的卫士敬酒,觥筹交错,一醉方休。
  韦孝宽也尽欢而罢,依稀记得是孙女婿杜庆信扶他入室就寝。
  于醉眼朦胧中忽闻一个亲信禀道:
  “大人,敌兵大至!”
  “何来敌人?”
  “高欢亲率十八万大军,将玉壁城团团围住!”
  高欢?
  韦孝宽登上城楼,但见城外连营数十里,黄衣的军士漫山遍野,如涛涌浪翻,似大河奔腾!
  人海战术!
  攻城开始了。黄衣军汹涌澎湃,城上黑衣军以定功弩射之。黄衣的人潮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无数起,无数落,一如潮汐!退潮了,城下积尸有如厚厚的沉渣……
  黄衣军吃亏在于受居高临下的打击。他们也在城外堆起巍巍之土山,打算以更高击次高。无数座土山拔地而起,疲惫不堪的黄衣军正高兴以血汗筑起的优势,回顾城头,无不失色。原来黑衣军掀掉城楼的屋顶,缚木续高,城楼瞬间又长了好几层,如雨后春笋!
  高欢气得七窍生烟,鞭指城头大骂:“任你缚楼至天,我穿地取你!”
  无数的地道穿地入城。黑衣军城内掘地为堑,地道中的敌人露头一个便杀一个;又于堑中燃起大火,用皮排将火鼓入地道,把地道中的黄衣军熏成烤鸡、烤鸭……
  事后很长时间,玉壁城还充满火烧味……
  黄衣军又用冲车撞城。那是特制的巨车,车中实以大木、巨石,由数十名猛士疾推前进,凭巨车的重力、加速度冲撞城墙,所向无不崩裂,厉害无比!黑衣军缝布为慢,随车所向而挡,布软不受力,车虽能前进,速度大缓,即无破城之功。至柔终于克了至刚。
  黄衣军又缚松、麻于竿,沾油点火欲烧布慢,并纵火焚楼。黑衣军却以长镰割火,令敌军无以得逞。
  高欢的新招虽层出不穷,均被韦孝宽所破。最后,射书入城,遍告黑衣军曰:“能夺城主降者,拜太尉,赏帛万匹!”韦孝宽字书其背曰:“能获高欢者准此!”命将士一一射还城外。其时高欢正挥师攻城,一箭恰落身旁,他拣起箭书一看,哇地一声,气得吐血当场。
  天黑了,有巨星陨落敌营,士兵喧哗,驴马齐鸣,相传主帅高欢中箭而亡。
  沉寂了一阵。忽然敌营中遍地篝火冲天。一个嘹亮的声音歌曰: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其声苍凉悲壮,不住地在夜空盘绕。韦孝宽明白,这是敌军中赦勒部落的大将斛律金唱的《敕勒歌》。继而,四面八方尽是《敕勒歌》。他知道,敌人要退兵了……
  “大人,天亮多时了!”杜庆信轻敲房门,低声呼唤。
  韦孝宽一觉醒来:原来是一场梦!
  但这场梦却是三十四年前的现实。
  其时,名为东魏丞相,实是皇帝的高欢,倾全国之精锐,得十八万兵,亲自率师西征,实指望西渡黄河,席卷关中,一举而定天下;不料,却在河东,西魏的大门口玉壁,被韦孝宽挡了驾。大战了五十多天,伤折过半,丢下了七万多具尸体,负病回到晋阳,不久亡故。
  他韦孝宽以二万众抵拒十八万师,可谓以一挡十。从此,东人无西向之心,东西魏并列,北齐、北周共存。由此玉壁改为勋州,三十八岁的韦孝宽名扬天下以后,他长期镇守玉壁,成为西魏——北周的守护神。
  二十五年后,那个高唱《敕勒歌》的斛律金,生出个好儿子“射雕都督”斛律光,号明月。那斛律明月再次率师西征,以迅雷之势于河东筑十三城,拓地五百里,再次与韦孝宽较量。他韦孝宽施用了反间计,利用北齐宠臣祖孝征之手,害了斛律光。
  从东魏到北齐,两个首屈一指的头号英雄部折在他手中,如今他韦孝宽又位极人臣,而且子孙满堂,个个如玉树之临风。古往今来,将帅如他者又有几个?
  他一边洗脸,一边想平生快意的事,心情舒畅极了。
  早饭是烤鸭配一碗稀粥,外加一个白面馒头。韦孝宽见那烤鸭,皱起了眉头,气道:
  “我一向不吃烤鸭,你们不知道!”
  使女连忙将烤鸭撤去,换来了一碟牛肉干,一碟豆腐干。杜庆信见牛肉干上有只又黑又大的蚂蚁在爬行,便信手抓来,将它捏死。
  韦孝宽怒喝:“你干什么?”
  杜庆信连忙解释:“一只黑蚂蚁……”话未说完,“啪”地一声,已挨了一巴掌。杜庆信哪里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了大忌。
  原来三十四年前那场玉壁大战的前夕,魏都邺城外发生了一场空前的蚂蚁大战。在十丈方圆的地面上,盖满了黑色与黄色的两队蚁群,双方持续大战了十几日。其时,东魏兵已向五壁集结。东魏兵穿黄衣,西魏兵穿黑衣,都处于临战状态。由于蚂蚁也是黄黑双方决斗,邺下的百姓便以蚁斗卜东西魏两军的胜负。结果黄蚁大败尽死,后来穿黄衣的东魏兵也大败而归,与斗蚁相符。后来,斗蚁的事也几乎传遍了天下。从此,韦孝宽暗暗自认为与黑蚁有某种神秘的关联,绝不许人任意弄死黑色的蚂一蚁!而今杜庆信不仅捏死的是黑蚂蚁,而且是蚁王大小的黑蚁。这还了得!
  他摔了孙女婿一巴掌,犹不解气,竟然饭也不吃,回房睡觉去了。
  杜庆信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去影。
  杨老夫人歉然望着孙女婿,叹道:“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怪了……”她扔下这话,也跟着进去。
  稍后,使女传话出来,道是老爷病了,今日不能起行,请贺兰贵先回相州。贺兰贵没法,只得怏怏离去。心想:人家钦差都挨了一巴掌,我算老几?万一冲犯了老家伙,只恐连性命也丢了!
  傍晚,又从相州来了一人。他是魏郡的太守韦艺,韦孝宽的侄儿。魏郡太守的治所在邺城,也算尉迟迥部下。
  韦孝宽在卧室接见侄儿韦艺。他玩笑道:“太守也算是朝廷的大官了,岂有远行数百里出迎新总管之理?”
  韦艺有点尴尬,起身揖道:“大人忘了?你不仅是我的新上司,也是我的亲叔叔;侄儿迎接叔父,虽千里不远!”
  杜庆信此时也站在一旁。心想,尉迟迎便是不当官,也无需如此急于交割,连派两个专使促行。有道礼多必有诈,他做得愈过分,未免也就愈露出破绽。想到此,不觉脸上挂着冷笑。
  韦孝宽扫了杜庆信一眼,喟然叹曰:“当今天下,兄弟设陷,父子相谋,比比皆是,难得有你这等孝心。看来,我若不早日往赴邺城,说不定尉迟迥又会专使络绎不绝而来,未免太难为情了!所以,老夫打算明日就……”说到这里,闭口不言,不住喘气。
  “明日就动身去邺城?”韦艺眼光一亮,一阵惊喜。
  韦孝宽续道:“明日就派人去邺城买药,早早服下,以便快些同你起行。”
  韦艺喜气全消,怪问:“但不知是何贵重药品,非得邺城去买不行?”
  韦孝宽望着烛光出神,喃喃道:“邺城乃北齐故都,想必繁华依旧,那药铺里该当有千年首乌出售吧?”说到这里,缓缓闭上双目,不一会,鼾声大作。
  次日凌晨,果然两个侍卫骑上快马,驰往邺城而去。
  又是傍晚,韦孝宽在卧室接见韦艺。
  他肃然问:“尉迟迥拥立赵王宇文招的小儿子为王,起兵反叛朝廷,想当第二高欢你知耶不知?”
  韦艺硬着头皮说:“安有此事?”
  这时,杜庆信领来了叱列长叉。这个先行螂城新任相州刺史的叱列长叉一看相州的情形不对,只身潜逃回来,半路上恰好碰上了两个去邺城“买药”的卫士,便一同转回驿馆。
  韦艺当场愣住。
  韦孝宽站了起来,冷笑道:“‘药’回来了,我自然药到病除!只是你——”他指出韦艺训道,“你才是不可救药!乃父曾说:古人不抛弃遗落的竹簪,不丢下脱落的敝屣,恶与之同出,不与同归也!乃兄世康也有一句名言:以不贪为宝!尉迟迥给你什么好处?你……你竟然将老叔父卖了!”他气得浑身发抖。
  韦艺跪了下来,哭道:“孩儿哪敢出卖叔父!那尉……尉迟迥已拥有半个齐国的兵马,实是诚心诚意请叔父去当军师……”
  “我若不当军师,不当那叛军的军师,却又如何?你想过么?那尉迟迥非杀我不可!”
  “孩儿以为,尉迟迥拥立赵王之子,实是尽忠周室;那小皇帝捏在杨坚手中,迟早是要完的……”
  这时杜床信冷冷地插嘴:“不知堂二叔可否想过:二叔韦寿、三叔韦霁、四叔韦津此时都在长安供职,而大堂叔世康、三堂叔世冲,此刻也在帝京供职,你把爷爷骗去邺城,非但谋害了爷爷,也毁了爷爷一世英明,更是置整个韦氏家族于死地!当今天下,韦氏家族虽不说首屈一指,数一数二,但数三数四却绰绰有余!韦氏能显赫于当世,多亏爷爷他老人家一力擎天。想当年玉壁大战五十七日,爷爷他背不沾席五十七夜,他坐着睡,靠着睡,甚至站着睡,片刻而已,这才打败强敌,名扬天下,韦氏也由此而兴,爷爷他不容易啊……”
  杜庆信说哭了。
  韦孝宽也热泪盈眶,杨夫人更泣不成声,韦艺惶愧无地。
  杜庆信的话当然不单是对韦艺说的,他又说道:“尉迟迥最忌惮的便是爷爷了,他连派两个专使请不去,下一步会是什么?”
  这一问厉害之极。韦孝宽既不与尉迟迥结盟,便是尉迟迥的敌人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敌人了,以资望才干而论,将极可能是来日朝廷讨伐军的元帅;所以,尉迟迥下一步棋必是捕杀韦孝宽,非是捕杀韦孝宽,乃是捕杀未来的讨伐军元帅也!
  这一点,不仅尉迟迥作如是观,韦孝宽也作如是观。老人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门去;立在中庭,仰望夏夜的天空。
  但见满月在天,淡星疏落,四野银装素裹,如同白昼。
  恍惚间似闻“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的童谣。这童谣是他八年前令部下参军曲岩编的。“百升”者,外也。暗喻斛律光将当天子;“明月照长安”则言斛律明月的光辉当远照长安,若非当上天子,他的光辉又怎能照到长安。韦孝宽平生最善用间,邺都的政情他了若指掌,其时,齐后主多疑,奸臣祖孝征当道,他让间谍将此童谣往邺下广为散发,不久,齐后主便杀了斛律光。参军曲岩是个奇人,善于占卜,先就对他言道:来年东朝将杀大臣。于是他们商量,由曲岩造此童谣,果然一击即中。斛律光一死,曲岩便即辞官遁迹山林。如今想起这两句童谣,似乎还另有所指:“百升飞上天”似指斛律光归无死去;而“明月照长安”则似在暗示我韦孝宽当此之际,应趁明月之夜逃回长安,才能免祸。如此想来,曲参军的童谣却又为我今日指点迷津。
  他找到了驿丞,一起去看马厩,厩中除他带来的马尚有三十六匹驿马。他让驿丞将驿马全数赶到庭中,告诉驿丞:他今夜要同侍卫们遛马看牧野古战场。
  不一会,韦孝宽与随行人员全体出动,连夫人与二使女也坐车同行。韦艺骑马在前领路。只一辆行李车还在驿馆中。
  那驿丞望着众人去影,大是迷茫:月夜遛马?为何家眷也去?尤其是我那三十六匹驿马竟是空鞍随行……
  韦孝宽又转回来,告诉驿丞:明日尉迟总管将派大批人马到此,迎接新总管去邺城,务必备好酒菜盛筵接待!
  韦孝宽一行人踏着月色向长安疾驰。
  尉迟迥果然派大将军梁子康追逐韦孝宽,但每到一个驿站;却无驿马可以更换,于马疲人饥之际,只好喝酒吃肉,不免误了行程。
  韦孝宽到了长安,左丞相杨坚降阶出迎,设大宴为之洗尘接风。
  次日,小皇帝降旨: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以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等为行军总管,全线出击,讨伐尉迟迥。李询又兼元帅府长史。
  韦孝宽领旨、谢恩,但神色漠然而又凝重。
  事后杨坚问智囊:“孝宽漠然而又凝重,何也?”
  高颎答:“此老向来持重,在大势未然明朗之前,要他不观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杨坚又问:“如何才算大势明朗?”
  李德林答:“必得并州总管李穆坚决反对尉迟迥,韦孝宽才会发起雷霆之一击。”
  杨坚的心情顿时沉重,那李浑去并州十八日了,为何没有回音?若非节外生枝,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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