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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高颎答应收下上往国王世绩、的千里马,不意竞惹出一场火烧昭玄寺
  的故事。

  这晚,高颎退朝回府,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斋里。他已察觉杨坚对他的冷淡,猜想,这可能与出师高丽失利有关。但这能怨他吗?如果不是小王爷杨谅急功好利,逼他提前于酷暑天发兵,会造成这一怪局吗?有好几回他忍不住要向杨坚说明这一情况,但话到喉咙又强咽下去。
  他知道杨坚对小儿子杨谅非常宠爱,揭了汉王的癞疮疤,杨坚定然不悦。再说,杨广不早就说过了吗?杨坚早知出征高丽的实情,重提此事,岂不有失忠厚之道?高颎一向以厚重取信杨坚夫妇,怎能一时难忍而失之于轻薄,即便杨坚不明去年出兵的底细,杨广怎能不予以道破?自从太子杨勇失宠之后,另外四个皇子都望自己能被立为皇储,除了努力表现自己,便是挖空心思编排竞争对手的不是。杨谅乃杨广宿敌,征伐高丽中又犯下如此重大的过失,杨广岂肯放过?那是非在乃父杨坚面前揭露不可!想到这里,高颎渐渐沉着下来,紧张的心情又轻松了许多。
  人的心思一往好的方向驰骋,便是暗夜也顿时辉煌起来,眼前即刻显现了许多善人的面孔。刘晖实在够朋友,便在他出师高丽失利回京的当晚,连夜叩门造访,告诉他惊人的天象:
  ——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莹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
  还教他排解之法,以祈禳厌胜消灾。
  接着,法界寺的神尼令晖,也悄然相告荧惑星入太微的消息,复言今年国有大丧,要他好自为之。之后,真觉大师也来了,说法大同小异。刘晖本为挚友,犯忌相告还不足为奇;难得的是,真觉、令晖二位乃佛门之大德,历来足不出户,竟然也犯忌为他破例而来,这却着实令人感佩!于是,他终于决定:
  ——于今晚祈禳厌胜,请刘晖前来作法消灾。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知道:
  ——这是儿子高德弘来了。
  瞬间,一个二十来岁的白皙青年立于面前。
  “都准备好了吗?”高颎问,他指的自然是今晚祈禳厌胜的祭品。
  “好了。”高德弘反应迟钝。他是太子杨勇的女婿,要是杨勇能顺利承嗣,他将是驸马都尉,加上父亲左仆射这一背景,前程不用思虑便是锦上添花;如今,太子的地位炭发可危,父亲地位也不稳,于惊慌失措之际,他不仅没有应变能力,也没有思考能力,因为他历来不用思考,也不爱思考。以故,虽然长得又白又胖,漂亮之极,也愚蠢之极,如今只显出一副傻相而已,回了“好了”之后,竟不知所云,只是木立于乃父之前。
  市楼上传来了阵阵声,歇市了,天透黑了,为何太史令刘晖还没有来?高颎不禁心族摇荡,他怕刘晖的口不密,走漏了消息,那就消灾不成,反而招祸了!在隋代,祈禳厌胜是犯法的。去年,朝廷曾又重申:“畜猫鬼、蛊毒、厌魁、野道之家,投于四裔。”这诏令当时还是高跟他亲手起草的,用意在于打击杨素的妹妹、妹夫——独孤陀夫妇,如今,弄不好反而会作法自毙了。
  “刘晖为何还不来?”高颎叨念着,他明知儿子高德弘解不开这一疑问,但又希望儿子会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王辅贤也说要来,也没有来。”高德弘微叹道。
  “哪个王辅贤?”高颎不免吃了一惊。
  “就是那个从新丰来的术上,他是太子特地请来祈禳厌胜的。”
  “你怎么把这事告诉他了?这能到处嚷嚷的吗?”高颎发火了。
  “儿不敢信口开河,他原先就知道……”
  “唉!刘晖果然泄密了!”
  “刘晖也没泄密。荧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的天象,本是王辅贤发现的,是他告诉了刘晖,刘晖只是进一步证实。爹别担心王辅贤,他自己不是也想替太子祈禳吗?”
  高颎默然。他怎能不担心?这种犯禁的事是知道的人愈多,愈容易出事的。
  随着一阵脚步声,刘晖和王辅贤终于出现在眼前。王辅贤头戴介帻,身穿白单衣,脚着皮履,是隐士的装束。高颎父子连忙出迎,把他们请进书房。
  奉茶、寒温过后,高颎忽地肃然起立,避席作揖道:
  “吾以德薄,幽冥不佑,天降异兆,诚恐劫数难逃。何期二位不弃老朽,履险相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第下今日为何说起见外的话来?”刘晖连忙回礼道:“至于天降异兆,经过祈禳,自然否极泰来,何需过虑!”
  王辅贤则道:
  “第下乃国家之栋梁,宗庙之柱石,虽毫发之偏差,实维系社稷之安危!因此,近来官民不安,朝野惊恐,无不为第下忧之……”
  “为了何事?”高颎惊异了。
  “还不是为了莹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
  “朝野都见到这一天象?”高颎截断王辅贤的话题。
  “正是。”王辅贤郑重其事道:“山人晋京之后,一日于东市酒楼遇一长者,他与山人谈起天象异常之兆,深为太子和第下二人担忧。当他得知山人应召到东宫,才算放心。不瞒第下,正是这位长者,首先向山人提到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那干犯太子的天象,然后又忧心忡忡提到荧惑星犯左执法这不利第下的天象,山人挂念在心,一回东宫便向章仇太翼说起这件不利第下的天象,不料,章仇太翼对此不闻不问,作壁上观。后来还是太子想了个办法,叫我将此事转告给刘太史令……”
  “那位长者是何模样?”高颎忍不住又打断王辅贤的话。
  “他……儒生打扮,”王辅贤回忆道:“四十多岁……”
  “四十多岁,何言长者?”刘晖问。
  “虽只四十多岁,神态却有长者之凝重,淡淡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笔直的鼻梁……”
  “还有三缕淡红、稀疏的长胡子?”高颎不安而又急切地问。
  “第下怎么知道?”王辅贤吃惊起来:“莫……莫……莫非第下也认识他?”
  高颎没有答话。他那只一直瞪圆的寻根问底的眼睛忽然闭拢起来,眼前鲜明地浮现出张衡的形象。他呼吸有点急促,这个晋王杨广的谋士尊容曾多次闯入他的梦境,使他惊醒过来。
  “是他!一点不差!”高颎喃喃地说。
  刘晖、王辅贤注意到高颎神色的变化,均莫名其妙。高德弘的心怦怦跳,只觉一种莫名的恐怖向他袭来。不安的气氛顿时笼罩着恬静的书斋。
  一会儿,一个亲信前来禀告:酒席已备。高颎把客人引进一间灯火辉煌的小客厅,分宾主坐下。酒过三巡,高颎渐复常态,同客人天南地北地拉扯,但一句也不提到祈禳的事。这期间,那个亲信又来到高颎身边,咬耳说了几句,高颎忽地站了起来,抱歉道:
  “二位失陪了!德弘,你要好好敬二位长者,多喝几杯!”
  “爹,那今夜祈禳厌胜的事……”
  高颎仰望屋顶,久久不言,但终于斩钉截铁地说:
  “不搞了,咱们听天由命啦!”
  说后,头也不回,径往书斋走去。过了一道曲廊,高颎才低声吩咐亲信道:
  “把皇甫孝谐带到我的书斋里来!”

  皇甫孝谐是王世积的亲信,他从凉州而来,能令高颎中途退席,是不寻常。
  王世积在周朝积功拜上开府仪同三司。杨坚任北周丞相,王因平定尉迟迥叛乱,升为上大将军。杨坚建立隋朝,王又以平陈之功,升位柱国,出任荆州总管。后桂州李光仕造反,王以行军总管率师镇压,擢为上柱国。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但他高兴之后,很快便发觉上柱国是军人的末路,是死宫,是鬼门关。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贺若弼无端被罢,王景被诛,虞庆则被杀,这无疑是一次又一次对王世积敲响了丧钟。术士杨伯丑对上柱国们的不祥预言,便如一道阴影,永远笼罩着他的心头。
  他不甘束手待毙,有一次曾斗胆对高颎言道:
  “吾辈均为周之臣子,社稷沧灭,其若之何?”
  当时高颎疾言厉色,骂他不该有此念头,使他捏了一把大汗;但事后高颎却没向杨坚上奏。这意味着什么?王世积事后常常回味高颎这态度所含的真意。是他宽厚过了头呢?还是同时为他二人留下今后的回旋余地?但有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
  ——高颎宁可背负皇帝杨坚,冒着包庇叛逆风险,也不肯出卖朋友。
  此事转眼又过几年。这期间王世积纵酒自晦,避而不谈时事,更绝口不向高颎重提旧事。高颎也以一副根本没听过他有越轨言行的神态,若无其事地与他往来。这状况一直保持到征伐高丽、丧师回朝为止,二人的关系始终是不冷也不热。
  征伐高丽的败绩,使他与高颎的处境都恶化了。每日上朝,皇帝杨坚再不以皇后的姓,尊称高颎为“独孤公”,而是直呼“高仆射”了!这一称呼的变化是意味深长的,影响所及,是他二人关系的微妙变化。过去一向是“王公”来“高公”去,如今高颎在私下已率先称他为“王兄”,他也立即回他一个“高兄”,悄悄地热呼起来了。
  紧接着,杨坚任命王世积为凉州总管。这凉州总管颇似功臣的“奈何桥”,韩擒虎便是穿着凉州总管的官服去“出任阎罗王”的,所以,王世积口称“谢恩”、“领旨”,却迟迟不肯上任。结果是皇帝杨坚采取了断然措施;派五百精骑护送他去凉州。这可是甜咸苦辣酸五味俱全了。王世积在凉州任上着实是夜长梦多,皇甫孝谐这回赴京,是他为了问路而投出去的一块石头。
  高颎坐在书斋里犹自惊魂未定。一个人由于不慎,一脚踩空,坠入万丈深渊。因一偶然机会一手抓住了一条枯藤,沿藤重新攀上悬崖之上。这时,他转过身来,俯视那令人头晕的深渊,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此时此地,高颎便是这种心情。
  他已弄清,那个在东市酒楼上的“长者”就是张衡,张衡的用意现在看来是明显不过了:装出一副关怀高颎的神态,把荧惑星犯左执法的天象透露给高颎这方的熟人,让他们去着急、去想办法,去祈禳厌胜,去自蹈法网,然后便在帝前弹劾他,把他推入万丈深渊。他为祈禳厌胜准备好了一切,算是已经踩入人家设计的陷阱,若非及时发现,立即抽脚,真是不堪设想!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立马战场之中,已然中伏。四围尽是杨素、杨约、张衡的伏兵,还有许多蒙面而不知来历的敌人,而在后面押阵指挥的分明便是晋王杨广,因为高颎是杨广登上太子宝座前必须逾越的一座大山。他是杨勇太子的靠山,是东宫的城池,自然要首当其冲,本来他这座大山有着坚强的后盾,那便是杨坚、独孤氏帝后的无比信赖。如今这信赖已作烟云消失,他已不是一座山,不过单枪匹马陷入重围而已!
  果然是单枪匹马陷入重围吗?不,近二十年的宰相,他没有白当。他与许多上柱国、柱国、大将军的关系岂是寻常!今日王世积亲信的造访便不一般。
  一阵轻微的声响把他惊醒过来,亲信带着皇甫孝谐已然立在面前。通过交谈,高颎发现皇甫孝谐并没有带来任何书信,只是特地为他送来一匹名马,便此,就大不寻常。
  “骏马理当为叱咤风云的英雄所驱使,吾一文吏,留下它岂不误其千里前程?”
  高颎思忖了半晌,才说了这模棱两可的话。
  皇甫孝谐起身揖道:
  “第下太谦了,放眼天下,第下若非英雄,那又有谁堪称英雄?卑职奉王总管之命,这次带了三匹骏马进京,一名拳毛囗,一名白蹄乌,一名什伐赤,都是千里名驹。白蹄乌已送左卫大将军元宇,拳毛囗已送右卫大将军元胄,承蒙二位大将军赏脸,均已收下。剩下这匹什伐赤,乃是千里马中的上品,第下如能笑纳,我家总管将感无尚荣光!”
  高颎“哟”地一声,便即无言,回答之含糊当是平生之少有,因为他今日遇到的也是平生极具风险的事。隋朝为了防止中央官员与地方诸侯勾结图谋不轨,严禁他们互相送礼。曾有一官仆收受一根马鞭,便遭杨坚亲手打死于金殿之上。今要高颎收下的却是一匹马,而且还是千里快马,同时收礼的还有掌握禁兵的左右卫大将军,这意味着什么?这简直近似串通谋反了!
  老成持重的高颎思虑了半天,才不置可否地以“哟”厮混,继即交代自家的亲信送客安歇。
  皇甫孝谐走后,高颎松垮地靠在坐床上,他太紧张了,得放松一下。然而身子一靠下去思绪更是纷至沓来。过去王世积只同他一人暗示发难起事,如今是涉及到四个人的范围,若是收下什伐赤,他们四个人就算定下了无形的攻守同盟契约,三匹千里马便算是勾勒出一幅共同起事的蓝图。一旦时机成熟,元宇、元胄即可率领禁军迫宫,如果再加上东宫的卫队,政变似乎十拿九稳,将不会遇到什么顽强的抵抗,就可以把皇帝杨坚废掉,让他当有名无实的太上皇,由太子杨勇登皇帝位,那时就可以用新皇帝的名义向全国号召。此时,高颎自己若是带兵出征,就可与王世积同时挥师入朝来个里应外合,要是杨广、杨素恰好在帝京,正好一网打尽,即便他们拥兵在扬州,最下也可造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问题倒在于自家内部:
  ——元宇、元胄是否有起事的决心?收下千里马毕竟与答应起事还是两回事。而起事的决心则在于他们究竟对禁军有多大控制能力。要使禁军听从指挥,需要做细致的工作,东宫的卫队大体也是如此,总之,这得有充分的时间。然而,时间一长,难免夜长梦多,万一有人泄密,那便不堪设想……
  “爹,客人走了!”
  这是高德弘的声音,但却把高颎吓了一跳,如同谋反当场被人捉获。他镇静了一下,这才明白儿子所指的客人乃是刘晖和王辅贤,便点点头挥手让儿子出去。
  三匹千里马所描绘的蓝图,大体上也可能是王世积处心积虑的谋划,周到也算周到,可风险仍然极大,非万不得已,他高颎是不愿铤而走险的。
  这天晚上,他又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是举棋不定。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来,发现高德弘早已立在床前。高颎忽然想起:
  ——千里马接受与否,实与太子以及我高颎安危息息相关;而我和太子的命运都将直接影响儿子高德弘,此事终是不宜对儿子保密。
  于是,高颎便将皇甫孝谐的来意对儿子说了。
  高德弘听完问道:
  “爹,昨晚的祈禳厌胜因何突然取消了?”
  “那是晋王杨广设下的陷阱。”高颎道。
  “那千里马收是不收?”高德弘又问。
  “难定,实在难定。”高颎道。
  高德弘略为思忖,便道:
  “晋王已经公然向我们挑战了,若是谢绝了王世积,实际上连元宇、元胄都得罪了。如此,我们便陷入孤军陷阵的绝境,只能听任人家的宰割了!”
  高颎不禁一震,但仍是摇头道:
  “你可知收下千里马的后果?”
  “最坏也不过背水一战,总比任人宰割好。”高德弘道。
  高颎想不到今日儿子的思路竟是如此明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觉又凝视着儿子许久,忽生陌生之感,终于点了点头说:
  “好,把千里马收下!”

  “打草惊蛇!”
  晋王杨广气乎乎地骂了一声,烦躁地走来走去。他怎能不发火?晋王府与相府乃是比邻,昨晚,他、杨素和张衡三人登上“仁孝阁”,瞭望相府的后园,一心只待祈禳厌胜的场面出现,好在第二天早朝时弹劾高颎一章;可是,相府的后国始终静悄悄,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刘晖、王辅贤也悄然离开了相府。
  他们三人聚在三楼的窗口,不敢点灯,不敢走动,不敢说话,像是小偷一般侦伺相府的动静,任凭饥饿的蚊子围攻,等待了一夜,竟然一元所获!今日早朝,高颎反而把荧惑星犯左执法因而不利于左仆射的天象奏明圣上,还道他决意听天由命,决不搞祈禳厌胜的非法活动,皇上因而备加称赞。真正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广越想越火,便冲着谋士张衡吼道:
  “打草惊蛇!你明白吗?你那粗浅的招数,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
  “建平……”一直沉默的杨素也盯住张衡数落道:“你这一招,老夫实在不敢恭维,不仅是打草惊蛇,而且把我们的目标全然暴露了!本来,我们的最大优势在于他处明处,我在暗中;如今,你把我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张衡仍然沉默着。这不是片刻的沉默,而是长时间的沉默,以致杨广不能不感到惊异了。
  “你怎么不讲话了?”杨广疑惑地望着张衡那莫测高深的脸。
  “张建平……”杨素也追索地望着张衡。
  “我的计策本是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杨广吼道:“那你是存心坏我大事?”
  “你先前说是上屋抽梯。”杨素道。
  张衡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但终于微笑道:
  “殿下如此震怒,那就证明下官的计策没错。”
  “什么?!”杨广、杨素同时嚷道。
  张衡徐徐说道:
  “想那高颎,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如此,他又怎能辅佐当今皇上潜移周鼎,建立隋王朝?如今,我们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岂非班门弄斧?便是被他看穿,也不必大惊小怪。殿下睿智聪明天下少有,越公老谋深算人间无匹,如今二位竟然都没有识破下官的机关,那下官就可以指望瞒过高颎!”
  “你……”杨广略为缓和道:“你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不才前日所施的计策有阴阳两面。”张衡得意道:“阳为上屋抽梯,如果高颎照我透露的天象示警消息去祈禳厌胜,我们就弹劾他厌魅之罪,令其作法自毙;倘若高颎识破此计,必然急急如脱网之鱼,不仅发现晋王殿下。越公兄弟、汉王殿下等要置他死地,也将想到圣上和二圣为何对他怀疑重重,更要想到太子勇地位岌岌可危,还要想到天象对他极为不利……试问,对此高颎能不胆战心惊?便这一惊,他就坠入我的打草惊蛇之计,这就是‘阴’的一面。有道是慌不择路,说他是脱网之鱼也好,说他是惊蛇也好,都要急于寻找出路。然而,哪里才是他的出路?靠天,天象示警;靠地,遍地都是陷阱;靠皇上,皇上怀疑他;靠皇后,皇后唾弃他;靠太子,太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高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我们把他惊醒过来,就是要计让他看清自己的处境,逼他铤而走险!孙子曰:‘围兵必缺’,我们现在就是要让开一条最危险的路叫他去送死。高颎不也曾经让出这样的一条路叫尉迟迥去走吗?嘿!他却万万料想不到,他自己今日也要步尉迟迥的后尘。”
  “可是高颎是条老狐狸,”杨素道:“他肯铤而走险?”
  “请越公放心,”张衡又是一笑:“在下已经买通了两位沙门大德,让他们先后拜谒高颎,向高颎透露起事的有利契机。”
  “你们的意思是逼他反叛?”杨广惊愕地问。
  “他不走这条路,还能走别的路吗?”张衡又得意地一笑,但立即又萧然道:“当务之急,是要在高颎这条必由之路的两侧设伏。这就要请越公向大理少卿物约兄弟密授机宜,叫他务必细察高颎同各路诸侯的往来,尤其是同那些手握重兵者的往来。”
  “越公!”杨广见杨素傻傻地发愣,便提醒道:“你听见了没有?你在想什么?”
  “哦……”杨素回过神来:“我在想江南的事。殿下可曾记得?开皇九年,我们攻下金陵的第三天,庆功宴上有一道烤羊的名菜,那可是南朝宫廷厨师的大手笔!你们可知道烤羊这道名菜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先把活羊绑在柱上,然后在旁边烤起炭炉,把活羊烘烤得口渴难当,这才把酱油、参汤等佐料端到羊的面前让它喝下去,第二天才把羊宰了,炮制出烤羊名菜。当年高颎对这道名菜赞不绝口,想不到今天他自己也变成了烤羊……建平,你也是一个名厨师啊……嗯,你刚才似乎是对我说……说什么呀?”
  杨广望着木然无语的张衡,恍惚间,但见张衡浑身血迹斑斑,双手鲜血淋漓,竟与屠夫无异!他浑身寒栗,定一定神,这才对杨素言道:
  “建平的意思,是要你转告杨约兄弟,留意高颎与各路诸侯的往来……”
  “抓住他们图谋不轨的证据?”杨素道。
  “正是。”张衡道:“另外,太子的东宫卫队太强了,万一将来同高颎里应外合,岂不弄假成真?这是可能的,务必解决,要把其中精壮的卫士都抽调出来,用以充实皇上的禁卫。此事也要劳驾越公面奏皇上。”
  “就怕高颎反对……”杨广道。
  “正要他反对!”张衡笑道:“他一反对,皇上会怎么想?嗯……如今天下太平,东宫要庞大精强的卫队作甚?莫非太子想通宫,想逼我退位好提前当皇帝,庞大精强的卫队只有逼宫一途才有用处,你高颎反对抽调卫队用心何在?你是太子勇的亲家,莫非已然与太子勾结在一起,要不利于朕?嘿嘿!高颎愈是反对,皇上便愈加疑心,那就愈要调走东宫的精兵!”
  杨广同杨素交换一下眼色。均觉张衡的神机妙算是莫测高深,佩服之余却不能不生忌惮之心。

  在大理寺的阁楼上。
  杨约坐在座床上,面对案上的一堆卷宗,思索着。
  自从张衡交代他留神高颎与各路诸侯往来之后,他对新近送来的疏表状辞都要亲自一一过目;然而收效甚微,几乎连蛛丝马迹都见不到。他迟疑了一阵,再次把案卷底下的一卷状词抽了出来。这是他第三回向这状词伸手了。他已经很仔细地把它看过两遍,每次阅毕总是很小心地把它压在案卷的最底层。他有个习惯:凡是最紧要的文件,一向都压在最底层,这样才万无一失;然而,这份状词分明无足轻重,何以每次都将它压在卷底,这是连杨约本人也莫名其妙了!
  也许,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第三次向它伸手,并且将它展了开来。
  这回他几乎是对状词逐字进行推敲。看了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紧锁双眉,努力思索着。忽又站了起来,离开座床,走向朱富,把窗帘收拢,推开雕花的窗扉,向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立着不动,凝望天际一朵飘浮的白云,它正缓缓地向中天的白日进逼。
  案上的状词是昨日昭玄寺送来的。昭玄寺乃是皇家掌管宗教的衙署。隋朝先前本无此“寺”,因杨坚晚年笃信佛道,所以沿袭了北朝旧制,增设了此“寺”。案上状告的是凉州总管、上柱国王世积的部下纵火焚烧石洞寺的罪行。
  案情是这样的——
  本月上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牵了三匹骏马到石洞寺避雨。寺主持慧觉劝他把马系在门外走廊的柱子上,但那军官置若罔闻,径自牵马人寺,系在大雄宝殿之中,然后自己便历阶穿殿,到处观光去了。慧觉看到这一情形,心中暗急:
  ——要是这畜牲不知好歹,在殿上撒尿拉屎,岂不污了佛门圣地?
  正担心着,忽然一匹花马撒了一大泡尿;好像有约在先,另一赤马也拉屎了,并且是拉稀!慧觉惊呼“阿弥陀佛”!立即手忙脚乱地把三匹马牵到门外廊柱上系好。
  不一会,那军官转回大雄宝殿,不见三匹骏马,吃了一惊,他想了一想,便朝寺门外大步流星地走去。这时,几个和尚正同慧党议论马污宝殿的事,不料那军官已然迎面走来。这时外面风雨交加,零零星星的雨点正不知分寸地飘落在屋檐下三匹骏马身上。那军官不觉怒火中烧,指着最近的一个和尚大骂道:
  “入娘贼,野秃驴!你敢糟蹋俺家的千里马!”
  说着便狠狠地摔去一巴掌。那和尚一个踉跄努力稳住身体,手往脸上一抹,巴掌上全然是血。
  “壮士贵姓?如何这等莽撞……”那和尚虽是受辱,责词仍是颇为平和。
  那军官则气呼呼道: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俺是上柱国王世积的亲信皇甫孝谐,打你一巴掌便犯了王法啦?”
  这时慧觉迎上前道:
  “壮士有话慢慢讲,怎可动手打人。”
  皇甫孝谐两眼圆瞪慧觉:
  “打便打了,又怎么样?俺这三匹都是千里马,淋坏了你赔得起?就是宰了全寺野秃驴,也顶不了账!”
  “千里马固然贵重,但你把人打成这个样子,难道人还不如马?万物之贵,以佛为尊,你污了佛门,就不怕报应?”慧觉道:
  皇甫孝谐瞟一眼被雨飘溅的名马,忽又敛眉双竖,大骂道:
  “人有三等十二号,像你们就不是人,是驴!是一群秃驴!怎能同千里马相比?佛尊又算个啥?要是能报应,前朝诛沙门,毁佛像,焚佛经,又有谁遭了报应?”
  “阿弥陀佛!你这样非进阿鼻地狱不可!”慧党合掌道。
  这一骂,皇甫孝谐立时狂怒起来,便望慧觉的面门一拳打去;慧觉一闪,拳头落在肩上,便连忙负痛逃走。其他三个和尚夺路逃命。皇甫孝谐打得性起,穷追不舍,逢人便打。最后追到厨房,见灶门口吐火焰,便不假思索捡起一根着火的木柴,走到殿中,点着了帷幔。瞬间,浓烟绦绕,烈焰张天,整座石洞寺没入火海之中。这时,雨过天晴,皇甫孝谐早已骑上骏马,赶着另外两匹千里名驹,扬长而去。
  这便是案情始末。
  慧觉乃是名僧慧远的师弟,声名显著,便是朝廷昭玄寺的官员也久闻其名,所以一状投出,直接通天,很快便转到大理寺杨约的手中。
  原先,杨约细看状词,单只看皇甫孝谐纵火烧寺的罪行,以为是常见刑事案件,无足轻重;待他看了第三遍,这才留意到“千里马”三字。千里马一匹难求,一个人一时竟有三匹千里马,实是非同小可!皇甫孝谐自然不可能有三匹千里马,定然是凉州总管王世积的了!那么,王世积叫他的亲信牵三匹千里马作甚?这可是大有文章了!
  若是牵赴凉州自当别论,要是送到京都来便是大案一桩了!王世积向来与高颎、元宇、元胄等人关系极不寻常,会不会以千里马相赠呢?这可是情近叛逆的大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想到这里,杨约精神亢奋,激动得难以自己。这可是将高颎一帮人一网打尽的良机;高颎一倒台,杨勇自是不堪一击,晋王杨广便可顺风扬帆,直取太子宝座!到那时,嘿嘿……杨约得意非常,不觉便笑出声来。然而,一转念却又有点泄气:
  ——倘若皇甫孝谐千里马是牵往凉州,那可什么把柄也没法抓到!这……看来关键在于皇甫孝谐离开石洞寺后究竟是南奔还是北走!南奔,很可能是赴京送礼;北走便不必细查。最好是先到昭玄寺查问一下,投状的和尚是否还在京都?要是还在,一问便清楚了。
  杨约决定亲自往昭玄寺一行。
  昭玄寺虽是朝廷的衙门,却不设在皇城内,而是附在大兴善寺之中。杨约离开了大理寺,出了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正欲直奔大兴善寺,忽见一人悠哉游哉地在门外徘徊,他并非旁人,正是皇甫孝谐!杨约曾多次出入王世积的府中,自然认得王的亲信。隋朝,三品以上的大臣均配有“亲信”官员,上柱国的亲信是六品官,相当于下郡太守,这等要员,杨约怎不认得?他定睛细看,确是皇甫孝谐,激动得血脉贲张,连忙对守门的卫士发令:
  “快逮住那个家伙!他是纵火犯!”
  话声一落,四个卫士径直向皇甫孝谐奔去,口里喊道:
  “抓纵火犯!抓纵火犯!”
  皇甫孝谐对京都十分熟悉,他一听喊“抓纵火犯”,便意识是冲着他而来的。但在皇城门口一跑,便会陷入重围。他沉着地按正常步伐走了十来步,到了朱雀街旁的一道巷口,这才拔腿狂奔。
  “抓纵火犯!”
  四个卫士声色俱厉地呼喝着,但却立刻停在那儿不再往前追捕,着实古怪得很。但怪是不怪,因为卫士的职责是守皇门,并非捕盗,他们离开岗位,跑了许多步,已是给杨约极大的面子,否则,他们本可以寸步不移的。卫士们回到朱雀门,杨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睁睁看罪犯漏网而去。
  然而,杨约并不犯愁:
  ——皇甫孝谐虽没抓到,但问题却弄清了。罪犯人在长安,距纵火时间不逾十日,以行程核算,三匹千里马是牵到京都来的。
  他可以断定:
  ——皇甫孝谐在石沿寺放的那一把火,必然会延烧到京都大人物的身上。只要抓到案犯,什么问题都可以弄清。抓到案犯并不难,皇甫孝谐必然要跑回凉州,寻求上柱国王世积的保护。
  下午,杨约交代大理寺丞发追捕文书去凉州,然后便出了皇城去昭玄寺。他与昭玄寺的大统,共同磋商保护佛教及道教的事宜,并示意昭玄寺大统,可根据石洞寺纵火案上疏朝廷,奏请圣上降诏,把毁坏佛像和天尊像的行为定为不道的大罪,以儆效尤。大统对杨约的建议甚为感激,表示要立即照办,并再三恭维他如此关心佛教,来日一定会上天堂;杨约于回家的路上则想:
  ——这样把案情扩大开来,定然会有更多的人下地狱。
  过了三天,杨坚果然降下圣旨:
  ——凡损毁佛及天尊、岳神、海神像者,一律以不道论罪!
  追捕文书未到凉州,王世积就先派骑卫把皇甫孝谐押送京都大理寺待罪,这实在出乎杨约的意料之外。然而,审讯很不如意。皇甫孝谐只承认火烧石洞寺的事,至于三匹千里马的去向,是否赠送人,送给谁,这些最重要的问题,他却始终不吐实情。动了大刑,不说;出示“一律以不道论罪”的诏书还是不说。尽管杨约挖空心思地诱供,皇甫孝谐只是嘿嘿冷笑。杨约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决心依旨判他死刑。
  当晚,杨约来到了晋王府。
  杨广指示道:
  “不能杀,还是边远充军好。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日长月久的折磨比大刑管用。应当为他挑选一个最苦的地方!”
  “桂州如何?”杨约道。
  “好!那地方不仅很苦,而且总管令狐熙笃信佛教,最恨亵读佛祖的人!”杨广道。
  “那就把皇甫孝谐发配去桂州吧!”杨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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